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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行动与调研

就在“李安”抵达西乡的同一时刻,荀诩已经完成了靖安司的布置,写着“防贼潜入,严查名刺”的紧急文书也已经以最快的速度送至了各地城市隘口。方才与“李安”擦身而过的就是其中的一匹。

沔县附近的各县各乡也被要求重新清点一遍民册,对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要严加防范。至于靖安司本身,他们已经在各处交通要道与重要城市安插了便衣卧底,甚至还派了几名精干的“道士”潜伏在驿馆与客栈中。不过靖安司的整个安排明显呈现北密南疏的状况,因为他们觉得敌人会从北面过来。

当这一切工作都交代完后,荀诩指示一名侍卫前往司闻司找雍凉分司的马信取信,这封信将有助于促进靖安司与军方合作愉快。

接下来,荀诩离开“道观”,径直来到城中卫戍营的驻地,请门口的卫兵通报一声。很快从营地里走出一位身穿便服的魁梧将军,他一见荀诩就高兴地大声喊道:“哈,孝和,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听说你昨天被老婆打了,过来安慰一下你。”

“你是打算来笑话我的吧?”

“放心,绝对不是,靖安司的人从来不会讲笑话。”

两个人哈哈大笑,互相拍了拍对方手臂。这名将军名字叫成蕃,四十岁,主管沔县的卫戍工作,是个粗线条的豪爽汉子,也是荀诩在军中唯一的好朋友。成蕃在沔县也算得上小有名气,不过不是因为他的大嗓门,而是因为他老婆是个出了名的悍妇。

成蕃把荀诩让进营帐,然后将衣服前襟解开,袒露着胸腹大剌剌地躺回到木榻上,侧身问道:“孝和,你忽然来找我做什么?”

“哦,是这样,我想打听一下你们军方谁比较好打交道。”荀诩早就习惯了他的作风,也不以为意。

“谁好打交道?你干吗?打算投军?”

“不能告诉你,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别啰唆,快说吧。”

成蕃捏了捏嘴边的短髭,冷哼一声:“天下居然还有这么求人的。”荀诩回答:“那我只好去找嫂夫人求情了。”成蕃一听连忙从木榻上爬了起来:“喂,孝和,君子仁德,你可不能太绝啊。”荀诩笑着拍拍他肩膀,摆了个促狭的表情:“说吧。”

成蕃悻悻躺回到木榻上。“你也是知道的,我们军方和你们司闻曹一向不太对付。你若是想求他们办事,很棘手。”

“所以这不是来找你问问吗,有哪些手里有实权而且好说话的高级将领?”

“头一个是张裔将军。张老将军人特别和善,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不过他最近身体不太好,已经回成都养病去了。还有就是王平,他最近才升上来,所以不大会得罪人……哦,对了,他是个大老粗,不过对读书人挺客气的,明天好像是他在司马府值班……找谁也不能找魏延,他现在恨不得把整个司闻曹连同你们的上司杨仪一起全吃了。”

“我知道了。”荀诩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那我心里有底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成蕃也知道靖安司工作起来没日没夜,毫无规律,于是也没强留,只说:“有时间来找我,咱们一起喝酒。”

“如果嫂夫人不介意的话……”荀诩笑着回答,然后趁成蕃咆哮之前离开了营帐。

次日,也就是二月二十五日,荀诩正式访问了军方设在沔县的司马府。

果然如成蕃所说,今天负责接待的是参军王平。他身材高大,相貌却很平凡,乍一看更像是一个温和的酒肆大叔。然而荀诩知道这个人怠慢不得,王平现在是军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去年街亭之战中他是马谡的副将,因反对马谡的战术而声名大噪。在所有参战武将包括诸葛亮都被降职处分的同时,王平却被升了官。

两个人一见面,彼此先寒暄客套了一番。然后荀诩向他说明了陈恭的报告,并提出靖安司要对归军方管理的军械诸坊进行调查。当然,荀诩没有说得如此直白,他把强硬的“调查”换成了“巡检”。

王平听了以后,露出为难的表情。他背着手在屋子里踱了两圈,猛地回身对荀诩说:“魏国果然要来偷我军的弩机?”

“千真万确。”

“想不到他们居然使出了如此卑鄙的手段!”王平低声骂道。荀诩一见对方认同,立刻见缝插针:“所以我们必须速速采取措施,以免酿成严重后果。”

“嗯,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王平朝荀诩伸出了手,“能不能把那份‘黑帝’的报告先给我看一下。事关重大,我必须得谨慎一点。”

“……呃……这份报告现在属于机密,所有的誊本已经都被销毁了,目前原本大概是在诸葛丞相那里,我想最迟下午就会转发给魏延将军吧。”

“哦……那就得等魏将军亲自审核了,我没有批准进入军械诸坊的权限。”王平面有难色。

“可是,事情很紧急啊,魏国间谍已经进入了我国境内,现在也许已经抵达汉中了。”

“我知道,可军方有军方的规矩,我也无能为力。”王平说,他看荀诩脸色不太好看,赶紧用宽慰的语气说道,“荀从事,你也知道,魏将军和你们杨参军之间……”

荀诩挪动了一下脚,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很明显王平是怕卷入魏、杨二人的争斗中去,不敢擅自行动。这时王平又说:

“你现在最好提交一份调查方向和具体调查的项目。我会转交给魏将军,只要魏将军那里一批复,你就可以立即开始了。”

“那真是麻烦您了。”荀诩从怀里拿出一份早就写好的调查提纲。王平接过来一看,其中主要目标是负责研发武器的军技司和负责制造兵器的军械坊。荀诩的意图很明显,所有与弩机有接触的人都要排查一遍。

“我了解了,那么就请你在这里等候,我这就送到魏将军那里去。”

王平说完,转身离开了。荀诩在司马府的会客厅内等了大约有一个半时辰,一名传令兵才匆忙赶到厅中对荀诩说:“王平将军说要见你。”

荀诩站起身来,随传令兵来到王平的屋中,见王平脸色看起来很不错。他一见荀诩,就大声说道:“荀从事,你运气不错,魏将军已经批准了你进入那两个部门调查的申请。”

“这是当然的,就算是派系斗争,也不能不分轻重耽误了大事吧……”荀诩心里想,嘴上却连连感谢。想来魏延也是受到了来自诸葛丞相本人的压力,才同意得如此之快。

“不过在你调查的时候,必须要有我们军方的人陪同才行。”王平说,荀诩点点头,这是预料之中的。“还有,调查不能干扰正常工作。我想你也知道,我军正在筹备一次新的作战,各方面都很繁忙。如果因为这一次未经确认的间谍事件而拖延了整场战役,这个罪名就大了。”

荀诩相信这最后一句话是魏延本人说的,王平只不过是用比较温和的方式转述了一遍而已。魏延曾经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表示:靖安司乃至整个司闻曹都是些喜欢小题大做、只会躲在安全的地方中伤别人拖人后腿的猴子。

“能不能请马岱将军陪同呢?”荀诩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果是平北将军马岱的话,应该不会太过为难调查人员才是。王平考虑了一下,同意了。

荀诩以前跟马岱打过一次交道。那还是在九年以前,那时候荀诩还只是靖安司的一名执事。当时昭烈皇帝还在。江阳太守彭羕游说骠骑将军马超造反,被马超密报给了刘备。刘备立即拘捕了彭羕,同时密令靖安司调查马超以及他的从弟马岱是否确有谋反迹象。荀诩参与了针对他们兄弟两个的调查,得出的结论是:马氏兄弟对自己不被信任的处境了解得很清楚,因此一直谨小慎微,处于不安定的惶恐之中,以这样的心理状态是不可能谋反的。

等到荀诩再次看到马岱的时候,他不禁感慨起来。只是九年未见,马岱看起来却像老了十多岁,四十多岁的人两鬓就已经斑白,眼角与额头层层叠叠的皱纹折射出这个人的忧思,两只眼睛疲惫不堪,看得出,他仍旧没走出那种心理阴影。

“马将军,我是靖安司的荀诩。”

荀诩自我介绍,他发现马岱听到靖安司三个字的时候,身体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眼神里有些莫名的恐惧。他赶紧又加了一句:“这一次调查陪同工作就有劳您了。”

“好说,好说。”马岱回答,声音特别轻,甚至有些讨好的语气在里面。

“哦,对了,这是马信托我给您带的信。”荀诩从怀里拿出信封递给他。马岱当即把信拆开,刻意读了一遍,让荀诩能听到,然后才重新折好,揣进怀里,对荀诩说:“荀从事,我们走吧。”

司马府的门外早就停好了一辆赭色的马车,这是军方专用的颜色。马岱与荀诩登上车,车夫吆喝一声,马车飞驰而去。

马岱很客气地问道:“不知荀从事打算从哪里查起?”荀诩想了一下,说:“军技司吧,必须先弄清楚敌人觊觎的究竟是哪一种型号的弩机,才好有重点地保护。”

“好的。”马岱点点头,指示车夫朝军技司驶去。马车很快就从东门出了城,大约行进了十五里路,忽然离开官道,从全无道路痕迹的野地朝着某一个山坡底下开去,周围一片荒凉,连只鸟或者狼都看不到。

“军技司的位置倒是很隐秘嘛。”

“嗯,这里与官道之间的路都被掩平,种上花草。外人无论如何也是找不到的。”

很快马车来到了一条山岭之上,放眼过去是一片裸露在地表的岩石场,灰色的岩石大小不一,造型各异,只有在岩石缝隙里才顽强地生长着一些绿色植物。马车就在这里停住了。

“我们到了。”马岱对荀诩说。荀诩迷惑地环顾四周,忽然在右首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洞穴的黑色入口,入口恰好是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下面,与整个山坡夹成一个锐角。

荀诩和马岱走到那个洞穴口,荀诩注意到附近的岩石表面都是沙沙棱棱的,只有洞穴旁的岩石表面异常光滑,看起来经常有人从这里进出。

他正在观察的时候,两名身穿甲胄的士兵手持环首刀从洞穴里爬出来,对他们说道:“两位长官,请出示你们的印鉴。”

马岱从怀里取出一个半截的虎符,士兵接过去交给洞穴下的一名士兵,很快下面的人传来话:“虎符对上了,检验无误。”士兵听到这句话,就对二人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荀诩暗暗赞赏不已,看来这里的安保工作做得很扎实。

一进洞穴,是一个平缓的下坡,上面还被人凿出了两排浅浅的台阶,延伸成一条狭窄的小路。小路两侧全都是岩石,上面凿有两排凹进去的小坑,里面点的是蜡烛。荀诩并不觉得憋闷,反而觉得有阴冷的风迎面吹过来,这个洞穴一定还有通过岩石缝隙的通风口。

一路上经过了数个拐弯,每一个拐弯处都有一名士兵查验两个人的虎符,并摇动铜铃通知下一个站口的警卫。在经过一个稍微宽阔一点的回廊时,马岱和荀诩还被搜了身,搜身的警卫解释说这是规定,来到这里的人除了诸葛丞相以外都必须要搜身,即使是魏延也不例外。

“除了诸葛丞相以外?”荀诩脱口而出,“那如果是皇帝陛下呢?”

士兵没料到他会问这么个问题,一时间尴尬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站在一旁的马岱听到以后吓了一跳,脸色被这个玩笑吓得有些发白。

大约走了两百步,在小路的尽头转过一个弯后,荀诩的视线一下子豁然开朗。里面是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空间,大到足以装下三到四个“道观”。花岗石穹顶有光线从岩石缝隙照射下来,让里面毫不黑暗;在这个厅的四周还有很多凹进去的小洞窟,就好像是用花岗岩堆砌成的天然小房间。

更难得的是,这个完全看不见窗户的山洞里居然丝毫不闷,走在里面一点都不感觉憋屈。

“是不是有隐藏的通风口?”荀诩好奇地问道。马岱没有回答,他似乎还没从刚才的玩笑里回过神来。

这个大厅里相当热闹,里面摆放着许多造型奇特的机械,有木质的也有铜质的,许多穿着黑袍的人在这些东西之间走来走去,不时停下脚步俯身查看,另外一些人则手持毛笔与纸抄录着什么。在更远处的洞穴里闪着红光与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那应该是军技司专属的冶炼房。

正在两人左右观察的当口,一个身穿黑袍身材矮小的老人走了过来,他将手里的一个零件交给身旁的人,然后疑惑地注视着荀诩,仿佛他就是来窃取机密的小偷一样。

“这一位是靖安司的荀从事,本次拜访已经得到了批准,这是准许文件。”

马岱将虎符与文件递给老人,老人接过去仔细地看了又看,实在找不到什么破绽,只好把它交还给马岱,样子不是很开心。

“我先声明,今天的谈话我会全部做记录,并上呈给魏将军的。”老人皱着眉头说。

“只要您不卖给魏、吴国,就不在我的职权管辖范围之内了。”荀诩知道身为靖安司的人,幽默感是最要不得的东西,但还是忍不住开了一个玩笑。

很明显老人没体会到其中的幽默,他只是将手上的鹿皮手套脱下来随手挂到钩子上,然后挥了挥手:“这边走。”

两个人随他来到大厅旁的一个洞穴里,这个洞穴一人多高,面积大约有二十步乘三十步,除了一张简陋的木榻和一只铜制的烛台以外,其他地方散落着的全是各式各样的图纸与资料。

老头拉起布幔遮住洞口,然后回过身来嘶哑着嗓子说:

“我是军技司的主管谯峻,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马岱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特奉了魏将军指示,要求我们协助荀从事的调查工作。”

“嗯,我知道了。”谯峻似乎对这种事丝毫都不关心,他把目光转到荀诩身上,“你想知道些什么?”

“我军现在装备的弩机究竟有哪些?”

谯峻斜眼看看荀诩,用嘲讽的口气说:“我以为你们靖安司对这些事情早就了如指掌呢。”

“我们希望能听到专家的意见。”

谯峻冷冷“哼”了一声,显然这个恭维没起什么作用,他说道:“荀从事,你问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自从建兴四年我军技司成立以来,一共开发了三十几款弩机,其中最后装备成军的也有十几种。你不划定范围的话,我很难回答。”

“那么,现役的弩机都有哪几种型号?”

“现在我军弩兵的制式装备有五六种,其中大部分属于单兵式臂张连弩,一部分部队还装备了蹶张式弩车用来加强攻击力;也有一部分单机弩,不过一般只装备近卫部队;哦,对了,还有专门出口至东吴的商用型侧竹弓弩……”说到这里谯峻很得意,“……东吴的军队宁可进口我们的侧竹弓弩,也不愿意用他们自己的吴、越弩。”

“在去年年底,伏击王双军所使用的弩机具体型号是……?”

“哦,你说那次啊。那一次负责伏击的是姜维的部队吧?”谯峻向马岱确认,马岱点了点头。“我想想,那次战事中他们应该装备有十五台‘蜀都’蹶张式弩车与两百具‘元戎’臂张连弩。这两种型号都是军技司的最新成果,从实战结果来看效果很好。”

说完谯峻翻出两份木牍递给荀诩,荀诩拿起其中的一张,上面写道:

“蜀都级精铜制蹶张弩机,编号‘益汉陆玖贰’。投射力十五石,一次齐射可发射十支中型铁簇弩箭,射程千步。在做靶场测试的时候,‘蜀都’曾经在八百步的距离内用一支弩箭射穿四具间距为两尺的马蹄靶。”

谯峻得意地用指头点了点这段话,强调说:“看到了吗,四具马蹄靶,一箭。我们使用的是全铜制的骨架结构,可以比以前的弩机多承受五石左右的力道;而且外形改成了后斜梯形,基座上加装了八个活轮,移动和适应地形的能力都有所提升;在望山与扣弦之间还多了一个望山,可以提高射击精度……总之这跟传统的弩机完全不同。”谯峻一提到武器,就立刻健谈起来。

“有这么厉害?”荀诩吃惊地说。

“当然。以前我军几代弩机,比如‘铜川’‘蚕丛’以及现役的主力‘巴岳’,与曹魏的装备相比只是在个别数据上占有优势,而现在的‘蜀都’则全面超越了敌人。”

“那么‘元戎’呢?”

“‘元戎’当初设计的时候就是为了取代现在军中使用的单兵式臂张连弩。它和‘蜀都’一样,一次可以齐射十支弩箭——当然,‘元戎’使用的是八寸铁杆弩箭——这样可以在瞬间产生相当大的杀伤力。而且这是单兵便携,运输起来非常方便,可以随时派遣到任何地形。”

“换句话说,如果真的存在让曹魏动心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的武器,那么只能是‘元戎’与‘蜀都’?”

“不错,这是目前同类军械中性能最为优越的。”谯峻反复强调这一点,“哦,对了,‘元戎’是在诸葛丞相亲自关怀下研发出来的,他真是个天才。”

荀诩沉默不语,心想错不了了,魏国的目标一定就是这两个型号的弩机。

“这两种武器的设计图纸是存放在这里吗?”

“一共有三份图纸,一份在军技司,一份在军械坊总务,还有一份存在丞相府。”

军方如此开诚布公的态度,几乎让荀诩有些感动了,他摸摸鼻子,提出了一个得寸进尺的要求:

“能看一下实物吗?”

“有这个必要吗?”谯峻迟疑地反问。

“看过实物后,有助于加深对这两种武器的印象。反正它们已经装备部队了,没什么秘密可言吧?”

谯峻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带着他们来到另外一个洞穴。这里摆放着好几台机械,上面都蒙着桑麻篷布。谯峻将其中一垛篷布掀开,里面是一具锃光瓦亮的精铜弩车,弩车车体扁平,内中杠杆交错却丝毫不乱,显示出它制作的精良程度,顶端还放着一块牌子,上写“蜀都”二字。荀诩围着弩机转了一圈,又伸开双臂按在弩车两根支柱上用力,发现弩机只移动了一点就不动了。

“没用的,这台弩机至少要三个人才能移动,如果有畜力的话,也得要两个人带住两侧。”

荀诩悻悻地把双臂收回来,叉在腰间:“那这东西可以拆卸吗?”

“拆卸?别开玩笑了,没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无论如何也是拆不开的。”

荀诩望着这个大家伙点了点头,至少企图偷走“蜀都”实物的计划是不可能的。

“麻烦你再给我看一下‘元戎’好吗?”

谯峻从旁边拿起一个长条布包,将罩布取下,里面是一具精致的宽头连弩。谯峻把它递给荀诩,荀诩接过来以后掂了掂,发现并不很重,一个普通人完全可以单手带走。

“这个呢,可以拆卸吗?”

“当然,设计的时候就是以方便性为重点的。这具连弩可以拆卸为十二个部件,很适合单兵携带。”

听完谯竣的介绍,荀诩皱着眉头拿着手里的弩机反复地看,谯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满地哑着嗓子说道:“你难道担心有人把这东西偷出去吗?放心好了,我这里的安全措施是最可靠的。”

“我们靖安司的工作前提,就是假定所有的安全措施都是不可靠的。”

荀诩平静地回答,随手把弩机搁回到布包上。

从军技司的洞穴出来以后,天色已晚,荀诩与马岱坐着来时的马车返回沔县。在路上马岱忽然问道:“荀从事是在担心魏国的那名间谍会以窃取‘元戎’弩实物为目标吗?”

“啊,算是吧。图纸、实物和工匠……这三样即使只得到一样,也会被马钧那种天才技师成功复制出来的啊。”荀诩把脑袋向后仰过去,闭上眼睛,随着马车的颠簸上下颤动。

“荀从事有些多虑了。”马岱拍拍马车的横档,“像这样的技术兵器,军中都严格做了编号,每日核查。战争期间我不敢保证,但只要是在大汉境内,一旦缺少了一张弩,会被立刻发现的。”

“哦。”

“图纸的保管也相当严密,无论是在哪一处图纸的存放点,都需要魏延将军、张裔将军和诸葛丞相三个人的联署才能调阅,他们三个人还必须在调阅命令上放有自己的秘密标记。要想伪造这么一份文书,是不可能的。”

“嗯……”

“至于工匠,就更不要说了。你心里也该清楚带一名弩机工匠返回陇西的难度。”

荀诩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把双手枕到了脑袋后面:“马将军,你对军中的事务了解颇多啊。”

“这是当然的,我也是军人。”

“俗话说得好,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将军不愧是雍凉出身的。”

荀诩不经意地随口说了一句,原本他是想奉承奉承马岱,拉拢一下关系。可没想到马岱听到这个,脸唰地变了颜色,拂袖道:“我虽然出身雍凉,却也是与曹贼势不两立的大汉将军。”

“用不着这么急于表明决心吧……”荀诩自觉没趣,只好整整自己的方巾,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大概马岱认为这样的话由一个靖安司的官员来说,明显是怀疑他这个雍凉出身,又握有大量军事机密的将领可能会叛逃曹魏。

马岱很清楚,各级官员的举动与言论也在靖安司的监视之列,当年的廖立事件就是靖安司的杰作。

马车继续朝前开去,四个轮子碾压着凹凸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此时天色已晚,星星与月亮已经朦胧可见,而远处的晚霞还没从天边褪干净。两侧半明半暗的岩石与郁郁葱葱的山岭不断向后倒退,车上的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忽然,荀诩想到一件有趣的事:马岱何以如此敏感呢?当年他与族兄马超前来投奔刘备的时候,由于身份特殊,兄弟二人总是怕被人怀疑要谋反,因而心怀危惧,这可以理解。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昭烈皇帝已死,诸葛丞相当政。诸葛丞相虽没怎么提拔马岱,但仍把他当作一名称职的高级指挥官给予了充分的信任——从马岱能够前往军技司这么机密的地方就可以看出来——那么他为什么还是提心吊胆总怕被人怀疑自己的忠诚度呢?

“这还真值得玩味一下。”荀诩斜着眼睛看了看马岱,对方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月光下他的脸颇为苍白。

很快马车转上了官道,平坦的路面让马车奔驰的速度更快了。荀诩已经看不太清两侧的景物,于是索性闭上眼睛,思考下一步的行动。就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车夫一甩鞭子,马车唰的一声从一队商贩侧面超了过去,让队伍里的一头驴子惊得尥起蹶子来。

“前面是怎么赶车的!大黑天的还跑那么快,不怕翻进悬崖摔死!”

其中一名商人指着绝尘而去的马车骂道,他被同伴赶紧捂住了嘴:“喂,小声点!你看清楚没有?那是赭色的马车,是军车,你找死啊。”

旁边几个人忙着安抚焦躁的驴子,可驴子打着响鼻怎么都不肯听话,上颠下跳,背上的两驮货物眼看就要颠散了。这时队伍里一个穿着土褐色丝衫的人走到驴子跟前,右手按住驴脖子,左手按住驴臀,双手发力,驴子立刻被压住了。旁边有人塞过来一把麦穗,驴子一口嚼住,不再闹腾。

“多亏了糜冲先生呀,多谢多谢。”商人千恩万谢。被称为糜冲的那个人笑了笑,把手拍了两拍。

“不用客气,大家同行上路,总得互相照应。前面就快到沔县了,可别在最后一段道上出什么纰漏。”

“是呀是呀。”商人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于是商队再度上路,接下来的十几里路没发生任何事情。他们很幸运地在城门关闭前进入了城内。队伍在城内广场稍微停留了一下,商人好心地问道:“糜先生不跟我们一起去住客栈吗?我认识这里的客栈老板,能给便宜点。”

“不了,有朋友来接我。”糜冲客气地谢绝了商人的邀请,于是两人拱手道别。等到商队离开以后,糜冲自己转向了右边的大街,向前走过了三个路口又转左,他似乎对沔县城的环境相当熟悉。有好几队巡逻队与他擦肩而过,但都没注意到他。

糜冲一直走到一家写着恒德米店的店铺前才停下脚,他走到店门前拍了拍门。一个米店伙计没好气地打开窗子嚷道:“没看见这里已经上门板了吗?明天再来吧。”

“能不能帮帮忙,我只要买五斗米就够了。”糜冲露出恳求的表情。

“多少斗?”伙计斜着眼睛问道。

“五斗,不多也不少,多一分您给去点,少一分您给添点。”

伙计掏掏耳朵,不耐烦地说:“好吧,你等会儿,这人真麻烦,五斗米还非今天买不可。”过了一会儿,就听到门里一阵卸门板的响动,然后门开了。

“快进来吧。”

伙计催促道,糜冲迈步进去,门在他身后关上了。随后伙计张望了一下外面的情况,转头打量了一番糜冲,换了一副表情说:“北边来的?”

“正是。”

“师君可还好?”

“一切安康。”

糜冲说完,从怀里拿出那张画着奇怪花纹的黄符纸,递给伙计。伙计双手颤抖着接过去打开符纸,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激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不住念着什么。

这时候从后屋走出三名赤裸上身、头扎皂巾的男子,还有两名未着簪的长发女子,一老一少。他们一进屋子,就与伙计一同跪倒在地,对着符纸不断叩头,两名女子甚至嘤嘤哭泣起来。糜冲立在一旁,一言未发。

最后伙计站起身来将黄符恭敬地收好,把其他哭泣的人搀扶起来,这才对糜冲说道:

“我乃是五斗米道的祭酒黄预。汉中不闻师君垂训很久,今日多谢阁下送符信到此,叫我等复听师君圣言。”

“嗯,阆中侯希望你们能尽力协助我,这样他老人家也会很高兴的。”糜冲找了个位子坐下。

“使君命令,我们自然是无有不从。”黄预抱拳大声道,“汉中米道鬼卒现在有数千人,祭酒百人,全都奉使君号令。”

糜冲白净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K/2gzA+84hi/vkiYrG0qIMHV2/R7u7eAaBo2VfzaJVoIK17R5BnZUUoq1YspINL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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