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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序

一八六五年夏天,乔治·桑读完凡尔纳的小说《气球上的五星期》和《地心游记》之后,给凡尔纳写了一封信。女作家在信中写道:“先生,感谢您在两部扣人心弦的作品中写了那些亲切和蔼的语句,它们使我忘了深深的悲痛,帮助我顶住痛苦的担忧。对您的两本书,我只感到一丝怅惘,那就是我已经把它们读完了,可是没有十多本可供我继续读下去。我希望您不久将我们带进大海的深处,让您笔下的人物乘着这些潜水机旅行,您的学识和想象力能够使之尽善尽美。”文学史家们认为,乔治·桑的信是促成《海底两万里》这部“海洋小说”诞生的直接动因。

乔治·桑的建议也许折射出时代的风尚,因为此时此刻,奔驰的蒸汽机车缩短了人们与大海的距离,去海边度假蔚然成风;画家们纷纷到大西洋之滨捕捉天光水影,透纳、布丹的海景画风靡一时;在文坛,雨果的小说《海上劳工》和米什莱的著作《大海》相继问世……海洋正日益进入大众的视野,走进人们的生活,人们期待接触、了解神秘的海洋。

除此而外,凡尔纳写“海洋小说”与自身的条件有关。他本人一八二八年出生在濒临大西洋的南特市,从小与大船东们比邻,直到二十岁才离开家乡去巴黎发展,所以对海洋怀着特殊的感情。他先后拥有三条小船。一八六八年七月,凡尔纳购入“圣米歇尔”号时,正赶上写《海底两万里》,一部分手稿就是在诺曼底、布列塔尼海面以及英吉利海峡上写成的。他在给出版商埃泽尔(一八一四—一八八六)的信中慨叹道,海上航行“给想象力提供了多么丰富的养料”!天时地利人和,无怪乎凡尔纳将乔治·桑的信奉为至宝,不但久久珍藏,而且立刻投入创作,历时三年,写得非常用心,生怕把这么好的题材写砸了。

《海底两万里》先以连载的形式,从一八六九年三月二十日到一八七〇年六月二十日在埃泽尔于一八六四年创办的《教育和娱乐》杂志上与读者见面。埃泽尔对十九世纪法国文学起过不可或缺的作用 ,他在一八六二年与凡尔纳相识,《教育和娱乐》杂志问世后,请凡尔纳为文学版撰稿,从此开始小说连载。本书的上篇于一八六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出版,下篇在一八七〇年六月十三日出版,初版卖了五万册 。考虑到当时法国的内忧外患(普法战争、巴黎公社)的形势,可以说《海底两万里》从一开始就得到读者的欢迎。

那么小说为什么受欢迎?

首先因为作者领着读者做了一次动人心魄的海底远游。小说中的长度单位“里”是法国历史上的古里,长度因省份的不同而有所差异,还有古驿里、古陆里和古海里之分。阿罗纳克斯教授在书中用的是古陆里,一古陆里大约等于四公里,因此,海底两万里就是能够绕地球两圈的八万公里。鹦鹉螺号从日本海出发,进入太平洋、大洋洲,然后到达印度洋,经过红海和阿拉伯隧道,来到地中海。潜艇经过直布罗陀海峡,沿着非洲海岸,径直奔向南极地区。然后沿拉美海岸北上,又跟随暖流来到北海,最后消失在挪威西海岸的大旋涡中。在将近十个月的海底旅程中,鹦鹉螺号以平均每小时十二公里的航速,让读者随着尼摩船长和他的“客人们”饱览海底变幻无穷的奇异景观和各类生物。整个航程高潮迭起:海底狩猎,参观海底森林,探访海底的亚特兰蒂斯废墟,打捞西班牙沉船的财宝,目睹珊瑚王国的葬礼,与大蜘蛛、鲨鱼、章鱼搏斗,反击土著人的围攻等等。凡尔纳自始至终运用“登峰造极”的手法(法国当代小说家米歇尔·布托语),把读者带到最远的极地、最深的海沟,让他们观赏最大的珍珠……让主人公处在最危险、最绝望的境地,向读者展示自然的力量,让他们在强烈刺激,震惊之余感到极大精神和审美享受。十九世纪下半叶,“异国风情”曾经受到不少作家、画家青睐和读者的追捧,《海底两万里》的“奇妙旅行”为异域风情另辟蹊径,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在此之前,凡尔纳已经写了《气球上的五星期》、《地心游记》和《从地球到月亮》等以“上天入地”为题材的小说,这部“海洋小说”也就格外引人注目。

从结构上说,《海底两万里》是一部出色的悬念小说。小说从海面上“怪兽”出没,频频袭击各国海轮,搅得人心惶惶开始,到鹦鹉螺号被大西洋旋涡吞噬为止,整部小说悬念迭出,环环相扣。小说展示的海底风光固然迷人,但是读者,或者说主人公始终被一个谜团所困惑,他始终在思考,想解开这个谜:尼摩船长究竟是什么人?这位天才的工程师、知识渊博的学者为什么如此仇视人类社会?他漫游海底的目的是什么?何时是旅途的终点站?阿罗纳克斯、龚赛依和尼德·兰屡次逃跑的努力似乎都在无意间被挫败,他们能否重返大地、获得自由?这次海底万里行究竟如何收场?老的疑团刚解开,新的困惑又摆在面前,整部小说就在这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氛围中展开。凡尔纳小说的悬念完全可以同希区柯克的悬念片媲美,在同时期的法国文坛上独树一帜。凡尔纳早年醉心于戏剧、特别是喜剧创作,娴熟地掌握了戏剧中的情节跌宕、启承转合的技巧,写小说的时候,自然能够把小说写得滴水不漏,将读者牢牢地吸引住。纪德在回答何为文学功能时曾说过“让人不得安宁,就是我的任务……”他的话似乎与《海底两万里》的写法不谋而合。

十九世纪中期,西方的自然科学迅速发展,增强了人类征服自然的能力。在当时读者的眼中,“海底两万里”的魅力之一,在于它描写了“科学”的神奇和力量。“奇妙无比”的鹦鹉螺号就是集时代最新科技知识大成的代表,涉及电力、化学、机械、物理、气象、采矿、动力学等等。尼摩艇长书房里的一万两千册藏书囊括了“人类在历史学、诗歌、小说和科学方面最卓越的成就”。他的客厅则是名副其实的博物馆,收集了“所有自然和艺术的珍品”。整部小说动用大量篇幅,不厌其烦地介绍诸如海流、鱼类、贝类、珊瑚、海底植物、海藻、海洋生物循环系统、珍珠生产等科学知识,成为名副其实的科学启蒙小说。但是作者介绍的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学理论,凡尔纳本人没有受过正规的科学训练,也不阅读科学著作,而是从拉鲁斯百科辞典之类的辞书或者科普文章中学习科学知识,通过阅读报刊杂志,了解科学进展动态,间接地吸取知识。他有时候甚至整段抄录字典,或者将科普文章浓缩之后写进自己作品里。鹦鹉螺号的构思就是来自在塞纳河进行的潜水艇试验,以及一八六七年世界博览会展示的潜水艇。尽管凡尔纳被誉为“科学小说”奠基人,尽管他将当时科学发展的最新成果写进小说,尽管他的解释天衣无缝,甚至还常常像拉伯雷那样借助一连串精确的数字来营造真实效果,但是凡尔纳的成功不在于他是二十世纪的工程师,而在于他仍然是十九世纪的诗人。他站在时代的门槛上,看到了人与机器结合的巨大力量,机器成为人的精神和体力的延伸,成为征服自然、造福人类的工具。他把“科学小说”写得诗意盎然,理性的外表下透出一股强烈的浪漫主义气息,从而感染读者。

进入二十世纪之后,评论家们丰富了对小说人物的评价,有人认为《海底两万里》是一部“男性小说”,因为故事主要在阿罗纳克斯、龚赛伊、尼德·兰和尼摩艇长这四个男人之间展开;有人发现它是本“歧视妇女”的小说,只有在凄惨的海难死尸和亡人的照片上才能看到女性形象;还有人从鹦鹉螺号和尼摩艇长的雪茄中看出了男性性器官象征,潜艇在冰山受困、穿越阿拉伯隧道都带有性活动的暗喻,从而把《海底两万里》称做潜意识性小说,……学者们的这些诠释,虽然不乏新意,但是也有些牵强附会,连作者本人也未必有这样的初衷。对于无数读者来说,深深留在脑海中的无疑是绝顶智慧、无限富有、温文尔雅、又享有绝对权威的尼摩艇长;是“与人类断绝关系”、“丝毫不受人类社会规范约束”、单枪匹马反对人类社会秩序的斗士,是声称“我就是法律、正义”的替天行道的复仇天使。尼摩形象处理上有过一番波折。起初凡尔纳准备把尼摩写成波兰人,参加反对沙皇的起义而被满门抄斩,因此专门袭击俄国轮船复仇。但是出版商埃泽尔与俄国有着良好的商业往来,考虑到图书以后在俄国的销路,建议把尼摩写成反对奴隶制的英雄。可是凡尔纳执意不从,结果双方妥协,隐去人物的身世,这种神秘气氛反而增加了人物形象的深度,因此双臂抱在胸前、默默面对大海的尼摩艇长就成为具有普遍意义的文学人物了。凡尔纳在人物处理上运用了对比手法:尼摩艇长在暗处,其他人物都在明处,尼摩艇长的性格身世神秘莫测,令人捉摸不透,而阿罗纳克斯、龚赛伊、尼德·兰都透明到了极点。阿罗纳克斯是学者的典型,知识高于一切,为了探究科学的奥秘,不惜牺牲自由。龚赛伊是典型的仆人,对主人忠心耿耿;捕鲸手尼德·兰则是平民的代表,成天想着两件事:美食和逃跑。不同的性格在鹦鹉螺号这个密封的空间摩擦、冲撞,成为情节发展的内在动力。

《海底两万里》的成功离不开最引人注目的特点——描写。埃泽尔曾经给凡尔纳作品作序说:“其实,他目的在于概括现代科学积累的有关地理、地质、物理、天文的全部知识,以他特有的迷人方式,重新讲述世界历史。”所以描写势必成为实现这个目的的手段。凡尔纳时而借助教授、尼摩艇长、特别是龚赛伊口述;时而透过舷窗向外张望,或者走出潜艇实地观察。从描写的手法上,大致有照相式的实录(例如从舷窗观看神奇的海底、悲惨的海难),更多的是先描写后解释(例如涉及珊瑚、海绵纲、珍珠、海藻的段落),这种写法营造出令人信赖的“科学感”;描写发展到极致就是一连串术语的罗列,如教授观赏尼摩艇长收藏的珊瑚、贝壳;“走火入魔的分类狂”龚赛伊对各种鱼类进行分类等。这些描写不厌其详,不仅表现出作者的严谨态度,而且给人身临其境的真实感。作者的语汇丰富,许多术语深奥冷僻,普通读者难以全部理解,而这种隔阂反而营造出一种诗意,奇异的音韵结合又产生出美感,所以有人称凡尔纳的描写与马拉美的象征主义诗歌有异曲同工之妙,他那叠加的名词犹如马赛克瓷砖,拼出一个迷人的神话世界。

凡尔纳一生写了八十部小说,几乎部部成功,深受读者喜爱。尽管如此,他在十九世纪始终未能进入主流作家的行列;翻开文学史,很难找到凡尔纳的名字。究其原因,是因为十九世纪下半叶的法国文学以揭露社会黑暗、抒发内心痛苦为主流,而凡尔纳的小说大多积极向上,赞美科学,歌颂人性,与当时的审美观背道而驰。值得欣慰的是,《海底两万里》曾经启发天才诗人韩波写出著名的长诗《醉舟》,一九五八年首次抵达北极的原子能潜水艇就是以鹦鹉螺号命名的,小说十多次被搬上银幕,改写成连环画;一九六六年法国推出《海底两万里》袖珍本时,印数高达十万册,它在中国也被推荐为中学生必读的世界名著。鹦鹉螺号载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潜入“大海的深处”,继续领略自然的奥妙,感悟人生的哲理。

最后,衷心感谢我的多年好友Françoise VIRY—BABEL夫人从凡尔纳的故乡惠赠原著,促成此项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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