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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德圣女剑

夕阳西坠,暮色沉沉。此时这一座特鲁瓦大城一片寂然,城中既无喧闹,亦无炊烟,黑洞洞的城门紧闭不开,好不萧索。在城外三百余步开外,却扎起浩浩荡荡一大片营帐,帐篷或白或灰,呼号之声此起彼伏,旌旗林立,俨然是一处大军驻屯的军营。在营盘正中高高竖着一面大纛,大纛上绘着法兰西皇室的金边鸢尾花,旗面随着夜风微微翻卷,分外醒目。

理查盯住那面大纛看了一阵,微微叹息一声,低下头来,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喃喃道:“愿天父保佑。”此时他身处特鲁瓦城与城外军营之间的一片小树林中,距那座营盘的外围栅栏不过二十余步,他整个身子伏在一棵毛榉树下一动不动,蜷曲的双腿紧绷如铁。

待到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过,理查暗暗运起轻功,双腿猛弹,身子登时轻轻一纵,如电似影,没有一丝声息,几下起落便来到了栅栏之下。他更不停顿,将腰一拧,借着去势一记旱地拔葱,跃到女儿栅之上,右手略扶,翻身跳入营中。这几下兔起鹘落,干净利索,尽显名家风范。

理查甫一落地,不防一名士兵从帐中走出,两人恰好四目相视。那士兵见到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黑衣男子,大吃一惊,开口欲喊。理查二话不说,欺身上前双掌一推,内力疾吐。那士兵胸前“喀啦”一声,登时晕倒在地。理查见四下无人注意,把那士兵拖到角落里,心中默念:“我本不想伤你,奈何为了特鲁瓦阖城军民,还多见谅。”他自幼笃信上帝,宅心仁厚,此时出手伤人,心中大是不安。

此时正值营中换防,理查剥了那士兵衣服换在自己身上,大剌剌走出去,低头敛声,望着大纛而走,一路竟没人觑出破绽。不一会儿他便看到,在大纛之下扎着一座素白营帐,比周围帐篷大上一倍不止,门前两名士兵执刀而立,面带肃杀,想来便是主帅的所在。

理查不敢靠近,只得悄悄绕到帐篷后面,取出怀里一柄匕首悄悄在篷布上划了一条小口,凑近去看。他原本以为这顶大帐既然是主帅的居所,里面必定是摆满地图美酒、甲胄兵刃之类。孰料帐篷之内十分朴素,除去行军床榻之外,只有一尊圣母雕像与一副不带任何装饰的木制十字架。圣母像前搁了一盏如豆油灯,一位身着亚麻短袍的金发少女跪在毛毡之上,向着木像与十字架垂首祷告,面色虔诚。

这女孩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身材高挑,容貌俏丽,眉宇之间却有一股凛然英气。理查暗想:“欲解特鲁瓦城之围,就着落在这位姑娘身上了。看在她信主心诚的份上,我尽量不伤她命就是。”他脚下轻移,筹划该如何潜入。

不料那少女似是心生感应,缓缓转过头来。理查一惊,未及细想,突然一枚贝壳穿过帐篷缝隙,迎面砸来。仓猝之间理查只得举手去接,只是贝壳来势太猛,他难以控制力道,“喀吧”一下竟把它捏得粉碎。这枚贝壳本是轻薄之物,被少女那一掷竟掷出挟风恃雷的声势,手劲当真不小。

那少女从毛毡上站起身来,略整衣襟,冷冷道:“哪里来的客人?不如进帐一叙。”理查见行藏已泄,索性一挺胸膛,撕开篷布,迈步踏入帐篷之内,大声道:“我乃特鲁瓦城西斯妥修道会的理查修士,特来拜见将军。”

理查见这金发少女眉清目秀,稚气未脱,腰间却悬着一柄宽刃长剑,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位奥尔良的贞德……莫非就是你?”少女微微一笑,算是默认。她面似银盘,双眸湛蓝,端的是一个美人胚子。

贞德之名,如今在法兰西全境可算是声名远播。她身世神秘,在半年之前横空出世,挽狂澜于既倒,率法军在奥尔良、雅尔若、博让西、帕提数场战役中杀得英格兰大败亏输,如今兵锋直指法皇龙兴之地兰斯。理查原以为她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位娇俏水灵的小姑娘。他定了定心神,恳切地说道:“特鲁瓦城已被将军包围三日,城内一夕数惊,恳请将军看同为法兰西同胞的份上,退开一条生路。”

贞德闻言柳眉一挑,立刻斥道:“如今法兰西危在旦夕,正该是全民戮力同心,随王太子殿下讨伐英狗之时。你们特鲁瓦城之前坐视不理,置身事外,如今却来念同胞之谊,岂不可笑?”少女清音脆响,词锋滔滔,一时叫人难以辩驳。理查踌躇片刻方道:“国事如何,在下无权置喙。只是城内百姓无辜,在下不忍看他们罹难兵祸而已。上帝有好生之德,你我皆是信士,还望多承看顾。”

贞德伸手把金发撩到肩后,湛蓝色的双眸紧盯着他看了一番,这才说道:“只要你们把鸢尾王旗挂上城头,宣誓效忠王太子,我自然就没了出兵的道理。”理查皱眉道:“我今夜来此,是私自出城为民请命,并未得城中贵族的授权。在下不过是个白身修士,实在无权定夺。”贞德把手按在剑柄上,走近两步,目光湛湛:“我军要攻取兰斯,为王太子加冕,没那许多耐心在此虚耗。明日不开城,我军便要动手,此事断无转圜。”

理查叹了口气道:“倘若将军不肯退步,在下只有得罪了。”他话音刚落,双掌猛然出招,迅疾如电。

他自幼在西斯妥修道会做修士,学的是梵蒂冈的教廷武功。梵蒂冈开派千年,信众无数,在欧罗巴武林地位极尊,传下来的武功亦是圣门正宗。理查此时用的,正是教廷十二使徒福音中的路加福音。

路加福音这套掌法擅长以快打慢,是圣路加苦心孤诣创下的一门绝学,被他师父耶稣誉为“疾如雷霆,若天父怒”。理查此时猝然出手,凭着雄浑内力,心里算来定能一举擒下贞德,再以她要挟法军退兵。哪知他双掌一推,贞德不闪不避,也抬起莹莹小手,硬生生迎了过来。理查怕掌力太强震坏了她心脉,正欲稍缩,贞德却紧逼不舍,两人双掌轰地拍在一起,各自退开了三步。

理查只觉得气血翻涌,几乎站立不住;再看贞德,浑如没事人一样,面色仍是晶莹如玉,气定神闲站在原地。刚才一交手,理查就感觉到,眼前这女子的内力中正浑厚,是正统的基督内功。基督内功纯以信仰为本,信仰越笃,内功威力越大,这一番交手下来,显然贞德的信主之心胜过理查。

事已至此,悔之也晚。理查情知已没有回头之路,再度趋前,把路加福音掌法精髓一一施展开来。两人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来回拆解了五六招。理查愈打愈是心惊,贞德攻守颇有章法,武功极为精妙。自己全靠着路加福音法度严谨才勉强不败。他情知再拖下去,势必对自己不利,改换了另一套约翰福音,化掌为指,幻出无数指头,狂暴骤雨般地朝贞德点去。这一次,就连贞德也微微露出讶异。

须知梵蒂冈十二项福音绝学,门门精妙深奥。寻常修士能学通一门,已经是福缘至厚,这理查竟能同时兼修路加、约翰两门福音,实在罕有。

贞德见理查动了真功夫,面色也严肃起来,双手翩然起伏,状如天使羽翼上下翻飞,姿势说不出的曼妙,轻轻把那约翰点指一一拂开。理查一见,心中震骇无比,不由得大嚷道:“这……这莫非是天使通臂拳?”

话音未落,他左肩右胸已然“砰砰”连中了数十招,当即摔倒在地,周身酸麻不已。门外卫兵听到动静,连忙冲进门来,七手八脚把他按在地上。贞德收住招式,示意手下道:“这人为民请命,负险闯营,是一位义人,不要为难他。”理查挣扎着爬起来,汗水涔涔,大叫道:“阁下与贝居因会怎么称呼?”

这一声喊大出贞德的意料。她吩咐卫兵松开,奇道:“你怎知我是贝居因会出身?”理查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当年圣母感了神孕,有告喜天使拍打羽翼从天而降,告诉她处子受灵,耶稣临世。后人为纪念这一圣事,遂有了这一门拳法,名唤天使通臂拳。只是这门武功失传已久,鲜为人知。理查修士嗜武如命,欧罗巴各门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猎。他曾在一本残旧《圣经》的旁注里约略看到过这拳法的来历,说贝居因会或存有残篇。

那贝居因会也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门派,派中皆是修女,平日里行低调,很少插手武林纷争。这时他喊出来,想不到一猜即中。

贞德眼神闪烁,突然抿嘴一笑:“你这人也真有意思,眼看命都没了,不来求饶,反倒先问我的师承,真是个武痴。”理查道:“惭愧,我只是读过的多些罢了,练过的却少。若说真才实学,在姑娘面前可不值一哂。”贞德道:“你中了我的天使通臂拳,此时气血窒涩,一时三刻才能舒缓。若是强行走路,怕会落下后遗症。不妨少待片刻再回城去不迟。”她唤人抬了一把木椅,让人把理查搀扶着坐下。理查挣扎了几下,发现贞德所言果然不虚,四肢僵硬如死,只得任人摆布。贞德见他坐妥当了,挥手让手下离开。

几名卫兵对这小姑娘十分敬畏,一句不问,纷纷退出帐外,一时帐里只剩他们两人。贞德把长剑卸在一旁,松开束带,任凭一头金发灿然垂肩,在油灯映衬之下艳丽无方。饶是理查心志坚定,呼吸也为之一窒。贞德坐在床边,一只手摸着剑鞘,一边开口问道:“天使通臂拳是我贝居因会不传之秘,修士您是如何知道的?”理查道:“我曾在一本古《圣经》中看到。”贞德道:“你喜欢读书?”

理查道:“修道院中藏书颇丰,自然无书不读。”贞德羡慕道:“真好呢,有这许多书可读。我自幼只知练功与祈祷,除了圣经,其他书读的实在太少。”眼神里似有些遗憾。

理查忽然厉声道:“贝居因会远在莱茵河畔,平日深居简出,如今却突然插手法兰西国事,究竟是何企图?”贞德正色道:“我虽在贝居因会学艺,却是出生在洛林的地道法兰西人。如今国家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这与贝居因会没有干系。倒是修士你,口口声声说法兰西国事,特鲁瓦也是法兰西治下的城市,怎的却与王军敌?”

理查咬牙道:“我既然落在将军手里,只怪自己学艺不精,任凭你处置便是。”贞德睁大眼睛道:“我何曾说要处死你?杀了理查修士,岂不是让我被特鲁瓦全城军民痛骂么?”理查一怔:“将军你认得我?”贞德盈盈一笑道:“理查修士的名字,小女子虽然不才,却也是听过的。你在特鲁瓦城救济孤寡,又率众开荒、屯田积粮,数十年孜孜以求,为穷苦百姓转走呼告,人称‘特鲁瓦圣人’不是?”

这些都是真事,于是理查坦然道:“不错,正是在下。上帝有好生之德,耶圣有怜悯之心,圣母慈悲为怀。此三者在上,我身为上帝仆人,正该如此行事。”贞德拍了拍剑鞘,大是激赏:“倘若法兰西人都像先生你这般见识,该有多好!”理查叹息道:“我看将军笃信我主,也不是残忍之人,何必围城封道,断了全城百姓生呢?”

贞德朝特鲁瓦城方向望了望,白净脸上浮起厌恶之色:“先生这话可说错了,我率王军北讨英狗,扫平天下。那些贵族却首鼠两端,为了一己私利不顾百姓安危。他们才真正是罪人!”她说到后来,语气满是愤懑。理查闻言,沉默不语。贞德大军初围之时。特鲁瓦一班贵族心怀鬼胎,为是降是战争吵不休,城内百姓却缺衣少食,苦不堪言。理查一怒之下,这才负气出城,只身前来行刺。他想到这里,不由叹道:“将军所言甚是。只可怜百姓无辜,横受兵祸,我于心难忍哪。”

英法战争历时百年,平民深受荼毒,理查自幼便目睹惨状,感触至深。此时想到那些百姓又要遭受劫难,他心潮起伏,眼圈竟微微泛红。

贞德盯着理查看了良久,默默从床边站起,走到他跟前俯身低声道:“先生所想所念,贞德都是感同身受。我出生的那个村子,也是毁于战火。我并非恃勇好杀之辈,亦是身不由己……只盼这战事早早结束。”语气中竟带了丝疲惫。理查闻到阵阵幽香,心驰神醉。他瞧着贞德碧蓝色的双眸,有如两汪清澈潭水,心想原来这战场上所向无前的将军,终究也只是个女孩子罢了。

理查正想间,一对温润小手忽然握住了他的双手,一阵暖洋洋的内力从双手紧握处传到理查体内,行遍全身。这内力圆融谦冲,江湖所行之处,气血为之舒活,理查登时觉得四肢活动如常,大为受用,感动道:“贞德姑娘何必为我耗费内力!”

贞德催活了理查血脉,转身走到十字架前,捧起圣母雕像,神情肃穆道:“理查弟兄,我曾在这圣母像前起誓,要光复法兰西全境,拯万民于水火,纵然烈火加身也不后悔!你若是信我,就请回去敦促他们开城。”理查见她虽然神情坚强,却掩不住眉宇间淡淡疲惫,不由得暗自叹息:法兰西泱泱大国,竟找不出一位英雄侠士,却让这纤纤少女来肩负复国大任。

他一时迟疑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在胸前划过一个十字,喃喃道:“倘若真要开城 ..

突然之间,两人头顶的篷布发出“嘶啦”开裂之声。银光一闪,一个黑影自上而下,朝着贞德直直扑来。这一击如雷霆轰顶,银星直落,贞德遽退不及,身子后仰,堪堪避开袭击者的锋锐,还是被斩落了几缕金发。那黑影刚一落地,第二斩旋即挥出。贞德左手握着圣母像,右手在地上略撑,整个人一个“狮鹫翻身”,反弹至半空,与黑影的斩击只差毫厘。

等到黑影发出第三斩时,贞德已在空中跳到床边,右手从枕侧抄起剑鞘护在胸前,两下相迎,发出“铮”的一声。这时理查才看清刺客手里握的,乃是一柄直脊薄刃的爱尔兰斩剑,再看来者,却是个半秃的瘦弱男子,面白无须,双眉下撇,有一股阴鸷之气。

“朗泰罗斯弟兄!”理查惊叫道,“你怎会来这里?”朗泰罗斯看到理查,诡秘一笑道:“我自然是来接应你的,理查弟兄,你我联手将这女人除掉,特鲁瓦城之围自解。”理查急道:“我已与贞德将军谈妥,只要开城输诚,她便答应不伤百姓性命,不必动手了。”

朗泰罗斯阴森森道:“如此,那就更要尽快除掉了。”剑花一抖,他又冲了上去。理查只知他是一个寄宿在修道院的游方修士,平日沉默寡言,不见会什么武功。此时他见朗泰罗斯使出斩剑,俨然一派高手风范,不禁又惊又怒。

此时两人已经战作一团。贞德手舞剑鞘,大开大阖,蔚然有大家风度,却不拔剑;朗泰罗斯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剑法,阴狠毒辣,招法奇诡,贞德一时也难以制住他。理查在一旁看他们拆了十几招,突然想到什么,悚然一惊,一股凉气从脚跟沿脊梁升起,眼睛死死盯住朗泰罗斯的招式。理查的武功虽未臻化境,见识却颇高,看出朗泰罗斯的招式中竟有些痕迹,牵涉到几百年前欧洲武林一桩公案,这着实令他心惊胆战。

朗泰罗斯见久攻不下,忽然手臂剧抖,扭动如蛇,斩剑霎时幻化出九个剑头,罩住贞德九处要害。这一招“许德拉噬”是仿照九头怪蛇许德拉,一瞬间攻出九招,江湖中少有人能挡住。贞德却面无惧色,双眉一凛,右手轻甩,“唰”的一声将鞘中长剑拔出来。

这一拔有如白虹贯日、圣子长吟,朗泰罗斯与理查两人只觉眼前青湛湛的一片光芒扫过,再看时,那柄爱尔兰斩剑已然被削断了剑头。

朗泰罗斯既惊且怒,他手握断剑,突然高声叫道:“这 .. 莫非就是嘉德之剑?”贞德也不答话,换了一套十字剑法。这套剑法是几百年间由诸多骑士游侠在十字军东征血战时演化而出,被视为最正统的骑士剑法。此时她一个身材娇弱的少女使将出来,剑锋在身前划出一个又一个十字,绵绵不绝。朗泰罗斯觉得压力陡增,再无开口的余裕,只能奋力抵挡。

时间一长,朗泰罗斯觉得对方内力源源不断,自知取胜无望,正欲抽身而退,突觉背后掌风大起,吓得亡魂皆冒。原来是理查怕贞德有失,下场助拳。他双掌夹击,一记“登山宝训”直袭朗泰罗斯双耳。贞德也在此时发难,长剑化作青色流星直刺向朗泰罗斯咽喉。这一招来得实在太快,加上理查步步紧逼,朗泰罗斯避无可避,只得把斩剑压低,身体微缩,朝理查撞去。

理查双掌重重一击,正轰中朗泰罗斯肋部。朗泰罗斯身形微晃,喷出一口鲜血。他固然被打成重伤,但总算避开长剑锋芒,免去开膛破肚之苦。两人没想到他竟有这种拼死求活的手段,手里都是一缓。朗泰罗斯看准这机会,强忍痛楚,发出一声长啸,纵身从蓬顶破洞又跃了出去,几下回转,便消失在暮色之中——别的姑且不论,这轻身功夫可强过理查和贞德数段。

理查见贞德纹丝不动,急道:“你不追么?”贞德道:“穷寇莫追。何况他身受重伤,已没了威胁。”她神情轻松,不似刚经历了一场剧斗。

这一场打斗来得快,去得也快。理查与贞德四目相对,贞德先开口问道:“我听到你刚才叫出他名字,这人是谁?”理查擦擦额头汗水,答说:“他是一个从博韦来的游方苦修士,已经到特鲁瓦两年多了,寄住在教堂里,平日很少与人来往。没想到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这可真没有想到。”

贞德轻轻摇了摇头,低头沉思片刻,眉毛一挑:“博韦?那不是被英狗与勃艮第人占据着么?从那里来的修士,着实可疑。看来除了理查兄弟你,城里还有人对我有杀心呐。”理查闻言,颇有些尴尬。特鲁瓦城在战争中置身事外,与勃艮第、英国人都来往甚密,他们派遣密探藏在城中,毫不奇怪。只是理查想不到自己身旁也被安插了这等高手,还尾随自己潜入法营。他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道:“贞德姑……呃,将军,你可受伤?”

贞德听理查突然改了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女儿家娇态毕露,她笑道:“还好,他虽然武功不错,但还伤我不到。”她说得轻描淡写,浑不把这事当回事,又顿了顿,瞅着理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不过还是要多谢你出手相助,先前我还以为你和他是合演的一出戏,打算把你们两个一剑刺穿呢。”

理查听到,唬得脊背冷汗肆流,只得尴尬干笑几声。这小姑娘虽偶露娇态,到底还是一军之主。他心中对那朗泰罗斯的武功耿耿于怀,总觉得哪里见过,此时也不便说出来,就去看贞德手中的长剑。他刚才听到朗泰罗斯叫了一声“嘉德之剑”,对这一柄锋锐无比的神兵大为好奇。

贞德见理查盯着自己这柄长剑,笑道:“你喜欢这把剑?”理查道:“耶圣有言,凡动刀兵者,必死于刀兵下。不过您的这把兵刃,想来并非凡物。”贞德不悦道:“喜欢便过来看,何必啰唆!”她把剑递到理查面前,剑背镌刻着一行拉丁文写的圣经箴言:因信称义。剑身颀长,青芒森森,刃口处微微泛起寒气。

贞德轻弹剑刃,剑身嗡嗡发出声响,余音缭绕,久久不散,似有云端的唱诗班咏起圣调,音节翱翔于九天之上。理查听在耳里,一时竟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这……这真是把好剑。”理查良久方叹道。贞德把剑收回鞘中,怜爱地摩挲剑柄,轻声道:“这把剑是我师父给我的,名叫嘉德之剑,又叫圣女剑。你可知嘉德是谁?”理查点点头,他于武林掌故颇为精熟,这人的名字自然是知道的。

嘉德全名叫做希尔德嘉德,乃是四百年前生于日耳曼地区的一位奇女子。她一生笃信天主,聪慧过人,举凡天文、地理、医药、哲学、武学无所不通,尤其精于音律之道,所留八十余首圣咏之曲,已为梵蒂冈视为圣事之乐,嘉德因此被教皇封为圣女。当时女子地位低下,备受欺凌,嘉德有鉴于此,便凭借一己之力在莱茵河畔创建了贝居因修女会,专收各地女性,一面侍奉上帝一面传授武功,数百年来俨然也成了一大武学门派。

“嘉德祖师当年曾用此剑斩断情丝,败退邪魔,方才有了大功业。这圣女剑正是本派镇院之宝,师父为助我救国,连它都借给我用,我怎能辜负她老人家的期望?”贞德轻抚剑背,兀自喃喃自语。理查听到这剑原是嘉德大师的遗物,大为钦敬。

这时一阵铿锵脚步声从帐外传来,一个身披重铠的骑士冲入帐篷。这骑士须发皆白,却生得虎背熊腰,狮鼻虎目。理查认出他是王太子麾下大将迪努瓦公爵。

迪努瓦公爵抬头看见帐顶和帐侧的大洞,大皱眉头,对贞德开口嚷道:“将军,刚才卫兵说有刺客潜入主帐,可有此事?”贞德把剑收入鞘中,淡淡道:“不错,已然被我逼走了。”

迪怒瓦公爵顿足吼道:“我说将军,从奥尔良开始,您遭到的暗杀少说也有七八次,为何您从来不大声示警,唤来卫兵相助?您武艺高强不错,但暗箭无眼,如今三军都维系在您一人之身,可不能恃武逞强,孤身犯险哪!”

这狮吼震得旁人耳鸣阵阵,贞德却岿然不动,从容答道:“来杀我的,都是江湖上的高手。那些寻常军健又怎会是敌手,徒增伤亡罢了。我一人打发他们便已足够。”

理查这才明白为何贞德刚才连遭两次暗杀,却都不肯大声示警。这姑娘的武功固然令人惊异,骨子里的傲气也着实高得紧。

迪努瓦公爵斜眼瞥到理查,问道:“这人是谁?”贞德道:“哦,他也是从特鲁瓦城来刺杀我的。”迪努瓦公爵大惊,立时掣出佩剑,架到理查脖子上,看着贞德道:“这人是特鲁瓦人的奸细?”

贞德摇摇头道:“理查弟兄本来是要挟持我的,不过他深明大义,已经愿助我军开城。”迪努瓦公爵却不肯放下剑:“他如今落在我们手里,自然是有求必应,回城之后,怕是就变脸了。”理查夷然不惧,梗起脖子大声道:“公爵明鉴,我乃是西妥斯会的修士,这次出城只是为特鲁瓦百姓请命,与那些贵族无关。”迪努瓦公爵喝道:“你敢发誓么?”理查举起右手,三指朝天道:“以圣父之名,倘若我有半句虚言,甘落地狱火湖,与谎言者同受勾刑。”

迪努瓦公爵见他发下毒誓,这才将信将疑地放下佩剑,转头对贞德道:“将军,防人之心不可无哇!”贞德笑道:“我自有分数。”说罢朝理查盈盈望过去,抿嘴笑道:“这么说,你真心愿意助我?”理查道:“只要不害百姓,就是上帝之军,在下自当襄助将军。”贞德道:

“何必叫什么将军!在主面前,你我都是弟兄姊妹。我在军中终日与那一班军人打交道,被他们将军长将军短的,可听烦了。你身上有神职,叫我姊妹就是了。”迪努瓦将军“哼”了一声,转身离去。贞德见老爵士有些愤愤,不禁掩口咯咯笑起来,烛光之下明艳无方。理查心头又是一漾,连忙垂下头去收敛心神,暗念圣父、圣灵及圣子之名。

贞德送走迪努瓦公爵,对理查道:“你行藏已经泄露,如今不便留在营中,我送你回城罢。”理查连忙道:“不必劳烦将军,我自己回去就是。”贞德道:“这么一折腾,我也没什么睡意,送你回城,也顺便去巡巡营地,你不要啰唆!”她心直口快,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势。理查没奈何,只得步出帐外,等她换去布衣,穿好甲胄。

等到贞德披甲出来,理查眼前一亮,只见她寸缕金发披在银白锁子甲上,脖颈雪白,说不出的英姿飒爽,教人心折。两人并肩朝营外走去,一路巡逻的士兵看到贞德,都纷纷停步致敬,个个面露景慕之色。

这座军营占地极大,一屯屯的辎重、帐篷与旌旗连营相接,少说也有一两万人。自从阿赞库尔战役之后,法兰西皇室还不曾有如此规模的大军云集。贞德扬手遥指鸢尾花旗,得意道:“理查弟兄,你看我这军势如何?”

理查扫视四周,暗暗计算,发觉这已是法国王军半数精锐,不由大为惊异:“我听说王太子与伊莎贝拉太后都是多疑之人,麾下贵族个个眼高于顶,又极重家系名望。贞德将……贞德姊妹您竟得他们如此信任,独掌兵权,实在难得。”贞德下巴微抬,以手抚胸:“我出山之时,师傅曾给我一件信物,说只要手持这枚信物,便可在皇室内无往而不利。当初我靠着这件信物直闯希农行宫,王太子陛下与太后见了,当即升帐拜帅,众贵族都不敢有任何异议。”

说完贞德从怀里掏出来一枚宝石,这宝石大若鹅卵,纯蓝至极,用一根金线系在贞德脖子上。理查看到这蓝宝石,面露异色,不禁皱眉道:“意大利有句俗语:美服患人指。姑娘你如今身居高位,掌握兵权,必然会遭人嫉恨,这等重要信物,还是不要轻易示人的好。耶圣何等人物,尚被犹大以三十银元出卖,何况姑娘你呢?”贞德昂然道:“我身系法兰西国运,他们为何要嫉恨我?莫非不想复国了么?若是有这样的奸佞之人,我便用这圣女剑斩下便是!”说罢把宝石收入怀中,握紧剑鞘,双目锐利如剑。

理查觉得这姑娘冰雪聪明,只是对世事看得忒浅了。但是她此时踌躇满志,想来这些话也听不进去,便乖乖闭上了嘴,扯些闲话道:“等到天下太平,姑娘还要回贝居因会清修么?”

贞德抬眼望着天上星辰,良久方道:“到那时候,我便去耶路撒冷,把那些奥斯曼异教徒赶出圣都!”理查撇撇嘴:“不到末日审判,异教徒哪里杀得干净?姑娘若有兴来特鲁瓦,我这里有数片修道院的土地,种着各色豌豆,都是欧罗巴罕有的品种。园圃之间,也大有农趣。”

贞德晃了晃剑鞘,自嘲般笑笑:“这柄圣女剑和我一样,只能斩人,可不是耕田的犁铧呢。”理查见她双眸间闪过一丝落寞,心中大是感慨。别的女孩在这年岁,尚在家里玩耍,她却早早背负起复国之任,也实在辛苦。

两人行至辕门,贞德停下脚步,在胸前虔诚划过一个十字:“理查弟兄,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希望你能说服特鲁瓦早日开城,蒙主喜悦。”理查亦划了一个十字道:“愿主的圣灵充满你我肉身,使我们得以完全。”贞德笑道:“我便拄剑在此,目送先生一程罢。”

理查点头称谢,走上几步,心中忽有所感,不禁回首望去。只见少女双手拄剑,站直在辕门前纹丝不动。夜风拂过,金发飘扬,说不出的生机勃勃,宛若黑暗中一团耀眼火光。

回到特鲁瓦城之后,理查先去了朗泰罗斯的住所,发觉他不曾回来,想来已经远远地逃离特鲁瓦,或者藏在哪个亲英的贵族府邸。理查把会内的弟兄纠集起来,让他们去各处组织平民,自己连夜去找城主商议。理查修士长年在特鲁瓦城传播福音,又主持种植农谷,极受民众爱戴,在城内人望极高,就是城主也要卖他三分面子。

经过他一番剖陈利害,加上平民群情汹涌,城主终于痛下决心。城中亲英势力少不得又是一番聒噪,怎奈西妥斯会在内,贞德大军在外,两下夹攻,一夜之间便被扑灭。

次日特鲁瓦开城投降,重回法兰西皇室怀抱。理查固然松了一口气,贞德也大为欣喜。王军实力薄弱,实在不想在这种小城上耗损实力。只可惜朗泰罗斯始终不曾搜到,这让理查好生懊恼,唯恐贞德又遭危险。但贞德眼中只有兰斯,对刺客压根不曾放在心上,倒让迪努瓦公爵平白担了不少心。

贞德大军在特鲁瓦城盘桓了两日,补充了给养。贞德在这两日内巡游全城,演说宣讲,全城军民都把她当做圣徒下凡,崇拜得五体投地,竟有不少人主动投军而来。到了第三日,大军休整完毕,望着兰斯大城而去。

王军前锋缓缓开拔,贞德骑着一匹白马,手持鸢尾花旗,腰悬圣女剑,昂然走在队列最前。她远远看到理查修士身着灰袍,和一群西妥斯会的僧侣站在路边,便勒紧缰绳,策马走了过去。

理查修士见贞德过来,划了个十字道:“贞德姑娘,此去兰斯,路途艰险,就让我为你念一段玫瑰祈文如何?”贞德放声大笑,拿马鞭敲了敲辔头,大声答道:“我这一次出征,奉辞伐罪,英狗闻风丧胆,何必祈祷!就算要祷告,也是在夺回巴黎之后,再感谢天父之恩!”

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气冲霄汉,旁边军士百姓听了,无不神情激昂,同声大叫:“贞德万岁!法兰西万岁!”

理查正不知如何回答,贞德忽然从马上弯下身子,一张娇俏的脸庞施施然凑过来,像是要亲吻他一般。理查面色不禁大窘,要往后退去。贞德却在中途停住了,戏谑地望着修士,似乎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恶作剧而得意。还没等理查说些什么,贞德轻启朱唇道:“理查弟兄,我营中还缺一个有见识的教士,你可愿随我去?”

佳人相邀,气吐如兰。理查望着贞德碧空般的一对美眸,心潮一阵激涌。他忽想到修士戒条,不可迷失了信仰之心,只得强自压下,躬身淡淡道:“特鲁瓦正是劝农之时,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将军麾下猛将如云,不差我一个小小修士。等到王庭光复之时,我亲酿麦酒,来与姑娘庆功。”

他以为贞德会生气,不料贞德轻笑一声,在马上直起身来,金发一甩,重新举高王旗,大声道:“那么咱们就约定了罢。就请理查弟兄你为我日日祈祷,祷告王师早日北定巴黎!驱除鞑虏!”

那一排西妥斯会的修士一齐手划十字,口宣圣号:“哈利路亚!”贞德口中呵斥,骏马扬蹄。理查目送金发少女越行越远,心中莫名怅然,直至看不见她身影时,那王旗仍在碧空下招展……

罗兰英雄帖

枫丹白露离巴黎不过数十法里,本是三百年前路易六世的狩猎行宫,煊赫一时。可惜如今泰半宫阙已然毁于战火,只余下长满茅草的断壁残垣供后人凭吊。时而有野狼野兔窜行其间,乌鸦哑哑飞过,教人胸中横生郁凉。

这一日,一位骑士与扈从在这片废墟中徐徐前行,不时朝四周张望。此时日近黄昏,天色昏暗,扈从手持长棍走在前头,忽然回头道:“主人,前头吵吵嚷嚷,似乎有人。”骑士听到,把腰间长剑系紧了些,加快脚步。二人转过一处半塌的宫殿,看到前面有一处坍倒的喷泉残骸。约摸有十余个人聚在喷泉池边。

那群人有男有女,服色各异,彼此之间弓拔弩张,气氛颇为不睦。众人见到骑士过来,也不理会,只有一个秃头大汉恶狠狠斜眼喝道:“小白脸,你是哪里来的?莫不是英狗的奸细?”

扈从大怒,开口欲骂,却被骑士阻住。骑士年纪不过二十,一头亚麻色头发,生得唇红齿白。他走到那大汉前,彬彬有礼道:“在下是阿维农的洛德芬杜伯爵长子塞隆,教皇敕封的白带骑士。”那大汉瞥了他一眼,看到一条白带紧紧扎在胸铠腋下,情知他所言不虚。教廷势大,教廷弟子也都不是好相与的,那大汉只得恨恨道:“哼,原来是阿维农人,总算不似诺曼底人都是败类。”

旁边一个中年妇人沉下脸喝道:“兀那汉子,你在骂谁!”那大汉摸摸自己的秃头,道:“我骂那诺曼底人无耻、勃艮第人寡廉,又如何!”中年妇人大怒,扬手打出三枚铁螺丝。大汉没想到她居然二话不说就出手,躲闪不及,却听到“当当当”三声清脆弦响。他再定睛一看,那三枚铁螺丝竟全被一把鲁特竖琴挡住,掉落在地上。

一个歪戴绿帽的吟游诗人笑嘻嘻横在两人之间,冲中年妇人道:“这位大姐可是诺曼底塞壬海帮的二当家?”中年妇人道:“正是。”那吟游诗人道:“英王亨利二世当年便是诺曼底公爵出身,这位大哥心存疑窦,也是情有可原。”中年妇人“哼”了一声:“他自去做英国国王,与我们诺曼底土生之人何干?我们塞壬海帮可没一个怕死的软骨头!”

那大汉仍道:“这里都是要赴英雄大会的人,若是被奸细知道,可不得了。北边来的人,都得严查,你可有英雄帖做凭据么?”中年妇女瞪眼道:“我看你贼眉鼠眼,才像是英狗座上之宾!你的英雄帖又在哪里?”两人眼看又要吵起来。骑士与扈从不明就里,站在一旁默不作声。那吟游诗人道:“这位大哥,你这话也忒偏颇,北方有诺曼底人做法奸,南方还有勃艮第哩,都是不可靠的。”大汉怒道:“你到底是帮哪边的!”诗人还未答话,中年妇人冷笑道:“怕是你自己都无英雄帖,才拿这些废话来敷衍。”

眼看两人又要开打,这时从人群中响起一声圣咏:“哈利路亚!”这一声如教堂鸣钟,恢弘厚重,三人俱是心神一震,不由停下手来。一名灰袍托钵僧从人群里站出来,刚才那声圣咏是发自他口,用上的乃是梵蒂冈的圣门火龙吼。托钵僧环顾四周,开口道:“大家莫要争吵。只要一起把信物亮出来,岂不就可明辨是非了么?”众人见他内功深厚,无不佩服,都纷纷点头称是。

于是托钵僧划过十字,大声道:“愿天上的主,拯救我们的灵魂,让我们避开一切厄运。”众人齐声道:“阿门。”话音既落,大汉、骑士、诗人与中年妇人一起伸出右手,彼此一看,面色登时大缓。

原来每个人手里,都是一枚木制小十字架,上面刻着鸢尾花纹与罗兰之名。鸢尾花是法国皇室徽识,而罗兰则是法兰西传说中的第一号骑士大侠。托钵僧展颜道:“大家既然手中都有贞德将军发的英雄帖,不妨相认一下,从此都是亲切的弟兄姊妹。”

那大汉摸摸光头,略带羞赧道:“洒家 .. .. 叫斯托克尔,本是巴黎屠户行会的副会长,自从英狗占据了巴黎,我便逃去了南边落草为寇。这一次光复巴黎,却不可少了我。”那中年妇人亦道:“我叫凯瑟琳,是塞壬海贼的二当家。英格兰人封了加莱海峡,过往渔户都要课税,咱们塞壬海贼可是不甘受辱的。”托钵僧转向那吟游诗人问道:“尊驾又怎么称呼?”吟游诗人拨弄琴弦,声音悦耳:“在下不过是个闲来闲往的小乐师,没什么名气,叫做卡莱尔。这一次闻听贞德将军是位俊美少女,就特意讨来一枚英雄令,来为她献上一曲克复巴黎的颂歌。”

四周众人哄然一笑,彼此心照不宣,也纷纷报上名来,此起彼伏,气氛煞是热烈。

“我等是阿尔卑斯剑派的雪峰三剑。”

“普罗旺斯熏衣会执事萨尔卡诺,拜见诸位英雄。”

“第戎修道院的卡琳嬷嬷,愿圣灵与我等同在。”

“巴黎大学数学系卡拉奇诺教授,携弟子三人,前来助阵。”

一时都介绍完了,那大汉问那托钵僧道:“那修士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那托钵僧放下兜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坚毅脸庞,微笑道:“我叫理查,来自特鲁瓦。”

原来贞德离开特鲁瓦以后,一路势如破竹,转瞬便攻破了兰斯。王太子在兰斯正式加冕,号为查理七世。此后法军士气大振,数月之间连战连捷,兵锋直抵故都巴黎。英吉利在法国的摄政王贝福德公爵见势不妙,连忙纠合大军,大举反扑,双方在巴黎大战一场,僵持不下。贞德兵少,又被查理七世调走了一部分去别处战场,她便以罗兰之名,向法兰西境内大撒英雄帖,号召爱国群雄前来赴援。这一批人和理查修士一样,都是接到英雄帖后前往枫丹白露集合,然后开赴巴黎前线的。

英雄帖一出,敌意顿消。群雄就地点起一堆篝火,围在火边掏出干粮来吃。凯瑟琳取出数条产自加莱海峡的腌海鱼干,用随身匕首分作十几块递与各位,斯托克尔拿来数方咸肉,其他人有的带了樱桃,有的拿出一条乳酪,也都纷纷同众人分享。众人吃吃喝喝,亲热无比。吟游诗人趁机拨弄琴弦,唱了一首《巴黎的斯特凡》。

理查修士却独自坐到数十步开外的花坛之上,从怀里掏出一块黑麦面包,就着囊中清水慢慢咀嚼。忽然脚步声响,这时那名叫塞隆的少年骑士走了过来,冲理查行了个骑士礼。理查道:“塞隆小友,有何事?”塞隆道:“理查修士,我们明日一早启程,何时可到巴黎?”理查道:“若是中间不停歇的话,只消大半日便能进入王军营地。”塞隆大喜:“如此,明日此时,便能见到贞德小姐……贞德将军了么?”

理查见这少年骑士满眼俱是憧憬,不由笑道:“你可曾见过她?”塞隆道:“不曾,但法兰西上下,谁不知道贞德将军大名,听说她不仅骁勇善战,还是一位美人。我大老远从阿维农跑来,就为能一睹她的芳容。”理查笑道:“哦,原来你不是为查理七世陛下。”

塞隆大窘,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道:“为了查理七世,亦为了贞德将军。修士您可见过她么?”

理查听到他问起,心中浮起贞德的俏丽面容,想到明日便能再度与她重逢,面沉如水的表情微微有了变化,点了点头。塞隆道:“听说她的武功也不错,若不是骑士誓言不可与女子争斗,真想与她切磋一下。”理查忍俊不禁,拍拍这少年人肩膀道:“此事还是莫指望了。”塞隆以为修士小觑了他,急忙道:“我自幼师从名门,无论骑枪、链锤还是长剑都很擅长。”理查道:“你看我武功如何?”塞隆赞道:“修士您那一声火龙吼,内力惊人,我站在一旁,几乎站立不住。”理查指指自己,又指了指远处巴黎方向:“当日我与贞德初逢,只交手了十招不到,便被打翻在地,这还是我偷袭占了先。”塞隆大吃一惊,他心目中这理查修士的武功已经强悍无匹,在贞德面前居然不堪一击。理查道:“柏拉图曾言,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圈外的知识比圈内的更广博。古人诚不欺我啊。”塞隆面红耳赤,不敢多言。

次日一早,群雄整好队列,浩浩荡荡开赴巴黎,沿途还不断有零散赴约的江湖人士加入,快到巴黎时,这支队伍人数已逾 80 人。

越靠近巴黎,沿途越是满目疮痍。处处狼烟,横七竖八的破盾断弓与尸体随处可见,可见战斗之惨烈。群雄走到这里,都收声敛气,面露敬畏,至此方知兵戎之威,远非江湖争斗所能比拟。理查修士慈心仁厚,开始时看到有抛尸荒野的死者,还念上几段祈文,后来死者愈多,念不胜念,也只得作罢。

这支队伍还未寻到法军大营,却与一队英军不期而遇,双方都毫无准备。好在理查修士及时出手,居中调度,那一队英吉利士兵哪里是这些江湖豪客的对手,只一场祈祷的工夫,便全歼了敌人,还俘获了数人。理查心里暗叫侥幸,倘若先让这队士兵列好阵势,那败北的只怕会是这一盘散沙般的侠客了。

凯瑟琳长年在北海为盗,英语娴熟,她去审问了一圈俘虏。原来这队士兵是刚从英格兰派来援助贝福德公爵的。据俘虏所言,贝福德公爵昨天率亲卫骑士团前往前线视察,却被贞德出奇兵困在一处小城堡内,如今巴黎各处英军都接到命令,发了疯似的朝城堡赶去,务求在贞德攻破城堡之前救下公爵,法军也摆开阵势,在各处阻援。

理查修士听了凯瑟琳的翻译,沉吟不语。那吟游诗人卡莱尔笑道:“修士,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理查闻言一愣,旋即道:“依你的意思……”卡莱尔道:“此时去法军大寨,也没什么意思。中欧有句谚语,叫趁势而动,应时而起。修士您无书不读,自然是知道的。”理查道:“你这人,自己明明有了主意,却来把我推到前头。”吟游诗人狡黠一笑:“英雄帖,召的都是英雄,与我有什么干系。”

理查修士深知战事凶险,贞德此时虽然偷袭贝福德公爵成功,一时半会儿却难以打破城堡。等到四周英军合围,贞德便会身陷重围。他想到少女金发飞扬的神采,心中计议已定,当即召集众人,将眼下情势约略一说,高举双手说:“我等此来巴黎,上应天主意旨,下合万民心愿。罗兰大侠当日力敌阿拉伯三大宗主,最终血洒疆场,慷慨赴义。贞德将军以一介少女之身,拯救法兰西国运,撒出罗兰英雄帖。今日我等既然接了她的英雄帖,也该效法先贤,慷慨赴难。我决定径直奔赴城堡,助贞德将军击杀英狗公爵。将百年之争,毕此一役!你们谁随我去?”

塞隆听得热血沸腾,率先拔剑出来高声叫道:“斩杀老狗,贞德万岁!”群雄被这番话激起情绪,也一齐大吼道:“斩杀老狗,贞德万岁!”理查修士见军心可用,大喜过望。

于是这一队人马就地修整片刻,饱饱吃了一顿饭,然后扒下英军士兵的衣服穿上。斯托克尔当年在巴黎是屠夫行会的副会长,对附近地理极熟,便由他带队,趁着夜色往那座小城堡而去。理查在途中曾登上高坡俯瞰,只见四下少说也有几十处火把,分不清敌我,心下忧虑,催促队伍再走快些。

凭着夜色与服饰伪装,这一队顺利通过数处英军封锁,到了午夜时分,已能远远望见那座小城堡。这城堡说是城堡,实则只是一处丘陵之上的游猎驿站罢了。凯瑟琳侧耳听了半晌,对理查修士道:“风中隐有喊杀之声,前面一定是有人在打斗。”

理查倒吸一口冷气,英法相斗百年,却极少夜战,此时竟在午夜打了起来,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他连忙嘱咐群雄屏息宁气,抽出兵刃暗暗摸过去。

靠得近了,理查看到城堡的城门洞开,大约数百名英法士兵舍生忘死地拼杀,英军人数占优,法军只得死守城门,半步不退。理查让群雄隐伏在侧,不可轻举妄动。塞隆毕竟年纪轻,沉不住气,他双手握住剑柄,看到一个个法军被砍翻在地,银牙暗咬,突然间大吼一声,冲入阵中。群雄一听,哪里按捺得住,轰然发声,也跟着杀了过去。

英军不明就里,还以为援军已至,更加生猛,却不防被这班人从背后砍翻了数人,阵脚大乱;而法军见一下子多了近百名英军,无不震骇,连忙调转刀口。有好几名侠客还未开口解释,先被法军的弓弩攒倒在地。场面一时混乱至极。

理查大急,连忙运起圣门火龙吼的功夫,振声用法语大叫道:“快脱下衣服。”这一声吼,即便是在战场上亦听得一清二楚。

群雄如梦初醒,纷纷扯下身上军装。理查又叫道:“法军将士勿忧,我等是贞德将军请来的义军,大军随后便会杀至!”

英军初时震惶,再看援军不到一百人,复又围了过来,试图依仗人多全歼。群雄毫不相让,与法军并肩硬抗,两下又战成一团,一时间鲜血肆流,喊杀四起。理查凭着一身路加福音的高深功夫,在阵中穿梭自如,却没看到贞德身影,心中颇为焦虑。忽然他看到远处一位老骑士手持链锤,正与四五名英军近战,旁边扈从与护卫躺倒在地,想来是已死了。

理查借着火光,发现他竟是贞德麾下的猛将迪努瓦公爵,曾在特鲁瓦与自己有一面之缘。此时迪努瓦公爵气喘吁吁,一圈白须已被鲜血染红,身上重铠残破不堪,已快油尽灯枯。理查扑过去,不由分说,双掌挥出,一抬一卸,一招之间已有两名英军士兵闷声倒在地上。他不愿杀生过甚,都留了几分情,只是打晕他们。

迪努瓦公爵见来了强援,双目精光大盛,右手猛然丢出链锤,正砸中一名士兵面部。他随即用尽全身力气,冲撞另外一个士兵胸前,那人鲜血狂喷,迪努瓦公爵浑然不惧,掏出一把匕首在他心口补了一刀,这才擦擦脸上血迹,与理查打了个招呼。

理查顾不得寒暄,急促道:“公爵大人,我等是应了英雄帖前来支援的。贞德将军现在何处?”迪努瓦公爵一手把胡须上沾的血捋下来,道:“我们本是打算出奇兵,乘夜偷袭此城,不料恰好有大队英军赶来救援,反把我们堵在城门口。贞德大人让我在此守好城门,然后只身杀入城堡,如今生死未卜。”理查道:“法军大营呢?他们可曾派人前来?”迪努瓦公爵道:“我派了人去报信,只是至今还不知消息。”

他一把抓住理查的肩膀,沉声道:“你不要管我,快带些人进儿女城去助她。她若死了,法兰西复国大业便成了空谈。这里老夫我还守得住!”理查“嗯”了一声,无暇多想,当即唤来附近的塞隆和吟游诗人卡莱尔冲入城内。

众人匆匆跑过通道,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这城堡中心是一片开阔地,此时开阔地内围了一圈英军士兵,个个手持大剑。圈中被团团围住的是一位金发少女,手持青芒长剑,傲然挺立,宛若女战神王尔古雷再世。她脚边已横躺竖卧了十几具尸体,那些英卒摄于逼人的气势,悚悚然不敢靠近。

在贞德上方有一处高台,一位红袍老者负手而立,身前被四名重甲剑士死死挡住,不失沉稳肃穆,想来他就是英格兰的山岳之镇贝福德公爵。他此时固然被困在城堡之中脱身不得,贞德一时却也近不到身。

贞德听到脚步声响,略略偏过头去,看到穿着灰袍的理查,眼神倏然一亮。一名英卒以为有机可乘,大吼一声,大剑迎头劈来,贞德冷哼一声,柔臂轻转,剑光一错,那人已然身首异处。

塞隆痴痴地望着贞德窈窕的背影,见她身陷重围,急道:“贞德姑娘危在旦夕,我们快去助她!”理查和吟游诗人卡莱尔同时喝道:“不要妄动,有古怪!”塞隆哪里肯听,双手把骑士剑高擎过顶,口中大嚷:“奉上帝之名,我乃白带骑士塞隆是也!”

那围着贞德的英卒们身形少动,脚法玄妙,让开一条通路。塞隆一踏进去,登时觉得四面八方俱是敌人,大是惊慌,还未施展出剑招,三柄大剑已砍中他前胸与双腿。总算他身披锁子甲,下肢与头颅才未曾断开,饶是如此,还是鲜血狂喷,仆倒在地。

卡莱尔一旁看到,手扶竖琴,双眉紧蹙道:“理查弟兄,你可知这是什么阵法?”原来他刚才就觉出那些士卒站位古怪,其中竟隐含着一门阵法。理查眼神一动,沉声道:“这是西敏寺的巨石阵!想不到贝福德公爵的亲卫队,竟然是西敏寺的僧众。”

西敏寺是英格兰第一大门派,数百年前西敏寺主教卡福汝曾前往索尔兹伯里平原,在巨石阵中冥想三年,终于从巨石中悟出一门阵法,从此成为西敏寺的镇寺之阵。巨石阵法少则七八人,多则二十余人,无须武功多高,只要配合熟练,阵法便如巨石相垒,稳若雪峰,攻之不足,围则有余。即便以贞德的绝世武功,一时也无法闯破此阵。

贞德转过身来,冲理查微微一笑:“你来了?”理查见她身处重围,仍旧泰然自若,不禁心旌摇动,大声答道:“贞德姑娘,众家英雄已经应了你的帖子,在城外厮杀。我特来助你!”贞德面露欣然,仰起脸盯着贝福德公爵道:“如此甚好,快助我去取这老贼的首级。”

贝福德公爵在高台之上忽然开口道:“如今外围我军正合围而来,你们不快去逃命,还兀自谈论如何杀掉老夫,岂不可笑!”这人声如洪钟,气度着实不小。贞德听到他的话,只是冷笑:“英格兰防守巴黎的军队本就捉襟见肘,如今却调动大半来救你。我军早已乘虚而入,如今只怕已进了皇宫了。”贝福德公爵面色一变:“你孤军袭我,莫非只是诱饵?”贞德一挥圣女剑,喝道:“等你下了地狱,再仔细去想吧!”

众士卒连忙运转开巨石阵法,贞德剑锋所及,立时露出一个破绽,但转瞬间就有人从侧面攻来,迫使贞德不得不救。阵中之人,前面的疲了,后面的递补而上,一浪紧似一浪,无一丝缝隙。

卡莱尔站在圈外,对理查问道:“修士可知这阵法当如何破解?”理查浸淫武学日久,接触到的掌故极多,当即沉吟道:“我曾听说,苏格兰大侠威廉·华莱士举兵抗英时,也曾遭遇此阵。当时他以长箭飞石,隔空远远丢去,扰乱阵中步法,再用练蓝面功的几十名大汉四下冲击,破了这一阵势,可如今……”

卡莱尔笑道:“原来如此,这不是什么难事。那么就请修士权且充当蓝面大汉,我来扰乱敌人心神。”理查微讶,这吟游诗人来历神秘,手底功夫虚实如何他也不甚清楚。但此时也没别的选择,理查便道:“就依你说的,愿主与你同在。”说罢转过身去,双掌运足内劲,杀入阵中。

他与巨石阵相触的一瞬,背后悄然响起竖琴声。初时琴声如阳春三月,愈弹愈发高亢,音韵盘旋急上,尖锐刺耳,似翱翔于阿尔卑斯之巅。巨石阵中的士兵听到这声音,都有些恍惚,脚下步法不自觉地踏入卡莱尔的节奏,简直像是随之起舞。

理查虽不通音韵,却知道这竖琴之声与火龙吼不同,后者以内力相逼,耗费甚巨;前者却纯以韵律动人,不带分毫内力,是以能连绵不断。若换了火龙吼,只怕坚持不了一时三刻便会心血枯竭。

贝福德公爵见势不妙,大声道:“快停下,不要中了敌人诡计!”那些士兵闻言,纷纷停住脚步。只这一瞬,巨石阵便露出一道大大的破绽。

理查精神大振,挥掌狂攻,他改用了十二福音功中的约翰福音。这套掌法硬朗刚猛,最宜混战。那一群挡在前面的士兵轻则跌倒在地,重则筋骨折断,惨呼声阵阵。阵内贞德也挥起圣女剑,十字剑法连招递进。两人一内一外,又都是修的基督内功,一剑双掌配合得默契无间。

但凡阵法最讲节奏,巨石阵被卡莱尔的竖琴带错了节奏,又被两人这么一冲,登时七零八落。贞德与理查目光交错,同时道:“走!”两人身形一纵,突破了阵围,朝着高台上的贝福德公爵飞去。

公爵身旁重铠护卫慌忙阻挡,他们也是骑士出身,对十字剑法极其熟稔。眼见贞德青锋刺到,他们正要拆解,却不料少女手腕一晃,划过一个半圆,陡然变作北欧的维京斧法。维京斧法产于极寒之地,本是维京海盗擅长的武学。贞德知道这些骑士重铠厚实,极难刺穿,于是以剑作斧,改用剑背去猛力拍击。

这拍击贯注了贞德的圣女真气,为首的骑士被连拍三下,震得头晕目眩,咕咚一声摔下台去。此时理查也跳了上来,他此时的掌法深合耶稣登山宝训的武学至理,圆融醇和,制人亦不制于人。那三名骑士只觉得眼前双掌纷飞,每一进招都被轻轻卸力,欲进不能。

理查把这些护卫与贝福德公爵隔绝开来,连忙叫道:“贞德姑娘,机不可失!”贞德更不迟疑,挺剑刺向贝福德公爵。贝福德公爵身旁已无一人,濒临绝境,却爆出一股悍勇之气,抽出所佩阔剑,大叫一声“天佑吾王”,迎贞德而上。

公爵的招法老练沉稳,原是十分精妙。只可惜贞德技高一筹,反手一拍,他登时觉得一条胳膊都酸麻不堪,阔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贞德一举圣女剑,顶中他咽喉道:“还不束手就降?”贝福德公爵脖子一挺怒道:“要杀便杀!我大英格兰只有战死者,决不降贼!”贞德冷笑:“那我便遂了阁下的心愿,让天主来裁决你的罪过吧!”

她长剑刚要运力刺去,突然一股凌厉的掌力从天而降。这道内力来势凶猛,饶是贞德心性坚定,也不得不避其锋芒。剑锋这一撤,贝福德公爵当即双掌一合把它夹住,身子一矮,朝高台下滚去。贞德再想刺去,已然不及,只见剑刃上鲜血淋漓,竟被他逃开了。

贞德和理查急忙朝台下望去,贝福德公爵已被人从地上搀起来,身旁多了两个人。一个贞德曾经见过,正是在特鲁瓦意图刺杀自己的朗泰罗斯,还有一个身形颀长的黑袍老者,头戴百合法冠,手持橡木杖,瘦如皮包住的一具骷髅。卡莱尔一见那老者面容,面色幡然惨变,双手颤抖,几乎握不住竖琴。

那黑袍老者仰望贞德,声音尖利如鸦:“原来你就是贞德,果然出手不凡。我弟子败在你手里,也不算奇怪。”朗泰罗斯听到老师如此评价,面露一抹怨毒之色。

贞德功败垂成,心中愤恨,瞪着那老者道:“你是何人?”老者道:“本座是博韦大主教皮埃尔·科雄,上帝的谦卑仆人。”理查修士曾听过这人名字,只知他是个法奸,公开响应英格兰对法国的占领,却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干枯老头。他暗暗捏住贞德的左手,示意她少安毋躁。那老头刚才一掌能逼得贞德回剑自救,功力可是深不可测。

科雄眯起双眼看了看贞德手中长剑,翘指问道:“嘉德圣女剑?你与加布里埃拉嬷嬷怎么称呼?”贞德柳眉一立道:“少啰唆,拿你的脖子过来试试便知。”她手中长剑劈划,破空有声,夜空中说不出的英气逼人。

科雄呵呵一笑道:“嘉德剑乃是希尔德嘉德宗师遗物,却被一个魔女拿在手里,真教我等信徒痛心疾首。”贞德听到他指控自己为魔女,不禁勃然大怒。理查连忙按住她肩膀,代她喊道:“贞德姑娘曾目睹神迹,与天使交谈,乃是笃诚的天主信徒,你凭什么说她是魔女?”

科雄道:“基督武学最讲究循序渐进,稳扎稳打,没几十年功力,不能有大成。她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却有这等不俗的武功,若不是撒旦的巫术,还能是什么?”他这一句话,让周围的人俱是一惊。中世纪时,捕猎魔女蔚然成风,但有怪异超常之处,往往都认为是女巫所为。科雄当场指控,理查虽觉荒谬,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驳斥才好。

贞德道:“我是否是魔女,自有查理七世陛下与教皇裁定。等到巴黎落城,你愿与我去王廷前折辩么?”科雄哈哈大笑道:“你还指望会有人来救援?”袍袖轻拂,丢过数个头颅在地上。两人同时惊叫,原来都是方才守在城门口的法军将领,理查认出其中还有斯托尔克与凯瑟琳。科雄道:“我刚才路过城外,顺便摘了几颗过来。如今城外法军已是群龙无首,等到英格兰援军一到,你们个个都要束手就擒。”

贞德望着那一群袍泽首级,垂下头去,泫然若泣,却忽地用力咬破嘴唇,不教自己哭出来。理查心下惨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贞德却猛然抬头,对理查一字一顿道:“修士你不要动我今日誓杀此人,为众将士报仇。”她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理查劝阻,飞身跳下高台。科雄双目精光大盛,喝道:“好!你们谁也不要插手,就让本座来会会这小魔女!”

话音方落,二人已经战在了一处。这科雄的武功与朗泰罗斯是一路,都是奇诡难测,但科雄比起弟子,又多了几分毒辣与老练。贞德用出天使通臂拳,亦只能与他打个平分秋色。而且科雄看起来双脚略不沾地,直似整个人漂浮半空,轻功着实了得。

两人越打越快,只见场上人影团团,青光茫茫,旁人莫说招式,就连拳脚都几乎看不清,一个个拱手咋舌。只有理查看得目不转睛,脸上阴晴不定。过不多时,一声对掌,两人各自飘开三四步远。贞德面无表情,只是脸颊红潮褪尽。而那科雄老主教却只恨恨吐出“好功夫”三字便闭口不言,仿佛多说一字便会喷血出来。

理查此时也跳下高台,一把扶住贞德肩头。贞德原本身子站得极直,被理查扶住肩头,这才微微靠了过来,柳眉轻颦。理查只觉手心潮热,原来她一层汗水已经透衫而出。这也怪不得她,从奇袭贝福德公爵开始,贞德已经连连剧战了半宿,饶是内功再如何深厚,也架不住这种消耗。卡莱尔也走了过来,并肩而立,眼睛却一直盯住科雄不放。

朗泰罗斯看准机会,故意在贝福德公爵面前道:“老师,就让我去擒下这巫女罢!”科雄面露不豫,心想本座刚与那贞德拼了个两败俱伤,你这乖徒弟倒会捡现成的漏子。

贞德听到,挣扎着提剑再去拼斗,身躯一动,却是喘息连连,可见刚才受创实在不轻。理查伏在她耳边悄声道:“你权且调息,让我去挡上一挡。”贞德瞪大眼睛,她知道理查的武功虽然不错,但要对付科雄那身诡异的功夫还差了些。理查看出她眼中忧虑,一笑道:“我自有计较。”

卡莱尔道:“理查弟兄,你可要小心!”理查觉得他情绪有些古怪,一时不及多想,点点头,迈步上前。

朗泰罗斯轻蔑道:“理查弟兄,你的武功,我在特鲁瓦城早看得一清二楚,还是不要出来送死了。”理查也不理他,径直走到科雄面前,冷冷道:“你这犹大传人,竟敢公然在上帝之地撒野,污蔑圣女,是小觑我教无人么?”

这一声音量不大,听在科雄和朗泰罗斯耳中,却如同炸雷一般。

一千年前,大宗师耶稣登上加加利山,看到风轻云澹,大受启发,为十二位座弟子传下十二福音功。其中十一位弟子都乖乖遵从圣子教导,各有阐发;唯有门徒犹大认为自己这套武功弱于旁人,心有不甘,请耶稣另外传一套。耶稣面斥其非,他便心怀不满,自行做了改动。圣子最后的晚餐时,十二门徒当席各自把福音功演练了一番。耶稣看出犹大在福音功中做了手脚,把好好的劝世之拳改得阴狠毒辣,不合教理,知道他心怀异志,便说:“你们中有人要背叛我。”犹大一怒之下,打伤其余几名门徒,反出门去,唤了罗马人来锁拿耶稣。

从此犹大被开革出教,另外有一位门徒补进。但犹大改造的这路武功却流传了下来,成为十二套福音神功中的第十三套。历来神学家都认为犹大这套武功是学自撒旦,属于严禁修炼的邪功之列。理查曾查阅过尼西亚论剑时的残本,对这桩公案略知一二。他初看到朗泰罗斯时,只觉得有些古怪,刚才看到他老师科雄全力施为,才觉察出端倪。

倘若这是真的,莫说从此法兰西将视科雄如死敌,就是梵蒂冈与整个基督教世界亦容不下他。科雄一听理查说破,心中大惊,郎泰罗斯急忙道:“你胡说些什么!我恩师乃是教皇亲封的大主教,岂会去练那种恶魔武功!”

理查冷笑道:“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倘若贝福德公爵知道你这擒杀魔女的急先锋竟与犹大有染,英格兰是否容得下你,还是未知之数。”科雄听了他的话,沉默不语。贝福德公爵对恶魔一向极为憎恶,若他知道自己练习犹大福音,轻则地位不保,重则判决火刑。

科雄闪过一丝狠戾:“我把你们全数杀掉,便不怕旁人知了。”理查面不改色道:“公爵就在左近。我与贞德姑娘只消喊上一声,你再杀我,就是做贼心虚,杀人灭口。”科雄怒道:“你这小子,欺人太甚!”理查道:“彼此彼此。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科雄看了他一眼,忽然推出一掌,理查身体很默契地朝后飘去,堪堪避过。科雄一举木杖,大声喝道:“此地太过凶险,朗泰罗斯,你快快护送公爵大人离开。这两个人,我来对付。”朗泰罗斯心领神会,搀着公爵朝外走去。贝福德公爵虽有些诧异,但也巴不得早早离开,便道:“如此,辛苦主教大人了。”转身匆匆离去。

待公爵离开,理查把贞德搀扶起来,让卡莱尔抬起晕倒的塞江湖隆,四个人跌跌撞撞也朝着城门走去。科雄却把木杖一横,阴森森地说道:“谁允许你们走了?”理查道:“刚才你我不是达成共识了么?我不说破你的师承,你让我们离开。”科雄脸上皱纹抖动,笑得十分开心:“你这蠢材!魔女近在眼前,我又岂会放过她?

如今公爵已被我支走,你们还能去哪里指控!”

科雄黑袍一展,杖头晃动,朝着理查后心点去。他已存了灭口之心,一施招便是毒辣至极的招数。贞德已身负重伤,其余三人他毫不忌惮,是以放手攻来。

殊料原本靠着理查肩头的贞德忽然转身,圣女剑锋就势一抖,霎时气象万千,凛然有上帝绝罚之象。科雄大惊,认出这是希尔德嘉德的圣灵剑法,是贝居因会最为精深的武学,想不到这少女连这套剑法也学会了。

只见圣女剑平平递进,璨若圣光,科雄方圆数十步内皆被剑锋所罩,正如上帝绝罚无所不至。圣灵剑法本来就是犹大福音的克星,加上科雄心存不防,一下子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只听“唰”的一声,圣女剑扫过法杖,把杖头平平削掉。科雄面色一凛,当即把半截法杖掷向贞德,贞德用手一拨,他看准机会,右足点地,整个人一下子腾上城墙,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理查见贞德一剑吓走科雄大主教,长出一口气,再看贞德,却心叫不妙。看来这套剑法耗力极巨,贞德面色已是白如初雪,全凭胸中一口真气维系。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粒盖伦三灵丹给贞德服下,护住心脉,然后招呼卡莱尔走出城堡。

此时城外已经一片寂静,遍地尸体。想来是法军已被科雄击退,然后英军唯恐巴黎有失,护着贝福德公爵撤走了。理查也顾不得询问战场局势,就近寻了一处偏僻的农庄,把贞德与塞隆放下,悉心疗伤。贞德是内创,塞隆是外伤,两者施救手段截然不同,理查修士忙碌了一夜,方才收拾停当。

贞德沉沉睡去,到了次日中午方醒。理查喂了她些混了野菜的燕麦羹,贞德喝完面色总算泛起些红润,便环顾四周,第一句话便开口问道:“如今战局如何?”说着把搁在床侧的圣女剑紧紧握在手里。理查道:“刚才卡莱尔先生出去,探听到了一些消息。”贞德眼睛一亮,抓着理查的手臂道:“我军可曾攻陷巴黎?”理查踌躇片刻,方才嗫嚅道:“法军得了陛下敕令,已经后退二十里,巴黎外围尽失。”

贞德一听,浑身俱震,再也坚持不住,晕倒在理查怀中。

查理曼王冠

贞德这一晕,把理查吓得不轻。须知贞德这种高手,平日极少得病,一病下去便不得了。理查略通医道,急忙双掌抵住她后心,顿觉她体内的内息十分紊乱,肆意乱流。只是理查不知贝居因会的内功特性,根本克制不住。

卡莱尔这时恰好从屋外拎着一只野雉进来,一见他二人姿势,连忙丢下手里物什,快步上前,大声道:“快直下巨蟹、金牛两宫!再转天平、摩羯,行一小周天。”理查不暇多想,依言为之,果然贞德体内气息平稳了不少。忽然他感觉到又有一道内力加入,睁眼一看,原来卡莱尔也盘腿坐到了贞德对面,双掌接在她双肩,与理查一道运功输气。

说来也怪,这卡莱尔竟似十分熟悉贞德的内力习性,由他引导着,贞德体内的真气很快便被这两股外力引入正轨,逐渐平复。理查看她呼吸变得均匀,这才放下心来。卡莱尔也松了口气,转身欲走,却被理查叫住。

理查按住他肩膀道:“卡莱尔弟兄,你刚才救贞德姑娘的手段可是高明得紧呐,你一定不是寻常的吟游诗人呐。”卡莱尔尴尬笑了笑,嗫嚅道:“理查弟兄果然目光如炬。”理查道:“我虽武功不济,看人总算还不错。早在枫丹白露,我就看出弟兄你别有隐情,却想不到你对贝居因会的内功心法如此熟稔。”卡莱尔没有回答,俯身拾起野雉,信步走出屋子。理查会意,也尾随而出。

到了屋外火堆,卡莱尔双手一搓,那野雉的羽毛纷纷剥落,露出白肉。他垂头侍弄了一阵,把那鸡开膛破肚,架到火上,这才长长叹息一声道:“修士您对贞德姑娘关怀备至,我原也不该相瞒的,还是说罢。”理查划了个十字,道:“我虽无神父的职分,却有神父的操守,断然不会有六耳相知,您可以畅所欲言。”

卡莱尔沉吟片刻,方道:“我与贞德姑娘的渊源,却要从那个博韦主教科雄说起了。”理查一惊:“你竟认得他?”卡莱尔恨恨道:“岂止认识,他与我之间可是有血海深仇!我其实并非法兰西人,而是威尼斯人,家世虽不如美第奇,却也殷实得紧。十几年前,那科雄去梵蒂冈朝觐,路过威尼斯,看中了我妹妹的美貌,便露出豺狼本性。我妹妹奋力反抗,他逼奸不成,便运用主教权势诬陷她是魔女。我家族因此被迫迁出威尼斯,想不到科雄竟私通盗匪在阿尔卑斯山口埋伏,我一家三十余口几乎全被杀死。”

卡莱尔说到这里,眼圈微红,停顿了一下方才继续道:“我当时虽会一些武功,却寡不敌众。幸得贝居因会的院长加布里埃拉嬷嬷路过,出手相救,这才捡了我一条性命下来。当时加布里埃拉嬷嬷怀抱着一个婴孩,说是法兰西王国奥尔良公爵路易之女,就是贞德姑娘了。”

理查心中一动,截口问道:“贞德是奥尔良公爵之女?我却从未听说。”卡莱尔道:“奥尔良公爵是皇室宗亲,死得又早,这时冒出一个女儿来,于查理七世面上须不好看,自然要秘而不宣。但你看贞德一介少女竟手握兵权,若非皇裔,怎能得如此信任?”

理查想起贞德说过,说她手中有法兰西之蓝,因此大得查理七世信赖。他仔细想来,总觉得似乎想到什么,一时又难以描摹。

卡莱尔又道:“加布里埃拉嬷嬷击退群匪,留了一本维吉尔的《牧歌心法》给我,然后飘然离去。我从此云游四方,一边练功,一边做吟游诗人。一直到贞德起兵,我知道她是加布里埃拉嬷嬷的关门弟子,有心要报恩,便接了英雄帖赶来巴黎助阵。只恨我太懦弱,看到仇人武功高深,竟吓得动弹不得!”卡莱尔说到痛处,一拳狠狠砸在地上。理查宽慰道:“科雄那厮武功实在高明,若非有贞德姑娘在,你我都有死无生。如今能逃出生天,已经算是侥幸。古人云:留得北海在,不怕没鱼打。何必这时与他硬拼呢?”

卡莱尔道:“科雄老狗狡黠无比,武功又高,如今英格兰在法国北部的统治,全靠他居中主持。我个人私仇姑且不论,对贞德姑娘与法军而言,他亦是一个心腹大患。”理查心想,此时若让他知道科雄与犹大福音的关系,也没什么大用,遂闭口不言。卡莱尔看理查陷入沉思,还以为怀疑自己,面色肃然,横拳在胸前道:“我对天主与卡莱尔家族名誉起誓,一定会保护贞德将军,除死方休。”

理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我只是在想贝居因会与法国皇室的渊源,与您没关系。”

两人对谈告一段落。此后一连三日,理查悉心照顾贞德与塞隆,卡莱尔则出去寻找食物,兼打探军情。得知原来在大军行将攻击之时,忽有信使传来查理七世敕令,言称谈判即开,严令诸军退出巴黎。两位首脑人物贞德与迪努瓦公爵当时俱不在军中,军令如山,法军诸将只得率军离开,放过大好时机,英军趁机退入巴黎。

此时两军对峙,并无新的进展。

贞德此时内伤恢复了大半,听了卡莱尔的描述,只是叹息摇头。理查见贞德憔悴不堪,委顿于床榻之上,全无当日意气风发的英姿,心中怜惜不已。她一腔心血,苦心孤诣,都扑在克复巴黎的大业之上,如今功亏一篑,自然是大受挫折。对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来说,此事负担委实太重。

塞隆到底是年轻人,体格强健,这时已然恢复了七七八八,守在屋外做守卫。他年轻气盛,听到战局变化,脱口骂道:“那个查理七世好不晓事,偏偏这时候要退军,辜负了姑娘你一番苦心!”贞德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骑士守则要骑士尊崇王者,不得忤逆。你既是向着金鸢尾花宣誓,就是陛下的臣子,怎可以口出污言呢?”塞隆没想到她会袒护查理七世,气鼓鼓地闭上嘴巴,朝理查委屈地望去。

理查拍拍那孩子肩膀,端起一碗蔬菜浓汤走到榻边,吹了吹热气,递给贞德。贞德接过碗略喝了一口,仰脸勉强笑道:“这几日,可把修士你累坏了。”理查道:“不妨事,我在特鲁瓦城赈灾时,整日都是如此。”贞德支起身子眺望窗外:“我如今也恢复了五成,明日就可动身回营中。”理查急道:“姑娘你身子还须调理一阵,否则落下病根,贻害无穷。”

贞德道:“我已用贝居因会的内功调息过,不会有问题。国事为重,法军一日不可无我啊。”理查低声道:“卡莱尔先生已经打探清楚。这次巴黎退军,是查理七世身旁大臣拉特雷穆瓦耶公爵的提议,得了查理七世首肯的。可见姑娘你在朝中的敌人,委实不少,而陛下也开始对你有了猜忌。这时回去,无异于入龙潭虎穴,还请姑娘你三思啊。”

贞德抬起手臂,右手轻轻碰触一下理查的左臂,浅浅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只是……”她樱唇张合,末了还是闭口不语,似有满腹心事。理查见她如此形状,心中怜爱,不由道:“既然知道,何不早离?姑娘你替陛下夺下奥尔良、兰斯数座城市,助他登基为王,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咱们回去特鲁瓦,我那里有园圃数十亩,一边清修信主,一边与民同乐,岂不好么?”

贞德摇摇头,将一直搁在床边的圣女剑拿起来,两根葱白玉指抚过剑刃,幽幽道:“我既拿起这圣女剑,就要承担圣女之责,这是逃不开的。嘉德祖师与贝居因会历代掌门,无不如此。唯有蒙主恩召之时,方才有大解脱。”

理查还要出言安慰,贞德忽道:“理查弟兄,扶我起来,我想梳梳头。”言辞倦懒,却有一种摄人心魂的魅力。理查从屋外端来一盆清水,放到床头,然后将贞德小心扶起身来。贞德将金发披散垂下,松开衣襟,偏过头去从怀里取出一把木梳,对着水盆一缕一缕梳理起来。

阳光自窗外涌进来,丝发滑顺如金色浪涛,衬得她脸庞白皙玉透,宛若林中女神。

理查见她露出娇妍,一时看得痴了。贞德梳到一半,回首道:“理查弟兄,光是梳头未免有些无趣,给我唱支歌好么?”理查看得入迷,听贞德连唤了数声,才反应过来道:“卡莱尔先生歌喉胜我百倍,我这等粗人,会什么歌咏。”贞德抿嘴笑道:“修士你不是会圣门火龙吼么,就是吼上一吼,权当解闷也好啊。”两人都是一笑。理查沉思片刻道:“歌我是不会,不过我曾看过一卷长诗,颇为雅致生动,名叫《神曲》,你若想听,不妨背给你听。”贞德喜道:“如此甚好,我早闻其大名,只是师父说此书不利于心志清修,还不曾拜读。”

理查道:“这长诗名叫《神曲》,乃是一百年前的佛罗伦萨人但丁所作,全诗甚长,你能听懂佛罗伦萨语么?”贞德道:“我师父就是佛罗伦萨人,自然懂的。我继续梳头,你来念给我听吧。”说完转过身去,理查望着贞德梳洗的窈窕背影,曲线毕露,怔了片刻,开口吟道:

方吾生之半路,恍余处乎幽林,失正轨而迷误。

道其况兮不可禁,林荒蛮以惨烈,言念及之复怖心!

戚其苦兮死何择,惟获益之足谘,愿覼缕其所历。

奚自入兮不复怀;余梦寐而未觉,遂离弃夫真馗……

这一篇吟诵下来,已是夕阳西下,烟霞满天。贞德听罢,半晌不语,似是沉醉其中不能自拔,良久方才感叹道:“我竟不知人间还有这等苍凉孤郁的美妙诗篇。”理查道:“这只是地狱篇,尚还有炼狱篇与天国篇哩。说的是但丁与他的情人——圣女贝德丽采,两人游历炼狱与天堂,所遇诸事,无不寓意深刻,有裨人心。”

贞德奇道:“圣女也可做情人?竟有这样的事?”理查解说道:“此情非彼情。贝德丽采与但丁两人之感情,无关肉体,纯乎精神相感,不违上帝之道。两人相恋,乃是一段千古流传的佳话。”

贞德“哦”了一声,凝望理查,碧蓝色的双瞳盈盈若闪:“等明日回到军中,理查弟兄你能把这首《神曲》尽数吟与我么?”理查道:“如果姑娘喜欢,我现在便可。”贞德却伸手轻轻掩住他的嘴,道:“贤者彼得拉克曾云,长爱绵绵不尽意。这样的好东西,我实在舍不得一次听完,那样未免太暴殄天物。等到明日回到军中,你再说与我听。”

理查略犹豫了下,老老实实道:“明日姑娘回营,我不能跟随,还有件事要办。”贞德微露出失望神色,却稍现即逝,淡淡道:“哦,那没关系,已经麻烦弟兄你太多了。”理查道:“姑娘不必太过失落,等我办妥当了,再去与将军你吟完《神曲》。”贞德嗔道:“那自然是好,只是你张口将军,闭口姑娘,真的不知人家名字叫贞德么?”理查只得讪讪赔笑,一面望着贞德笑靥如花,心想可从未见她笑得如此开心过。

他视线扫过贞德胸前,忽然发现那枚挂在脖子上的蓝色宝石不见了。贞德道:“那宝石已被太后借去,作王太子在兰斯登基之用。我出征在外,一时还不及取回。”理查“哦”了一声,不再追问。贞德嘴角微微上挑,双眸带着揶揄道:“莫非修士你只是想寻个借口?”

理查面色腾的一下变红,连忙道:“不敢,不敢。”贞德见他的窘迫模样,又咯咯笑了起来。

次日众人打点行装,卡莱尔弄来一匹战场上走失的马匹,让贞德骑上,他与塞隆在两侧护卫。理查对卡莱尔与塞隆叮嘱道:“此回大营,凶险异常,你们可要看护好贞德将军。”塞隆奇道:“这附近英狗已经不多,修士你为何如此担心?”理查一阵苦笑,心想我说的凶险又何止是来自英格兰人,可又不便明说。卡莱尔听出他话中有话,便会意地点头道:“你尽管去吧,我们自然会护卫好将军,不教敌人得手。”

贞德骑在马上,握紧剑鞘,对理查说道:“等你回来,可要带我去游历炼狱与天国。”塞隆与卡莱尔听到她的话,都吓了一跳。只有理查与她相视一笑,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转身离去。

拜别了贞德一行,理查只身一路朝着东方而去。不一日,他已穿过整个佛兰德地区,来到布鲁日城。布鲁日乃是佛兰德重镇,一条莱茵河穿城而过,水道网布,商船如织,万商交汇,极为繁华。

理查进了城后,先去圣血教堂拜谒了基督血匣,而后雇了一条小木船,飘飘摇摇到了城内西北一处修道院。这一处修道院以白石砌成,高墙圆顶,颇有拜占庭古风。看岩缝斑驳,少说也有数百年历史。理查走到修道院正门,望见一尊圣母像高高耸立,心想这便是贝居因会的总舵了。

卡莱尔曾说,贝居因会行事低调神秘,但居所却从不避人,其中总舵便设在布鲁日城中。整个佛兰德乃至西欧全境,常有女子前来这里寻求庇护。

理查走到修道院大门前,伸手拍了拍木门。半晌方有一位扫地老嬷嬷打开旁边小门,探头出来。那嬷嬷打量一番理查,开口道:“修士若是来礼圣静祈的,请去圣桑大教堂,自有主内的弟兄接引。这里是女修道院,却不方便。”理查恭恭敬敬道:“请问加布里埃拉院长可在?”

那嬷嬷道:“院长正在静养,不见外人的。”理查道:“我是来自特鲁瓦城西妥斯会的理查修士,找院长有要事相商,烦请通报一声。”嬷嬷一听,面色陡然一变,慢慢打开门放他进来,转身便走,一言不发。

理查随着她走过一条长廊,来到修道院内的一处接引大厅。这大厅呈正方形,穹顶高阔,四下各有一扇木门,四周墙壁上有诸多彩绘雕塑,无不阴柔细腻,一看便知出自女子之手。引路嬷嬷道:“你可等在这里,我去通报。”

过不多时,理查忽然听到脚步纷乱,一抬头,却见几十位修女从大厅四个入口鱼贯而入,个个表情肃穆。为首的一位老嬷嬷指着理查喝道:“好个恶贼,敢来闯我贝居因会!”理查愕然,连忙分辩道:“我来此地是找院长大人有要事相商,没什么歹意。”

老嬷嬷一挥手道:“事到如今还要狡辩,布阵!”她一声令下,那几十位修女身形如飞,很快站成数队,东一簇,西一丛,守在四个出口。老嬷嬷冷笑道:“恶贼,你自投罗网,我看你如今还能跑去哪里。”

理查再一看那些修女所站的位置,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阵法俨然是格里高利唱诗班的格局,心中顿觉不妙。

数百年前梵蒂冈曾有一位教皇格里高利,是一代武学奇才。他悟到以气驭韵、以音传气的法门,开创了唱诗班圣咏。唱诗班圣咏讲究的是韵律相辅,层叠响应,即便阵中之人个个内力平常,也可靠着圣咏合唱发挥出数倍威力。后来到了希尔德嘉德的时代,她精通乐理,曾亲手谱写百十余首圣歌,因此贝居因会的唱诗班圣咏,威力犹在梵蒂冈之上。

理查认出这个阵法,心想自己真是好大的面子,竟让贝居因会布出这种阵法来对付自己。他情知此阵一经布成,万难逃脱,便想只好先下手为强,趁阵势未成去闯上一闯。

他见西门处站着的数名修女年纪尚轻,身形一晃,便挥掌攻去。修女们一见他开始动手,连忙各自站位,齐声开口咏唱,合声悠扬而起,传来阵阵内力。这是希尔德嘉德谱写的《愿神的清泉沐浴深在》,寓意精深,旋律巧妙。

理查冲至阵前,施展出路加福音攻向唱诗班中的一个年轻修女。掌风当前,那修女岿然不动,只从唇里吐出一阵轻啸,周围同伴随着旋律和声,似是千万只手灌输内力给她。理查的掌快攻到她面前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觉得对方内力如排山倒海般袭来。理查不得以只得双腿一顿,闪身避过,哪知另三位修女低音涌起,在他面前筑起一道厚厚的无形墙壁;又有两位修女紧承,甩出两段花腔儿,螺旋直上,理查只得后退数步,才稳住阵脚。

理查这才真切地体会到唱诗班阵的威力,那四个唱诗班虽然分列四门,实则低音、中音、高音诸声部靠咏唱与彼此配合,娴熟默契。低音低沉,中音宏厚,高音激越,正似诸般长短兵刃彼此组合,毫无破绽,一浪高过一浪。

渐进高潮之时,四门领唱的四位嬷嬷迈前一步,声音高亢,如四条长剑一般刺向理查:“我们在天上的父,他垂怜我们,应许我们的!”理查大吃一惊,纵身躲闪,却不防众修女齐声唱答:“圣哉圣哉,天上的父。”把他周身团团笼罩。

这由独唱者领唱一节诗篇,然后唱诗班重复该节的前半部分。两者一问一答,旋律越发花俏,正是格里高利圣咏中最高形式的应答圣咏。四门共有四位领唱,等若是四位高手分进合击,旁边还有许多中音部与低音部的和声一旁掠阵。理查在围攻之下无路可走,只能退到大厅中间。好在贝居因会的武功慈柔,并不进逼,以静制动。

那老嬷嬷见恶贼已经走投无路,大为得意,正要喝令他束手就缚,身旁却忽然多了一位老妪。这老妪七十多岁,满面核桃般的皱纹,却生得慈眉善目,两道白眉之间一粒红痣,双目清澈如水。老嬷嬷见了她,连忙躬身道:“加布里埃拉院长大人,您怎么来了?”

被称做院长的老嬷嬷淡淡道:“我在礼拜堂内,还奇怪为何今日晨祈之人少了许多,原来都被拉雅嬷嬷您叫来这里了。”拉雅嬷嬷急忙躬身道:“院长,前几日那特鲁瓦城的恶贼的同伙今日重来,正要擒他。”然后把理查之事详细说了一遍。

加布里埃拉嬷嬷步入大厅,环顾一周,忽然袖手一指,冲理查道:“那本书可是弟兄您丢的?”理查转头去看,发现卡莱尔那本《维吉尔心法》落在地上,忙道:“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是他指点我到此地来。”加布里埃拉嬷嬷点点头:“原来是卡莱尔先生的故人,我好久不见他了。”转头笑道:“拉雅嬷嬷您可有些武断了。既然那恶贼已然逃了,他的同伙又怎会不加掩饰去而复返呢?”

拉雅嬷嬷道:“这人与那恶贼一般装束,又都是特鲁瓦来的,让人不得不防。”加布里埃拉嬷嬷道:“这人用的是梵蒂冈的福音功夫,若非信仰坚定,心存大善,断不会用得如此流畅。想来是个义人,不要太过为难。”

院长在贝居因会内权威极高,一言九鼎。拉雅嬷嬷见院长发了话,只得转身高声道:“各位姊妹,收阵!”那一众修女平素训练严格,一听令下,同时闭嘴宁气,竟是一丝不乱。理查在大厅中央气喘吁吁,心有余悸。这阵法密不透风,就是贞德来,恐怕也未必闯得出去。

理查把书捡起来,双手恭恭敬敬捧起来:“您一定就是加布里埃拉院长吧?卡莱尔先生是我的好友,他托我把这本心法还给您。”加布里埃拉嬷嬷道:“既然是卡莱尔先生的朋友,那自然是本派的客人。”她接过心法放入怀里,又道:“刚才一切,纯属误会,希望弟兄你不要介意。这也不能全怪拉雅嬷嬷。前几日也有一位修士自称来自特鲁瓦,我们好生接待,他却夜闯贝居因会的秘阁,还欲下毒伤我。”

理查一惊,忙道:“那人是否叫朗泰罗斯?”拉雅嬷嬷抢道:“莫非你认识?”理查苦笑道:“我来此地,倒有一半是因为他。这人如今下落如何?”拉雅嬷嬷道:“院长大人何等人物,早早识破了他的奸计。他事败欲逃,伤了我们数名姊妹,最后还是院长亲自出手,把他打成重伤,他落荒而逃。”

理查道:“原来如此,这人是博韦大主教皮埃尔·科雄的弟子。”院长目光一凛:“科雄?想不到他这么多年,还是贼性不改。”拉雅嬷嬷讶道:“院长您认识他?”加布里埃拉嬷嬷冷哼一声:“岂止认识!那科雄当年用邪法骗奸贝居因会的数名年轻修女,被我会派遣高手一路追杀到了意大利。最后他在阿尔卑斯山恰好被我撞到。我要杀他,他却苦苦哀求,又发下毒誓,我才放这狗贼一条生路。想不到今日又来惹事!”理查心想,大概卡莱尔先生就是在这一役得以逃出生天。

加布里埃拉嬷嬷看理查表情,似有无数言语要说,便挥了挥手,示意他随自己来。拉雅嬷嬷有些不放心,但看院长态度坚决,也只得留在厅中。两人一前一后朝贝居因会后面走去,加布里埃拉嬷嬷面相和蔼,却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威严气度,理查跟在后面,一句话也不敢说。

两人上上下下,来到一处幽静小屋。小屋内颇为狭窄,只有一张橡木长桌与两把椅子,桌上一座烛台一本圣经,除此以外并无他物。加布里埃拉嬷嬷请理查坐下,为他倒了一杯清水,袍袖一挥,屋门咣当就关上了。这份凭空使力的功夫,让理查咋舌不已。

加布里埃拉嬷嬷道:“这里是院长专属的静祈室,若没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五十步。理查弟兄你可不必顾忌。”理查道:“我这一次来,并非为卡莱尔先生还书,却是为了贞德姑娘。”嬷嬷白眉略挑,似早猜中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你莫不是为了追查贞德那孩子的身世而来?”理查闻言一惊:“院长大人您怎么猜到的?”

嬷嬷道:“她出山已近一年,这孩子心情高傲,不擅掩饰,迟早会有有心人觉察到其中端倪,来我这里求证——不过我却没想到会是西妥斯修会的修士——理查弟兄,你与贞德是如何认识的?”

理查便把自己与贞德的渊源详细说了一遍。加布里埃拉嬷嬷听到贞德不顾伤势,返回军中,轻轻叹息了一声,用指甲敲了敲桌面道:“这孩子,还是如此倔强。”言罢又眯起眼睛,表情饶有兴趣:“听起来理查弟兄您与贞德不过是萍水相逢,一共只见过两面。为何对这个有兴趣?”理查道:“我为了贞德姑娘幸福,亦为了法兰西国运。”

加布里埃拉嬷嬷听到后半句,微露诧异:“理查弟兄,你倒好眼力!”理查却没有丝毫得色,反而忧心更重:“在下只是听得只言片语,略作推断而已。不过贞德姑娘行事高调,又从无心机,连我这鲁钝之人,都已有所怀疑,遑论别人?那朗泰罗斯,想必也是因为他师父科雄大主教有所觉察,于是指使他来贝居因会探个虚实。”

他又追了一句:“法兰西宫廷波谲云诡,英格兰又对贞德恨之入骨。倘若嬷嬷您不能坦诚相告,只怕贞德姑娘会有危险。”加布里埃拉嬷嬷沉吟良久,方才缓缓道:“那么理查弟兄,关于贞德身世,你究竟知道多少?”

理查道:“卡莱尔先生曾告诉我说,贞德是奥尔良公爵路易之女,可是真的?”加布里埃拉嬷嬷颔首道:“确有此事。”理查深吸一口气道:

“那贞德的生母,便是伊莎贝拉王太后?”

加布里埃拉嬷嬷见理查一语点破玄机,眼神半是惊异,半是赞许,拍了拍膝盖叹道:“修士真是洞若观火,看来本座不必再苦守这秘密了。”理查道:“真言不传六耳,嬷嬷您尽管放心就是。”

嬷嬷起身为理查续了些清水,冲圣母像祈祷片刻,复坐回去,徐徐道:“此事说来话可就长了。十九年前,法兰西是查理六世在位。查理六世是个疯子,不堪国事,法兰西举国都靠着伊莎贝拉王妃一力承担。当时法兰西朝廷有两大门阀,一个是奥尔良公爵路易,一个是勃艮第公爵约翰,两人都为了伊莎贝拉王妃争风吃醋。当朝的查理七世,其实就是伊莎贝拉王妃与路易私通之子。查理七世九岁那年,他的生父身份被勃艮第公爵约翰得知。约翰勃然大怒,不仅派人暗杀了路易,还率众降了英吉利,以致法兰西四分五裂。”

理查点点头,这段史实法兰西人人皆知。查理七世的身世早有传言,只是不见于官方记录罢了,坊间可是早流传开了,法兰西人无不心知肚明。

加布里埃拉嬷嬷继续道:“就在路易遇刺那一年,伊莎贝拉王妃恰好已经有了身孕。当时政局不稳,王妃殚精竭虑只为维持法兰西不乱,深知倘若自己再诞下路易的遗腹子,国政便不可收拾,只得来向贝居因会求助。王妃本是我贝居因会的俗家弟子,我一向对她颇为照拂,便亲自去了趟巴黎,偷偷带走婴孩,绕道阿尔卑斯返回布鲁日。我救下卡莱尔先生,便是在那个时候,我只告诉他这是路易之子,却不敢说与王妃有关。从此贞德便留在布鲁日,被我悉心抚养,教以武功。自从开派祖师希尔德嘉德以来,她可算是会中最出色的武学奇才。”说到这里,加布里埃拉嬷嬷脸上浮出慈爱神色。

理查道:“如此说来,贞德脖子上挂着的那枚宝石,就是法皇王冠上的那枚法兰西之蓝么?”加布里埃拉嬷嬷道:“修士目光如炬,真是见一叶而知寒秋,实在佩服。法兰西之蓝乃是查理曼王冠上的装饰,伊莎贝拉王妃把贞德交与老身之时,把这枚法兰西之蓝塞入襁褓,说日后若是相认,好有个凭证。”

理查于法国皇室典故颇为熟稔,当日一看到这枚宝石,便模模糊糊猜出了来历。那顶法皇王冠本是查理曼大帝的遗物,其上缀有数枚玉石,还有耶稣殉难时流传下来的圣物十字架残片,乃是历代王室正统的关键信物。查理七世在兰斯登基之时,戴的就是这顶王冠,方才赢得群臣心悦诚服。

嬷嬷又道:“我原想让她做个修女,在贝居因会一世安稳度过。可近年来法兰西国事日蹙,贞德虽然已经绝志事主,可她毕竟有王室血脉。我便瞒住身世,把嘉德剑授予她。这把圣女剑是嘉儿女德祖师传下的至宝,凡是持剑者,必须要秉承圣女之名,匡济世事。贞德得了这把剑,十分欣喜,还立下圣女誓言,把法兰西复国视同己任。我这才放心让她带着法兰西之蓝下山,去助自己母亲与哥哥一臂之力。”

理查皱眉道:“这事可大大不妙。贞德姑娘的出身如此敏感,查理七世又怎会容忍她呢?”加布里埃拉嬷嬷道:“查理七世并不知道真相。我让贞德把法兰西之蓝只拿给伊莎贝拉看,伊莎贝拉看到,自然就明白了。你看贞德一到希农,立刻就手掌兵权,这都是王太后暗中助力的缘故。”

理查冷笑道:“权势面前无亲情,伊莎贝拉太后爱护儿子,只怕如今查理七世已尽知内情了。”加布里埃拉嬷嬷道:“就是他知道了也不打紧,贞德只要把法兰西之蓝带在身边,查理七世便不敢有什么举动。”

理查听到这里,霍然起身,面色霎时苍白一片:“这可糟了!贞德姑娘在巴黎附近疗养之时,并没把法兰西之蓝带在身上。她说早已被太后借走,用去给王太子登基加冕。”加布里埃拉嬷嬷听到这里,原本沉稳的表情大为震动,目光一凛:“可伊莎贝拉为何要这么做?”理查急道:“这岂不是很明显么?她爱惜自己儿子,便把那宝石骗到手,嵌在查理曼的王冠之上,顺利遂了儿子登基之愿。从此查理七世对贞德姑娘便再无半点顾忌。”

加布里埃拉嬷嬷疑道:“若非贞德力挽狂澜,法国皇室早已被连根拔起。查理七世怎会做自断臂膀的蠢事?”理查一时冲动,也顾不得礼貌,张嘴大声道:“嬷嬷您在修道院时间太久,对世情看得忒单纯了!查理七世刻薄寡恩,猜忌成性,怎会容得了贞德姑娘?自从他在兰斯加冕之后,对贞德便处处掣肘,先是削减贞德兵权,她战力不敷,不得不在全法兰西大撒英雄帖;后来又在巴黎突然下令撤兵,使贞德的苦心筹划功亏一篑,就是明证!”

加布里埃拉嬷嬷听了理查的一番话,也不为忤,只是手捻着念珠,沉吟不语。她在欧洲武林德高年劭,是公认的顶尖高手,可长年隐居在贝居因会的修道院,不与外界交通,于这宫廷内斗反不及理查看得透彻。她亲手教出来的弟子贞德,自然更无心机。

过了半晌,老嬷嬷方迟疑道:“如此说来,我派她下山,竟是害了她?”理查正色道:“也不尽然。贞德姑娘力挽狂澜,使法国免遭灭国之灾,这是上帝也要称赞的义举,配得上她手中圣女剑的昭昭用意。只是如今局势已经大变,法国王军占据主动,又有大批贵族依附,就连勃艮第也摇摆不定。反观英人,国王尚幼,又是权臣贝福德公爵辅政,弱主强臣,早晚生变。就算没有贞德,法军亦有足够机会击败英格兰人。”

说到这里,理查站起身来,冲加布里埃拉嬷嬷深深一拜道:“这次我来,就是想恳请院长亲自出山,劝说贞德放下圣女剑与圣女职责。她年纪尚轻,法兰西国运由她一肩承担,委实太重了。”加布里埃拉嬷嬷听到他忽然这么一说,不禁一怔,旋即道:“修士何以对贞德关心到了这种程度,莫非……”

理查知道嬷嬷心中疑虑,坦然道:“我自幼宣誓守西妥斯会的戒律,一心侍奉天主,俗世种种,于我乃如过眼云烟。贞德姑娘上应天主,下应人道,又有玲珑剔透的天然之心,我只是不愿让这样的姊妹被浊流污染罢了。”

嬷嬷却笑道:“你果然这么想么?”理查迟疑片刻,方道:“在下对贞德姑娘,正如但丁之于贝德丽采。”加布里埃拉嬷嬷显然看过《神曲》,眼神非喜非怒,理查有些窘迫,又不敢回避视线,只得暗暗运起内功,压住自己心头涌出的异样情绪。

嬷嬷也不继续逼问,起身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慢慢道:“贝居因会的这一把圣女剑,承载着神圣职责。自嘉德祖师以降,历代拿起这把剑的人,无不尽心竭力应誓履职,不是死于非命,就是心血耗费过巨,以致年华不永。想不到这圣女剑的宿命,到这一代还是逃不脱……我当初授剑给她,只是希望她无须知道自己身世,也能靠着圣女剑的誓约全力协助法兰西复国,早知如此……也罢,老身便破例出一次山,把贞德带回贝居因会,这圣女剑,不拿起来也罢。”

她语气忽而放缓,似是提醒理查一样:“可理查弟兄,你该知道。倘若贞德放下圣女剑,等若是卸下圣女之责,便要做回普通修女,立下守贞誓言,一世隐在贝居因会不问世事。你可愿意?”

这“你可愿意”四字,说得大有深意,理查也划了一个十字道:“有贞德姑娘这样出色的人物虔诚信神,实在是我教之幸。”

他口中如此说,心里却没来由地钻出几缕遗憾,虽轻描淡写,却如同附骨之蛆,无论如何运功都无法平抑。

加布里埃拉嬷嬷见理查答得言不由衷,默默摇头,也不说破,摇动铃铛唤了两名修女,转头对理查道:“贝居因会不便留男客,今晚权且委屈修士你寄居附近的教堂,明日等我交代好事情,咱们就出发。”

理查连忙称谢,既觉欣慰,又感别有一番滋味。

一夜无话。次日加布里埃拉嬷嬷安排了贝居住因会的诸项事宜,又安排了一辆马车一匹骏马,与理查两人一乘一骑,朝着法兰西赶去。

一连数日赶路,理查在路上陆续听说了最新的战况:贞德挥师北上,绕过巴黎,正在贡比涅地区与英格兰、勃艮第人对峙,看来查理七世忌惮贞德在军中的威望,还不敢掣肘得太过明显。理查听到这消息,长长松了一口气,只要贞德待在军中,就可安然无恙。

这一日他们两人不觉已经进入贡比涅地区。理查忽然听到远处一阵马蹄急响,手搭凉棚望去,看到塞隆正骑在马上在狂奔。塞隆是贞德的贴身护卫,为何只身在这里出现?理查颇为惊奇,勒着缰绳大声呼唤。

塞隆听到声音,急忙纵马过来,快到马车身前时,整个人竟一下收束不住,从马背上滚下来,他显然是疲惫至极。理查心中悚然一惊,赶紧扶他起来,连声问道发生了何事。就连加布里埃拉嬷嬷都掀起了车帘,投来疑虑一瞥。

塞隆一看到理查面容,突然哇哇大哭起来,一时间涕泪交加。理查连问了数声,塞隆才哽咽道:“修士……贞德将军她,她……被英格兰人捉去了。”

阿布里塔楼

听到塞隆说出这一番话,理查惊得魂飞魄散。加布里埃拉嬷嬷下了车,双眉紧蹙,运起指力连点了塞隆数处。塞隆这才平复了情绪,抽抽噎噎把原委说出来。

原来自从理查走后,贞德一行返回大营,却发现查理七世任命了新的法军主帅,而贞德则被派去率领一支偏师扫荡贡比涅附近的残敌。

贞德虽有些不满,但君命难违。她来到贡比涅之后,连下十几座城堡。前几日贞德带了卡莱尔、塞隆与百余名士兵出城勘察地形,不意遭遇了勃艮第人埋伏,主使者正是皮埃尔科雄。还是贞德凭着掌中圣女剑杀出一条血路,掩护众人朝最近的法军城堡撤退。谁知到了城堡墙下,城内的守军却不敢开城。贞德连续叫了四门,都紧闭门户,只得率众绕路而走,她自己毅然断后。只可惜纵然贞德有绝世武功,以一人之力抵挡大军终究还是寡不敌众,被科雄所擒。塞隆死里逃生,正急急忙忙赶回大营报信求援。

听到塞隆讲完,理查心如刀绞,不由得一拳怒砸在马车上,让辕马一阵嘶鸣。这明明就是查理七世的借刀杀人之计,想不到这厮居然毫不掩饰,当真视天下公论与道义如无物!他又想到勃艮第和英国人平素对贞德的怨恨,心中又是一阵发凉。

加布里埃拉嬷嬷走到理查身边,按住他肩膀,一股温润内力贯注进来,让他原本烦乱不堪的心绪稍稍平复下来。嬷嬷道:“理查弟兄,如今我们该如何?”她面色镇定,按在理查肩膀的右手却微微发颤。塞隆擦了擦眼泪,抢声道:“咱们赶紧去附近的法军营寨,让他们发兵救援。”

理查冷哼一声:“查理七世存心要害贞德,又怎会派人来救援!何况这里距离最近的法军驻地也有二三十法里。一来一返,只怕贞德早已经被勃艮第人带走了。”加布里埃拉嬷嬷道:“那么依修士你的意思……”理查决然道:“事不宜迟,咱们应当马上行动,趁勃艮第人还未进入城堡,把贞德姑娘救出来。倘若等到贞德被关入城堡水牢,深垒高壁,就难了。”

加布里埃拉嬷嬷与塞隆点头称是,塞隆道:“卡莱尔先生已经先行跟踪勃艮第人而去,我们循他留下的记号,应该能追得到……只是,只有我们四人,能在万军之中救出贞德将军么?”说罢看着加布里埃拉嬷嬷,眼露怀疑,显然是怀疑这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能有多大本事。理查道:“塞隆!你可知她是谁?她便是贞德姑娘的授业恩师、贝居因会的院长加布里埃拉嬷嬷。”塞隆慌忙拜倒,口称恕罪。嬷嬷搀他起来道:“如今救出贞德这孩子是大事,这些礼还是免了罢。”

于是嬷嬷把辕马解下来,与理查、塞隆一人一骑,急急忙忙朝着勃艮第人撤军的路线追去,恨不得肋生双翅,像天使一样飞过去。贡比涅地区河道纵横,森林密布,好在卡莱尔一路上留下许多记号。眼看夕阳西下,远远已能看到勃艮第军的旗帜,还有密密麻麻的帐篷,其中炊烟袅袅。看来今日他们打算就地扎营。

靠着事先约定的记号,他们先与卡莱尔碰了头。卡莱尔没料到加布里埃拉嬷嬷居然亲临,两人相见,略寒暄了几句,便转到了正题。根据卡莱尔观察,这一队勃艮第人约有三千之众,其中不乏高手,皮埃尔科雄应该也在军中。

理查提议说等夜深之后,他们三个人潜入营寨,卡莱尔负责把勃艮第人的粮秣辎重点燃,使之混乱啸营;理查趁乱去救出贞德;嬷嬷在一旁准备出手对付科雄的干涉;塞隆武功不高,留在营寨之外看守马匹,接应众人。卡莱尔与嬷嬷都说好计,塞隆虽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跟着去只会添乱。

于是等到夜深,他们依计而行。这三个人各自身负绝技,轻易便潜入勃艮第军营。偶尔有一两个警觉的哨兵觉察到异样,早被嬷嬷一指隔空点倒。过不多时,营寨西侧隐有火光,迎风而盛,一下子烧了起来。哨兵连忙大声示警,勃艮第人正在睡梦中,骤然听到警报,倒有许多人衣服尚未穿好就冲出来了,找兵器的找兵器,提水的提水,一时大呼小叫,场面混乱至极。

理查估计贞德定是被关在主帐之内,此时正是好时机,便望着帐篷纹饰悄悄过去。他刚到帐边,还未伸手掀帘,就听耳边一声怒喝:“哪里来的贼子!敢来劫营!”声音十分熟悉,转头一看,竟是朗泰罗斯。朗泰罗斯看清理查面貌,先是一惊,然后咧开嘴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理查修士,你是来救你的魔女小情人么?”

理查怒道:“休要侮辱贞德姑娘!”一拳打过去,朗泰罗斯闪身轻轻躲开,又道:“你这一份深情执念,实在令人钦佩。只可惜上帝行事神秘,不是凡人所能揣度的。你的小情人,早已被师尊送去卢昂了。”理查听了,手里招式一缓,心头大震。朗泰罗斯见他露出破绽,凶光一露,掣出爱尔兰斩剑,糅着犹大福音的内力攻了过来。

本来理查武功与朗泰罗斯不分轩轾,路加福音与犹大福音旗鼓相当,只是如今听到贞德竟不在营中,理查心绪纷乱,手里慢了一拍,被朗泰罗斯抢到了先机。朗泰罗斯一面狂攻,一面好整以暇地说道:“你那魔女小情人生得倒是漂亮,就是倔强了些,几次寻死都被师尊拦了下来。巴黎的英格兰蛮子可都摩拳擦掌等着一亲芳泽,不知道那小美人能否消受得了。”说完猥琐地哈哈大笑。

理查怒意更盛,呼吸错乱,一个不慎,被朗泰罗斯刺中了右肩,爆出一片血花。朗泰罗斯道:“你身为立了誓约的修士,居然对一个贝居因会的小娼妇动了真情,实在是有辱上帝门庭!我今日就算是代天绝罚!”又是一剑挥过,理查晃晃身子,躲闪不及,朗泰罗斯心中大喜,正要挺剑刺穿他的心脏,忽然觉得身后劲风大起,回头一看,却见加布里埃拉嬷嬷冷脸相对。

加布里埃拉嬷嬷淡淡道:“你口吐污秽,在贝居因会吃的苦头还不够么?”朗泰罗斯大骇,他当日闯入贝居因会,被嬷嬷撞见,只交手三招便几乎丧命,知道这老嬷嬷的武功深不可测。此时她竟然出现在自己背后,心中震骇可想而知。朗泰罗斯二话不说,转身就要施展出轻功逃走,不料发觉四肢百骸像是被寒冰冻僵,半点提不起气来。

加布里埃拉嬷嬷道:“地狱第四狱乃是寒冰之地,专为亵渎之人所备。你如今所做所为,正该去那里。”她手指颤动,嗤嗤几声气劲射去,朗泰罗斯觉得浑身一麻,连嘴都无法张开。理查这时恢复了清醒,想到这人对贞德的亵渎之词,不由又恨又怕,意由心生,劲由意发,双掌挟着雄浑内力“啪”地拍在朗泰罗斯双耳。朗泰罗斯双目一滞,头骨尽裂,不久有潺潺鲜血从七窍流出,眼看不行了。只是他体内寒劲未解,尸身兀自直立不倒。

理查对加布里埃拉嬷嬷道:“科雄已经带着贞德先离开了大队,直奔卢昂而去。看来朗泰罗斯已经觉察到了贞德身世,还告诉了他老师。英格兰人倘若知道贞德的价值,只怕她处境更惨,我们看来得立刻去卢昂了。”加布里埃拉嬷嬷点头道:“正该如此。”

老嬷嬷神功一收,寒劲撤回,朗泰罗斯的尸体“噗通”一声才栽倒在地,周身泛紫。理查道:“听说犹大福音十分阴毒,使这门功夫的人,死后毒素反噬,会让全身发紫,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卢昂位于法国北部诺曼底,是联系英伦岛与法兰西北部的重镇,英格兰大军主力即驻屯于此。这一段时日以来战事险恶,搞得英人异常谨慎。虽然暂时不曾封城禁止居民出入,但摄政王贝福德公爵一声令下,大部分卫兵由当地人都换成了英格兰士卒,矛横桥上,弩架城堞,盘查一日严甚一日,平添几分紧张气息,把整个卢昂城经营成了戒备森严的军事要塞。

这一天日过正午,看守西侧城门的三名英卒正闭目打盹,一人忽然听到远处马蹄声响,车声辚辚,不由得连忙唤醒同伴,举目望去。只见一位银盔亮甲、束发簪缨的少年骑士雄赳赳跨在马上,身后两位扈从护着一辆华丽的二轮马车,朝着卢昂而来。马车上还竖着一面小旗,旗上绘有一杆断枪、三只飞燕。

英卒把长矛横在手里,喝令骑士停下。那位少年骑士也不下马,趾高气扬叱道:“你们这些贱民,狗一样的东西,敢挡小爷的路?”英卒见他态度倨傲,又是贵族打扮,心中有些惊疑,连忙赔笑道:“公爵如今下了命令,为防法人奸细渗入,出入卢昂都得凭路引,不是小的故意为难。”

那少年大怒,挥鞭就要抽打,旁边一个扈从大叫道:“这一位莱昂子爵乃是香槟斯泰尔家族的长子,特来襄助贝福德爵爷,如何怠慢!”另外一个扈从踏步上前,拦住骑士的鞭子,劝道:“少爷,这些士卒也是职责所在,何必与他们见识,待我去与他们说说。”

这扈从走到卫兵面前,笑道:“几位老哥,且听我说几句。”

其时贵族气焰跋扈,鞭打平民小卒乃是寻常事。这些卫兵们见这扈从帮自己免去一顿鞭打,面色缓和不少。那扈从道:“斯泰尔家族一向对公爵与陛下最是忠心,听到战事有变,就派了爱子莱昂子爵从香槟赶来勤王。兵贵神速嘛,我们走得急,不曾带什么路引。几位小哥权且通融一下,都是为了陛下啊。”

自从英格兰入侵法北以来,常有各地大小领主前来英营投诚,并不算什么奇事。那为首的卫兵开口道:“倘若是来投诚的贵族,我们自然不会为难,只是 .. ”他转身唤来一名勃艮第士兵,勃艮第士兵朝马车上的旗帜看了一阵,点头道:“不错,正是斯泰尔家族的断枪三燕纹章。”

那少年骑士在马上不耐烦道:“我与公爵还有军情商议,你们误了大事,小心公爵拆了你们的骨头!”他的扈从不失时机悄悄塞给卫兵几枚银币,卫兵掂了掂手里银币的重量,面露笑容,忽然看到马车,抬手问道:“那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那骑士冷哼道:“凭你们也配问!”他叫另外一位扈从掀起马车一帘,原来里面是一位老嬷嬷,正闭目默祈,说不出的虔诚。众卫兵一惊,惶然缩回,口称上帝宽恕。为首的连忙命人搬开城前拒马,打开城门放这一队人进去。

这队人进了卢昂城,拆下纹章旗,寻了一处小旅馆落脚。甫一进屋子,少年骑士一改跋扈嘴脸,冲那两名扈从与老嬷嬷道:“这一路上委屈三位了。”原来这骑士是塞隆,那两名扈从是理查与卡莱尔化装的,安然坐在马车里的却是加布里埃拉嬷嬷。

塞隆自幼受骑士正统教育,举凡西欧贵族家族系谱、纹章、旗杖、典仪无不熟稔于胸,举手投足都带着些贵族气度。理查估计卢昂城内戒备森严,故而想出这么一条瞒天过海之计。

卡莱尔脱下扈从衣服,变回吟游诗人装扮道:“如今进了卢昂城,强敌环伺,须得加倍小心,嬷嬷您权且歇息,我们三人出去打听一下贞德下落。”嬷嬷点点头,又叮嘱道:“依着惯例,女性囚犯另有安置,一般不囚在牢中,而是交由当地女修道院看管,你们按照这条线索,或有所得。”

理查、塞隆、卡莱尔三人变换了装束出门,在卢昂城里寻访了大半日,转遍了三四个女修道院,却一无所获。看来科雄擒获贞德一事,英格兰人秘而不宣,是以绝大部分卢昂人并不知道那大名鼎鼎的贞德,正囚禁在这城下某处。

眼看太阳行将落山,卢昂城施行宵禁,开始有大队军士沿街巡行,喝令行人速速回家。卡莱尔对塞隆与理查说:“今日看来,不如早些回去,明天一早再来打听。”塞隆急道:“可贞德将军怎么办?”卡莱尔道:“贞德姑娘身份敏感,价值巨大,他们断不会为难她的。”

理查心中虽然焦虑,却也知道此事急不得,他环顾四周,也只得赞同卡莱尔意见。三人回到旅馆,吃罢晚饭后各自休息。理查运功调息了片刻,却觉得烦躁不堪,索性走出房间,在旅馆附近溜达。

他与两名英格兰士兵擦肩而过,无意间听到其中一人抱怨道:“那阿布里监狱明明有守军,干吗派我们去,这时节晚上怕不冷死人。”另外一个人道:“你莫抱怨,咱们还算不错了。我那个约翰表弟和几十个兄弟还要连夜把阿布里的囚犯都押送去加莱哩,岂不是更惨?”一人奇道:“既然牢里都空了,为何还要叫我们去守卫?”另外一个人道:“叫你去,你便去,上头的事情,何必咱们操心?”

理查凝神静听,不觉一惊,心想这莫非是为了囚禁贞德而做的调动?他见两名士兵即将走远,一时也来不及通知其他人,便屏息宁气跟在后面,一路跟踪。不一会儿,他们来到卢昂城东区。远远可以望见高丘之上有一座石制塔楼,高大巍峨,在夜色映衬下显得颇为阴森。想来它就是士兵口中的阿布里监狱。

塔楼四周戒备十分森严,如临大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四周被一条深沟环绕,只有一座吊桥与外界相连。理查无法再前进,只得另寻途径。

经过一番观察,理查发觉阿布里塔楼并非笔直,而是朝南侧稍稍倾斜,与旁边一段绕过内城的城墙相距不远。理查看到这个破绽,便施展出轻功,趁着黑夜掩护像壁虎一般贴墙而行,避过卫兵视线,快接近阿布里塔楼时猛然起跳,“噗通”一声,身子斜斜落入水中,双臂却及时扒住了对岸的河沿边缘。

这一起一落虽然短暂,却极耗体力,理查好不容易爬上对岸,已经是大汗淋漓。低头一看,双腿的裤子被护城河里暗藏的挠钩刮得七零八落,不禁暗叫侥幸。倘若刚才一步踏错落入河心,只怕已经死透了。

他喘息片刻,仰头去望,看到塔楼只有一侧开有窗口,此时唯有第五层亮着灯光。这一侧面冲着吊桥,吊桥旁的关卡灯火通明,几乎不可能不被卫兵发现。理查便从另外一侧攀援而上,这一侧全是麻石直壁,凹凸不平,一会儿工夫他就爬到了五层的高度。

这塔楼虽高,墙壁却不甚厚。理查左手抓住一块凸出来的圆石,右掌使出暗劲,往墙壁上的一块石砖奋力拍去,那块石砖发出闷闷一声,用手再一抓,已经四分五裂。理查掏开残渣,再如法炮制,竟被他挖出一个孔隙来。他略歇了歇,把眼睛顺空隙望过去,登时浑身如中了寒冰掌一般,几乎要跌下塔楼去。

孔隙的另外一侧是一处阴森的空房,里面堆放着各色刑具,让人望之悚然。一位纤弱少女的双腕被铁链牢牢锁在墙壁上,裸露的双腿蜷缩在一起,整个人垂下头去,只看到一头黯淡无光的金发。

少女听到对面墙壁有砖石响动,勉强抬起头来去看,恰与理查四目相对,眼神不禁一亮。理查看到贞德面容憔悴,清减了不少,心中大痛,正要张嘴呼喊,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科雄旋即走进屋子。贞德连忙把视线移开,小腿却微微抽搐。

科雄裹着一身黑袍,低头端详了一番自己手中的猎物,咧嘴笑道:“贞德小姐,这卢昂城内可还住得习惯?”贞德冷哼一声,并不答话。科雄也不以为忤,掀起黑袍,在贞德对面施施然坐了下去,划了一个十字道:“我们在天上的主啊,让这只迷途的羔羊改悔吧!”贞德猛然抬头,俏目圆睁:“你这犹大福音的门徒,狗一样的人,竟还敢妄称主名?好不可笑!”

科雄从容淡定,袖手一指旁边的铁处女道:“自从我做了主教以来,死在我神圣裁判所的魔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几套刑具替上帝铲除了不知多少魔鬼的信徒。”他忽然口风一转,“贞德小姐你也是魔女,我却一直礼遇有加,不曾用刑,你可知是何缘故?”贞德道:“呸!我是贝居因会院长亲授的圣女,岂容你凭空污蔑!”

科雄哈哈大笑:“你手里没了嘉德剑,又有谁能知道你是圣女?本座之所以对你青眼有加,是看中了你的另外一重身份。”

贞德冷冷道:“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和你这披着信徒外衣的犹大邪魔不同。”科雄撇撇嘴,用萎如枯枝的手指点着贞德道:“你的身世,只怕你自己都尚且不知哩。”贞德面露疑惑,不知这个犹大传人狗嘴里又要吐出什么。

主教站起身来,凑到贞德面前,一字一顿道:“你与当今法兰西伪皇查理七世,乃是同胞兄妹,父亲是奥尔良公爵路易,而伊莎贝拉王太后就是你的亲生母亲。”贞德闻言,放声大笑:“这等荒谬的话,也亏得你说得出口!”科雄道:“亚里士多德曾言道,真相远在想象外。你年纪尚幼,故而受人蒙蔽,被人利用,这也不足为奇。”然后他把种种证据约略一说,其中推测猜想之处,与理查当日的想法几乎一样。理查在墙外偷偷窥视,也暗赞这科雄主教眼光果然了得。

听罢科雄的一番推断,贞德娇躯一震,沉默不语。科雄微微一笑:“信主之人,不打诳语,我所说的,只是推断。姑娘你冰雪聪明,却该知道我所言,与实情无不契合。你道我军何以能在贡比涅料敌先机?正是查理七世派人送来密信暗通声息。他对亲生妹妹你如此猜忌,正是为了铲除同宗,保住皇位啊。”

理查在外面听到,心中狂怒,这查理七世为了排除异己,竟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屋内科雄见贞德眼神有些涣散,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故作慈祥,去抚摩她的长发道:“查理七世所为,令人齿冷。贞德姑娘你为他尽心竭力,他却如此昏庸,就连我等都心中不平,想为姑娘你叫屈了。”贞德把头一晃,尽力避开他的手掌,低声道:“你到底要怎样?”声调有气无力,竟比刚才要疲惫数倍。

科雄见她如此模样,不禁大喜道:“这次擒贞德小姐你来卢昂,实在是不得以。如今真相大白,你我不妨摒弃前嫌。倘若你跟我军合作,公开以奥尔良公爵之女身份站出来,戳破查理七世的伪皇室血统。法人必然不战自乱,伪朝覆亡计日可待。届时我上书英皇,你想要哪块封邑什么爵位还不是探囊取物?”他说罢从怀里取出那柄圣女剑来,“若是姑娘应允,我亦可以将此剑还你,助你号令西欧江湖,你的师门贝居因会亦可得到大笔封赏,从此能与梵蒂冈分庭抗礼,岂不是两全其美?”

贞德勉强抬起头,看了看那鞘中的圣女嘉德剑,眼神流出一丝柔情与眷恋,喃喃盯着剑身上镌刻的拉丁文念道:“因信称义,因信称义 .. 你贵为主教,可知因信称义的道理?”科雄只道大计已成,随口答道:“我主英皇是君权神授,贞德姑娘你弃暗投明,便是‘义’之所在。”

却不料贞德眼神陡然锐利如电,面露坚毅,朗声道:“你这犹大传人,怎会懂得因信称义的精义!圣保罗曾说,心中信仰坚固,方能称义,信之所行,义之所在。我乃天授圣女,信主之心坚若磐石,誓用此剑斩尽天下邪魔!你这恶魔的仆从,区区俗世之利,又岂能动摇我心中信念?”

她这一番义正词严,气势煌煌,竟逼得科雄有些窘迫,便问道:“查理七世如此对你,你没有怨恨么?”贞德昂然回道:“我驱逐英虏是为法兰西苍生计,与查理七世全无干系。我既然手持圣女之剑,就会谨守誓言,助法兰西复国,除死方休。”

科雄面色一寒,冷笑道:“什么圣女!我实话叫你知,伦敦的几位法官已经到了卢昂。明日法庭开审,你便是遗臭万年的魔女!要直接送上火刑架上,到时候烤炙之苦,可比地狱还痛苦几万倍。”贞德极力挺起身体,手腕上的铁链被拽得叮当作响,她大声叫道:“除了天上的主,谁能审判世人?”科雄手拿长剑,仰天大笑:“本座在这卢昂城内,就是上帝,谁也阻不住我!”

忽然屋内传来“哗啦”一声,科雄骤然收住笑声。他拎起长剑,环顾四周,忽然发觉墙壁上有一个空隙,大惊失色,疾步向前,俯身朝那空隙望去。不料那空隙里突然飞出一块碎石,正中他的右眼,几乎将他瞳孔打碎。

科雄发出一声凄厉惨叫,脸上鲜血迸流。他手中长剑一抖,猛然出手,“嗤”的一声刺穿墙壁。科雄撤回圣女剑,看到上面沾有血迹。这时卫兵听到响动,纷纷冲进屋子里来。科雄捂着右眼,嘶吼道:“快敲起警钟,喝令全城设防。那刺客受了伤,走不远的!”

他吩咐完毕,提着长剑走到贞德跟前,半边脸扭曲不堪,如同地狱爬上来的鬼魅:“看来,似乎有些老鼠不死心,潜入城中来救你了。”贞德看到剑上有血迹,双眸中闪过几丝惊恐。科雄揪住她的金发,狞笑道:“我正发愁没有观众呢!这回便叫他们好好看一场表演!”

贞德把双目闭上,默默祷告,任凭科雄右眼的浊血一滴滴落在白皙面孔上。

卡莱尔、塞隆两人在旅馆里见理查一直到宵禁都不曾回来,心中惴惴不安,加布里埃拉嬷嬷宽慰道:“理查弟兄我虽接触不多,却知道他是个沉稳谨慎的人,想来不会有大事。”三人坐在房中,一会儿谈论些武学,一会儿说些神学,多是心不在焉,不时望着外面。

他们房间在二楼,突然听到窗外上方有脚步声,踩得屋顶嘎吱作响。嬷嬷使了个眼色,卡莱尔谨慎地靠近窗户,提气运功,塞隆点了点头,一个箭步扑过去猛地推开窗扇,却看到理查站在外面,朝里面倒下来。

理查此时面色惨白,左手紧紧捂住肩头,那里已是一片殷红洇渍。加布里埃拉嬷嬷扯下他上衣,飞快点了他肩膀附近数处要点止血,又取来贝居因会秘制的盖伦生肌散撒在伤口上。

原来当理查听到科雄威胁要烧死贞德之时,他忍无可忍。等到科雄从孔隙往外望时,他灵机一动,便将手中的碎石去砸科雄的眼睛,却不料科雄反手一剑刺穿了墙壁,正中他肩头,不由跌落在护城河里。好在他做修士时惯于苦修,耐得痛楚,当下沉住气息,等着卫兵匆匆巡逻过去,这才爬上岸来。一路又经历了数次惊险,这才回到旅馆,避开正门,从窗户跳了进来。

听完理查描述,卡莱尔与塞隆热血沸腾,加布里埃拉嬷嬷抚膝叹道:“贞德这孩子,我当日教她‘因信称义’的道理,她当真是知行合一。单就这份信仰之心,就实在无愧嘉德剑之名。即便我贝居因会中如她这般心志坚定者,也不算多。”理查道:“我笃信上帝几十年,阅读过的经典不下百余本,都不曾有贞德姑娘这短短几句话这般精辟。”他心潮激荡,对贞德姑娘又敬又佩,一腔爱慕皆化作仰慕之心。

塞隆在一旁急道:“你们还在说什么信、义,贞德姑娘可怎么救出来?”加布里埃拉嬷嬷道:“科雄吃了这一吓,势必会把贞德严加看管。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只是需要些时日来准备。好在英格兰法庭审判一贯迟缓,总算还有时间。如今我们不要自乱阵脚,须得镇之以静。”众人都点头称是。嬷嬷又道:“理查弟兄,你连日赶路,如今又受了伤,这几天权且歇息养伤吧。”卡莱尔道:“不错,外面有我和塞隆呢。”理查挣扎着起来,神色激动:“我与贞德姑娘有《神曲》之约,她还未听完全本,我岂能食言!”

嬷嬷叹了口气,只得拍了拍他肩膀,暗自祷告道:“万福圣母玛利亚呐,这一对男女,上帝究竟是何打算?”

果然当夜卢昂城内热闹非凡,彻夜搜查。所幸靠着塞隆打出的贵族旗号,这一干人不曾被怀疑。次日理查和塞隆再去探阿布里塔楼,塔楼已然被里三层、外三层的重兵重重包围起来,纵然是梵蒂冈十二枢机主教联手,恐怕也劫不了狱。

这时贞德被俘的消息,也已经贴出公告,上面说捕捉魔女贞德一名,拟于近日审判云云。贞德之名早已经响遍西欧大地,无人不知,已经是传说中的人物。卢昂居民看到这等大人物被英格兰人捉住,就囚禁在这卢昂城内,无不震惊。有说这女子如此神奇,定是魔女无疑;有的说贞德是奥斯曼土耳其的间谍,派来祸患基督教世界的;也有的说英皇派出几十位西敏寺的高手,这才勉强擒获贞德,实在是胜之不武;还有些不服英王统治的,心想贞德连番打败英格兰人,自然是他们的眼中刺、肉中钉,魔女云云无非是借口罢了,只是迫于淫威不敢声张。

就在满城哗然之中,宗教法庭如日开审。皮埃尔科雄担任主审,他弄了一个牛皮眼罩罩住自己右眼,看起来未免有些滑稽,全无法官的威严。坊间开始有关于这位主教的笑话流传,搞得他恼恨不已,却无可奈何。

这一众英格兰法官本想贞德一介纤弱少女,都怀了小觑之心。没想到在法庭之上,贞德慷慨陈词,口才竟不输于她的武功,直驳得诸位法官哑口无言。旁听的民众无不钦佩,十几天审下来,同情贞德的人倒是占了大多数,心中俱想:“这等天使一般的姑娘也是魔女,这可真是没世道了!”

一连审判了十五日,贞德毫不相让,倒像是她来审判这一干伦敦法官。这日审判结束,贝福德公爵把科雄唤到身旁,屏退了左右,小声道:“这女子口舌好生厉害,如此下去,只怕不是个办法。”科雄恨恨道:“不若从明日起,只说防范,把那些旁观的闲人都关在门外。”贝福德公爵皱眉道:“法庭开审,民众有权旁听,这是先王定下的成例。倘若关起门来秘审,只怕将来有好事之徒纠缠。”科雄沉思片刻道:“公爵大人,我们索性做得狠辣些,不管她如何分辩,只管早早定罪判刑。只消她死了,万事好说。”贝福德公爵长叹:“此举果然毒辣,只是手段忒不贵族了些。”科雄见公爵有些犹豫,赶忙又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于小节。爵爷为了英格兰千秋霸业,些许牺牲,原是必要的。”贝福德公爵一时无语,只得默许。

次日开庭,科雄主教觉得贞德余党并无半点动静,以为他们已经放弃,于是一槌定音,判决贞德十二项罪名,公开处以火刑。这十二项罪名本是子虚乌有、牵强附会,证词又多彼此抵牾,就连同庭的英格兰法官都觉得十分不妥,奈何科雄铁了心肠要置贞德于死地,又诬陷她为魔女,与恶魔有交易。那伦敦法官纷纷朝旁听的公爵望去,见公爵岿然不动,只得个个无语,任凭科雄一个人翻云覆雨。

贞德在审判席上看到科雄这番表演,只是一直冷冷盯着他,唇边一丝冷笑,不置一词,显是不屑与他再行折辩。此举正中科雄下怀,他得意洋洋拿出刚写就的罪名状,在法庭宣读一通,俯首望着台下贞德道:“犯妇贞德,你亵渎上帝,交通魔鬼,如今可知罪了?”

贞德昂然抬起头来,直视科雄淡淡道:“因信称义,天日昭昭。今日在座之人,你们可要仔细了。”说完紧闭双唇,不复多言。这句话一说出来,整个法庭一片肃然,无论法官还是卫士,都面露敬畏之色。这“因信称义”,原是神学信仰中的一件大事,非有大誓愿者不敢称之。此时贞德说出这句来,听者无不心中震惶。

科雄在席上看众人面色揣揣,唯恐有失,连忙大声道:“你说的不错,天日昭昭,使你的罪行显露出来,得以公义审判。可见你已坦承了罪过。本席宣判你火刑,明日执行!”说完大锤往桌子上一砸,“砰”的一声,尘埃落定。

只是这法官锤声音再响,却总敌不过少女那轻描淡写的两句话。那两句话仍然萦绕在法庭之上与众人心头,久久不散。

贞德火刑架

这一日阳光灿烂,几名刽子手早早来到卢昂城的鱼市前广场,竖起一根十字架,又在木架下堆起数簇柴薪,三五为纵,浇上新榨的橄榄油,还按照英国习俗塞了几块乳酪与一枚铜钉。卢昂的居民三三两两陆续聚集在广场周围,默不作声地望着刽子手忙碌。

日过正午,先是有几十名英格兰长枪兵将广场团团围住,横起手中长枪将围观民众朝外推去,与广场隔开;然后又有百余名弓弩手占据了附近制高点;在更远处,五六队骑兵在街道上往返巡逻,通往鱼市广场的数个街口也筑起临时街垒,对过往行人严加盘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敌压境。

这一切俱都准备停当,便有全副披挂的重铠步兵大队押着贞德前来,后面还跟着诸位法官与贝福德公爵。而科雄头戴百合冠,腰间悬着那把嘉德剑,骑马走在贞德旁边,心中颇为得意。

贞德今日只穿了件亚麻色的衬衫,金发东一簇,西一缕,污乱不堪。这十几天的折磨下来,她已是脸形消瘦,显得十分瘦弱憔悴。然而她押在队伍之中,却是昂头挺胸,并无半点惧色。围观民众见了,叫出数声喝彩,被气急败坏的士兵用鞭子抽回去。

到了广场,数名膀大腰圆的刽子手扑过来,将贞德缚在十字架上,手脚紧紧捆住。诸位法官先齐齐祈祷了片刻,科雄整整衣襟,手持羊皮判决书,走上前去,一副道貌岸然状念道:“兹有犯妇贞德一名,悖德背礼,私通魔鬼,亵渎天主,视天下公义如无物。今秉天主圣训、吾皇圣德,奉正义之名,施以圣裁,以儆效尤。贞德,汝可知罪?”

贞德被绑在木桩之上,听到科雄这番宣判却丝毫不惧,双眸如电,只是大声道:“你们这些地上的罪人,他日到了天国审判,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天主是公正的,它必将对你们的灵魂施以真正正义的制裁。”

这一声喊正气凛然,广场中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几个整理刑具的刽子手听了,脸色都有些变化,心先怯下去。

科雄闻言有些惊慌,恼羞成怒,伸手过去就是一记耳光,怒骂道:“你这魔鬼的情妇,事到如今还要妖言惑众么?”贝福德公爵远远看到,两道白眉皱在一起。他虽协助科雄判了贞德死刑,心底却不相信这女子真是什么魔女,反有些钦佩她的勇气。他咳了一声,对科雄道:“主教大人,火刑乃是神圣之事,不要弄成滑稽戏,堕了自己身份。”

这番话明里劝说,暗里却讽刺科雄不知轻重,广场上的人都轰然一笑。科雄气急败坏,连忙卷起判决书,对刽子手厉声道:“时辰已到,快行刑!”几个刽子手你看我,我看你,终于有一人拿起一束火把,浇上松油,拿火点燃了,朝着贞德脚下的柴堆走去。围观民众发出惊呼,有心软胆小的,把头别过去,不忍看这一个青春少女被火神吞噬。

贞德闭目仰头,迎风而立,不见半点惧色,但见衣袂飘飘,金发灿然,说不出的悲壮坚毅。就在刽子手即将把火把丢去柴堆的一瞬间,广场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越响亮的喊声:“教皇敕令,火下留人!”刽子手手里一颤,这火竟没点下去。

广场上的人哪料到还有这么一出,一时间都惊在原地。霎时间鱼市广场上寂静一片,无论百姓士兵都朝着声音方向望去。远远传来马蹄踢踏声,旋即一名修女衣装的老妪纵马飞驰而来,手中高举着一卷文书与一柄镶金嵌银的十字架。她的身旁还有一名黑袍修士,紧随其后。

当时教皇权势大过诸国国王,寻常百姓无不敬若神明,听到是教皇敕令,都发出阵阵欢呼,一发喊起来:“火下留人!”这两人威风凛凛,如天神下凡,睥睨万物,士兵哪里敢阻拦,被这两人两马直接踏进广场之中。科雄大怒,连忙喝令刽子手道:“你们还在等什么!快点烧!”那修士扫视全场,大喝道:“有马丁五皇敕令在此,你们哪个敢动!”这一声火龙吼震慑全场,刽子手被雄浑内力震得倒退了数步,手中火把落在地上。

这两匹马一直冲到火刑架前,两人跳下马来。贞德睁开双眼,看到理查与加布里埃拉嬷嬷那两张熟悉的面容,仿佛梦中,一时愣在那里。理查顾不得柴薪扎脚,一把推开刽子手,一个箭步冲到贞德身旁。贞德苦苦支撑了十几天,这时精神一下松弛下来,任由清泪滚滚滑过脸颊,轻声道:“理查,那日在塔楼外的,可是你么?”

理查抓住她双肩,用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是我……”贞德苦笑道:“你来做什么?”理查道:“还有两章《神曲》不曾读完,岂能轻易毁约?”

嬷嬷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转头对向科雄,高擎手中十字架道:“博韦主教科雄,请接法旨!”她宝相庄严,不怒而威。科雄看到她手中的十字架华贵至极,四角均有一条红线缠绕,心下一凛。这江湖是梵蒂冈的彼得十字架。彼得十字架乃是教皇亲授,见之如教皇亲临,就是国王也怠慢不得。

欧陆主教,皆是教皇部属,科雄只得单腿跪地,口称:“谨领法旨。”加布里埃拉嬷嬷打开敕令,朗声道:“教皇敕令,贞德一案,事关教廷体面,不可轻易决断,着由梵蒂冈枢机处择日重审!”

科雄眯起独眼端详片刻,忽然道:“莫非是贝居因会的加布里埃拉嬷嬷?”加布里埃拉嬷嬷道:“正是老身。”科雄接过敕令,仔细看了看,贝福德公爵此时也走过来,大是担心,对科雄悄声道:“教皇如此要插手此事,该如何是好?”科雄微微一笑,示意公爵少安毋躁,拿起敕令对加布里埃拉嬷嬷问道:“嬷嬷,这敕令是教宗大人何日签发的?”

加布里埃拉嬷嬷微微一怔,答道:“五日之前。”科雄哈哈一笑,一晃敕令:“我听说十几年前教廷分裂之时,贝居因会鼎力支持马丁五世,后来教宗登基,发下一枚彼得十字架给贝居因会,以示优宠,莫非就是这一枚?”加布里埃拉嬷嬷道:“是又如何?”

科雄面色陡变,大声道:“这法庭十三日之前刚刚开庭,前日刚有了判决。卢昂距梵蒂冈千山万水,教宗大人如何能发来敕令?何况教廷已于两年之前改换了印鉴——教宗的敕令印章上除狮鹫以外,多刻一行‘神爱世人’的拉丁文,这份敕令为何却用的是狮鹫旧印鉴?”

嬷嬷一举十字架怒道:“你敢忤逆教廷?”

科雄冷笑道:“我哪里敢忤逆教廷,分明是你贝居因会自恃受宠,胡作非为。彼得十字架是真的不假,但教廷文书却实实是伪造的,拿来唬骗世人!”他一口死死咬住嬷嬷,是打算连整个贝居因会也要拖下水。贝福德公爵经他一提醒,这才恍然大悟。

加布里埃拉嬷嬷心中暗暗叫苦。当日她连夜派塞隆与卡莱尔折返布鲁日,取来彼得十字架,又在附近城镇买来材料,自己凭着记忆伪造了一份教皇敕令。只可惜贝居因会行事低调,平日极少与教廷来往,是以连梵蒂冈换了印鉴都不知,结果被科雄看出破绽。

这一下,莫说贞德性命堪忧,就是贝居因会也会被指控伪造教廷敕令的大罪名。

贝福德公爵已经后退了数十步,大声喝令卫兵捉拿这两个冒充教宗使者的骗子。加布里埃拉嬷嬷见事已败露,她毕竟是老江湖,暗忖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把心一横,身子横横飘移而动,长袖带着劲风拂向贝福德公爵和科雄。

加布里埃拉嬷嬷在江湖上赫赫有名,这长袖功夫谁也不敢小觑。那一排抢上来的士兵觉得劲风扑面,“哎呀”一声纷纷倒在地上,筋骨酥软。科雄早年在加布里埃拉嬷嬷手里折过一阵,一直心存畏惧,此时见嬷嬷猝然发难,想朝后退去,靠四下的卫兵阻挡。可嬷嬷谁也不顾,却独独朝他扑过来,行动迅捷如电,无人能挡其锋锐。虽然周围皆是友军,可科雄却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只得硬着头皮迎战。

两人交起手来,科雄顿觉高下立判,无论招式、内力还是身法,自己都远逊于这老嬷嬷。同样的招法,贞德用出来,科雄尚能拼一个旗鼓相当,可加布里埃拉嬷嬷使将出来,他却觉得防不胜防。袍袖飞舞,内力四溅,科雄也算得上是一代高手,却处处受制。

古怪的是,加布里埃拉嬷嬷有几次可以痛下杀手,却轻轻放过。科雄与她又交手了十几招,这才恍然醒悟。原来这老嬷嬷是有意压迫,让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使出犹大福音的招式,便可坐实了异端的罪名,贞德之罪不赦自解。于是他暗自咬紧牙关,心想就是拼了重伤,也不能显露出本门武功。

不料科雄忽觉得腰间一轻,低头一看,发现那柄圣女剑已被加江湖布里埃拉嬷嬷抓在手里。嬷嬷把剑朝火刑架前一丢,叫道:“接好!”理查伸手抓住剑鞘,“唰”地拔出圣女剑,一道青光闪过,贞德身上的绳子纷纷断裂。

贞德一经挣脱,二话不说,从理查手里接过嘉德剑高高举起,直跃向科雄,周围群众见到她挣脱了束缚,雷声般传来阵阵喝彩。

加布里埃拉嬷嬷身形奋起贝居因会的绝学,把冲上来的士兵与射过来的弩箭一一拍飞,不叫他们插手两人决斗。塞隆与卡莱尔也从围观人群中跃进来,站在嬷嬷左右。

卡莱尔瞪着科雄,忽然对贞德大叫道:“贞德姑娘,这科雄与我有灭门之仇。今日恭请姑娘代我杀掉此獠,祭我一家三十六口的灵魂!”贞德头也不回,只是略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

科雄不惊反喜,心想贞德已经被折腾了十几天,身子羸弱不堪,怎会是自己对手。他自忖凭着自己的功力,若用出犹大福音,应当可以一举击杀,瞬息之间别人看不出破绽。计议已定,他运起犹大功力,一双鸡爪般的肉掌,摆下一个狮鹫扑食的架势,如同恶魔临世,只待贞德来攻。

贞德此时手持嘉德剑,眼神空灵清冷,俨然已是人剑合一,看不到一丝破绽。科雄与她四目对视,觉得她手中一握这长剑,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竟说不出的神圣,心下开始不安。他心想索性先下手为强,便双掌一晃,用尽毕生功力挥向贞德。

贞德剑尖一抖,灿然青光绽开,若银河倒流。霎时广场四下都为这一剑的惊人气势所震慑。

竟是嘉德剑法的最高绝学。

因信称义,圣女一剑。

唯有信念坚固者,可得称义人。

青光一闪,众人再看时,科雄大主教已被圣女剑刺了一个对穿,双目仍大大睁着,似乎不相信这一剑竟有如斯威力。整个广场一片寂静,群众皆不知该如何是好。

贞德默默拔出圣女剑,用衣襟下摆擦干剑上鲜血,转身一步步走到加布里埃拉嬷嬷身前跪下,双手捧起圣女剑,低声道:“师父在上,弟子不才,愿交回嘉德祖师的圣女剑。”加布里埃拉嬷嬷望着贞德,面容慈爱,以手抚她的发顶,缓缓道:“这因信称义,乃是我贝居因会武学的至精至要,已有三百余年不曾有人悟到,想不到今日竟被你施展出来,为师实在欣慰。上帝之道,你悟的已比为师更深。”

贞德并不答话,只是与加布里埃拉嬷嬷对视一眼,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他们师徒十几年情分,早已是心意相通,无须多言。嬷嬷知道她的心意,接过圣剑,却忍不住面露悲戚。贞德站起身来,昂首走到火刑架旁。理查站在原地,看贞德的眼神空灵微妙,湛蓝的双眸中没有半点戾气,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卡莱尔见多少年的大仇人终于伏诛,将竖琴抛下,放声大哭。

贝福德公爵这时率领卫队冲入广场,因为忌惮贞德与加布里埃拉嬷嬷的惊人武功,公爵不敢靠得太近,让数名重铠武士挡在身前。四下劲弩长弓又多加了一倍,只等公爵一声令下,便可把广场内的几人射成刺猬。贝福德公爵振声道:“今日你们来劫法场,又杀我主教,还走得了么?”

贞德冲贝福德公爵盈盈一拜道:“公爵请看,这科雄本是犹大福音的传人,乃是恶魔使徒,平日里隐蔽得紧,刚刚才被我逼出本门功夫。”贝福德公爵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去看科雄的尸身。只见这尸体周身皮肤寸寸皱起泛紫,十分骇人,正是犹大福音的表征。公爵也略懂功夫,方知所言不虚。一想到英格兰竟与这等邪魔为伍,倘若传出去,可是一桩大大的丑闻,公爵拈须不语,沉吟良久方才说道:“你揭破科雄身份,原是应该感谢的。但贞德小姐乃是我英格兰的大敌,又是宗教法庭宣判的魔女,放你离去,我英格兰将颜面扫地。”

贞德道:“公爵大人,刚才多谢你仗义执言,使我少受侮辱,可见也算是个义人。如今我自愿身受火刑,能否请你放其他人离开卢昂?”

她一言既出,理查和贝福德公爵都是大吃一惊,只有加布里埃拉嬷嬷手提圣女剑,早就看出她这爱徒的心意。理查一时激动,抓住贞德肩头大声叫道:“贞德姑娘,塞隆与卡莱儿会在外围策应,有加布里埃拉嬷嬷援手,一定可以逃出去的!”贞德摇摇头,轻声喟叹:“你又是何必,天意如此,不能强求。”理查双目泛红,顾不得众人在侧,只是大嚷道:“贞德,贞德,你我尚有约定,你竟忘了吗?”贞德微微一笑,玉指点了点他额头,柔声说道:“贞德怎会忘记。这十几天来,我除了祈祷,就是默诵你念给我的《神曲》篇章。来给我念念剩下的部分吧,时间已经不多……”

理查大骇,望着嬷嬷用眼色求助。嬷嬷拍拍他的肩膀叹道:“她去意已决,谁也阻拦不了。倘若她就此一走了之,非但从此自己要背负魔女之名,不得洗脱,就是贝居因会亦要因收留魔女与伪造敕令而大难临头——因信称义,原本就有杀身成仁,以全公义的寓意。贞德如今是要以生命来捍卫圣女之名,仍旧是历代圣女剑者的宿命呐。”

理查怒道:“焉知她不是因此知道了自己身世,对这世情心灰意冷之故?”加布里埃拉嬷嬷默然把圣女剑递给理查:“你快去吧,总不好教她登去天国,还留有遗憾。”这时贝福德公爵拔出佩剑,对贞德道:“我以公爵之位与骑士精神起誓,除贞德以外,不再追究余者劫杀之责。你可以安心去了。”

塞隆突然把长剑与骑士头盔丢在地上,涕泪交加,大叫道:“既然要讲骑士精神,让我来代替贞德将军好了。”贞德摸摸塞隆的亚麻头发,没有说话。塞隆双膝“咕咚”跪在地上,泣道:“国家可一日无塞隆,不可一日无将军啊!”贞德抚住他肩膀,轻轻拍了三记,转身回到火刑架上。

此时忽有大风吹起,一时间飞沙走石。广场旁的民众纷纷掩脸低头,唯有贞德从容靠在火刑架前,任凭金发飘动,双眸昂然望天,似有无限悲戚与喜悦蕴藏其中,宛若天国已近,圣咏缭绕。有旁观的市民事后指天发誓,赌咒说当时亲眼看到两位六翼天使从天而降,落在贞德双肩。

理查手持圣女剑跪倒在柴薪堆前,声若呜咽。刽子手踌躇再三,终于将火把投到柴薪堆上,贞德登时被一团红莲烈焰包裹住,小小的人影在火中模糊不清。整个广场一片肃然,唯听到理查念诵《神曲》之声:

……居火中以期迟,

待跻列夫幸福之曹:

若更有志于高迈,

当从胜我之所招:

予其委君以自退:

天帝治兮自彼霄,

昭法度之未奉,

禁予导夫帚郊。

帝玄黄兮垂拱,

此清都兮帝宫。

呜呼幸兮渥兹宠!

曰诗人兮请从,

别托神惠之独赍,

祅今祸以除来凶,

愿予导兮偕逝,

仰圣彼得之天门……

贞德死后二十二年,法军攻破波尔多,至此解放法兰西全境,查理七世成了中兴之主。三年之后,教皇利克斯特三世亲下敕令,重审贞德案,推翻之前英格兰法庭判决,不顾法皇反对,正式册封贞德圣女的名号,据称贝居因会与阿维农一位爵士于其中居功至伟。而早在平反之前十数年,《贞德之歌》早已在西欧大地不胫而走,广为吟游诗人所传唱,只是作者付之阙如。

理查修士心灰意冷,告别特鲁瓦,移居德意志的马德堡,独居一世。几十年后,马德堡忽然有一位少年英才横空出世,名叫马丁路德·金。他手持一柄湛蓝长剑,凭着“因信称义”的高明武功,打遍欧罗巴无敌手。后来马丁路德高倡“因信称义”大旗,遂开创了基督路德宗新教一派,与梵蒂冈教廷分庭抗礼,数百年间声望不堕,成为欧罗巴江湖一大门派,影响后世至深……:

注:

1 .历史上贞德进攻巴黎是在 1429 9 8 日,在贡比涅被俘是在 1430 年的 5 23 日。一直到 1431 年的 1 9 日,宗教法庭才开始审讯,处死贞德是同年 5 30 日,跨度很长。小说里为求紧凑,压缩了一下,读者识之。

2 .史上确有贞德是查理七世亲妹妹的传说,只是证据不足,不为正经史家所采信,小说姑从此说,聊为一乐而已。

3 .文中《神曲》译文摘自钱稻孙先生手笔。 1TSRhH8jYq+9tyuBdHXJcQoj1jX4w2tv2MeEMcW9ZfrodFDCKMqrAkcoAjXTMR1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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