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民国元年农历六月十三日,即公元1912年7月26日。这是一个风云巨变的年代。
前一年(辛亥年)爆发了辛亥革命,清王朝随之灭亡,中国从帝制走向共和。也就是说,我虽“贵”为帝胄,但从来没做过一天大清王朝的子民,生下来就是民国的国民。所以我对辛亥革命没有任何切身的感受,只能承认它是历史的必然。1981年纪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时,有人向我征题,我只能这样写道:
半封半殖半蹉跎,
终赖工农奏凯歌。
末学迟生壬子岁,
也随诸老颂先河。
辛亥革命之后,中国经历了大动荡的年代:二次革命、袁世凯称帝、护法战争、军阀混战,中国的共和在艰难中不断前行。
和“国”的命运紧紧相连,我的“家”也在经历着多事之秋。
我的父亲恒同在我刚刚一周岁的时候,即1913年7月就因肺病去世了。当时还不到二十岁,所以我对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那是我第一回当丧主,尽管我一点儿事也不懂。据说,因为父亲尚未立业,没有任何功名,所以不能在家停灵,只能停在一个小庙里,在那里给他烧香发丧。
如果说我家由我曾祖、祖父时已经开始衰落的话,那我父亲的死就揭开迅速衰败的序幕。那时,我祖父虽还健在,但他已从官场上退了下来。我的曾祖和祖父都没有爵位可依靠,都是靠官俸维持生活。清朝的正式官俸是很有限的,所以官员要想过奢侈的生活只能靠贪污,这也正是当时官场腐败的原因之一。但我的曾祖和祖父本来都很廉洁,再加之所做的多是清水衙门的学官,所以家中并没有什么积蓄,要想维持生活就必须有人继续做官或另谋职业。现在家中唯一可以担当此任的人,在还没有闯出任何出路时,却突然去世了,这无疑犹如家中的顶梁柱突然崩塌,无论在经济上、精神上都给全家人以巨大的打击。
首当其冲的当然是我的母亲。她在娘家时就是孤单一人,后来还不得不寄居在别人家。好不容易盼到有了自己的家和自己的亲人,不管我父亲日后能取得多大的功名和事业,能挣多少钱,总算是有一个踏踏实实的依靠,然而现在这个属于自己的依靠突然又没了,又要过一种新的寄人篱下的生活。公婆当然不会让她饿着、冻着,特别是她又为他们生下了一脉单传的孙子,但每月能得到的至多是几吊钱,而面临的将是无边的孤独与苦难,那日子的悲惨与艰辛是可想而知的。于是她首先想到的是死,哭着喊着要自杀,我的祖父怎么劝她也不听,最后只能用我来哀求她:“别的都不想,得想想自己的儿子和我的孙子吧,他还得靠你抚养成人啊!”这样,她才最终放弃了一死了之的念头,决心为我而苦熬下来。
我们当时住在什锦花园一个宅子的东院,我父亲死在南屋。南屋共三间,西边有一个过道。我父亲死后谁也不敢走那里,老用人要去后边的厕所,都要结伴而行。据她们说,她们能听到南屋里有“梆、梆、梆”敲烟袋的声音,和我父亲生前敲的声音一样。还有一个老保姆说,我父亲死后的第二天早上,她进过我父亲住的屋子,说我父亲生前装药的两个罐子本来是盖着的,不知怎么,居然被打开了,还有好几粒药撒在桌上,吓得她直哆嗦。也难怪她们,因为这个院子里,除了襁褓中的我,再没有一个男人了。于是我母亲带着我们搬到我二叔祖住的西院,以为那边有男人住,遇事好壮壮胆。我二叔祖很喜欢我父亲,他住在这院的北屋。搬去的那天晚上,他一边喝酒,一边哭,不断地喊着我父亲的名字:“大同啊,大同啊!”声音很凄惨,气氛更紧张。到了夜里,就听到南屋里传来有人弄水的声音,那里原来放着一只大水桶,是为救火准备的,平时谁也不会动它。后来有件事更奇怪。我二叔祖有一个孩子,我管他叫五叔。他的奶妈好好的忽然发起了疯癫,裹着被褥,从床上滚到地上,嘴里还不断念叨着:“东院的大少爷(指我父亲)说请少奶奶不要寻死。还说屋里柜子的抽屉里放着一个包,里边有一个扁簪和四块银圆。”我母亲听了以后,就要回东院找,可别人都吓坏了,拦着我母亲,不让去。我母亲本来是想自杀的,连死都不怕,这时早就豁出去了,冲破大家的阻拦,找到奶妈说的地方,打开一看,果然有一个扁簪和四块银圆,跟着看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其实出现这些怪现象必然有实际的原因,只不过那时大家的心里都被恐惧笼罩着,一有事就先往怪处想,自己吓唬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而这正是一个家族衰败的前兆。我从小就是在这种环境和气氛中成长的。
大概和这种心理与氛围有关,我三岁时家里就让我到雍和宫按严格的仪式磕头接受灌顶礼 ,正式皈依了喇嘛教,从此我成了一个记名的小喇嘛(后来还接受过班禅大师的灌顶)。我皈依的师父叫白普仁,是热河人,他给我起的法号叫“察格多尔札布”(“察格多尔”是一个佛的徽号,“札布”是保佑的意思)。喇嘛教是由莲华生 引入的藏传密教,所谓“密”,当然属于不可宣布的神秘的宗派,后来宗喀巴又对它进行了改革,于是有红教、黄教之别:原有的称红教,改革后的称黄教。红教是入教一开始就可学密,而黄教要到六十岁以后才可学密。红教不禁止男女合和,这与西藏当地的原始宗教相合,黄教在这方面就比较严格了。我皈依的是黄教,随师父学过很多经咒,至今我还能背下很多。
我记忆中师父的功德主要有两件:一是他多年坚持广结善缘,募集善款,在雍和宫前殿铸造了藏传黄教的祖师宗喀巴的铜像,这尊佛像至今还供奉在那里,供人朝拜;二是在雍和宫修了一个大悲道场,它是为超度亡魂、普度众生而设立的,要念七七四十九天的《大悲咒》,喇嘛、居士都可以参加,我当时还很小,也坐在后面跟着念,有些很长的咒我不会念,但很多短一点的咒我都能跟着念下来。一边念咒,一边还要炼药,这是为普济世人的。我师父先用笸箩把糌粑面摇成指头尖大小的糌粑球,再放在朱砂粉中继续摇,使它们挂上一层红皮,有如现在的糖衣,然后把它们用瓶子装起,分三层供奉起来,外面用伞盖盖上。这是黄教的方法,红教则是挂一层黑衣。那四十九天,我师父每天晚上就睡在设道场的大殿旁的一个过道里,一大早就准时去念咒,一部《大悲咒》不知要念多少遍。因为这些药都是在密咒中炼成的,所以自有它的“灵异”。那时我还小,有些现象还不知怎么解释,但确实是我亲自所见所闻:有一天,赶上下雪,我在洁白的雪上走,忽然看到雪地上有许多小红丸,这是谁撒的呢?有一位为道场管账的先生,一天在他的梅花盆里忽然发现一粒红药丸,就顺手捡起,放在碗里,继续写账,过一会儿,又在梅花盆里发现一粒,就这样,一上午发现了好几粒。等四十九天功德圆满后,刚揭开伞盖,一看,满地都是小红丸,大家都说别捡了,三天以后再说吧。那些地上的小红丸大家都分了一些,我也得了一些。这些药自有它们的“法力”(药效),特别是对精神疾病和心理疾病。我小时候还听说过这样一件事:溥雪斋 那一房有一位叫载廉(音)的,他的二儿媳有一段时间神经有点儿不正常,疯疯癫癫的,他们就把我师父请来。师父拿一根白线,一头放在一碗水里,上面盖上一张纸;一头拈在自己手里,然后开始念咒。念完,揭开纸一看,水变黑了,让那位二儿媳喝下去,病居然就好了。
我道行不高,对于宗教的一些神秘现象不知该如何阐释,也不想卷入是不是伪科学的争论。反正这是我的一些亲眼、亲耳的见闻,至于怎样解释,我目前很难说得清,但我想总有它内在的道理。其实,我觉得这些现象再神秘,终究是宗教中表面性的小问题。而往大了说,对一个人,好的宗教可以陶冶人的情操修养,我从佛教和我师父那里,学到了人应该以慈悲为怀,悲天悯人,关切众生;以博爱为怀,与人为善,宽宏大度;以超脱为怀,面对现世,脱离苦难。记得我二十多岁时,曾祖母有病,让我到雍和宫找“喇嘛爷”求药。当时正是夜里,一个人去,本来会很害怕,但我看到一座座庄严的庙宇静静地矗立在月光之下,清风徐来,树影婆娑,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西厢记》张生的两句唱词:“梵王宫殿月轮高,碧琉璃瑞烟笼罩。”眼前的景色,周围的世界,确实如此,既庄严神秘,又温馨清爽,人间是值得赞美的,生活应加以珍惜。我心里不但一点儿不害怕,而且充满了禅悟后难以名状的愉悦感,这种感觉只会产生于对宗教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