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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工作关系,我经常在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有一次我去非洲的某一个小国出差,返回的时候发现航空公司临时取消了我订的那趟航班。我在国内有一个绝不能缺席的会议,只得厚起脸皮缠着航空公司的人,又是威胁又是哀求。大概受不了我的软磨硬泡,一个黑人办事员偷偷告诉我,有一架飞往中国的包机计划在今晚起飞,由当地华侨商会会长亲自督办,这种包机一般坐不满,如果能拿到那位会长的许可,说不定可以蹭个位子。

我得了指示,在这个不大的候机楼里转了几圈,还真让我找到了那位会长。他正和一名秘书站在机场门口,似乎在等待什么。我走过去把自己的情况说明,会长犹豫了一下,要去我的护照,转过身交给旁边的秘书。秘书接过护照以后翻开看了几眼,掏出钢笔在一个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好一阵才把护照还给我,冲会长点了点头。

我想他们大概在查我的底吧,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我是计划外人员。会长写了张条子给我,说飞机将会在晚上八点起飞,让我不要太早去。然后他握了握我的手低声道:“这是包机,你低调点,少说话,多睡觉。”

我们正说着,从远处开来一辆大巴车。这辆大巴通体黑色,车窗都被帘子遮挡起来,就连驾驶座的挡风玻璃都是单向透视膜。会长显得有些紧张,挥手让我尽快离开,然后和秘书走了过去。我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大巴停稳以后,车门滑开,却没人下车。会长也没上车,只是站在门口往里张望,嘴里还嘟囔些什么。

我在候机楼找了个咖啡厅消磨了两个小时,在差不多差五分钟到八点的时候赶到了登机口。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像个山洞。如果不是信息屏的提示,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我隔着玻璃朝外望去,看到一架国航的 747 200C 停在登机桥边,里面灯火通明。我觉得很惊讶,因为这个型号的波音飞机产量很少,从来没听说过国航还买过。

747 200C 是客货混合型的,这一架的机身侧面还有一个货舱门,说明它平时是做货机用的。这种机型就算改客机,也不过是在货舱里安装了活动座椅的货机,坐着很不舒服,设施又老旧,唯一的好处是比较宽敞。按道理说,包机回国不会选择这种飞机。但我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这种非洲小国,航空公司才不会让新型号来飞。据说在有些邻国,运七和 727 甚至都还能看得到,跟它们相比, 200C 已经算是新锐机型了。

我走过登机桥,在舱门处看到一个身材婀娜的中国空姐。她正站在舱门外侧的操作台前,一手拿着香水往身上喷,一手拿着内线电话说:“对,对,都赶上飞机了。”她说着话,忽然看到我站在旁边,“啊”地叫了一声,话筒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我心想这空姐真是不够稳重,假装没看见,把会长的纸条递给她。她扫了眼纸条,俯身从地上拿起电话,估计在跟机长汇报吧。她“嗯嗯”了几声,放下电话,冲我做了一个表示无奈的手势:“先生,因为您是临时增补的客人,因此只有一个位子可以选择。”

我表示无所谓,只要能按时回国就行。

“那您跟我来吧。”

空姐说完就进了机舱,我听到她转身时低声嘀咕了一句:“这人什么毛病啊。”我虽然有点想投诉她,但又怕节外生枝,只好装没听见。

200C 的机舱很狭小,空调开得很大,甚至有点冷。我走在过道,望着前头空姐扭动的屁股,心如止水。

这趟飞机人坐得挺满,但出奇的安静。乘客们都穿着同样的蓝色夹克和黑裤子,头上还扣着个黄色安全帽,一个个睡得东倒西歪。

空姐走到机尾,兰花指一挑:“先生您就坐这里吧。”我一看,这是倒数第一排,并列就两个座位。靠舷窗的已经有人了,是个大胖子,装束和其他人差不多,不过人醒着,正拿着把剪子修剪鼻毛。他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我才注意到这是张大麻脸,脸上全是黑点,远远望去跟个落满了苍蝇的烧饼一样,大歪牙,蒜头鼻,还有两道黑粗的眉毛,总之……嗯,不太普通,也不太文艺。

大麻脸倒挺热情,我一坐下他就凑过来搭讪。我不好太怠慢了,便一边扣安全带一边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还交换了名片。这人是湖南怀化的,名字叫刘挖挖,挺怪。据说是一个算命先生给他取的,说他命里土太厚,不挖就全埋进去了,所以他现在跑来非洲挖矿。

刘挖挖摸摸鼻子,一脸享受:“我跟你说,老马,挖矿可是个好营生。黑非洲这地方,一铲子下去,噗噜噜就往上冒石油,拿网兜儿提着往回走。”

我听他这话实在不靠谱儿,就假意嗯嗯着,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刘挖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忽然问道:“老马你是临时安排进来的吧?”我点点头,说是会长安排的。刘挖挖大眼中珠子骨碌一转,压低声音说:“那你这一路上,尽量多睡觉少说话,没大事儿。”

咦,他和会长的话几乎一样。我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些诡秘。我问他为什么,刘挖挖挠挠后脑勺,嘿嘿笑了几声,也不回答。

飞机忽然震了一下,开始缓缓移动,我注意到,起飞前的安全讲解没有了,喇叭里也没有任何提醒,只看到远处那个漂亮空姐一排一排地俯身检查着安全带。她挺认真,不是靠扫视,而是一个座位一个座位伸手去检查。

我觉得很诧异,其他空姐跑哪里去了?难道整个航班只有她一个人?这可不太正常,最起码的编组都是两人一班,何况这还是趟国际航班。不过我也懒得追究,随便怎么折腾吧,我只要能早点回国就好。

这么晚了,整个机场只有这一班飞机,所以它在跑道上没等多久,很快就起飞了。在脱离地面的一瞬间,整个机舱里的灯闪了一下,黑暗中我听到什么人呻吟了一下,随着照明重新亮起来,声音也消失了。

我临出发前知道要飞长途,所以多喝了点酒,现在睡意有点上来,就扳动座椅往后靠了靠,打算躺得再舒服点。谁料到刘挖挖眼疾手快,一把给我按住,如临大敌般地喝道:“老马,不行!”我问他为什么,刘挖挖还没答话,年轻空姐便凑过来说:“先生,这个航班飞行的全程都不能调整座椅,麻烦您配合一下。”

“为什么?”我问。

空姐和刘挖挖对视一眼,都面露难色,最后还是空姐开口道:“这架飞机比较老,公司为了飞行安全做了限制,希望您谅解。”刘挖挖也敲着边锣:“老马,你要是想躺下,我给你让个座,就别往后靠了,伤脊椎。”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来,我也只好照章办事。当空姐走开以后,我耸动鼻子,闻到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很像是菖蒲与艾草混杂的气味。最奇怪的是,刘挖挖身上也有类似的味道。难道他们两个有什么亲密关系?这可真是美女与野兽的组合。

我一抬手腕,发现刚才被刘挖挖按住的地方沾了一片红褐色颗粒,不像泥土,也不像油漆。我拿手指去蹭,很容易就蹭掉了。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搬着红砖上的飞机。这时候,我觉得空调更冷了,不得不随手抓了一张毛毯盖在身上。

飞机很快爬升到了飞行高度,机身恢复平稳。我身旁的刘挖挖晃着脑袋打着瞌睡,鼾声如雷。我感觉小腹有些发胀,决定先上个厕所再睡觉。厕所就在我的座椅后头,方便得很。我走到门口一拉门,发现里面赫然站着人。

“哎,对不起,对不起,门没锁,我以为没……”说到一半我愣住了,厕所里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这三个人前后紧贴,都站得笔直,紧闭双目,肤色惨白,他们的额头居然还贴着几张电影里才能看到的黄符。

“喂,你这人怎么回事?不能随便开这个门!”年轻空姐忽然跑过来,一把将门推上,脸色吓得煞白。

“厕所里的是谁?怎么有三个人?”我有些惊慌,“他们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死了?”死这个字一出口,我一激灵,骤然想起来,那三个人裸露出的脖颈处有斑点——尸斑?

“我不知道,你也不许问!”年轻空姐有点起急。

这句话就很有耍无赖的味道了,我强行按捺下惊慌,连声质问。空姐反复就那一句话,被我追问到最后,她都快哭了,可就是不离开厕所门。

这时候刘挖挖被吵醒了,跑过来扳住我的肩膀,把我拽回座位上去:“哎,哎,老马,老马,去去火,去去火,这又不是成人电影,你跟空姐在厕所前较什么劲呐?”

我瞪着眼睛说:“老刘,厕所里那是尸体啊!而且不止一具!飞机上装了三具尸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挖挖一点也不惊讶,反而眯着眼睛,连声宽慰道:“老马你别紧张,这事啊,和你看到的不一样。”

“还能怎么不一样?”

刘挖挖语重心长地拍拍我肩膀:“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老马?少说话,多睡觉。你一闭眼,一睁眼,就降落了,安安心心去过自己的人生,别管那么多,不挺好吗?”

“我现在身后的厕所里有三具尸体,尸体你懂吗?死人!你还让我睡觉,我怎么睡得着?怪不得你们不让我往后靠,兄弟背靠背是吧?我大学时候早听腻了!”

我这人一紧张起来就话多,都有点语无伦次了。刘挖挖把我强行按在座位上:“死人嘛,很正常。文祥不是说过吗?人生自古谁无死。”

“是文天祥。”小空姐小声提醒。

刘挖挖眼睛一瞪:“我这儿讲道理呢!是挑错的时候吗?”

我耳朵听着他们胡说,身体拼命挣扎,嘴里不停嘟囔:“让我跟死人一趟飞机,这太不像话了,不像话!降落以后我要去投诉你们。”

刘挖挖面孔一板:“同志你这话我就不爱听,跟死人一趟飞机怎么了?你在座位上他们搁厕所,谁也不碍着谁。什么见到死人不吉利啊倒大霉什么的,都是封建迷信。我跟你说,封建迷信可不能讲,讲了可要遭雷劈。”

他话音刚落,外头突然喀嚓一声,在飞机左侧不远的地方闪过一道极其耀眼的闪电,整个机舱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

“糟糕,钻进雷雨区了!”小空姐吓得花容失色,条件反射般地从嘴里溜出一连串话:“现在飞机有些颠簸,请大家收起小桌板,回到座位上坐好,不要在过道走动。洗手间暂停使用。”不过她腔调颤动,听了只会让人更害怕。

刘挖挖连忙坐到我边上,把安全带扣上:“老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等会儿再聊。”我看他脸上的麻子一耸一耸的,似乎相当紧张。这种情况之下,我也没法继续追究,只得闭上嘴,全身绷紧来应付剧烈的晃动。

整个机舱在左右剧烈摇摆着,灯全灭了,舷窗外头不断有闪电划过。这种状况持续了十几分钟,才慢慢恢复平稳。混乱中,我看到前头有影子站起身来,复又坐下,而且不止一个。借着闪电一瞬间的光芒,我能分辨出来位置是在前二十几排。

等到飞机再次恢复平静以后,我转过头去,想继续质问刘挖挖,却看到他整个人蜷缩在座位上,虚汗哗哗地从整个面部和脖子往外冒,手里攥着一把钢叉,嘴里嘟囔着奇怪的声音。

“老……老刘,你没事吧?”我凑过去好心问道。刘挖挖看了我一眼,垂着头嘴唇在发抖:

“老马,你帮我看看,前头有几个站起来的?”

我抬头一看,前面又有三四个人站起来了,戳在那一动不动,背对着我们,好似木桩。

“他们是同一排的,还是不同排的?”

“两个是 26 排的,剩下三个分别是 13 16 25 。”我数了数。

“糟糕,糟糕……老马你再看看,有坐下的吗?”

“目前好像没有……哎? 16 排中间那位重新坐下去了, 13 排”

刘挖挖长叹一声,气喘吁吁地松开餐叉,扯住我的安全带:“老马,出大麻烦了,你得帮我。”

“什么状况?”我有点莫名其妙。

刘挖挖脸色有点变了,他一咬牙:“老马,我实话跟你说吧。这飞机上,除了两个驾驶员、那一个空姐和咱们俩,就没活人!”

我一听,脸色就变了:“什么叫除了我们几个都没活人?难道说,这一机舱里坐着的,都是尸体?”

刘挖挖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严肃地说:“我其实不是挖矿的。”

“废话,哪个挖矿的用网兜装石油!”我心想。

“我真正的身份,是个赶尸匠。”

“赶尸匠?”我听到这三个字,倒抽一口寒气。我以前看过纪录片,说湘西有种神秘仪式,叫赶尸。赶尸匠能用法术控制尸体走路,千里赶回家乡安葬——不过那只是个传说而已。

刘挖挖看我不信,急忙把衣领一解,我看到他胸口居然刺着个赶尸的 logo ,一个人在前面走,一个人在后头跟着。说实话,那 logo 跟厕所的人形标志区别不大。

“现在赶尸都讲究品牌。你看,我纹身的时候特地种了朱砂下去,所以这品牌是红的。”刘挖挖还有点美滋滋的。我这才想起来,他沾到我手上的红色颗粒,大概是残留的朱砂粉末——对了,他是怀化人,那不就是辰州砂的原产地么?

“赶尸不是走旱路吗?哪有坐飞机的?再说人家都是三四个赶一串,你怎么一赶就两百多个?”

“您懂的还真不少,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科技发展了,巫术也有进步。再说公司都讲究个绩效,谁会一步步走回家啊。我这才赶两百多个,我们公司有更厉害的,一次能赶三百具尸体!嗬,那次回国以后,我们都叫他斯巴达王。”

我看他唾沫横飞,越扯越远,赶紧把他扯回来:“说正事。”

刘挖挖一拍脑袋,说:“操!我又耽误正事了。”他往前瞟了一眼,“赶尸的时候,尸体的腿按说是不会打弯的,不过那是因为古代只能走旱路,所以用夹板给固定住了。现在我们赶尸,都借助交通工具,所以这腿都是固定成打弯的状态,方便坐着。”

“可我看到有人……呃,有尸体站起来……”

刘挖挖猛拍大腿:“我正说到这呢!赶尸讲究接地气,这飞机飞得高,不接地气。我本来是准备了黄色头盔,里头藏着镇尸符,又在安全带上搁了缚仙索。谁知道刚才一个雷震过来,震动的幅度大了点,生物电从离位打进来,从坤位传递出去,在坎位时的电阻位最高,那里恰好就是连接点,结果好多尸体的缚仙索松开来了,又失去地气压制,这才一会儿站一会儿坐的。”

“直接说后果吧。”我懒得听他这一大套乱七八糟的理论。

“这只是前兆,如果放着不管的话,等到两百多个都能自己站起来自己坐下……”刘挖挖往前扫了一眼,“那就是诈尸了。”

两百多具尸体在万米高空的 747 200C 机舱里诈尸?光是想象就让人头皮发麻了。我的脸色变得铁青起来。刘挖挖大概就是因为与其中一些尸体失去联系,所以才显出刚才那疲惫的神色。

“可是,你是专业赶尸的啊,我能做什么?”

“你上飞机之前,会长看没看过你护照?”

“看过啊。”

“你知道会长为什么看你的护照吗?”

“不是查证我身份么?”

“不是,那是在算你八字!你八字要没那么硬,会长打死也不会让你上这趟飞机的。”

“我读书少你别骗我,护照上最多只能看到年月日,还差一柱俩字儿呢!怎么算?”

“近似算法嘛。所以你在这上头,是天意,是上帝派你来帮助我们的。”

“……你一个湘西赶尸的还信基督?”

“老大你能别较真吗?这不是还在基督教国家的空域吗?”刘挖挖有点抓狂。

这时候小空姐也跑过来,看到刘挖挖抓着我胳膊喋喋不休,又看到前头不断有尸体起立坐下,一张小脸雪白一片。她估计也是知情人,只是年纪小,没经历过这种事故。

“我一直有个疑问。”我转向年轻空姐,“有件事我得跟你确认一下。我刚才听到你在电话里说全都赶上飞机了?”

“对啊,所有的尸体都被刘总赶上飞机了。”空姐说。

“全部?”

“是啊。”

“那么窗外的是什么?”我指了指。他们看到一具尸体挂在飞机的机翼上随风摇摆,如同一个破烂的布娃娃。

此时飞机仍旧未能完全脱离雷电区,附近偶尔还是会闪过几道电光。就着这稍现即逝的光亮,我们仨隔着舷窗看到那尸体穿了一身厚厚的红色羽绒服,脖颈处的衣领挂在了飞机右侧的后缘襟翼上,所以整个身体就悬在机翼后下方,晃晃荡荡,好似个暴风雨里的晴天娃娃。

“你怎么把尸体赶到翅膀上去了?”我意味深长地问刘挖挖。他立刻从座位上蹦起来,情绪非常激动,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不可能!我上飞机前数过人头,绝不会弄丢!再说了,衣服也不对,我赶的尸体都穿蓝夹克黑裤子,标配!没有穿红羽绒服的!”

他唯恐我质疑他的专业,气哼哼地直起身来,望着整个机舱,开始一个一个重新点数,一边数还一边瞪着小空姐:“要是数字错了,那肯定就是你们空勤出了问题。”小空姐一脸不乐意,小声嘟囔:

“不可能出错的,这种航班我们都是按人头收费,少数一个少收好几万呢,谁跟钱过不去呀。”

“你们还按人头收费?”我问。

“对,这种特种航班,点货的时候只点人头,所以无论是运整具尸体还是只运一个脑袋,都是一个价,不打折。”小空姐还怕我不明白,双手捧着自己下巴,向上抬了抬。我吓得往后一靠,小空姐松开手,咯咯笑了起来。

我为了避免尴尬,于是把脸贴到舷窗再往外看了一阵,忽然看到一个细节,连忙回头告诉刘挖挖别数了。刘挖挖问我为啥,我指了指那具尸体道:“你们再看看,那不是咱们中国人,是黑人。”刘挖挖和小空姐一起凑过去,脑袋砰地撞到一起。刘挖挖脑袋大,头壳硬,小空姐被他撞得疼了,眼泪汪汪,咬着嘴唇退到一旁去。

又一道雷光闪过,这下连刘挖挖也看明白了。这位黑人兄弟大概是“死不瞑嘴”,挂在襟翼上时嘴是张着的,被吹得冻起来了。一副大白牙显得特别明显,跟黝黑的肤色、红色羽绒服形成了鲜明的三色对比。

刘挖挖双肩垂下,长出一口气:“管他是白人红人还是黑人,只要不是我管的尸体,就不是咱的责任。”我眉头一皱,说:“什么人也不行啊!这哥们儿起码得有百八十斤,就这么挂在飞机上,会干扰平衡,影响飞行。”

刘挖挖把视线从舷窗转回来,两个肥厚的手掌一拍:“老马,别浪费时间了,这几千米的高空,咱们不可能爬出飞机去摘掉他吧?还是先管中国人,再去管黑鬼。”

“注意你的用词,是黑人兄弟。”我严肃地纠正他。刘挖挖改口道:“好好,咱们各退一步,黑鬼兄弟。先让他晃荡一会儿,咱们先安抚安抚前头的两百多位阶级弟兄吧。”

他说的也有道理,比起外面那位挂在机翼上的黑人兄弟,确实是舱内两百多行将诈尸的死人更麻烦。我深吸一口气,问道:“怎么弄?”

刘挖挖撅着屁股从座椅底下拖出一个陶瓷罐,是一大罐朱砂。他用手里的钢叉搅拌了一下,抬头冲小空姐打了个手势。小空姐从兜里掏出一瓶香水,一脸不舍,跟拿防狼喷剂对付流氓似的,冲我喷洒了几下。我耸动鼻子,发现正是登机时在他们俩身上闻到的气味。

“这叫雨后花园,法语叫 Jardin Humide ,兼有辟邪、镇阴的功效。赶尸的时候,都得在身上抹点这个。”刘挖挖解释说,“要不然你身上生气太强烈,在尸体旁边待久了,它们就会躁动不安。”

“这香水可贵了,法国原装货。如果不是国家出钱,都买不起。”小空姐得意地说。

“合着你们不是用祖传秘方啊?”

“不能故步自封,要合理利用国外先进技术。我们试了十几个国家的几百种香水,发现这种香水辟邪效果最好。”

“人家没问你们要专利费?”

“我还掺了点艾草和菖蒲精,所以算半国产货。”

刘挖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指头伸进朱砂罐,搅拌了一下,然后让我把上衣扣解开。我问他干吗,他指指自己胸口:“给你画个保命的玩意儿。”我看了眼小空姐,小空姐撇撇嘴,一脸不屑地把脸别过去,欣赏旁边一排几个尸体的模样——这让我自尊心多少有些受损。

刘挖挖一边絮絮叨叨念咒语,一边用指头蘸着往我胸口写。他画了几笔,说国徽太复杂来不及画了,给你弄个阴阳鱼吧,也有镇护的功效。我低头一看,看到胸口有一个像儿童涂鸦一样的圆圈,中间歪歪扭扭多了一道暗红线段。他站开几步歪头端详一番,湘啧了一声,伸出指头又修改了几笔,再退回去看,还是觉得不好,再西航想改,我胸口已经乱七八糟红污一片了。刘挖挖一脸歉意:“今班没发挥好,阴阳鱼画得不太像,给你改一个大众车标吧。”

“喂!别扯淡了!”

刘挖挖一脸严肃:“这可不是乱讲的。大众车标是上 V W ,加到一起就是威武二字,古代公堂上衙役们喊的,一镇奸恶之徒,二镇阴祟之鬼,可不是信手胡画的。”

他好不容易给我画完了,又在罐子里抓了一把朱砂,交到我手里:“这架飞机是三级客舱配置,头等舱是每排 5 座,公务舱每排 6 座,经济舱每排 7 座,左右两条走道。待会儿你在右边,我在左边,一人一道慢慢往前走。你看到有哪具尸体站起来了,就走到他座位前,用右手弄些朱砂点住它的人中,左手去按它的腰眼。它就会重新坐下去了。你再检查一下头盔里的符和安全带上的缚仙索。”

“那它要是不坐下去呢?”

“那说明它已经站硬了,你就从后头踹膝盖窝——看过一些城管执法吧?”

刘挖挖做了一个狠踹的姿势,连表情都学得很狰狞。我心中暗叹,想我堂堂一个商人,居然沦落到学城管的地步,还他妈对死人野蛮执法,真是不像话。刘挖挖看我听明白了,比了个大拇指:“注意我的手势,竖立大拇指是一切 OK ,食指是有情况,无名指是需要帮忙,小拇指是紧急救援。”

“那中指呢?”

“意思是操你大爷,什么场合会用到,你自己会领悟的。”

交代完以后,刘挖挖一指小空姐:“你,去把空调再调低点,然后在厕所门口看住,别让里面那仨窜出来;再顺便准备两杯冰水,调点朱砂浆备用。”

我偷偷问他:“怎么她不跟我们一起行动?”

“女人的体质偏阴,不能跟尸体待得太久。”刘挖挖大声道,然后把脑袋凑过来低声对我说,“那小姑娘笨手笨脚的,胆子还小,让她在厕所门口看着吧,万一咱俩困在前头,她还能照应一下。再说那厕所里的三具尸体,镇压的法器不够了,就暂时锁在里头,也得有人看着才行。”

小空姐不知道听到说话没有,白了刘挖挖一眼,去后舱调空调去了。这姑娘除了一惊一乍以外,其实胆色还真是了不得。仔细想想,能让她一个人来管这种包机,肯定不是普通角色。

我们俩一手一把朱砂,站到过道门口。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前头自动起立的尸体比刚才多了几具,而且还有两具主动坐下的,说明形势正在恶化。

我们对视一眼,刘挖挖说:“咱们准备动手吧!”我嗯了一声,正要迈腿前进,他忽然伸出手,“啪”地拍了我脖颈一下。我一愣,问他干吗,刘挖挖说这是赶尸匠赶尸前的仪式,叫惊魂掌。赶尸之前,赶尸匠都会拍后脖颈一巴掌,活人脖子软,死人脖子硬,很多人如果没死透,这么一拍就能喘过气来。我听完以后没客气,也狠狠给了他一掌。

仪式搞完,刘挖挖一口浓痰吐到飞机地毯上,晃晃手腕,向前踏了一步,整个人立刻变得渊停岳峙,连身材都高大了几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踏前一步,发现小腿肚子居然有点抖,这才意识到其实我怕得要命。

“老马,你害怕了?”刘挖挖斜过眼来问。

“嗯……原来以为不怕,不过事到临头,呵呵。”我实话实说。刘挖挖爽朗一笑道:“其实死人没什么好怕的,那不过是一堆不再进行能量交换的碳水化合物而已。什么僵尸啊尸魃呀粽子呀,都是没根据的封建迷信,我们赶尸的从来不信。”

我望着前头此起彼伏的尸林,觉得胃有些微微抽搐,勉强笑了笑:“听你这么说,应该没什么风险吧?”

“没风险,一点都没有。他们已经被我定住了,折腾不出大动静,你不用担心。”

“那要是他们没定住呢?”

“那他们会袭击最近的活人,而且一咬即死,很痛快,你就更不用担心了。”

刘挖挖看我脸色急遽苍白,哈哈大笑道:“我开玩笑的。”我问:“说清楚点,哪部分是开玩笑?是袭击活人,还是一咬即死?”刘挖挖答:“是‘很痛快,你更不用担心’那部分。”

“……你这是算安慰我吗!”

“别废话了!想活命,就赶紧上!”刘挖挖迈步冲了过去。我一咬牙,心想老子连八宝山都进去过,还怕你们这些小鬼?一股热血涌上来,我朝前猛然冲去,很快便发现自己置身于无数的尸体之间。这些尸体像是睡着了一样,在座位上保持着僵硬的姿态,表情灰暗而无生气,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格外诡异。

按照事先的分布,我负责右侧过道,包括过道左侧的 E 座和右侧的 F G 座;刘挖挖在左侧过道,负责 A B C D 四个座位——毕竟他是专家。我一眼扫过去,看到距离我最近的第 16 F 座有一具站立起来的尸体。

它从后头看跟活人区别不大,可那个背影却特别死气沉沉,站得笔直。我慢慢走过去,站在 17 排过道边缘,试图伸手去摸它的肩膀。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到它时,它突然脖子扭动,把半张僵硬的脸转了过来。

我这一下惊得非同小可,拼命冲刘挖挖挥舞小拇指,挥舞了半天才发现,在这种光线之下,别说他,连我自己都看不太清,这套手势根本就是唬人的。我索性大喊起来,刘挖挖的声音从那边传来:“老马,别怕,那是尸体常见的肌肉收缩,不是诈尸。”

我提心吊胆地瞪了半天,发现那尸体除了转头以外也没别的动作,这才又壮起胆子,回忆着刘挖挖教我的手法,先用朱砂点其人中,再按腰眼。说来也怪,这么一按,这尸体立刻就坐回去了,跟触发了什么弹簧似的。我暗自松了口气,把它的头盔正了正,安全带系好,就差问一句先生您喝什么了。

赶尸和做爱差不多,一回生两回熟,一开始战战兢兢觉得是多大的事儿,干得多了,也就不觉得紧张了。还是不断有尸体从座位上站起来。我越干越熟练,哪有尸体站起来,我就挺着画有大众标志的胸膛跑过去把它按回座位。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我来回奔走,一共按下去十八具尸体,其中有两具是已经僵硬的,需要用脚去踹。

说实在的,这种行为让我回忆起从前的一个以地鼠为主题的游戏……

我很快发现一个诀窍:只要把尸体身前的小桌板放下去,挡在胸前,它就肯定站不起来了。掌握了这个诀窍以后,我的工作量大减,被我按过的僵尸,绝对不会死灰复燃。就这么折腾了约摸半个小时,我负责的区域几乎没有尸体再站起身来了。我剧烈地喘着粗气,心想这他娘的根本就是体力活吧。

我抬头朝左边看去,发现刘挖挖没了,心中一惊,再回头一看,发现他早跑到尾舱那儿歇着去了。我有点不高兴,我算是义务劳动,他一个正主儿反而偷懒,这成什么话!我转头回到尾舱,质问他怎么回事。刘挖挖说他那一片结束得早,所以先回来喝点东西。我抬头望了一眼,确实左侧区域也没有尸体站起身了,整个机舱恢复了刚登机时的平静。小空姐递给我一瓶冰过的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然后把领口扯开,他的朱砂里不知掺了什么东西,弄得我胸前很痒。

“这就算是结束了吧?”我问。

刘挖挖笑眯眯地拿起他的矿泉水瓶,跟我碰了一下:“对,辛苦老马你了。”我长出一口气,瘫坐在座位上,觉得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

“这些尸体,到底是什么来历?”

我刚才打地鼠的时候注意到,大部分尸体,都是 20 岁到 40 岁的壮年男子,没有女人和儿童。刘挖挖道:“我猜这都是咱们在那个小国的一支施工队。”

“你猜?”

“对。我们这个职业,只接受命令,从不问缘由。公司让我们赶多少尸,从哪里赶到哪里,我们就照做,至于为什么,从来不问,问了也没人告诉我们。不过理由嘛,猜也猜得到,谁家里人要是客死国外,都想先看看遗容再火化,肯定比骨灰要有人情味。现在跨国运尸体的手续又麻烦,所以公司就派赶尸匠把尸体赶上飞机再运回去。外国人哪知道公司还有这么一手,也不知道赶尸的尸体算不算死人,正好被我们赶尸的钻了法律上的空子。”

“你们业务还挺繁忙。”

“嗯,涉外特别机构嘛。我们业务范围可广了,什么捉鬼堪舆,尤其是涉及国外的,都归我们管。就拿上回来说吧,北京有位高官也不知怎么惹了只厉鬼,缠在他身上,说十二个时辰之后的午夜三更,准时出来取他性命。那鬼谁也收不住,潭柘寺的老和尚——就是电视上主持过‘今日说法’的那位——做了多少法术都没用,最后把我们找去了。”

“哟,你们法力比人家还高深?”

“法术是人家牛逼,可是我们有办法啊。当时我们一听情况,就给那位高官买了张机票,一竿子飞到纽约。等到那鬼掐着午夜三更跑出来,恰好是人家美国时间正午十二点,这个不懂时差的倒霉鬼就直接被阳光化成了飞灰。”

说到这里,刘挖挖摆出一副高人面孔,望着前方淡淡道:“所以说,时代在进步,科技在发展,以前无解的难题,现在都能解决。我们就是干这个的。”

刘挖挖指了指胸口的标志,一脸肃穆。小空姐斜靠着厕所门,插嘴道:“刘总,那是你的职业,别把我算进去好伐?我是临时被调来做乘务的,跟你们这种大尸人不一样。”

“你一个人敢做两百多尸体的乘务,很不简单啊。”我由衷地钦佩。

“这一点都不难啊。不投诉、不吵闹,不要任何东西,也不刁难人,这种模范乘客去哪找啊?只要你胆子稍微大点,真的没什么困难。”小空姐鼻子都快翘上天了。

“万一诈尸了呢?你怎么办?”我有意逗她。

“有刘总呢。”

“你们刘总万一解决不了呢?”

“不怕,我戴着个金佛,白云观开的光,可吉利了!”小空姐特自豪地从脖子上拿出一条金佛项链,秀给我们看。我和刘挖挖大笑起来,搞得小姑娘莫名其妙。笑过以后,我忽然感觉到强烈的倦意,整个人松弛地靠在座椅上,想睡一会儿。我头一歪,忽然又瞥到了机翼上挂着的那黑人兄弟。

老问题再度浮现:他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

我听一位机长说,以前曾经有过类似的案例。有人偷偷爬到飞机的起落架上,藏身在起落架舱中,试图蒙混过关,结果被冻死在里面。可是,无论这位黑人兄弟藏到哪的舱门里,也不可能被挂到后缘襟翼上。

从他悬挂的姿势来看,明显是从机翼上方滑落的。而悬挂的位置,是右翼的里侧襟翼。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唯一的可能是,这位黑人兄弟在起飞的时候,攀到了飞机的顶部,因为那上面没什么固定的地方,结果在飞行时不慎被气流吹落,从机身掉到机翼,然后被襟翼钩住,吊死或冻死在那里了。

如果想偷渡的话,藏进货舱是相对比较安全的选择。可他却选择了爬到飞机顶上,这明显不像偷渡,反而更接近窥视。那个非洲小国靠近热带,地面温度三十多度,这个黑人兄弟却穿着羽绒服,明摆着是事先做了随飞机升空的准备。

他想窥视什么,不言而喻……

想到这里,我脸色变得凝重,觉得自己被卷入什么国际事件中来了。我赶紧对刘挖挖把自己的推测说了,刘挖挖听完以后也收敛起笑容,低头沉思起来。

没过多久,他突然猛拍大腿,全脸的麻子都开始抖动抽搐,像收不到信号的电视屏一样。我问他怎么了,刘挖挖却抓住我的手:“你刚才,一共按下去几具尸体?”

“十八具啊。”

“哪排的你还记得吗?”

小空姐及时地递过一张座位布局图,我拿红笔做了标记。刘挖挖拿着图越看表情越紧张,他也拿起笔在上面点了几个黑点:“你看看,这是我发现尸体站立的位置,和你的有什么不同?”

我在公司天天看表格与报表,所以一眼就看出其中古怪之处:刘挖挖在左侧一共处理了八具尸体,而且分布很均匀,前中后都有;而我处理的尸体一共十八具,却集中在 12 16 排靠右舷窗的 F G 区域里,其他地方只有零星几起。

而这个区域的机身外侧,正对着的恰好是后缘襟翼与悬挂其上的黑人兄弟……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刘挖挖沉声道:“自古以来,赶尸最忌讳的事,是撞尸。行走在路上的尸体,假如撞见新死之人,就会产生煞气冲撞,发生尸变。所以我们赶尸的时候,坟地、葬礼和医院这三个地方,都是要早早绕开的。”

“你是说……那位死在外头的黑人兄弟,对机舱里的这些尸体产生了煞气冲撞,所以越靠近右侧机翼的机舱座位,起尸变的尸体越密集?”

“对,我开始以为那些尸体站起来,只是因为法器松脱,现在看来……都是这黑鬼闹的。”刘挖挖恨恨瞥了眼外头,咬牙切齿。

“咳……是黑人兄弟。”

“兄弟个屁,他现在早死了,可不就是个黑鬼么!”刘挖挖怒道,“而且他妈还是个厉鬼!”

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那鲜红色的羽绒服,心中一寒。刘挖挖道:“北方属水,色为黑;南方属火,色为赤。这黑人穿着红棉袄死在这里,正是个水火不容之势,只怕比平时的厉鬼还要凶险数倍……”

他的手颤抖着,几乎拿不住矿泉水瓶,他费了半天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跟它煞气冲撞,只怕这些尸身当中,会撞出一个尸王。”

“那我们怎么办?”

“快……你把你护照给我,告诉我你出生的时辰,我给你算算,看凭你的八字,能否扛过这劫。”

我手忙脚乱地开始翻护照,这时小空姐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有东西 .. 有东西走过来了!”

在我们眼前的右侧通道上,一个人影正缓缓朝着后舱走过来。在它的两侧,小桌板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它所到之处,尸体纷纷起立,仿佛看到部级领导的副处们。

我和刘挖挖同时比出了中指。

那人影走路的姿势很奇怪,既不同于普通尸体一跳一跳,也和僵尸的步履蹒跚不一样,更接近于跌跌撞撞。随着它的逐渐靠近,周围的尸体都兴奋起来,噼里啪啦地起身站立,就差行纳粹礼了。它似乎一门心思要来后舱,对尸体视若无睹,径直奔我们而来。

“难道它就是尸王?”我问。刘挖挖点点头,又摇摇头,全神贯注地演算我的八字,只是那手抖得不是一般厉害。飞机不同于别的地方,真被什么东西盯上了,没地方跑,没地方藏。我无奈地看着那黑影逐渐靠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紧急关头,刘挖挖猛地把笔扔开,拿起纸大声冲我喊道:“老马!”

“算出来了?”我又惊又喜。

“借我计算器使使……”

我一口血差点喷出来,刘挖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说命理八字只是公共课,不是赶尸必修,所以他一直学得很糊涂。

眼看那尸王距离后舱只有二十多米,我们走投无路。我绝望西航地闭上眼睛,痛骂着刘挖挖的不靠谱儿,痛骂着那会长把我安排到这航班上,甚至痛骂那黑人办事员。这时在我身后传来一阵铿锵的金属碰撞声,我觉得有些不对劲,环顾四周,发现小空姐不见了,问刘挖挖,他也很茫然。我们俩都是一个冷战,难道这尸王已经学会了隔空抓人的本领,把小空姐抓去当点心了?

就在这时,一声怒吼冲入我的耳朵:“小娘我跟你们拼了!”

我们同时回头,骇异地发现,小空姐推着一辆餐车从后舱工作间冲出来。那狭长的餐车顶上还堆着许多锡纸包饭盒,饭盒在冰冷的空调里冒着蒸蒸热气,犹如一辆蒸汽机车,车头还绑着一把小马扎,四支不锈钢脚如牛角般横立。

真亏她在这么短时间内准备出这么多武器……

我和刘挖挖缩着身子闪过,小空姐推着餐车往前舱冲去,所向无敌,边跑边把炽热的锡饭盒朝尸王扔过去,恶狠狠地嚷道:“先生你要牛肉还是要鱼肉啊!你要面条还是要米饭啊!来杯咖啡怎么样!把手机和电子设备都关了啊混蛋!”她英姿勃勃,就像一尊脖悬白云观开光金佛的王尔古雷女战神。

无数的餐盒与热饮杯子飞舞出去,那尸王猝不及防,被打了个正着,两只手惊慌地挥舞起来。小空姐还不罢休,抄起电水壶又砸过去,拖着哭腔儿:“我还没谈过恋爱呢!我还没跟姜维告白呢!”

“别扔了!我答应你!我就是姜维!”尸王气急败坏地喊道。

小空姐的狂暴攻势戛然停止,连我和刘挖挖都愣在了那里。我问刘挖挖:“姜维是谁啊?”刘挖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小空姐,回答说:“副机长。”

我这才看清。这个叫姜维的年轻人大概也就二十七八岁,高鼻梁,深眼窝,长得挺帅,可惜被小空姐一通乱砸,整个人狼狈无比,雪白的机长服上沾满了各式菜肴,还有几处水渍和污痕。他哆哆嗦嗦走到小空姐跟前,苦笑道:“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像尸体啊……”

小空姐傻站在原地,张着嘴嗫嚅了几下,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转身跑进工作间不出来了。也难怪,换了谁,这么作出人生第一次告白,都得崩溃。姜维看了我俩一眼,也紧跟着跑了进去。

刘挖挖擦擦额头上的汗,掐指一算,嘟囔道:“我就说嘛……就算是厉鬼撞煞,也不该这么快就养出尸王,怎么也得两个……不,三个时辰。”我已经对刘挖挖的计算能力放弃了希望,没接这话茬儿,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他既然不是尸王,那走过来时,怎么周围尸体都那么高兴?”刘挖挖说:“他身上生气太盛,又没喷香水,胸口也没品牌,肯定会扰动尸体均衡。我若是不给你做一番处理,你刚才过去也是那番景象。”

我再往前看去,发现姜维过来以后,尸体都重新坐下了,恢复了刚才的森冷安静。刘挖挖得意道:“你看是吧?”我冷哼一声,比出中指,真是三个赶尸匠,顶一个事后诸葛亮。

姜维从工作间走出来,看他的神色,似乎是把小空姐哄好了。刘挖挖问他怎么离开驾驶舱了。姜维整整衣领,冷冷扫了我一眼,回答道:“飞机姿态有点不正常,机长让我来后舱查看一下。”

我苦笑着指了指窗外。姜维趴过去看了一眼那黑人的尸体,脸色微变:“不能让他这么挂下去,他会破坏机身的平衡姿态,一遭遇侧风咱们就全完蛋了,连迫降安全都无法保证。”

“岂止这么简单……”刘挖挖把黑鬼可能会导致整个航班尸变的事说出来。姜维不感兴趣地摆了摆手:“这个刘总你自己拿主意就行,不用问我。赶尸,我不行;开飞机,你不行。咱们各司其职,做好分内的事就好。”

姜维思维很清晰,说话也很干练,比起满嘴跑火车的刘挖挖,更对我的胃口。我问姜维:“可是人不可能爬到机翼上去解钩西航子,你打算怎么办?”

姜维拿起一个座椅遥控器,给我们比划:“我会找一个气候条件好点的空域,做一次小角度紧急制动,把尸体甩出去。”我们都说好。可姜维又说:“但那具尸体的位置太靠近发动机了,如果一次没甩出去,他荡回来,很容易被吸进去,到时候更麻烦。唯一的办法是,在飞机转向前,让机身向右倾,机翼倾斜,使尸体悬挂与发动机不在一个平面。”

他说的都是专业意见,我们都没疑问。姜维对刘挖挖说道:“这个还得辛苦刘总一下,把坐在左侧机舱的尸体都赶到右边去,改变配重,机身自然就倾斜了。”

刘挖挖却一下子跳起来:“这绝对不行!你刚才没听我说吗?那黑鬼的煞气已经开始侵入机舱了,右边靠机翼的座位已经开始有尸变的现象。全挪过去,那不是把炸药往火堆里扔吗?”

姜维微笑道:“甩掉尸体只要一瞬间,这点时间,我相信以刘总的业务水平,一定能争取到。”

这一顶高帽子砸下来,刘挖挖当时就不吭声了,瘪着嘴,瞪着大眼仁儿,跟欧阳锋练蛤蟆功似的,也不知道是在想办法,还是在找借口推托。

这时候小空姐从工作间里走出来,羞怯地看了我们几个一眼,钻到姜维身后,跟刚过门的小媳妇似的,低眉顺眼不吭声。我不知道工作间里发生了什么,但看她满脸通红,就知道姜维肯定用了什么激烈手段安抚。“年轻真好啊!”我暗自感叹。

这时姜维拍了拍我肩膀:“马先生是吧?我需要你的帮忙。”

“嗯?”

姜维指了指地板:“我已经让机长给货舱通了氧气,你跟我下去挪一下货物配重。这样刘总也能少赶两具尸体。”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我答应了。

小空姐揪着姜维衣角,把脖子上的金佛摘下来要给他戴上,却被姜维给谢绝了。小空姐扁着嘴巴要哭,刘挖挖过来解围道:“男戴观音女戴佛,你给他戴这玩意儿,俩公的天天身贴肉,不吉利啊。”吓得小空姐赶紧收回来,摸了半天口袋,拿出一管润唇膏塞到姜维手里。姜维收下来,郑重其事地揣到衣兜里。

刘挖挖打开行李箱,把赶尸那一套行头穿好了:头顶七星笠,身披鱼鳞蓑,手里还拿着个赶尸铃。据说这是湘西传统赶尸的标配,斗笠挡脸,蓑衣避雨,摇着铃铛在前带路,尸体在后头跟着,边撒符纸边在嘴里念叨:“湘西赶尸,生人勿近。”

可是刘挖挖跟传统有一个不一样的地方,他另外一手不是拿符纸,而是拿着一张电路图。

“你这是做什么?”我拿过去看。

“你以为赶尸像电影里那么简单?”刘挖挖没好气地把图纸抢回去,“这是个系统工程,要合理利用生物电。一次赶那么多具尸体,就得事先设计好,该把他们并联还是串联,电压和电流强度是多少,还要考虑尸体表面阻抗。电路设计不合理,尸体是赶不动的。”

我倒不知道这玩意跟电工还有联系,听着有点头晕,深悔自己多嘴,便留下刘挖挖在那儿咬着笔头冥思苦想。小空姐抱来一卷电线,帮着刘挖挖烧胶皮、截线,眼睛却一直瞟着姜维。姜维用内部电话向机长通报情况以后,冲我做了个出发的手势。

货舱的入口就在工作间下方,通过一个挂着库铂锁的气密门进入。我们掀开地毯,拉开气密门,下方露出一个漆黑的入口。我和姜维顺着梯子爬下去,他轻车熟路地把货舱灯光打开,然后在小空姐依依不舍的眼神下将气密门再度关上。

我环顾四周,货舱比客舱要开阔多了,里面堆放着一大堆木箱和航空包裹,温度很低,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臭味。奇怪的是,按道理飞机货物的配载非常严格,可眼前这些货物却东一堆西一堆,显得杂乱无章。

根据计算,我们需要挪动三十具尸体和至少三百公斤行李,才能达到飞机倾斜的效果,而且还要迅速挪回去,这难度可不小。我心想自己一无所长,既不会赶尸,也不会开飞机,索性卖卖力气吧,于是我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可姜维却没动,他抬头敲了敲气密门,确定关好以后,走到我跟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带着我一直走到货舱前端一个大木头箱子的里侧,这才严肃地对我说:“马先生,你得帮我控制这架飞机。”

What the fuck ……”我差点没忍住爆粗口。我今天出门前一定是忘了查黄历,先是赶尸航班,然后是黑鬼外挂,好不容易出现一个靠谱的驾驶员,又想劫机?

“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请你听我说完。”姜维说得很诚恳,一直到这时候,他才显露出一丝紧张与惶恐,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包烟,拿出一支叼在嘴里,却没点火。我看到那烟微微有些颤动。

“我是副机长,负责跟地面保持联络。在半小时之前,我在耳机里突然听到了一阵模糊的呼叫。”姜维说,“开始我以为是附近有飞机干扰,但很快发现不是。那声音不是很清晰,杂音很大,还伴随着剧烈的风声。”

“说的什么?”

姜维递给我一个耳机和 MP3 大小的电子设备,调了几下旋钮。我戴上之后,很快在杂音中分辨出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像是在暴风中低吟,吟诵的是一段英文:“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充满了令人不安的语调。

“圣诞歌?”我皱起眉头。已经快圣诞节了,收音机里放放圣诞歌很正常,不明白姜维怎么紧张成这样。姜维把烟卷拿下来,说:“这个装置可以收听这架飞机在使用的所有频道。你刚才听到的,就是我刚才用的频道,不过作用距离比较短,也就是说,圣诞歌的信号源离飞机不太远。你想到什么没有?”

我眼睛一下瞪大:“你是说,这圣诞歌,是那个挂在机翼上的黑人发出的呼救?”

现在飞机已经飞行了两个多小时,那黑人起码死了一个半钟头。我以前听过些离奇事件,据说人如果死前情绪过于强烈,灵魂很可能不会立即消散,会在特定频率被收音机通话器什么的接收到。

这黑人死在了机翼下,魂魄既然能化为煞气,那么渗入通信波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是他死后干什么不好,干吗一直哼哼圣诞歌呢?

“难道说……”

一个荒谬的念头进入我的脑海,姜维却不置可否。我再也无法冷静下去,我揪住他的衣领怒喝道:“那圣诞歌怎么解释?你别告诉我他是圣诞老人!”

驯鹿与飞机撞在一起,然后圣诞老人被挂在机翼上穿着红衣服死去,死后化身厉鬼并激活湘西尸王——我他妈的不想遭遇这种不要脸的混账事故。

姜维示意我冷静,给我也递了一支烟。我谢绝了,从兜里掏出湘一片润喉糖含到嘴里。姜维说:“当我看到窗外那尸体的时候,西航和你的想法差不多,可是你再听听这个……”

他又把设备调节了几下旋钮。我戴着耳机,继续听下去,发现还是那一句歌词,但声音变得清晰温润多了,甚至有些抑扬顿挫,但念颂歌词时那种邪邪的感觉却挥不去。

“这次怎么如此清晰?”

姜维一屁股坐在地上,面露痛苦之色。我再三问他,他惶惑地抬起头,慢慢说道:“你现在收听的是机长专用频道,唱这句歌词的是我们机长。”

我霎时口干舌燥,心脏狂跳,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鬼上身了。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离开驾驶舱的时候,机长还很正常。可我刚才给机长打电话汇报,电话里机长什么都没说,就一直在唱这句歌词。我一听,就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

看来,那黑人化成的厉鬼顺着无线电波,上了机长的身,这情况比尸体撞煞还麻烦。驱鬼还能靠点民间秘方,实在不行扔条脏内裤;开飞机非得靠专业人士不可,被上了身可怎么驱?

这么大的事情,得赶紧告诉刘挖挖。我刚要往后舱走,却被姜维一把抓住:“马先生,我单独叫你下来,就是不希望你跟其他人说。”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临时被安排上飞机的,只有你不可疑,其他人……”姜维眼神闪过一片黯然,“其他人我现在都信不过。”

我脑子转得飞快:“你的意思是,那个黑人爬上飞机,是因为机组里有他的内应?”

姜维点了点头。我对他有点同情。他才刚刚跟小空姐捅破了窗户纸,恋情还没持续一刻钟,就要面对这么尴尬的局面。但我也相当佩服他,从他到后舱到下货舱,前后时间很短,他却迅速作出了判断并采取了坚决行动,决断力实在惊人。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先按照原计划,把尸体甩掉。然后我上去稳住局面,你留在货舱里。这里有一套全新的无线电发射器,还没拆封,是上批援助非洲时剩下的物资,组装很简单。你在这里把它装好,设法跟祖国或路过的飞机取得联系。”

这种时候,说自己不行是没用的!于是我没有推辞,和姜维握了握手:“希望一切顺利。”

姜维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希望一切顺利。等到事情解决了,我就会和她求……”

“闭嘴!这种丧气话不能说的!”

接下来我们两个齐心协力,把三百多公斤的货物连拖带拽挪到了右边,其中就包括了那个无线电台的包装箱。姜维对我简单地讲解了一下无线电的操作,然后爬回客舱去了。

我一个人在寒冷的货舱里坐下,心中忐忑不安,这一连串变故,让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我看看手表,飞机已经飞行了差不多三个小时,可感觉比三年都长。我把手探入怀中,把手机打开。毫无疑问,这里一点信号都没有,但电子书和游戏还能玩,我需要让自己情绪平复,联想到日常生活的氛围,暂时忘记外头的尸体、厉鬼和底细不明的人类。然后我发现平时在手机里装的,全是打僵尸的游戏。命运真他妈太幽默了。

飞机忽然颠簸了一下,我看到搁在箱子上的矿泉水瓶水位稍微开始倾斜,知道姜维开始动作了。

货舱里的货物,是作为固定砝码配载在右侧的,而客舱里的尸体,则在刘挖挖的控制下成为活动砝码。它们需要飞快前往右侧,然后在飞机甩开尸体以后,再飞快地回到左侧,避免发生事故。

头顶天花板开始传来闷闷的脚步声,隐约还有铃声和叫喊。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到刘挖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声嘶力竭地摇着铃铛,带着三十具用电线串联起来的尸体在狭窄的机舱里转转悠悠的画面。

飞机倾斜的角度变大了,我有点坐不稳,就抓住旁边箱子的帆布。这个姿态持续了十五秒时间,机身突然剧烈一震,货舱里没固定好的箱子都移动了几分,钢支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这估计就是姜维说的小角度制动了。

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欢呼,我心里一喜,看来那具黑人尸体被甩掉了。可是随即一想,厉鬼恐怕已侵入了驾驶舱,那尸体在不在其实已不重要,情绪又低落下去。

天花板又传来脚步声和铃声,肯定是刘挖挖摇着铃铛,驱赶着尸体们返回座位。慢慢的,飞机姿态逐渐调整回来。我长出一口气,按照计划,打开无线电台的箱子开始组装。

突然,我手中的动作停住了,一道寒冷彻骨的凉气从心脏散发出来。我的脑海里,那铃声和那歌词逐渐合二为一。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

脑海中,圣诞老人和雪橇的影像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行面色铁青的行尸走肉,前头一个斗笠蓑衣的男子摇着铃铛,踽踽而行。

原来,这唱的根本不是圣诞歌,而是赶尸铃!

那悬挂在机翼的黑鬼,从一开始就没在窥视,而是在赶尸——即使是身亡后也从未停止。他不是华裔,那么用英文赶尸也不足为奇。他上了机长的身以后,继续在念赶尸词赶尸。可他赶的尸在哪里呢?

我把视线投向空荡荡的货舱内,这才注意到,眼前杂乱无章的货物里,有几个是黑色的木箱,长方形,一头宽,一头狭,上面还有层盖子。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盖子似乎在微微颤动,露出一条缝隙,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拼命顶起。

我愿意付出全部的财产,来换取一个人告诉我,这只是西门子的冰箱。

附 赶尸歌

YoYoYo

Walking through the road

In a corpse open grave

Over the fields we go

Screaming all the way

Bells on rotten body

Making people slay

What fear it is to run and wipe

A corpse band tonight

Oh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Oh what fun it is to wipe

In a corpse open grave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Oh what fear it is to wipe

Corpse open grave

YoYoYo

我的体育老师曾经在心理辅导课上说,当一个人遇见灵异危机时,第一件事不是逃跑,而是问自己:你恐惧的究竟是什么?是电视里爬出的贞子,还是僵尸血淋淋的尖牙?当你想好答案以后,不妨再问自己,为什么会怕僵尸的尖牙?具体害怕的是牙齿的什么部位,是臼齿、犬齿还是智齿?不妨再进一步想,僵尸也会长智齿?他们也会疼吗?也会一边捂着腮帮子一边追逐活人吗?再比如贞子,电视关掉以后,她还会出来吗?如果把电视放在高处,她会掉下来吗?如果把电视对着墙,她会撞头吗?你问的问题越多,就会发现你的恐惧越少。恐惧来源于未知,而很多时候未知只是因为我们太过惊慌而忘记去思考。当理性开始发挥作用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很多可怕的意象根本不足为惧。

之所以在脑海里回忆起这些话,是因为我发现,在这个狭窄的货仓里,这些真知灼见毫无用处!

纵然我有理性,但心理上的恐惧却无法屏蔽。当那个棺材模样的盖子慢慢被掀开时,我手里捏着两个无线电台元件,僵直在原地,巨大的恐惧灌满了整个身体,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棺材里睡的是什么?巨大僵尸?还是沉睡的绿毛粽子?我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不知该把自己变成一株豌豆,还是变成三闾大夫。

盖子又掀起了一点点,从缝隙可以看到里面的一抹白色。我还没看清楚那是什么,白色一瞬间扩大了,迅速填满了整个缝隙,甚至还溢出来一点凝结在边缘,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那番景象,就好似一个藏在箱子里的巨人撸管时达到了高潮。

我眉头一皱,壮着胆子过去,伸出指头去触了触,发现这一片泡沫状的白色触感很柔软,像是聚苯乙烯泡沫塑料。我知道在国际运输业里有一种自发泡沫缓冲剂,放置在易碎货品四周,几乎不占空间。一旦发生撞击,缓冲剂会迅速膨化凝结成泡沫塑料,填充到每一条缝隙里去,来缓冲对货物的冲击。我以前接触过公司的物流,对这些略有了解。

估计刚才飞机在做小角度机动的时候,这个箱子被震动了一下,于是这些缓冲剂被触发,把盖子给拱起来了。我想到这里,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纯属杞人忧天。同时我又有点好奇,伸手去抬盖子,却发现边缘被缓冲剂粘住了,不用撬棍很难弄开。

我正打算四处找撬棍,忽然一拍脑袋暗暗骂道:“我到底在干什么呀!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那箱子里有什么东西,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的责任,是尽快与外界取得联系,而不是像个八卦记者一样四处挖掘。”

我把视线从箱子上移开,打算先把无线电台组装好。这东西是模块化结构,组装难度不比乐高麻烦,我好歹也是个工程师,连猜带蒙的,都给拼凑上了。可是很快,我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蓄电池没了。

我仔细在包装箱里找了几遍,还是没找到。蓄电池这种东西,无论是放在电单车上还是电台里,都很容易丢失,这种援非物资经常会被当地人上下其手。姜维百密一疏,把这种可能给忘了。

这时候,头顶的气密门传来砰砰的敲击声,小空姐在上头喊:“马先生你上来吧,已经安全了!”

安全?我在心里苦笑,他们不知道,大危机才刚刚开始呢。

小空姐又喊了一声,我只好无奈地打开舱门,顺着梯子爬上去,看能不能在客舱找到替代品。我爬上来以后,看到小空姐和刘挖挖的表情都很放松,眉宇间没了刚才那种紧张。

“黑人兄弟的尸体搞定了?”我问。

“嗯!很漂亮的一个机动,直接就从襟翼上被甩出去了,小鸟球!”刘挖挖双手摆出打高尔夫的姿势,虚空一挥。我走到舷窗往外看去,机翼上已经看不到那熟悉的红色身影了,略微松了一口气。至于它是掉到乞力马扎罗山顶跟豹子作伴,还是掉到肯尼亚草原上被狮子吃掉,就不是我关心的问题了。

“你就是小马同志吧?”

我身后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我连忙转身,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身后,他穿着一身和姜维一样的航空制服,戴着一副木质黑框眼镜,留着花白的络腮胡。

小空姐笑嘻嘻地说:“这是我们机长,叫祝佳音。”

机长笑眯眯地向我伸出手:“小姜跟我说了,朋友你关键时刻见义勇为,是个好公民,我想当面致谢。”我跟他握了握手,脸上勉强在笑,心里却惊骇到了极点。

祝佳音现在已经被黑鬼上了身,他跑到后舱,那么姜维肯定是出什么岔子了。而刘挖挖和小空姐其中一个人是内鬼,我没法跟他们说出真相——也就是说,现在的我,是孤军奋斗。

这架飞机上,只剩下两百具尸体不算我的敌人……想想就让人沮丧。

“姜维呢?”我问。

“按照规定驾驶舱是不能离开人的。不过小姜一个人能应付,他的技术很好,我们要信任年轻人,给他们机会,让他们成长。”祝佳音慈祥地说,像是个循循善诱的生活辅导员。他拿起一瓶香槟:“来,咱们喝一杯,好好庆祝一下。”小空姐从工作间拿出几个玻璃杯,每杯都倒了一点。那香槟是鲜红色的,好似鲜血。

“让我们同舟共济,顺利回国。”祝佳音举起酒杯,我没办法,只好跟其他两个人一齐举杯,互相碰了碰。不过我只是沾了沾唇,这酒我可不敢喝下去。刘挖挖倒是不客气,一饮而尽,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开口嚷嚷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说这同一趟航班喝酒告白,得修多少年啊?”小空姐一脚踩下去,踩得刘挖挖惨叫连连,她的脸色变得绯红。

“您一直负责这趟航线吗?”我斟字酌句,想套出姜维的下落。祝佳音似乎很喜欢这个问题,他挥动着手臂说:“我一入伍,就飞特种运输,这都几十年光景了。我的青春和热血,都奉献给了这个事业。随便说出个什么任务,就够写本小说的。不是我摆老资格,我为公司运过的怪东西,比你们玩魔兽刷的日常都多。”

“给我们说两件吧!”小空姐瞪大了眼睛,一脸期待。

祝佳音摆摆手:“不能说,不能说,有纪律。”他看小空姐撅起嘴来,为难地摸了摸头,“要不这样吧,圣诞节快到了,我就给你们唱首圣诞歌当祝福。别看我现在这样子,年轻的时候,可是块文工团的料子哟。”

其他两个人一齐鼓掌叫好,我却寒毛倒竖,无论如何也得阻止他唱出来。赶尸铃一摇,这两百多具尸体不定会出什么乱子。我迅速扫视,发现在过道的地板上摆满了电线,这应该是刘挖挖刚才赶尸时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线材。

我端起酒杯朝前走去,装作被电线绊倒,哎呀一声,一杯红酒全洒在了祝佳音的胸前。为了装得真实,我一下子扑倒在地,表现得极为狼狈,就连因扎吉都挑不出什么毛病。等我再爬起来,看到祝佳音的胸前渍出一大片红色,好似中了枪伤。我赶紧道歉,祝佳音大度地挥了挥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年轻人摔跤,很平常嘛。”

我表面装作很平静,可心思却活络起来。我刚才倒地时,看到许多僵尸的脚踝都接上了铜线,这些铜线又都连接到了一块蓄电池上,这是刘挖挖刚才赶尸时摆的电路。我想如果有这块蓄电池,说不定能启动无线电台。

“机长,我还有套备用制服,先给你换上去吧。”小空姐嗔怪地瞪了我一眼。祝佳音招招手:“来来来,小马同志,喝完了这杯再说吧。”这次我躲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才入口几滴,我便咣当一下,晕了过去。等我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座椅上被安全带和缚仙索捆了个结实,脑门痒痒的,估计还被抹了把朱砂泥。祝佳音和刘挖挖盯着我,神色都很严肃。

“喂……你们这是做什么?”我扭动身躯。

祝佳音一改刚才的慈祥,背着手严厉地问道:“小马同志,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登上这个航班?”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在机场碰到会长,从他那里弄到的许可,想赶回国去开会。老刘,你刚才不是说,我是因为八字命硬,才被允许登机的吗?”

刘挖挖冷笑着扔过来一张纸:“我刚才重新算过你的八字了,你八字的命根本就不硬,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不是你有问题,就是你的身份有问题。”

“好吧,其实我不是亲生的,这个故事得追溯到‘文化大革命’……”我想拖延时间。八字四柱什么的,我不懂,看刘挖挖的表情不像是骗人。现在回想起来,会长只拿到我护照上的出生年月日,就欣然允许我登机,确实透着点蹊跷。

这时小空姐从我身后走过来,一脸兴奋:“我刚才下去货舱查看过了,有一台无线电设备,刚组装上。”三个人一起转向我,表情意味深长。我现在真是百口莫辩,只得开口道:“姜维呢?”

刘挖挖冷哼一声:“你叫诸葛亮来也没用!”

祝佳音问小空姐:“你还有什么发现?”小空姐想了一下:“有一个木箱子被撬开了一条缝。”祝佳音吩咐道:“刘总,你跟她下去帮忙弄开箱子,看看小马同志到底藏了些什么东西。”刘挖挖跟着小空姐再度爬了下去,祝佳音当着我的面踱着步子过去,“咣”的一声把气密门关上,又把餐车推到上面去。这个门是向上开的,被这么一压,底下的人便无法开启了。

“马先生,圣诞快乐。”

祝佳音的声音变了,他的脸变得狰狞,印堂开始发黑。他摸摸自己的额头,自嘲地笑道:“按照你们中国人的理论,印堂发黑是要倒霉,这对我们黑人,可真是赤裸裸的种族歧视。”

“你到底是谁?”这种时候,我反而冷静下来。

“你难道不记得我了?”祝佳音的脸色变得更黑了。

我盯着他的脸,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张脸庞,我不由得大叫道:“你!你是那个办事员!”

我在出发之前,有一个黑人办事员告诉我有包机可以回北京,我才踏上了这一趟诡异之旅。

祝佳音看到我想起来了,欣慰一笑:“不错,正是我。”

“买通了会长让我登机的人,也是你吧?”

“不,我买通的是他的助手。会长不懂算命,我让那助手算出错误的八字,这才让你顺利登机。可惜我爬上飞机以后发生了意外事故,只好以如今这副面目与你相见。”祝佳音做了个遗憾的手势。

“为什么是我?”

祝佳音咧开嘴笑了:“我可不是电影里的反派 Boss ,什么事情都要在最后时刻说出来。我现在只想在这客舱里高歌一曲赶尸人之歌。我在飞机外唱了很久,在驾驶舱唱了很久,现在终于可以在客舱里唱给你听,唱给他们听了。”他回过头,冲着那些尸体比了个轻佻的手势。过道上的线路已经重新接驳过了,每一具尸体的脚踝都缠上了电线。

祝佳音伸开双臂,右脚踩着古朴的鼓点,放声歌唱:

Jumping through the road .”

座位上的尸体都躁动起来。

In a corpse open grave .”

小桌板和安全带噼里啪啦地纷纷弹开。

Over the fields we go .”

空调的风口吹出了阴森森的风,尸体们从座位上站起来。

Screaming all the way .”

尸体们纷纷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出座椅,站去过道。

Oh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

尸体们在过道站成了一排,跟随着祝佳音的节奏一起跳起来。祝佳音原本的相貌变得模糊不清,整个五官都快扭曲成旋涡了。黑人的节奏感本来就是最强的,他赶起的尸体,行动起来也极具节奏,比普通赶尸匠带的那种僵硬尸体更为鲜活。

整架飞机因为这整齐的舞步而颤抖起来,左右剧烈地摇摆着。

“颤抖吧,你们这些混蛋!我要让你们看看,谁说黑人不可以赶尸?我赶的尸体,是最优秀的!”祝佳音尖叫道。他带着尸体走过我的身边,朝着后舱的舱门走去。

听起来这里面隐藏着一个悲惨的故事,但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看他的架势,是要强行把舱门打开,带着尸体跳下去。姑且不说那两百具尸体,单是高空开门内外压失衡,就会要了整架飞机和我们的命。

我在这疯狂的舞动中,只有一件事情好做。我用唯一能活动的右手,用力扳动座椅开关。整个座椅“砰”的一声,重重地砸到了后面的厕所墙壁。厕所的门一下子弹开,里面藏着的三具尸体噼里啪啦地滚落出来,挡住了祝佳音的去路。

祝佳音愣了一下。趁他这一愣神的机会,我咬破舌尖,吐出一口含了血的口水在那三具尸体上。

刘挖挖说过,如果赶尸的时候碰到新死的厉鬼,就很容易撞煞,甚至可能撞出湘西尸王。这架飞机的座位并不是特别满,可他却将这三具尸体单独搁在厕所里,还不允许我把坐椅靠后,说明这三具尸体很特殊。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赌一赌。祝佳音在后舱待了那么久,他的煞气已经聚积得差不多了,只需要一个契机,尸体就能变成湘西尸王。

我赌对了,也赌输了。

那三具尸体缓缓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姿态与寻常尸体大不相同。祝佳音的煞气与我的血水,再加上它们本身的特殊性——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让它们发生了变化。

但毕竟这是三具尸体,平摊了煞气,所以变化还不足以让他变成湘西尸王,只能变成小王。

它们苏醒以后,凭借本能扑向距离它们最近的物体。一个小王冲向我,另外两个冲向祝佳音,直直撞向他的胯下。已变成黑人的祝佳音猝不及防,那一副皮蛋登时被那一对小王给毙了,他痛苦地弯下腰去。三只鬼纠缠成一团,难解难分。

第三只小王力大无穷,一下冲撞就把我的座椅撞毁。我摆脱束缚以后,几下翻滚堪堪避开小王的攻击,俯身飞快地抄起蓄电池,掀开气密门跳入货舱。失去了电力的维持,那些原本在前进的尸体都停止不动了,场面更加混乱。

刘挖挖和小空姐只听见天花板传来踏步声,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焦虑万分。看到我跳下来,两个人都犹豫了一下,迎了上来。他们已经意识到,真正的罪魁祸首是祝佳音,对我面露愧疚。

我把蓄电池接上无线电台,一边调试一边用极快的语速说:“祝佳音被黑鬼上了身,现在正跟厕所里变成小王的那三个打得热闹,我们快和地面取得联系,然后跳伞离开,我记得货舱里有几副降落伞。虽然这么高跳下去很危险,但总比跟飞机一起坠毁强。”

“姜维呢?”小空姐哭着问。“祝佳音没说,但我估计可能是殉职了吧 ..

就在这时,刘挖挖拍了拍我的肩膀:“老马,我不能走。”

“为什么?”

“我必须把这两百具尸体一个不少地赶回去。我不认识它们,也不知道来历,但这是组织交给我的任务。我是赶尸匠。”刘挖挖把衣服敞开,露出胸口的 logo ,一脸肃穆。

“我是赶尸匠,也是公务员,我有我的职责。”

刘挖挖把手按在胸膛,表情庄严而肃穆。这让我在一瞬间热血沸腾,“唰”地也把衣领扯开,露出胸部,然后才想起来自己胸口是大众车标 .. 不过据说中方也有 50 %的股权,所以这事就没必要追究太细。

“如果跳伞的话,就赶不上明天的月会了,所以我也不走。”我也表了态。

我们两个一起看向小空姐,小空姐没学我们的动作,这多少有些遗憾。她咬着皮筋把长发束成马尾,整个人瞬间从杨恭如变成了杨紫琼,娇容冷峻,锋锐四射:“国家啊事业什么的,我不懂,但谁要欺负姜维,除非先跨过我殷萍萍!”

我这才知道,小空姐原来叫这个名字。看来恋爱中的女人就想是在洗技能点,智力可能会下降,却把战斗力都加满了。

我们三个人为了国家大义、为了绩效、为了爱情站到了一起,三只手握在一起,没人临阵脱逃,每个人眼里都有火焰在燃烧。刘挖挖出乎意料地提了一个建议:“咱们结拜吧。”

在这种危急关头,这倒是个稳定军心的提议。刘挖挖说古人的结拜,除了是一种仪式以外,其实还有命运分流的含义,将厄运分担给三个人。头顶客舱里无论是黑鬼祝佳音还是三个小尸王都闹得煞气冲天,不分流一下,真未必抗得住。

事态紧急,所以一切从简。货舱里没有三牲六畜香烛黄纸之类的玩意,小空姐从身上摸出一大堆零食和化妆品,刘挖挖扫了一眼,说凑合吧。他挑了三块口香糖,让我们每人一块嚼了几下吐出来,三块揉成一块再粘到地上,在上面放了一瓶兰蔻睫毛膏的小样。

我们三个人互相报了年纪和八字,刘挖挖最长,我其次,然后是殷萍萍。我们按顺序站好,各自伸出右手托起一整块榛仁金莎巧克力,冲着兰蔻的小瓶儿拜道:“我三人义结金兰,结为异姓兄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然后三只手一起用力,嘎巴一声把巧克力掰成三块,各自吃了。

刘挖挖说这就算礼成了,我们互相对视,心情和刚才大不相同,一种奇妙的感觉在我们之间若隐若现。刘挖挖大笑着拍打我们的胳膊:“从今日起,我们三人就好似刘关张……呃,这个不吉利,就好似萧段虚……哎,这个也不吉利,就好似阮氏三……妈的这仨是亲兄弟!总之,我们以后休戚与共,生死也与共。”

我拦住他说:“大哥,先别说这些了,接下来怎么办吧?是直接打上去,还是?”

刘挖挖道:“不急,咱们得先搞清楚几件事。你的八字我看了,普通而已,为什么那个黑鬼会刻意把你安排到飞机上来?还有,那黑鬼偷偷上机的目的是什么?他一直在唱赶尸歌,赶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些问题我一个也答不出来,他们两个也是一脸茫然。这时殷萍萍指着那个诡秘大木箱说:“我想起来了,这件货物是最后一刻才被装上飞机的,还是我给开的货舱门。老马……二哥登机的时候,我正好在跟机长汇报货物配载情况。”

我们的视线一起落在那个诡秘的木箱上。也许,这里隐藏着答案。

“这货物是谁寄出来的?”我问。

殷萍萍神情有些困惑地拿起货单:“这是当地 GI 寄出来的。”

GI ?”

刘挖挖咂咂嘴,神情颇为怪异。我问他 GI 是什么?他却反问道:“ CI 你知道么?”我点点头, CI Confucius Institute 的简称,中文叫孔子学院,是国家在全世界推广中国文化的机构。我常看新闻,所以还算了解。

GI 是与 CI 平行的一个民间机构,不过知道的人不多。它的全称是 Guiguzi Institute ,鬼谷子学院。它的职责是向全世界推广风水、八字、周易等传统秘术,当然也包括赶尸。”

“难道……这黑鬼是 GI 的学员?”

“不可能。”刘挖挖断然否认:“ GI 我接触过一点,他们在非洲不设赶尸课程,黑人不适合赶尸。”

我听到这一句话,一下子想到了刚才祝佳音在客舱那一声喊叫:“谁说黑人不可以赶尸!我赶的尸体,是最优秀的!”再联想到他一直把“种族歧视”挂在嘴边,估计这里面还有不小的隐秘。

无论是 CI 还是 GI ,都与民航有协议,必要时可以捎一些邮包什么的。我估计,这个黑人兄弟是 GI 的学员之一,利用这个特殊的身份把这个箱子发了上来。

“难道登机前你们没检查过吗?”

“别忘了他同时也是机场的办事员……这里的机场管理混乱,可不是咱们国内。”

刘挖挖不耐烦地拿起一根撬棍:“哪儿那么多废话,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刘挖挖和我齐心协力,把撬棍强行插入木箱子缝隙。泡沫缓冲剂的黏性并不强,在撬棍的倾轧之下很快就被撬开。我们把凝固了的缓冲剂撕扯开,箱子里的东西让我们大吃一惊。

箱的里侧,是一个玻璃缸,缸里居然是一个人。而且这个人我见过,正是会长的那个助手。他已死去多时,蜷缩在鱼缸里,如同一个婴儿,全身赤裸。在他的脑门心、背膛心、胸膛心窝、左右手板心、左右脚掌心七个地方,都有一抹殷红颜色的朱砂痕迹,还用了五色布条捆缚脚踝。

“这绝对是赶尸,而且是最古老的赶尸手法,早就被淘汰了。”刘挖挖在这方面是行家,随口点评道,“现代赶尸,只需要在胸膛、脑门和左手手心点砂就够了;而且捆缚也不用布条,用的都是七股对绞的镀锡铜线。”

“为什么?”

“尸体对线材很挑剔,线芯的质地不同,尸体走起路的感觉都大不相同。像镀锡铜芯,可以让尸体迈步频率高,适用于平地;如果是山地赶尸,就得选 4N 级以上的无氧铜,尸体走稳……哎呀,里面学问大着呢,有机会再跟你细说。”

刘挖挖围着鱼缸转了几圈,一拍巴掌:“我看出来了,黑鬼真正要赶的尸体,应该就是这个家伙。”

“可是他在鱼缸里啊,怎么赶?”

“这就是你的作用了。”刘挖挖背起手来,摇晃着指头,“你的八字我看过了,虽不够硬,但却是个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的命格,那个黑鬼一直唱的赶尸歌,积蓄到了你的身上。等到了目的地,把你往这一搁,就能把那歌的力量过渡给他,让这尸体自动起立行走——简单来说吧,黑鬼千方百计把你弄上飞机,是把你当成蓄电了。”

“那岂不是说,就算这趟航班什么都没发生,等到了目的地,我也会被那黑鬼抓到这鱼缸旁边,给这尸体充电?”我脸色有些不自在。难怪我一靠近那箱子,里面就冒出白色泡沫,原来是这位助手对我有了感应,这才引发震动激活了缓冲剂。

“不错。看来二弟你还算幸运,那黑鬼机关算尽,唯独没算到自己居然被挂在了飞机机翼上,不然你下飞机也会遭他的毒手。”

“可是,我现在靠得很近,它也没动啊。”

“因为你身上的赶尸之力,在刚才都吐给了那三个小王嘛,电量用光了。”刘挖挖摊手。

就这样,在我们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中,整个事件的脉络在我眼前清晰起来:黑人兄弟是当地 GI 的学员,先买通会长的助手,把我弄上飞机;然后他又杀死助手,装到鱼缸里灌满缓冲剂,在最后一刻送进货舱;他自己则穿好羽绒服,趴到飞机上,一直不停地念动赶尸歌往我身体里灌,结果中途出了意外,被甩到机翼上,谁知这黑人身死道不消……

我有些哭笑不得,姜维怀疑的那个内鬼,严格来说原来是我。

现在只有一个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刘挖挖指了指天花板:“我不知道,只能上去问他喽。”

我们迟早是要面对黑鬼祝佳音的,但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怎么打?以我们三个的战斗力,既打不过那三个小王,也战不过厉鬼。刘挖挖诡秘地眨了眨眼睛,把会长助手的尸体搬出鱼缸,在四肢捏了一圈,心满意足:“这具尸体底子不错,如果能赶起来,会是个好帮手。”

“可是……我身上的赶尸电量已经耗光了啊。”我为难道。刘挖挖鄙视地瞪了我一眼:“谁说要依靠你了?”

他走到无线电台前,对我说:“这些零件我用用。如果能解决得了,就不用跟地面求援。如果解决不了,联系上咱们也死定了。”我只好看着他把电台拆卸,从里面拆出线圈、电线和一堆叫不上名字的电路板与元件。他又叫我们翻动货舱里的其他行李,找出更多零件。

最后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具身上挂满了管线的尸体。刘挖挖手里捧着蓄电池。一接电路,它登时浑身火花四溅,小灯乱闪,好似一棵圣诞树。刘挖挖打量了一圈,似乎还不太满意:“这个蓄电池的推力还是不够,对盆骨运动的控制力欠缺平滑,要是我手里有三组蓄电池外加真空管的话……哼!上头那黑鬼,不知从哪个克莱登道观学了点皮毛,就敢逞威风,就让我这正经科班的赶尸硕士,好好给他上一课!”

刘挖挖气哼哼地转过头来:“你们得帮我。”

“怎么帮?”

“蓄电池只能驱动他的四肢,要让他动起来还得靠赶尸铃。我的铃铛扔在上头了,我看黑鬼那办法不错,所以……二弟三妹你们得一直唱赶尸歌,歌声不停,尸身就不停。”

我和殷萍萍对视一眼,都十分为难。不过事到如今,唱歌丢脸总比被黑鬼干掉的好。好在刘挖挖唯恐我们心理压力过大,安慰我们说唱歌只是手段,跑调也没关系,重要的是唱出气势。他拍了拍手里的蓄电池:“内容不重要,关键还得看器材。”

“但是那首英文的我们不会啊。”

“中国人赶尸不用英文!只要词里带铃铛的,都有效果。”

我和殷萍萍开始拼命思索都有什么合用的歌曲。趁这个当儿,刘挖挖仰望上方:“对了,还有一件事。你们把手机给我。”我和殷萍萍毫不犹豫地掏出来扔给他。刘挖挖低头开机,摆弄了一阵,重新还给我们,说如果被黑鬼兄弟近身,就扔出去。我看他只是按动了几下键,心想难道每部手机里面还有隐藏的爆炸功能?

我们三个准备停当,正要动手,这时货舱里的扩音器忽然响了起来,一个虚弱的声音从里面传过来:“喂,我是姜维 ..

“姜维?是你吗?太好了!”殷萍萍高兴地跳起来。我和刘挖挖也面露喜色,我们都以为他已经凶多吉少,想不到还活着。

姜维的声音听起来状况不是很好,断断续续的:“祝佳音、祝佳音袭击了我 ..

“姜维,你放心,我们马上干掉他,再去驾驶舱帮你。”我拿起货舱电话大喊。他是整个飞机上第一个觉察到异状的人,而且也是最信任我的人,我不能看着他死去。

“你们三个里,有一个是黑鬼的内线,你们必须把他找出来,否则 ..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货舱里响起嗡嗡的声音,“否则我就抽光货舱的空气。”

这招相当决绝,但实属无奈之举。姜维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也只有这个办法能够最快速度揪出内鬼。他不知道,经过我们的拼凑,已经找出了真相。

“糟糕!货舱电话坏掉了,他听不到我们说话!”我一拳狠狠砸在墙壁上。

货舱里的抽空速度非常快,我们能明显感觉到抽风机口产生了巨大的吸力。我甚至能想象到,姜维苍白着脸色,在驾驶舱里缓缓推动抽风机的操作杆,盯着并不存在的内鬼咬牙切齿——没有什么比被不知内情的战友害死更郁闷的事了。

殷萍萍面色煞白,她还想对着喇叭解释,刘挖挖大吼:“别解释了,他听不到,咱们赶紧走!”抽风的速度太快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否则都会缺氧窒息而死。

“姜维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算命的说我们的名字很登对,我们会互相守护,白头到老!这是我们的命运。”殷萍萍喃喃自语。

我飞快地爬上梯子,用手一抬,门开了。我登时放了一大半心,黑人祝佳音还在跟三个小王纠缠,没时间来封闭这个舱门。殷萍萍傻傻地望着喇叭,流泪不止,我冲她怒喝道:“不哭,给我唱!”

说实话,我一直想扮演恶霸,但没想到第一次说这种台词,居然是在这种场合。殷萍萍被我吓到了,抽抽噎噎地开始唱起来,我侧过身去,冲刘挖挖使了个眼色。刘挖挖抱着蓄电池开始做法,那具助手的尸体在歌声中缓缓抬起了脚步。

ring a ling 叮咚请你快点把门打开

ring a ling 叮咚 be my hero be my knight

ring a lin 叮咚请你听听我的表白

ring a ling 叮咚我想和你谈恋爱

开始很小声,然后她越唱声音越大,声由心生,大概是这歌词让她想起了姜维吧。助手尸体在这歌声的激励之下,在刘挖挖和我的前拖后拽之下,顺利从货舱爬进了客舱。我们几个也依次爬了上来。

客舱里已经是一片狼藉,两百具尸体东倒西歪地躺在过道,许多座椅和行李架都被撞毁。两只小王俯卧在地上,耗尽了力量,变回成了普通尸体。而我们最关心的黑鬼祝佳音,瘫坐在一把座椅上,冷冷地睥睨着我们,浑身都是破破烂烂的。当他注意到助手的尸体时,眼神一爆,露出极度痛恨的神情。

我们三人一尸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突然之间,祝佳音朝我扑了过来,速度惊人。

“厉鬼最怕秽物,快扔!”刘挖挖大喝。

我没反应过来:“秽物?这去哪里找?现拉我也拉不出来啊!”

“就是你的手机!”刘挖挖急得一把将手机抢过去,像投掷手榴弹一样投过去。祝佳音被手机砸中了额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殷萍萍见状,也投出自己的手机,打中了祝佳音的脸。祝佳音一个后仰,摔倒在地再也没爬起来。

“我操,怎么这么大威力……”我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跟你说了,这是秽物。”

“手机怎么会是秽物呢?”

“我刚才用蓝牙给你们俩的手机里传了点图片和小说。”

殷萍萍听到,腾地脸红了。我十分不解道:“为何我的手机砸过去,他只惨叫一声;萍萍的手机扔过去,却能砸个倒仰?难道她手机里的图片更加污秽吗?”

刘挖挖冷哼一声:“别扯了,她的是诺基亚,你的是三星,硬度能比吗?”

这时候,黑鬼祝佳音重新站了起来。他大嘴一张,一缕幽魂从祝佳音的口中冒出来,在半空盘成一团黑雾,黑雾中一张黑人的脸若隐若现——当然,我们完全看不出来。

黑雾尖啸一声,对着助手尸体直直冲了过来。“快唱!”刘挖挖双手捏咒。殷萍萍站在尸体背后,继续开始唱起来,黑雾与尸体战做一团。在歌声的助威之下,助手尸体越战越勇,黑雾越发稀薄起来。少女的歌声与战斗的尸体融为一体,这一幕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厉鬼虽然凶狠,但也不可能一直维持下去,经过连续奋战,黑鬼兄弟已然是强弩之末。当它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取胜后,索性腾空而起,狠狠地用字正腔圆的中文吼道:“你们哪里懂得我的痛苦!”

没人接它的话,这有点出乎黑雾的意料。它愣了愣,只得继续凶狠地吼道:

“好吧,就让我告诉你们,你们错在哪里!我出生在一个小部落里,十几岁的时候来到首都打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个来自中国的老人。这位老人说他有神奇的赶尸之术,但不肯教我。我借着和他亲近的机会,偷学到了他的手段。老人去世以后,我就在各个部落之间赶尸。”

黑雾看还是没人表现出兴趣,情绪更激动了。

“我希望能够进一步学习。我首先参加了 CI 磨砺了我的中文,随后报名参加 GI ,可这个混蛋——对,就是站在这里的这个混蛋——告诉我,我没有资格学习。我很生气,这是种族歧视!我反复地申请,反复地表达对赶尸专业的热爱,但仍旧没得到许可。我恨他,我恨你们来自赶尸之国的人!所以我要报仇!我要亲自把这个混蛋的尸体赶到你们的首都去,用他的尸体来证明,我们黑人一样可以赶出漂亮的尸!”

可即使如此,还是没人理他,也没人说“即使如此,你也不该伤害别人呀”或者“这不能成为你做坏事的理由”或者“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看吧!就是这种傲慢的态度!令人憎恶!”黑雾尴尬地尖叫。

这时候刘挖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你会给你同样肤色的女朋友买黑丝吗?”

“不会!”

“你会在黑夜里试图抓一只乌鸦吗?”

“当然不会!”

“你会在子时去追杀骑着乌骓马跑去乌江的西楚霸王吗?”

“……也不会!”

“赶尸匠赶尸永远都是在夜里,而且不能点灯,所以我们得确保每个人都能看到我们,早早躲开。所以同样道理……”他摊开双手。

在经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黑雾发出震天动地的惨吼声,然后自暴自弃地化成无数的黑丝,在客舱里到处乱窜:“混蛋,同归于尽吧!”

整个飞机开始剧烈地颤抖,所有人都东倒西歪。我被震得跌倒在地,看着无数黑丝在眼前呼呼地飞过。这位黑鬼兄弟大概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不满了吧。在这一片混乱中,只有殷萍萍站立在客舱后面,保持着直立。她撩起额前的头发,用手指向无处不在的黑丝:“你伤害了姜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那就先杀死你好了!”

无数黑丝重新汇聚成一股黑烟。就在它逼近殷萍萍的一瞬间,她露出快意的表情:“姜维,你可以亲手制裁他了哦。”在她的脚下,通往货舱的气密门已经处于半开的状态。她飞快地往后一跳,和刘挖挖一起把门用力打开。

在驾驶舱的姜维并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他仍旧在抽着空气。货舱此时已经快被姜维抽光了。此时气密门一开,整个客舱湘的气流都朝着货舱涌去。黑鬼兄弟化身成的黑雾被巨大的漩涡裹挟,尖叫着被吸去了货舱,然后被抽风机鼓入排气道,从 747 200C 里被甩到了万米高空……

当一切都归于平静之后,殷萍萍把气密门重新关好,喊着姜维的名字朝驾驶舱跑去。我也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跟过去。我们推开驾驶舱的门,看到姜维坐在座位上,保持着一个姿势,脸色苍白地按着抽风机的控制钮,另外一只手紧握着一管润唇膏。

姜维看到殷萍萍,勉强抽动嘴唇,给了一个欣慰虚弱的笑容。殷萍萍一把抱住姜维,泪如雨下。我和刘挖挖站在门口,很有默契地没有吭声。姜维放开按钮,用手缓缓地抚摸着她的头,身体向后一靠,闭上眼睛,喃喃地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我后来一直在思考,却从来没想明白过:

“丞相……这次我守住殷萍了。”

后面的事情乏善可陈。我们重新收拾了尸体和客舱,姜维在殷萍萍的照顾下勉力支撑,有惊无险地飞回了祖国。我直接奔回公司开会;姜维直接被送去了医院,殷萍萍跟他形影不离;而刘挖挖很快就消失了,大概又去什么危险的地方赶尸了吧。

后来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从他那里我听到了更多关于赶尸以及特种运输的故事。至于 747 200C 上那两百具尸体到底是什么来历,又去了哪里,刘挖挖却从来没告诉过我,我也不敢去打听。但我从他讳莫如深的表情能猜出,那一定是非常机密的事情,一旦公开会惊天动地——不过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就是我的经历。

对了,我还忘记说一个人——机长祝佳音。

首先是个不幸的消息。这位老资格的机长因为被黑鬼上了太长时间的身,已经回天乏术。他的魂魄,在黑鬼兄弟散成无数黑丝时,被打得粉碎,飘散在飞机的每一个角落。

其次是个幸运的消息,在有关部门——我至今不知道他们的来历——的干预下,祝佳音的魂魄被保存下来,虽然拆得太碎,无法汇聚,只可以继续生存在那一架 747 200C 里。

于是,祝佳音的灵魂变成了飞机,他生存在每一片襟翼之间,活跃在每一根进气通道里,穿梭于发动机与空调口,偶尔也会从航空厕所的真空抽气里爬到机头雷达。它们融为一体,一直翱翔在蓝天上。每一个乘坐这个航班的人,都有机会在耳机里听到老机长的灵魂在喃喃自语,讲述着他从事特种运输事业几十年里所经历的那些奇闻异事。 a1is/by9PRZUxPup2s2Vb3C1cBwSA7ah6HMqUgez6yUBLpXchwb5krpPSfTWImk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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