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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君臣

我的九代祖是清世宗雍正皇帝胤禛,“胤”“禛”这两个字都是不常用的。清朝皇帝的名字一般都很怪,字都很生僻,为的是防止出现更多的避讳字,如康熙最初所立的太子名胤礽(réng或chéng),人人都要避讳这两个字,甚至这两个音 。大家知道,清朝有一个著名的词人叫纳兰成德(字容若),后来一度改为纳兰性德,就是为了避讳chéng这个音。但胤礽被废后,后人仍管纳兰叫性德就不对了。因为他死后,亲朋在吊唁时,都称他为成容若。胤礽被废后,立为理亲王,与礼亲王昭梿等都属于“世袭罔替”的“八大铁帽子王”。理亲王的谥为“密”,这不是好字眼。后来胤禛当了皇帝(雍正),于是同辈的人为避讳“胤”字,而改为“允”字。雍正只特许他喜欢的怡亲王胤祥可以不避,但怡亲王自己不敢,还是主动改为“允祥”。

雍正有十个儿子。长子早在乾隆出生的前七年,即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死去,二子、三子、七子、八子、九子、十子皆夭折,六子又过继给别人 ,所以只有第四子弘历与第五子弘昼有继承皇位的可能。后来弘历当了皇帝,这就是清高宗乾隆皇帝,而弘昼只能被封为和亲王。在争夺帝位的过程中,他们两人的关系十分复杂微妙,其中生辰是一个关键。弘昼只比弘历晚出生一个时辰,但就是这一个时辰决定了他们终身的兄弟地位,进而决定了他们终身的君臣地位。弟弟虽被封为亲王,但在皇帝哥哥面前只能永远是臣子。

他们之间的关系之所以复杂,还有一个特殊的背景。按清制:某后妃生了孩子,必须交给另外的后妃去抚养,即后妃不能直接抚养自己亲生的儿子,目的是避免母子关系过于亲密而联合起来有所企图。谋求皇位——这是皇室和皇帝最忌讳的事,为此,甚至不惜割断母子之间的血缘亲情,用心可谓良苦。和亲王是雍正耿氏妃所生(后被封为裕妃,地位在诸妃之上,死后被尊为纯悫皇贵妃 ),而抚养他的恰恰是乾隆的生母(雍正时封为熹妃,乾隆即位后,秉雍正遗命,尊为孝圣宪皇太后 )。而乾隆生下后又被别人所抚养。人的感情是复杂的,虽然天下的母亲没有不爱自己亲生骨肉的,但她对从小就拉扯大的孩子也会产生深厚的感情;而对虽为亲子,却从来没亲自抚养过的孩子,感情上就未免容易产生隔阂或疏远。乾隆的生母就是这样的人,她虽不是和亲王的生母,但从小把他抚养大,对他感情非常深,喜爱的程度远远超出亲生儿子乾隆。乾隆长大后当然非常了解这种感情和这层关系,特别是当了皇帝之后,更不得不时时加以提防。因为自己当了皇帝,生母就是太后。太后在清朝有很大的权力,甚至是废立大权。乾隆总担心太后因喜爱和亲王就借故废掉自己而立和亲王为皇帝,所以乾隆不得不采取极为谨慎、周密的策略和办法。他一方面对太后十分恭敬,晨昏定省,礼仪上格外尊崇,甚至大兴土木,修建大报恩寺(即后来的颐和园主建筑)为太后做寿;另一方面就是处处带着太后,表面上是向外界表示母慈子孝,自己时时侍奉在太后的左右,实际上是随时看着她,隔开她与和亲王的联系——与其交给别人看着,总不如自己看着更放心。但史家却往往没有看透这一点。《清史稿·后妃传》在记载乾隆生母时称:

高宗事太后孝,以天下养。……太后偶言顺天府东有废寺,当重修,上从之。……上每出巡幸,辄奉太后以行。南巡者三,东巡者三,幸五台山者三,幸中州者一。谒孝陵,狝木兰,岁必至焉。遇万寿,率王大臣奉觞称庆。……庆典以次加隆。……先以上亲制诗文(前边提到的“永绵奕载奉慈帏”就是这类诗文)、书画,次则……诸外国珍品,靡不具备。

如果把“奉太后”“南巡、东巡”等解释为“孝敬”,也许勉强可通,但“狝木兰”就令人费解了。“木兰”是满语“吹哨引鹿”的意思,清朝皇帝每年秋率王公大臣到围场打猎习武,称“木兰秋狝”,称其地为木兰围场。后来这个制度与这个围场都逐渐废弛,围场成了放牧垦田的地方,于是索性改为“围场县”,今属河北省。显然,“木兰秋狝”,就是当时的军事演习,这和太后有什么直接关系?为什么非要带着她,而且非要等她病重后才把她送回承德的避暑山庄?这不明明是对太后存有疑虑,才时时带在身边吗?

后来有一位著名的学者叫王伯祥,著述甚丰,虽有很多在抗日战争中毁于战火,但有一部《乾隆以来系年要录》尚存(这个书名是套用宋人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而来的,但“建炎以来”是南宋在江南另开基业,套用到“乾隆以来”未见得准合适)。书中用大量的篇幅说乾隆如何每日亲侍太后左右,他们之间如何的母慈子孝,把这些当成煞有介事的美谈。这只说出了表面现象,而没有看到深层原因,即不了解乾隆为什么要如此“孝顺”太后。他表面上做得很堂皇,像个大孝子,但实际上是另有考虑。这是很多修清史的人,包括我很尊敬的王伯祥老所不知的。我曾为这本书写过一篇跋,虽然没有直接道破这一点,但有一段话却是针对类似所有这样的现象而发的:

后世秉笔记帝王事迹之书,号曰“实录”,观其命名,已堪失笑。夫人每日饮食,未闻言吃真饭、喝真水,以其无待申明,而人所共知其非伪者。史书自名实录,盖已先恐人疑其不实矣。又实录开卷之始,首书帝王之徽号,昏庸者亦曰“神圣”,童騃者亦曰“文武”,是自第一行即已示人以不实矣。

这是我很得意的一段文字,得到叶圣陶老“此事可通读报章”的称赞。

“和王”满语叫“和硕” ,意为四分之一,一角,相当于英语的quarter,即他的爵位享有皇帝四分之一的权力。其实雍正在挑选继嗣时非常慎重,对他们从小就进行观察,多次通过不同的方式方法进行试探,测验弘历与弘昼兄弟的喜好、性格、志向、能力。当乾隆与和亲王还在上书房念书的时候,雍正就常让太监拿一些小东西、小玩意儿,如小盒子、图章等赏给这两位阿哥(太监在皇帝面前一律称皇子为“阿哥”),平时见面时也常如此。这些东西多少有些志趣尊卑的象征性。雍正本希望乾隆能拿到好的,但乾隆总抢不过和亲王,好东西每次都被他抢走,这种掐尖儿的行为也很能反映一个人的性格。所以雍正最终选定乾隆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旦决定后,就把皇位继承者的名字放在神圣的乾清宫“正大光明”的匾额后面,以示郑重(后来我发现,这四个字是根据位于西华门内路北咸安宫门两侧的刻石翻拓的,一边是“正大”两字,一边是“光明”两字,这四个字是顺治皇帝所书。原拓片在台湾地区,现在挂在太和殿上的是重拓的,墨迹不如原来的浓)。但弘昼却不这样想,他对自己因只比乾隆晚生一个时辰而没能当上皇帝始终耿耿于怀,说不定还怀疑是不是有人动了手脚,因为那时还没有准确的计时方法,更没有准确的接生记录,早一个时辰,晚个一时辰,只是那么一报而已。日久天长,他的心理难免有些变态。再加上自小受到太后的宠爱,有恃无恐,所以脾气禀性颇为怪异。他喜欢自己做点小玩意儿,家里盆盆罐罐的小摆设以及一些祭祀用品都是纸糊的。每到吃饭的时候就让用人跪一院子,大哭举哀,他自己在上面边吃边乐,觉得很痛快。前面提到的“铁帽子王”之一的礼亲王昭梿,曾编过一本《啸亭杂录》,书中多记宫中之事,这是一般人所不敢写的,只有像他那样地位的人才敢这样写,因此在清史研究中是一部很重要的书。我曾买得此书中的两卷,是一般版本中所没有的,后交给中华书局,以补充原来的不足。书中有一条叫“和王预凶”,说的就是这件事。“凶”是五礼之一(五礼包括“吉”“凶”“宾”“军”“嘉”五种,即以吉礼敬鬼神,以凶礼哀邦国,以宾礼亲宾客,以军礼诛不虞,以嘉礼和姻好),和亲王在没死前即预先行凶礼,而且这种礼是哀邦国的,对国家很不吉利,也许他心想这国家反正不是他的,无所谓。这说明他心理严重失衡,而且是有意冲着乾隆来的。乾隆拿他也没办法,还说:“你既然喜欢做小玩意儿,干脆去负责造办处吧。”于是他做了一个小板凳,上面铺上马鞍子,自己骑在上面,问:“哥哥您看怎么样?”乾隆只好尴尬地说:“好。”他又马上跪下磕头请罪,说:“我在皇上面前失礼了。”气得乾隆无奈地说:“这是你找寻我啊,我并没说你有什么不对啊!”这话看似宽宏,实际含着很深的积怨,挑明是对方故意寻衅。又如,一次他和乾隆一起到正大光明殿去监考八旗子弟。到了傍晚,他请乾隆先去吃饭,乾隆没答应,他便有意激道:“难道您还防备我买通他们不成?”乾隆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和亲王又觉得不妥,去向乾隆叩头谢罪,说自己出言不逊,冒犯了天威,请皇上不要计较。乾隆答道:“我要是计较,就凭你昨天一句话,就可以把你剁成肉酱!”从中不难看出他们的积怨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这种紧张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和亲王死去。据说他病重临死前,乾隆曾去看望过他。和亲王挣扎着爬起来在床上给乾隆磕头,一边磕,一边用两手围在头上,比画出帽子样。和亲王的用意是希望乾隆把自己“头上”的这顶“和亲王”的“帽子”永远赏给子孙,就像八家“铁帽子王”那样永远世袭罔替地传下去。也不知乾隆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所答非所问地摘下自己的帽子,交给他,说:“你是想要我的帽子啊?”众所周知,皇帝的冠就是权力的象征。不知乾隆当时是把那顶帽子当成普通的帽子,还是当成了具有特殊意义的帽子。如果是后者,是想让和亲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沾一下这顶冠的边,还是讽刺他“你到临死也不忘这顶帽子”,这只能是见仁见智地任人评说了。但和亲王不算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而他死后乾隆仍让他的儿子永璧多袭了一代和亲王,而永璧的儿子虽不再袭亲王而改袭郡王,也确实是对这个弟弟法外开恩了。

《清史稿·诸王传》有一段不到三百字的和亲王传,其中除了对殿试这一段有具体的记载外,其余都是概括的介绍,说他:

少骄抗,上每优容之……性复侈奢,世宗(雍正)雍邸旧资,上悉以赐之,故富于他王。好言丧礼,言:“人无百年不死者,奚讳为?”尝手订丧仪,坐庭际,使家人祭奠哀泣,岸然饮啖以为乐。做明器象鼎彝盘盂,置几榻侧。……

我的所闻可以和这些记载相印证,并对它们进行一些具体事例的补充。

而太后却总向着和亲王,处处偏袒他,这也是乾隆无可奈何的地方。如当时的造币局在北新桥路西(即现在的第五中学一带),当时的铜钱,一面铸有满文的“宝泉”二字,一面铸有汉文的“大清通宝”字样,所以造币局又称“宝泉局”。钱铸好后,由北新桥往南,经铁狮子胡同(今张自忠路)东口运往户部。铁狮子胡同东口路北的大宅子就是和亲王的王府(即后来的段执政府)。那儿有两个门,人称东阿司门、西阿司门(音),昼启夜闭,起守卫作用。一次,造币局的车路过此地,和亲王居然令人把所有的车马通通由东阿司门赶进府内,关上大门,简直如路劫一般。乾隆听到后大怒,决心一定要严惩他一下。按律,截国库的钱要根据情节轻重发配到远近不同的地方。但考虑到太后的因素,乾隆又不敢真的把他发配得太远,和大臣商议后,决定采取变通的方法,罚他去守护陵寝。第二天早上,乾隆到太后那里请安,想把此事通报太后。只见太后沉着脸,连头都不抬,只顾自己收拾东西。乾隆搭讪了半天,太后始终一句话都不说。乾隆只好耐着性子,问太后身边的宫女:“太后这是怎么了?”宫女答道:“您把和亲王发去守陵,太后不放心,说了:‘我怕和亲王受不了,要收拾东西陪他一起去。’”乾隆听罢,只有暗自叫苦,收回成命。乾隆一是怕消息传出去,说太后让自己气跑了;二是仍怕太后与和亲王借此机会勾结在一起。

后来太后还是不高兴,也不和乾隆过话。乾隆只好再去找宫女打探虚实。宫女说:“太后说了:‘没见过金山、银山是什么样。’”乾隆巴不得能找个机会讨太后欢心,心想这回好办,让户部多凑些金元宝、银元宝往桌上一堆,不就得了吗?果然就这么办了。太后遛弯儿时看到这堆出来的金山、银山,高兴得笑了,真有点儿像“烽火戏诸侯”的翻版。不料太后接着跟乾隆说:“把这些都赏给和亲王吧。他太穷了,他但凡有钱又何必截宝泉局的钱呢?”乾隆心里叫苦不迭,连忙解释说:“这都是我从户部临时借来,请您看着玩儿的。”太后仍然不依,闹得乾隆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最后只得全都赏给和亲王。太后就这样包庇、纵容和亲王,他明明已是“富于他王”了,还要在乾隆面前为他哭穷。乾隆只能装作顺从,虚以周旋,但心里的怨恨不言而喻,与和亲王的关系也只能越来越僵。直到乾隆三十年(1765年)和亲王死后,才算平静下来。和亲王工书,有《稽古集》传世。 t9Eyrryc4edZ8JtSrJq8CYkz/jw4WcXSg/RWOiBcgh8D9kYqhZKCght8Kg+72NR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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