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尽全身力气,猛然挥出消防斧。这一次斧子准确地切入小松树的凿口,把它拦腰砍断。它的上半截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我放下斧子,迅速搓了搓双手,然后掏出一卷尼龙绳拴住树干,拽住绳子一端,一步一滑地往回拖去。尽管已经做足了防护,但极度的严寒仍让我感觉自己什么都没穿。寒风好似一个狰狞的刽子手,先用低温绑住我的四肢,然后一片一片地切削下我的血肉。
五分钟后,我终于把松树拖到图书馆的正门。只是短短几十米的路程,我的三层口罩和护目镜上已经挂满了白霜,脸和指头微微呈现青灰色。再多待上几分钟,倒下的恐怕就不是松树,而是我了。不,也许不会倒下,我会直接僵立在无边的雪地里,冻成一根人柱。
我咬紧牙关,抬起几乎冻僵的胳膊敲了敲门。正门旁的通道“吱呀”一声打开,三四个把自己裹成粽子的人伸出胳膊,七手八脚地把松树和我拽进去,然后迅速关上门。这短短一瞬间的开关,就有大片雪花和着寒风呼啸着从缝隙钻了进去,发出古怪的呜呜声。
图书馆里一点也不暖和,只比外头高那么三四度,但至少没有风。大堂前头的地板上正熊熊地燃烧着一堆火。这个火堆不算很大,里面扔着劈碎了的桌椅和衣柜,还散发着燃烧油漆和三合板胶的刺鼻味道。十几个人围坐在火堆周围,裹着各种样式的衣服,个个神情忧郁。我把消防斧扔给徐聪和邵雪城,让他们把松树劈开,然后冲到火堆前,脱掉手套,恨不得把双手直接架在火上烤。周围的人挪了挪屁股,给我腾出点空间来。我带回了至少能维持四个小时的燃料,有权享受一下温暖。
有人给我递过来一杯水,这是用雪化的,水很温,里面漂浮着各种可疑的 PM2.5 悬浮物,但我没计较,一饮而尽。这时候徐茄走过来问道:“老马,外面还有多少松树?”我告诉他,这是附近的最后一棵,再想要砍,只能去隔壁的科委大院,那里还有几株景观植物。徐茄听完忧心忡忡:“那起码有六七百米远吧?”
我把靴子脱下来,翘起脚凑近火焰,僵硬的脚趾头在火焰舔舐下,传来一阵酥麻:“对,这种天气里,任何人都撑不了那么远,更别说往回运燃料了。我跟你说,咱们这次真完蛋啦!”
“这是成心要把我们冻死呀。”祝佳音从毛毯里探出头来,嘟嘟囔囔地嚷了一句。我瞪了他一眼,他悻悻缩回去,继续摆弄手里的收音机。那收音机几天前开始就收不到任何信号,只有各种噪音。只有祝佳音认为这些噪音肯定隐藏着特别的规律,每天神经兮兮地抓着旋钮倾听,我们谁都懒得去说,随他去折腾。顺便提一句,祝佳音还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可以一字不差唱全《忐忑》的人。
徐聪和邵雪城已经完成了那棵松树的肢解工作,抱过来几十条长短不一的柴火。徐茄挑了半天,拿起一块短柴扔进火堆里,火堆发出噼啪的声音,稍微旺盛了点,还散发出一股松针的清香。他环顾四周,看到所有人都可怜巴巴地盯着他,叹了口气,又扔进去一条长的。
我们这一批人之所以会被困在图书馆里,纯属意外。简单来说,在正月十五那天,寒流突如其来,等市民们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倒春寒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暴风雪已将整个城市彻底封锁,无论是机场还是高速路,都彻底瘫痪。在这一个只要一点小雨或小雪就会导致全城交通堵塞的城市,可以想象暴风雪会造成多大的麻烦。每一辆汽车都朝着出城方向缓缓移动,许多人就这样冻死在三环、四环或者立交桥上,临死前还保持着一边按喇叭一边把头探出窗外大骂的姿势;还有的人试图下车遮住车牌,就这么手持光盘活活冻僵,特别悲壮;更多人选择了徒步离开,他们的结局甚至无法想象。
我们几个朋友来到这座图书馆,是为了做一个课题而搜集资料。结果拖延症爆发,我们在空无一人的阅览室玩了三局“天黑请闭眼”和五局“三国杀”,完全把查资料的事抛到脑后。等到我们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图书馆已被大雪包围了,整个建筑里只剩下十三个人,包括十个读者、两个工作人员,还有一个拿撒勒人耶 .. 哦!说错了,是一个中国犹太人,叫李超。他非常多疑,总认为别人会出卖他。只要别人靠近他,他就尖叫着喊道:“你们当中有人出卖了我!”
这座图书馆是一座苏式建筑,非常厚实,钢筋水泥里流淌着俄罗斯民族的耐寒特性。在它的庇护下,我们总算暂时免于严寒的侵袭,成为这个城市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不过随着温度的进一步下降,图书馆也开始冷得让人无法忍受。我们曾经试图离开,寻找另外一个落脚点,但被暴风雪挡了回来。极度的寒冷,让任何户外活动都变得致命。我们不得不退回图书馆,就地取材,把桌椅柜箱等木质材料充做燃料,拆散点燃。
这场严寒侵袭是怎么来的,波及范围有多大,没人知道。电视和网络在这种酷寒天气里已经彻底报废,只有收音机多撑了一阵。根据祝佳音从噪音里解读出的消息,整个中国北部都已经被白雪吞没,政府宣布迁都位于亚热带的某城。“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偶然,这一切是有联系的。”祝佳音在毛毯里蠕动着絮叨,活像一头《星球大战》里的贾巴。他这种奇怪的话特别多,今天说自己前世是机长,明天说自己曾经去过印度,没人当真。
“操!净扯些没用的,赶紧想个办法保持供暖吧!”邵雪城不耐烦地嚷道。祝佳音猛地跳起来:“还有你!你这名字起得有问题!你出生的时候肯定有什么征兆!你爹在国家什么部门待过!他一定参加了什么计划吧?”邵雪城勃然大怒,举手要打祝佳音,被其他人赶紧拦住了。
这时候,郑大姐慢悠悠地开口道:“年轻人,你们急什么,这里头能烧的东西,可多着呢!”她提着一袋薯片,笑眯眯地看向老王。我们的视线都跟着移动到老王身上。老王立刻变得特别紧张,他从地上抄起一条柴火,使了一招华山派的“苍松迎客”,颤颤巍巍地喝道:“你们休想打书的主意!莫怪我掌中宝剑无情!”
老王和郑大姐都是这个图书馆的资深员工,暴风雪来临的时候他们在值班,结果也被困住了。郑大姐对生存的反应速度,连我们这些年轻人都自愧不如。她在暴风雪爆发的第一时间,就飞快地吃光了自己的盒饭,然后用一枚硬币,把自动售卖机的零食和饮料都取了出来。我们如果想吃,必须得向她买。她甚至旁敲侧击地搞到了所有人的体重,我偶然看到她写在一张纸上的脂肪计算公式,才明白她的深意——顺便说一句,我的顺位排名还挺高的……
而老王则是另外一类人。他把馆中的书视若珍宝,坚决不许任何没借书证的人碰一下,谁胆敢违反,他就会好好教训一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他嘴里喊出来的武功招式变化多端,但实际上只有一招:扫帚迎头乱打。老王到底有多老,谁也不知道。根据郑大姐的说法,老王是图书馆管理员界的一条资深好汉,为马克思修补过地板,亚历山大图书馆被焚的时候他在哪不知道,但孔子去找老子请教那天,老王肯定是休病假了。
这样一个老家伙,不让我们碰书也是可以理解的。在燃料充足的情况下,我们乐得尊老,保护人类智慧的结晶。但现在大家都面临生存危机,究竟如何选择,并不是很难的事。
“老王,我们明白你的心情,但是人命关天啊。你看,我们这里还有女生呢,她们体质太弱,肯定撑不过严寒。”我劝慰道,指着几个缩在角落的女孩子,试图激发起他的同情心。
“你们可以用体温帮她们啊,何必烧书!”老王的反击也很犀利,直接击中了个别人的要害。在那一瞬间,几道暗恋、炽热的眼神交错,大家都迟疑了一下。
“重点不在这儿!总之您得让开,尽快打开书库!燃料已经不够了。”我尽量平心静气地说。老王一晃脑袋:“除非你从小郑的尸体上跨过去。”
郑大姐跳起来大叫:“老王头你别把我扯上,我都不是正式编制,逢年过节发东西没我的份儿,这会儿想让我拼命,没门!”老王没了援军,只得抓起柴火,倒退了几步,眼神坚毅,一脸的不妥协:“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你们不能烧!知识就是力量!”
“法国就是培根。”大家一起习惯性地跟了一句。然后我毫不客气地说:“现在对我们来说,知识就是热量。再说了,又不是只有这一家图书馆了嘛,咱们政府不是已经迁都了吗?他们肯定带了不少书去。”
“废话!这种假设你信吗?”
面对老王的质疑,我没法理直气壮地回答。老王见我气势稍弱,挺起胸膛,长长叹息道:“现在外头信息断绝,说不定现在全世界都已经毁灭了,就剩咱们这一处。你把书都烧了,咱们人类几千年的文化,可就失传了、绝种了,到时候咱们怎么跟后代交代?可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而毁了一个物种啊。”
“跟他一个西城区的奸贼有什么好说的!直接打晕了完事!”忽然一个人厉声喊道。
说这话的是田骁,他在电视台当编导,但骨子里是个狂热的宣武门复国主义者。自从两年前首都宣布取消宣武区编制,将之合并入西城区以后,他一直备感耻辱,在各个场合表达自己的不满,同时对西城区出身的人有刻骨的仇恨。老王赶紧说他是海淀的,田骁压根不听:“海淀也是西方的!”他捋着袖子走上来,一把将老王拽开,却不防被老王一扫帚打中脑袋,登时就火了,两个人推搡起来。
我其实也有点犹豫,都说尊老敬贤,可在这生死关头,谁还在乎几本破书啊。老王活了这么久,就算是殉书而死,他也值了。我们可还是八九点钟的太阳,还没活够呢。这时候,一个女生从角落里站了起来,细声细气地说:“大家别吵了,在这个紧要关头,我们应该同舟共济才对。”
“同舟?”祝佳音立刻精神起来,“这你可问对人了,我知道方舟在哪,它根本不在西藏!那是好莱坞的大阴谋!”
“通州?”田骁听到这个名字,脸色稍微缓和了点,通州在东边。
我示意他们两个赶紧闭嘴,让那个女生继续说下去。她叫刘月,是个要读博的女硕士,但目前看起来还很正常。刘月扶扶眼镜:“我建议,我们实行民主,成立一个书籍审查委员会。烧书的时候,只要获得十三个人中的简单多数——也就是至少七个人——的同意,书就可以被烧掉。”
这个建议听起来合情合理,大家纷纷表示赞同。可老王还是有些不甘心。邵雪城和徐聪两个人站到他两边,一人架着一边胳膊。我阴恻恻地说:“老王你可想清楚了,如果把我们逼急了,到时候组织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连投票的机会都没有。”
老王思考了一下,说你们得答应我两个条件,要不然就先把我杀了得了。我问他是什么条件,老王说:“你们拿书,得走正规的借书流程,从我这借走再烧。我打开书库让你们随便烧,和你们从我这借书走再烧,性质不一样。”
他这个要求引起一阵哄笑。看他一脸正气,原来也懂得变通之道。我问他第二个条件是什么,老王的脸色变得特别严肃:“永远,永远不要打开地下二层最深处的那个书库。”
这图书馆里的藏书至少有二十多万本,足够烧很久了,于是我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条件。
做通了老王的工作以后,我们开始了大迁移。目前我们火堆的位置太靠近前厅,温度会越来越冷,把书从库里搬出来也很费事,我们索性把火堆挪到再往里一点的地方,就在书库的门口。大概是解决了燃料这个大问题,大家的动作都很麻利,很快就把所有的御寒衣物和火堆挪了过去。祝佳音走在最后,还在摆弄他那架收音机,跟着杂音自言自语。
老王站在书库门口,煞有其事地接过我的借书卡,然后问:“你们要借什么书?”
我一愣。这个问题问得有水平,之前我光想着拿书,却没想过该拿什么书。按说什么书根本不重要,只要纸张够多够厚就行,可现在有了书籍审查委员会,就必须充分考虑,选择那些大家都认为可以烧的书,这就要慎重了。
“还是让我用塔罗牌算算看吧。”另外一个女孩子小影说完,也不管别人同意不同意,就把手里的一把牌摊在地上,又飞快地把小手缩回袖管,一脸肃穆。这里唯一的一个基督徒李超看了看她手里的牌,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小声嘀咕道:“哼,封建迷信。”
小影闭目凝神,很快从牌阵里抽出一张,亮出来,是一张正位的魔术师。
“好,烧刘谦!”徐聪大叫。
“白痴!刘谦才出过几本书?根本不够烧。”小影一脸不屑,“这张牌牍面的意思是思辨,显然是要烧个哲学家。”
“我推荐福柯,从来没看懂过。”徐聪又大叫道。
“黑格尔!”
“太薄了!还是萨特吧!”
“别傻逼了,萨特的书也不厚!索性把商务印书馆那套‘世界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都烧了吧,我记得橘红色封面那一系的都是哲学类!”
“面对这么多大师,你竟然一点都不手软?你这个人类的罪人!”
“呸!老子都快冻死了,谁还管那么多!”
“那你怎么不从南怀瑾的开始烧起啊?光惦记着烧西方的,愚昧!”
“总比崇洋媚外强!我是中国人,当然要把中华文明留到最后。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你个小汉奸,只要老子在这儿,除了于丹,东方哲学的书你一本都别想烧!”
“打倒学阀!”
“哎?书库里没这本书啊。”
“我这是口号!”
……
屋子里吵成了一片,我可从来没想到,这些家伙平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跟一群山贼似的,心中居然也都偷偷藏着一片学术王国。这时候邵雪城凑到我身旁:“老马,这么下去不行。妈的,这帮小知识分子唧唧歪歪的,兔崽子们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不能让他们拿主意。”我点点头,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如果让他们自己挑选,势必会因为理念不同而争吵。而今之计,只有把选择权交给上帝或者概率论。
我示意他们安静,然后开口道:“我看我们不要自己找书了,随机抽,抽到哪本,大家再投票决定烧不烧。”我提醒他们,这是件关乎大家生死存亡的大事,要理性地去烧,不要掺杂太多个人情感。此时室内的温度又下降了一点,火堆也开始萎缩。大家都认识到,不能因为这种可笑的事被活活冻死,纷纷闭上了嘴。我看到旁边有一架小车,上面摆满了刚刚归还但还没放回书库的书,杂乱无章,于是从中随手抽了一本亮给大家看。
“余秋雨的书,烧不烧?”
“烧了吧!”“烧!”“应该易燃吧?”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这次意见倒是相当统一,只有一个反对者。这个反对者是个瘦瘦弱弱的年轻人,脖子非常细,脑袋却很大,比脑袋还大的是他的名字,叫龙傲天。
龙傲天是我们的学弟,比超级女声还娘炮。他怯怯地举起手来:“一定要烧掉吗?我很喜欢余大师的,参加新概念作文的时候,都是模仿他的呢。”
徐茄安慰他道:“现在闹出这么大的灾,大师一定会痛心疾首,他一痛心疾首,就一定会写出精彩的《文化苦旅》来,不差这一本。再说了 .. ”他手腕一翻,亮出封皮,“这本名字也不大吉利,早点烧了也好。”我们凑过去一看,《霜冷长河》,都点头说快烧了吧。
我找老王办完借书手续后就把这本书投入火堆,很快书页卷曲,被烧成灰。祝佳音说:“烧得好啊!带什么冷啊霜啊雪啊城啊的,一听就不好,这些带不吉利字眼的玩意,都该烧!”邵雪城狠狠瞪了他一眼,从小车上又拿起一整套书。
“《盗墓笔记》,这个烧不烧?”
“八我还没看呢。”我说。
“那前七卷呢?先扔火里?”
“留着吧,八出来得太晚,我前头都忘得差不多了,有时间重新看一遍。”我把那一套放回去,去找其他书。这时徐茄走到我的身旁,轻声说道:“其实我可以教你一个选择的诀窍。”
“哦?”
“凡是腰封上宣称全球销量仅次于《圣经》的,都可以搬出来烧掉,不会错的。”
我脑子里灵光一现,这个建议真是太好了。我连忙跳上台子……因为桌子已经全部被烧光了……对所有人说:“我有个主意,咱们先把成功学那个分类的书都烧了吧,它们足够厚,而且数量足够多,有异议吗?”
这次提议迅速获得了委员会的一致通过,就连老王都投了赞成票。于是我们挑出了所有的成功学,从卡耐基到《写给加西亚的信》,统统扔到火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成功学的书烧起来格外旺,把每一个人的心里都烤得暖洋洋的。
“如果一直这样就好了。”我欣慰地看着每个人的笑颜,心里盘算着接下来是烧生活保健类的还是烧星座占卜。烧前者可能会惹恼郑大姐,她是各种养生之道的拥趸,试过生吞泥鳅,也喝过绿豆;烧后者可能会让小影为难。两类书从厚度和纸张上来说,燃烧质量不分轩轾,很难抉择。
我还在犹豫,忽然看到祝佳音蜷缩在角落里,没有跟大家一起烤火,自顾自地摆弄着收音机。他忽然俯身把耳朵贴在喇叭旁,几秒以后,他的眼睛陡然瞪大,整个人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像只触电的蟾蜍。
“你又听见什么了?”我问祝佳音,语气里带着点讽刺。他这几天已经从那些杂音里“分析”出了外星人入侵、地底人复仇、希腊为赖账发动核战争、新浪微博去掉“评论”功能等十几个可能导致气温骤降的原因,一个比一个不靠谱儿。
祝佳音这次倒没有长篇大论地分析,他紧张地把收音机递给我:“你自己听!”我把耳朵贴过去。这是一台短波收音机,理论上应该能收到大洋彼岸的声音,但最近几天来,它一个台都收不到,我们推测也许美国和欧洲也已经毁灭了。可是,现在我从收音机里居然听到了一个可识别的人声,这让我又惊又喜。
这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发音很僵硬,字与字之间没有连读,更没有抑扬顿挫和感情色彩,应该是电脑合成的。他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人类正在面临一场会持续很久的灾难,国家已经着手研究对策,请同志们迅速开展自救互救工作。”
我心里一松,无论如何,国家并没有忘记我们。可是祝佳音却哭丧着脸,一脸惶惑。我问他怎么了,祝佳音告诉我,作为国家灾害预警系统的一部分,政府在各大城市的人防工事都设置了广播站。一旦出现毁灭性战争或灾害,这些广播站就会自动启动,开始全波段播放事先录制好的信息。
我登时如醍醐灌顶,暗自靠了一声。也就是说,根本不会有什么人来解救我们了。下一批进入图书馆的人,很可能是几百年以后的考古学家了。
我赶紧把音量关小。这种消息让大家知道了可不得了。我对祝佳音说:“这件事,不许跟任何人说。”后来我想了想,又改口道:“算了,随便你说吧。”反正没人信他。祝佳音点点头,低下头继续执著地调着波段。
我坐回到火堆旁,火堆旁的大家正在欢乐地把各种成功学的书籍撕成一页一页丢进火里,很有点高考结束焚烧试卷和教科书的意境,没人注意到我们两个刚才的交谈,只有李超狐疑地瞥了我一眼,比划了个有威胁的十字。徐聪拿着一本书走过来:“正找你呢,乔布斯传算成功学吗?”
“算吧。”我迟疑了一下。
“不算,这算什么成功学!这是大毒草。”田骁一口否定。刘月一听不乐意了:“都世界末日了,还搞什么!我认为这就是成功学,乔布斯的成功,是不可否认的。”田骁脖子一梗:“我是安卓用户。”
话说到了这份上,就不是道理之辩,而是立场之争了。我及时叫停了讨论,直接付诸表决。结果六票对六票。刘月数了数人头,大为惊讶:“我记得这里用 iPhone 的人应该有七个,谁投了反对票?”小影慢慢把手举起来,刘月问她为什么,她撇了撇嘴,眼神里浮现出浓浓的恨意,却没说明原因。
赞成和反对各占了一半,我们把目光集中在唯一一个没举手日焚的李超身上。他正津津有味地翻阅着《乔布斯传》。“李超,投票了。”我催促他。他的这一票,将有很深远的历史意义。如果乔布斯传以成功学的名义被烧,那么几乎全部的历史名人传记——除了凡·高——都可以不经审查而充做燃料,那将会是很大一笔资源。
李超又翻了几页,看我们实在催得紧了,只得举手道:“愿乔布斯的肉体安于平静,愿他的灵魂进入主的殿堂。主内弟兄的著作,应该留存……”
“别傻逼了,乔布斯是佛教徒。”邵雪城插嘴。李超脸色一变,赶紧改口:“异端!应该烧毁!”
七比六,于是就这么定了。我们搬出了十来本《乔布斯传》,这是本畅销书,存量不小。小影还在这摞书顶上加了几本 iOS 软件开发的教材。按照她的说法,这些教材早早灭绝的好,以免让新世纪的人类知道旧社会还有 iTunes 这种惨无人道的东西。我们大概猜到她投反对票的原因了。
以此为开端,我们陆陆续续又拿出了《巴菲特传》、《本·拉登传》、《李嘉诚传》、《杨澜访谈录》之类的书籍,身上披着毛毯和窗帘,一边齐声高喊着'“以成功学的名义”,一边把这些书投入火中。一个个成功人士陆续化为飞灰,如果有历史学家在场的话,我们会告诉他,这次焚书还是要怪基督徒。
成功学真不愧是最畅销的书籍类别之一,这一类书足足维持了两天的温暖,我们都很感激作者们的不懈努力。
第二批燃料是与之类似的职场管理类书籍,尤其是《没有任何借口》这一本,先被撕得粉碎然后再焚烧,成为燃烧最为充分的一本书。对于《杜拉拉升职记》的分类,有人认为属于职场教材,有人认为属于职场小说,徐茄说,无论是小说类还是职场成功学,反正都会是头几批被烧的,早烧晚烧差别不大。
可是在选择第三批图书的时候,书籍审查委员会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按照我的想法,下一批要烧的是生活保健类的书。这些书大多是铜版纸装帧,耐烧。这个意见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可是郑大姐却不干了,她觉得这是针对她的侮辱:“你们年轻人不爱惜自己身体,到老了可是会后悔的。现在咱们被困在这儿,更得注意健康不是?这些保健法都是纯天然的,古人留下的,师法自然,返璞归真,最适合现在的境况了。万一烧没了,你们再想保健,可就没指导了哟,要对自然和自然疗法存有敬畏之心!”
“咱们这回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还注意什么健康啊,您这话说得太偏颇……”龙傲天不服气地反驳。郑大姐跳起来指着他的额头:“看你年纪轻轻,怎么说话呢?刚才大姐我看你瘦,可怜你,多分了你一块巧克力,怎么这会儿就忘恩负义啦?”龙傲天特委屈:“我没有,一码事归一码事,不能因为我吃了您的巧克力,就不管对错了。”郑大姐一听大怒,连珠炮似的骂过去,把小男孩骂得脑袋低垂,一声不敢吭。
郑大姐自己骂得不过瘾,又把老王拽进来:“老王你是过来人,神农尝百草、华佗设计五禽戏的时候,你也在场吧?你说我说的对不对?”老王唯唯诺诺,不置可否,眼光却瞟着窗外。
我一看要打起来,赶紧说:“咱们表决吧,看大家的意思。”大概是刚才郑大姐的表现太过分,这次除了她自己,其他人都赞同烧生活保健。这是民主决议,于是我们不顾郑大姐的大叫大嚷,派遣了邵雪城、龙傲天、田骁和徐聪,外加我,一共五条壮汉,组成了搬运队,进入书库去搬运相关类别的书刊。老王站在书库前,按照规定准备借书卡,其他人则围着火堆,不断添加燃料,确保它不会熄灭。
这个图书馆的结构很简单,一进门是前台,然后是阅览室,两侧是办公室,阅览室的尽头就是书库,由一条长柜台分隔。长柜台已经被我们拆散烧了,所以书库可以长驱直入。书库很大,无数的书架有次序地排列着,好似一片深邃的森林。即使是如此的低温环境,我仍能闻到淡淡的书香。我忽然回想起第一次进入图书馆时的朝圣心情,那时候可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走进书库,像从鸡笼子里拎鸡一样挑选书籍,把它们一一烧成灰。
书库已经被搬空了一小部分,我们走进去以后,确认了保健类书籍的摆放区域,然后分头行动。每人每次运走十五本书,堆放到书库门口。等老王把借书卡一一填妥,这些注定不会归还的书就可以化为火焰获得新生了。
我沿着书架一路浏览过去,几乎不需要仔细挑选,只要看到类似“健康密码”、“人体使用”、“你不知道的”、“水知道答案”、“秘法”、“智慧”之类的关键词,尽管拿下来就是,不会错。很快我就凑够了十五本,把它们摞在一起,往外抱去。这时我无意中看到邵雪城站在两个书架之间,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我问他在干吗。他指了指书库的右侧角落,那里有一个铁门,看起来很厚实,上头还挂着一把电子锁。
“那里就是老王说的地下书库,绝对不允许进入的地方。”邵雪城微微一笑,“我有个强迫症,越是禁止的东西,就越要碰一下不可,尤其是还加了锁,这简直就是挑衅。”
“算了吧,老王会跟你拼命的。”我耸耸肩。邵雪城问:“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我摇摇头,在这种鬼地方,所有的好奇心都已经被寒冷消磨殆尽,我可没心情去打听八卦。邵雪城咧开嘴,用手做成手枪的样子,对着那门开了一枪,还作势吹了吹枪口的硝烟。
这家伙自称是个退伍军人,举止都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但他到底什么来历,谁也不知道。大家都有点怕他,尽量保持着距离。他也不介意,只偶尔跟祝佳音和我说几句话,很少理睬别人,就像是一头草原上的孤狼。
我正想劝他一句,旁边忽然传来一阵争吵声。我赶紧跑过去,发现是徐聪和田骁顶上牛了,脚下散落了一堆的书,龙傲天在旁边急得团团转。
我问他们是怎么回事,龙傲天告诉我,起因是徐聪拿了一本《发现黄帝内经》,嘀咕了一句中医的书都该烧,田骁却说:“烧柯云路的书我没意见,但你说中医的书都该烧这话我不爱听。”两个人一句顶着一句,就在书库里吵了起来,车轱辘话说个没完。我一看不好,这话题网上说了多少年都没个结果,如今被困在图书馆里,居然还在演加时赛。我赶紧过去打圆场,没说两句,徐聪和田骁更来劲了,开始互相对骂。我听得心烦,一把拽开他们两个,大喝一句:“地球人都快死完了,你们还吵个屁!专心干活!”
“道不同,不相为谋!”徐聪瞪大了眼睛,把手里的书摔在地上。田骁也气势汹汹地表示我爱卤煮我更爱真理。听他们俩这意思,即使吵到宇宙毁灭,也要分出个是非曲直。我心里后悔不迭,我怎么就忘了,一扯到生活保健,一定会陷入中医存废的争执。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去烧命理占卜类的呢。
恰巧邵雪城走了过来,徐聪和田骁便拽着他要他表态,没料到邵雪城二话不说,一人给了一拳,直接将两人打倒在地,两人眼眶登时淤黑一片。他俩还想说些什么,又被邵雪城一脚踢到嘴上,嘴唇全麻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老马,你这样是不行的。这种吵架没有结果,直接拉黑就对日焚了。”邵雪城摇摇头,对我的软弱反应很是失望。我说这太暴力了,有悖民主精神。邵雪城却用手势在脖子上一横,未置一词,俯身抓起十几本书离开了书库。
书库外的人都在等着我们搬书出来,一看我们面色都不善,还有人脸上带着伤,都颇为惊讶。我一拍巴掌:“生活保健类的先不烧了,留着,咱们表决一下,先烧命理占卜类。”
“好!这一类书我早就想烧了,那些星座什么的,都是骗人的!人的命运怎么会被几百万光年外的星星所决定!”徐聪激动地嚷道。
小影立刻应和:“那是当然了,真正指引命运的,唯有经过千年考验的大阿尔克纳!”
“喂,塔罗也是扯淡好么!埃及佬的东西也能信吗?他们连自己的灭亡都算不出来!能窥探命数玄妙的,只有周易啊。”
“周易也没算出周朝的灭亡吧?”
“没文化,周文王早算出周朝有八百年气运,准得不得了。”
“你看,只能算出八百年,太粗糙。如果他用塔罗推演,正位战车、逆位的塔和正位恋人,三张牌就能精确到烽火戏诸侯。”
看着小影和徐聪吵成一团,刘月耸耸肩,无奈地对徐茄说:“天蝎座和射手座吵架,就是这样了。”徐茄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嗯,估计两个都是 A 型血,容易迷信,还特别顽固。”
我的本意是搁置争议,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开来,谁知道这次书籍审查委员会的分歧更严重。这十三个人里,有信塔罗的,有信周易的,有信血型的,有信星座的,还有什么都信的,真正什么算命都不信的,反倒只有基督徒李超一个。
以小影和徐聪为引子,所有人都狂热地吵起来,因成功学建立起来的默契荡然无存。信血型的说信周易的是迷信;信周易的骂信星座的数典忘祖;信星座的说玩塔罗的是恶魔崇拜;玩塔罗的反说信血型的是统计学魔术。吵来吵去,没有一本书可以得到半数以上的烧毁支持。
我一看火堆都快熄灭了,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站出来说:“要不咱们这么办吧,做个实验,哪个算命算得准,就不烧哪一类。”大家争吵了一番,都没有更好的建议,只好答应,都问我该怎么办。
我说这个简单,咱们做个科学实验。几个算命系统各从书库里找出一本去年出版的代表作,看它们对今年有什么预测。现在的处境大家都知道,哪家说的准,就留下来。
小影为难道:“这可不太公平。塔罗不是算命,而是告诉你一种人生态度,展示命运的多重可能,最终还是要靠自己。”
刘月也说:“每个人星座都不同,还要考虑上升星座啦、与太阳的角度啦,这么笼统的预测,违背了星相学的初衷。”
“血型不是算命,是人类性格的科学分类。”徐茄面不改色地说。而徐聪则干脆闭起眼睛:“天机岂可泄露,要折阳寿的。”
说一千道一万,谁都不愿意接受检验。我一看他们都缩了,反而觉得有些棘手。这时候邵雪城踱着步子过来,轻松地说:“要不我给你们个建议?”
大家都好奇地望着他。
“我把你们一个个都撵到外头去,然后你们可以用喜欢的算命方式给自己卜一卦,算出能逃过一劫的,就是不准,活该冻死;算出自己在劫难逃的,才是神机妙算。”他说完以后,随手抄起一本黄历,翻了翻:“嘿嘿,今日宜出行,你们谁第一个?”大部分人顿觉遍体生寒,立刻安静下去,没人再反对烧书。
在邵雪城的威胁下,命理占卜类的书被全部搬运到火堆旁,每一套算命系统的书,由支持者亲自烧毁。就连我也分到了一本《乐嘉性格色彩》,眼看着各色人性化为飞灰。郑大姐拿起一本《龙穴砂水全书》,有点犹豫,说风水总不算是迷信吧,很多洋人也信的。邵雪城冷冷道:“烧!要不我就亲自给你挑选一个吉穴。”郑大姐把书一摔,突然发飙了,她冲着我大吼道:“刚才说要烧保健书,我说不让,你们偏要烧;现在又要烧风水,凭什么全要听你们的!你们凭什么指手画脚,作威作福!你们都是上帝吗?就算是上帝,也不一定什么都知道吧?”
她说完这一大通,一屁股坐在一个大家乐福购物袋上。这袋子里装满了自动售货机和她自带的零食,与她日夜不分。谁想吃,就得拿东西跟她换。至今她已经换了好几部手机、好几台笔记本和几枚戒指了,还收了一部诺基亚用来撬桃罐头。
“我告诉你们,从现在开始,小卖部没有了!你们别想从我这儿换到一点儿吃的!”郑大姐气势汹汹地挥着手臂,活像宣布对伊朗禁运的奥巴马。
所有人都看着我,我赶紧说郑大姐你别生气,咱们有话好商量,可是她根本不理睬,把脸扭去一边。这时候邵雪城拍了拍我的肩膀:“老马,我跟你说件事。”
“啊?”
“你太软弱了,根本没资格当领导人,你就是一个到处去劝架调停的和事佬、裱糊匠。眼下这个情况,不需要你,需要的是我。”
“这个团队需要合作和信任,而不是恐惧。”我冷静地回答。
“只要有恐惧了,剩下的实现起来很简单。”邵雪城按在我肩上的手忽然用力,我顿觉一股巨力压下来,哎呀一声惨叫,生生被他按倒在地。邵雪城转过头去,面向大家:“老马同志因为健康原因,不能继续领导大家了,他推荐了我。我想问问大家,还需要不需要我拒绝三次?”
大家看看躺倒在地的我,纷纷摇头。
“很好,非常时期,一切程序从简。你们放心,我会给大家带来安全,只要你们绝对服从。”邵雪城围着火堆踱了几步,把徐聪叫起来,耳语几句,徐聪连忙跑去书库。老王正要拦住他说手续还没办呢,就被邵雪城抓住了胳膊:“老王同志,我马上要宣布第一条命令,那就是你不得以任何方式阻挠、干扰我们从书库取书。那些繁文缛节在这个时期是不明智的。”
“那怎么成,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老王想反抗,但是邵雪城只用一只手就制住了他:“新换届,新气象,希望多理解。”
很快徐聪从书库里跑出来,手里拿着几本书。邵雪城接过书,走到郑大姐面前:“郑大姐,这几本书送给你。”郑大姐有些糊涂,接过书一看,原来是一本《胡雪岩传》、一本《沈万三传奇》和一本《拿破仑时代的威尼斯》。她不明白什么意思。邵雪城道:“建议你晚上有空,好好读一下,很有教育意义。它们讲的是,无论一个商人多么牛逼哄哄,只要他缺少武力支持,早晚会傻逼。”
说完这句,邵雪城伸出手把郑大姐抓了起来,丢到地板上去,然后拎起那个购物袋,大声道:“我的第二条命令,郑大姐的全部食物充公,大家每天按配额分配。”郑大姐愣了愣,突然就地一滚,我以为她要现出原形变成一头狮子或者白象,结果她只是号啕大哭。邵雪城飞起一脚,正中她腰眼,郑大姐吓得立刻不敢哭了,抹着眼泪揉着腰坐回到火堆旁。
邵雪城微微一笑,环顾四周:“接下来,我要宣布第三条命令。”
大家都屏住呼吸,等着听他的第三把火。
“现在温度与日俱降,这里很快就没法待人了。所以我宣布,将火堆被转移到这里的地下二层书库,我们现在就走。”
听到邵雪城要求进入地下二层书库,老王异常惊恐,坚决反对:“我跟你们说过了,地下二层的书库是禁区,绝对不可以进入!”
他越是反对,大家对地下二层书库越有兴趣,尤其是祝佳音,他第一次把注意力从收音机转移到外部世界,满怀期待地盯着老王。在这种阴谋论者眼里,带着秘密的老王比黑长直的妞儿还要性感。我敢打赌,现在祝佳音的脑子里,至少已经转过三到四种理论。就算他说什么常委在底下开会,我都丝毫不奇怪。
刘月问郑大姐知道不知道地下二层是什么,郑大姐蜷缩在自己的斗篷里,还没从被“镇压”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刘月问了好几遍,她才惊慌地摇了摇头,表示完全不知道:“我只是个普通图书管理员,平时只在一层待着,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言外之意,大家都听得懂。邵雪城皱着眉头,走到老王跟前。我们都以为他会直接把老王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可是他只是拿起几本书,慢条斯理地扔进火堆,眼睛盯着老王道:“我其实也不想强人所难,如果你能告诉我们下面是什么,我们也可以不进去。”老王想了半天,才开口说道:“这座图书馆的通风系统已经不运转了,地下二层的书库是个封闭空间,把火堆挪下去是自寻死路,咱们都会窒息而死。”
邵雪城有些失望:“我问你下面有什么,不是问你为什么不能下去!”老王激动地摆动双手:“地下书库还能有什么,放的当然是书啊,都是些善本孤本,必须妥善保存。我怕你们把那些东西也给烧了。”
“如果只是书,你不会这么紧张。”邵雪城说到这里,缓缓转过脸来,对我们所有人道:“大家不想去看看么?那里也许存放着食物,也许更温暖、更舒适,说不定还有能向外界联络的无线电台。我们既可以求援,也可以去救别人。如果真的有上帝存在,这个地下书库必然是神的启示。”
他一口气把马斯洛金字塔的几个层次全都概括了,大家的士气被鼓动起来,纷纷请战。
我对图书馆地下二层存放食物或者无线电台这种事抱有疑问,但不想在这时候打搅别人的兴致——说实话,我自己也挺好奇的。现在我们这个小团队已经陷入困局,如果没什么新的变化,早晚坐以待毙,不如去看个究竟。就算里头是个大炸弹把我们都炸死了,也不会比现在的局面更糟糕了,哪怕它是通往地狱的火湖,至少还比较暖和不是?
我们每一个人——除了老王——都被发了一粒 M &M 巧克力豆,稍微补充了一下热量。然后老王留下看守火堆,郑大姐看守老王,龙傲天看守郑大姐,其他人跟在邵雪城后面,朝着书库走去。此时正是黑夜,图书馆里没有灯,我们就地取材,制作了一些火把。
火把的制作是一件很有技术的活。一般的书开本太小,又是胶装,不容易卷起来,手感远不如杂志。而杂志的挑选,也不是随意为之。《男人帮》和《米娜》就厚度而言很合适,可这类时尚杂志几乎每一页都有 UV 亮油,铜版纸型也多在九十克以上,不太好烧。我们经过比较,最后还是选择了一些有良心的老牌杂志:《读者》、《青年文摘》和《知音》。这些杂志开本与页数的比例适中,恰好可以卷成一个纸筒,握在手里非常舒适。单就一本来看,有点薄,但因为历史悠久,它们累计了大量期数,而且每年还有合订本,可以有效地弥补这个缺陷。
我们高高擎起火把,跟随在邵雪城身后,这些杂志就像从前一样,居高临下,为我们照亮了前进的道路。我还特意撕下每一期杂志登笑话的那一页,作为它们曾经存在的证明。我们一路来到了书库的尽头,那个神秘的铁门依然紧闭,电子锁上的小红灯警惕地闪耀着,犹如一只穴居野兽的独眼。
“这个铁门后面,就是通往地下二层书库的路,我们终于要把它打开了。”邵雪城瘦削的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色,在十几支火把的映照下,好似一个古希腊英雄。“此时此刻,你们想到什么没有?”他问。
“潘多拉。”我老老实实回答。
“浦岛太郎。”
“蓝胡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邵雪城怒吼道:“你们他妈的能不能想点吉利的?”大家想了一圈,好像无论哪里的民间故事,手欠者还真没有什么好结局,于是都沉默下来。邵雪城一指田骁:“你,去把它打开。”
田骁最喜欢做这种事情,一马当先走到铁门前,却愣在了那里。这铁门很奇怪,没有门把手,甚至没有任何凸起,想拽都没地方拽。“难道是用推的?”田骁把手掌贴到门上,用力推了一下,纹丝不动。他用脚踢了踢,还是没反应,只好把注意力放到电子锁上。
那个电子锁是贴在门上的一个方形区域,比别处的颜色略深一些,这个区域里除了红色的指示灯,没有按键,没有开关。田骁研究了半天,不得其法,只得告诉邵雪城说没辙。邵雪城亲自上阵,狠狠踹了两脚,力道奇大,可铁门还是岿然不动。
“还得把老王弄来,他肯定知道怎么开。”
邵雪城派了徐聪和王大鹏去找。王大鹏是邵雪城带来的人,沉默寡言,几乎没听他说过话,也没什么存在感。邵雪城要是不提,我都几乎忘了有这么个人。
他们两个离开以后,剩下的人围着铁门坐了下来,以减少热量的消耗。邵雪城指示说,在这个门前搞一个小火堆,我问他打算烧哪一类的书。邵雪城说你们之前烧书烧得太文学青年了,不足取。他搞了一个新的分类方法:“最近几年就没几本好书,我看也别分类了,就参照出版日期,先烧近的,再烧远的,肯定错不了。”
我对这个武断的分类法有些不满,可是也无法出言阻止。于是大家举着火把走到各处书架前,摘下一本本书籍,好像波河庄园里的古罗马农民们一样,按照年份从果树上摘下鲜美多汁的果实,然后献祭给火神伏尔甘。
按照邵雪城提出的新方法,我们在短时间内搜集到了一大批崭新的图书,都是近两年的出版物,什么类型的都有,封面无一例外都花里胡哨、张扬无比。它们都很容易燃烧,但都有一个特别讨厌的东西——腰封。腰封不光影响美感和触感,而且烧起来特别呛。我们必须像择菜一样把所有书的腰封扯下来,然后再投入火堆。
做完这些工作,我累得不行,胃里空空如也、火烧火燎,于是随便找了个地方躺下,把火炬插在书架上,掏出几页纸来细细阅读。这些纸都是刚才一路烧杂志的时候我有意撕下来的,是每一期刊登笑话的那一页。杂志全烧光了都不可惜,但这几页还值得留下来偶尔看看,也许会暂时忘掉饥饿。这时候,旁边有一个人接近了我,我转头一看,发现是刘月。刘月身上披着一片厚厚的窗帘,有点像是浴袍。她眼神灼灼地望着我,悄声开口道:“老马,要货么?”我一愣,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刘月冲我妩媚一笑,双手攀到窗帘浴袍之间,缓缓解开。我以为会有什么香艳的事情发生,结果我看到,在窗帘的里侧居然挂着十来本书,全是烹饪美食类的,中西日韩东南亚风的都有,全彩大图。
“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我惊讶地问道。现在食物储备见底,大家只能得到极其有限的补充,为了防止军心动摇,邵雪城已经下令把所有关于美食与烹饪的书都搬出来烧毁了。
“是我私藏的,怎么样,要不要来一本?”刘月眨了眨眼睛,充满了诱惑。
“对不起,我不要。”我把欲火强行压抑下去。在眼下这个时期,烹饪书与毒品无异,它或许会缓解你一时的饥渴,但很快你就必须承受更大的痛苦,这是饮鸩止渴。我的自制力很差,没有信心在拿到美食书后能戒掉。
“怕什么,大家不都在看吗?如果我们注定要死在这里,只要轻轻一眼,就可以获得暂时的幸福。在死前上一次天堂难道是很贪婪的事吗?”刘月抿起嘴来,袖手一指,我看到隔着一个书架,徐茄拿着一本《美食地图》,他把鼻子顶在彩图上,疯狂地喘息着,浑身颤抖。突然,他放下书,瘫在地上揉了揉肚子,又艰难地爬起来,翻开下一页,重复刚才的举动。
在黑暗中,这样的喘息声此起彼伏,至少有三到四个人已经从刘月这里拿到了货,说明这个小小的地下交易市场运转得很顺利。看来邵雪城下令销毁美食书是对的,它会像瘟疫一样把这个团队的精神彻底摧毁。
“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我问道。我实在想不出我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刘月把嘴凑到我的耳边:“我希望得到的,是你的支持。”
“支持?”
“是的,我们不喜欢邵雪城,可以说是讨厌极了。如果老马你能支持我的话,那么我们就有足够的人手来搞掉他 .. ”
“算了,我没兴趣。再说了,我也打不过。”我拒绝了她,我对邵雪城取代自己一点都不反感,甚至松了一口气。领导一个团队的责任太沉重了,而我的性格太软弱了,确实不适合。
“两本?其中一本还是赵珩的《老饕漫笔》。”刘月开出了更高的价格,可我还是不为所动。刘月一咬牙:“如果加上我呢?”我苦笑道:“就算我有那心,也没那力气。”刘月把窗帘重新裹在身上。
“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一声断喝从远处传来,原来是田骁。刘月一看见他,转身就跑,可她哪跑得过一个壮年男子,几步就被他扯掉了窗帘,那十几本书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田骁一看全是美食类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他一脚踏在书上,把刘月从地上揪起来:“你这是犯罪!”
刘月不甘心地抬起下巴:“你又没吃的给我,我自己画饼充末饥,怎么就算犯罪了?”
田骁没理她,把她一路拽到铁门前,我也赶紧跟了过去。邵雪城盘腿坐在铁门的正对面,双眼紧紧盯着小门。田骁把刘月的事情说了一遍,邵雪城眉头一皱:“我不是说过吗?别碰那些东西,它们会摧垮你的意志。”
刘月哈哈笑了起来:“反正大家都活不久,意志垮不垮的,又有什么关系。”邵雪城不动声色:“等到地下书库打开,我们就会有活路。”刘月嗤笑一声:“我劝你别打开,不打开,大家还有点希望,如果打开以后什么都没有,到时候你就完蛋了。”
这句话相当犀利。邵雪城现在的权威,是建筑在带领大家打开地下二层书库获得大量食物或者温暖的承诺之上的,如果这个承诺失灵,他的合法性也就不存在了。暴力可以解决一部分问题,但解决不了资源短缺。美食书籍毒品的流通,就是一个典型的征兆,什么时候食物短缺到了民不畏死的地步,权威也就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邵雪城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他没做任何表示,让田骁把刘月放开,然后召集了所有人,开展了清查工作。结果发现除了刘月、徐茄以外,还有小影和李超“沾染了毒品”。小影吸的毒是高木直子的《一个人的美食之旅》,而李超吸的是《圣经中的食物》——这本我看过,主要讲的是圣经中被神视为洁净的食物,与其说是介绍美食,倒不如说是从食物角度说神恩——看来这是刘月为虔诚的基督徒专门准备的。
所有的美食书籍都被收缴上来,让火堆燃烧得更加旺盛。小影哭闹着扑向火堆,叫嚷着“让我再看一眼!只看一眼!和果子还差一页没吸到”。当她发现无力阻止书籍变成灰烬时,开始猛烈吸气,仿佛美食书被烧掉后可以变成美食烟雾。她被呛得连连咳嗽,涕泪交加,好几个人才能按住。
邵雪城双手抱臂,深沉而忧郁地望着跳动的火焰,像是站在虎门思考清帝国命运的林则徐。他叫其他人都离开,只把我留下。邵雪城把身体靠在书架上,有些疲惫地说道:“你和祝佳音关于末日广播的对话,我都知道了。”
“哦。”我一点都不惊奇,祝佳音肯定会跟别人说。
邵雪城道:“肯定不会有救援了,对吗?”
“对……咱们说不定是地球上最后一批幸存的人类。”
“那咱们这么折腾,你说有什么意义吗?”
“这要问你了。”我直视着他,“你这么执著于打开地下二层,到底是什么意图?是想给大家一个活下去的希望吗?”
“不是,如果是那样,跟吸毒岂不是没有区别?我跟你说,我是真想把它打开,一看究竟。”
“可这有什么意义呢?你和我都知道,这是图书馆的地下二层,不是家乐福,也不是大商厦,里面放的只会是书,不可能是食物或者无线电什么的。”
邵雪城咧开嘴笑了:“老马,如果我说出真相,你会相信吗?”
“不妨说来听听。”
“我一接近那道门,就感觉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
邵雪城伸出手掌,若有所思。我还没回话,徐聪匆匆跑了回来,说郑大姐和龙傲天都被放翻在地,老王不见了。我们都是一惊,邵雪城问到底怎么回事。徐聪说老王刚才突然发难,拿武器打晕了郑大姐和龙傲天,然后跑没影了。
“用的什么武器?”
“《大英百科全书》,自然哲学卷。”
“这么残忍?”我和邵雪城都知道那玩意儿有多厚,倒吸一口凉气,“人都没事吧?”
“都只是晕倒而已,性命无碍。我和王大鹏安顿好他们以后,大鹏留在了火堆旁,我一个人先过来报信。至于老王跑哪里去了,就不知道了。”
我们都陷入沉思。老王在这座图书馆里干了不知多少年,他如果想躲起来,我们是不可能找到的。可是,在这种大冷天,他一个老人家远离火堆,又能坚持多久呢?
我没想到,答案在两秒钟之内就知道了。一个黑影从徐聪身后一跃而起,手持一把长柄武器,口中高叫:“小李飞刀!”朝着邵雪城劈斩而来。邵雪城反应很快,闪身避过,下意识地举手去挡了一下,手上登时被划出了一道血红的伤口。
借着火光,我勉强看清楚袭击者正是老王。他手里的武器是一根从书架上拆下来的铁框,上头还冻着一长条锋利的冰条。此时的他,一改原来的老朽之态,双目精光毕露。
“我就知道你不简单。”
邵雪城扶住铁门,从容说道。老王一抖手里的冰枪:“我让你们不要焚书,你们不听;我让你们不要试图打开这道铁门,你们也不听。如今大错几乎铸成,你们只好给我死!”
“为什么不能烧?铁门后到底有什么?”邵雪城问。
老王没有回答,大吼一声,挺枪就刺。邵雪城双手飞快地从火堆里抓出两本燃烧到一半的书,架住老王的冰枪。两个人战了数个回合,老王的枪法固然神锐无匹,邵雪城的“书法”却也妙至毫巅,双手持书舞动,丝毫不落下风。
那两本书乃是《南渡北归》第一、二卷,厚重坚实,老王的冰枪刺过来,一枪刺不穿,反被书上的火焰烤融了几分。而且这书排版甚乱,注释字小,被邵雪城面朝对手掀开并逐页翻动,页字交错,一时间竟令老王有些目眩,手里慢了几分。
趁着这个机会,邵雪城把书往前一甩,同时身子疾退。等老王躲开书砸,他转瞬间就跳到两排书架之间,与老王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老王根本不理睬我们,盯着邵雪城又冲了过去,才走几步,就见黑暗中飞来一本小书。老王轻轻一挑,那书就飞上天去。不料又是三本飞来,后面源源不断,好似一台以书本为弹药的机关枪在猛烈射击,挑不胜挑。
我从地上捡起一本,就着火光一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那两排书架上摆的,都是《一口气看完×××》、《十分钟明白×××》等历史普及类读物系列,书小而轻,且数量众多。邵雪城随手抓起,扔出个天女散花毫无难度。老王被他这么乱扔搞得手忙脚乱,好似一个挑滑车的高宠。
老王久攻不进,有些烦躁,这时飞书又至,老王习惯性地一挑,枪头却被书带偏了,整个人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这次飞来的,却是刘墉作品系列。刘墉的书絮絮叨叨,每一本所说内容相差无几,重量也仿佛。老王习惯了小书重量,邵雪城突然换了刘墉的书扔过来,他一下子没调整过来。更关键的是,刘墉所书的数量,不比那几个系列少。邵雪城把它们掺杂在一起扔过来,忽而《一口气读完大唐史》,忽而《爱要一生的惊艳》,到了后来,又多了几本《今生不可不去的一百个地方》之类的旅游书籍。这类书小而硬朗,少字多图,在半空迷乱人眼,老王应接不暇。
等到老王好不容易欺近身来,邵雪城右足一顿,踩着星云大师的《迷悟之间》跳到半空。这一系列出了十数本,从勇气、般若、豁达、欢喜到应变、结缘、宽心、舍得,整整一套人生哲学摞在书架一旁,开本甚大,书面如佛法般宽厚平和,最易起跳落脚。邵雪城借着佛法之力高高跃起,先踢出一本《舍得》,整个人朝另外一排书架跳去。
老王急忙去追,他看到书架上恍惚放着《三体》系列,便用枪将其拨到地面,算准高度,一脚踏上去。不料他脚尖刚一踏上,就觉有异,低头一看,发现垫在脚下的,不只是《三体》一、二、三部,还多了一本《三体 X 》。老王落脚时用的力气,本来算得好好的,与三本的厚度相合,现多了一部 X ,力道登时有变,身子一个踉跄跌落下去。这四本书都冠以三体之名,光线昏暗,老王一时不察,结果中了邵雪城的圈套,露出一个大破绽,不由得大声骂了一句:“这多事的宝树,续写个什么……”
话还未说完,邵雪城右手一抖,亮出了沃尔什的《与神对话》三卷本,挟风恃雷狠狠砸了过来。这书外壳坚硬,纸性颇重,又是三本联装,一下子砸到老王头部,若雷霆神怒,登时把他砸倒在地,冰枪扔在一旁。邵雪城料理了老王,这才轻轻落地,拍了拍手,长出一口气笑道:“若不是老子干过书评家,这次还真未必能赢。”
“你还干过那个?”我看他匪气那么重,有点不信。邵雪城撕了一块白布,把受伤的手掌裹起来,然后回答:“恩,干了三个多月吧,后来她也挺烦的,我就跟她分手了。”
“喂……”
我正要问该怎么处理老王,忽然从身后传来“嘀嘀”的声音。我们齐齐转身去看,发现铁门电子锁的方形区域,沾了一片邵雪城手掌上割出来的鲜血,然后指示灯由红转绿,突然咔啦一声,铁门居然自己打开了一条缝隙。
我们面面相觑,都把视线投向邵雪城。邵雪城面露疑惑,慢慢走过去,轻轻一推,铁门朝里侧开启,露出一条漆黑的通道,没有灯光,但似乎有一段下行的台阶。在台阶的旁边,还竖立着一块石碑,光面大理石,做得颇为考究,上面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红色大字:逸夫楼。
逸夫楼是一栋楼,是由著名的爱国者邵逸夫先生捐赠修成的大楼。
问题是,逸夫楼不只有一座。事实上,你永远说不清楚,到底全国有多少座逸夫楼。总之在你的一生里,无论在哪个城市居住,至少会碰到一到两座。它和解放大道、人民广场、维多利亚社区、普罗旺斯婚纱摄影一样,已经成为中国每一座城市的标配,无处不在。
所以,当刻着“逸夫楼”三个字的石碑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不是惊骇,而是温馨。在那一瞬间,有的人想起了自己的小学时代;有的人想起了自己的中学时代;有的人想起了自己的大学时代;还有的人,想起了自己暗恋、初恋、失恋、移情别恋等诸多阶段的欷歔往事,大家都浮现出追忆的怀旧神情。
“这个图书馆 .. 也是逸夫楼?”我最先恢复清醒,开口问道,然后意识到,这问题问得有点蠢:老王被打晕在那里,无法回答;郑大姐还在火堆那边养伤。这时候,我身后一个人窸窸窣窣地从一堆书底下钻出来:“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看他手里拿着个收音机,就知道是祝佳音。祝佳音吸了吸鼻涕:“这座图书馆是仿苏式建筑,已经有 40 多年历史,不过在 15 年前翻修过一次,是邵逸夫捐赠修建的,后来也以逸夫楼来命名。”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祝佳音一昂下巴:“你以为首都的建筑是随便建的吗?西直门桥为什么那么复杂? 13 号线为什么要在北苑那么偏僻的地方设站?南城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发展不起来?中轴线上为什么不准建高于太和殿的建筑?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有联系的!首都的一砖一瓦一树一胡同,都不是孤立存在的……”
“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先进去再说!我们宣武人,可没西城人那么懦弱!”田骁一马当先,就要往里闯,却被邵雪城一把拽住:“小心点,这里面虚实未知,要留神。”
邵雪城这话说的,颇有些熟门熟路的感觉。他意识到我们的疑惑眼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就是知道。”刚才是他的血沾在门上,电子锁才自动开启的。这没法不让人产生联想,这栋逸夫楼,和邵雪城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
难道我们逃难到这个地方,并不是个巧合?
我看了一下四周,刘月、小影、徐茄、李超四个人吸食精神鸦片,神志不清。王大鹏、龙傲天和郑大姐在外头火堆旁,老王晕倒在地。目前还能活动的人,只有邵雪城、我、田骁、徐聪,外加一个神经兮兮的祝佳音,十停已经去了六停一五三八四,心中不免有些黯然。
“把他们扔在这里,会不会冻死啊?”徐聪有些不忍。邵雪城道:“给他们多烧些书,一时半会儿应该影响不大。”我们挑了些文学类的册子,尤其是一大批现代诗集。这类书留白多,油墨少,烧起来味道轻,而且不会有什么人心疼。我们把火堆弄得旺旺的,又把那几个人摆好取暖的姿势,这才来到入门处。
邵雪城在前,田骁、徐聪和祝佳音鱼贯而入,我则负责压阵。我们一行人过了那块石碑之后,前方是一条狭窄的向下甬道,空气微微带有腐朽的味道,显然许久未曾通风了。借助《知音》火炬提供的光亮,我看到两侧砖壁上还贴着几张褪色的电影海报,无一例外都是邵氏出品,主角无一例外都是年轻时英姿飒爽的刘家强。
令我们喜出望外的是,越往下走,温度居然越高。我们已经在寒冷中度过了数日,饱受低温之苦的身体对温度变化异常敏感。现在的温度变化,至少证明地下二层书库是一个比上头温暖的地方,即使它里面什么都没有,也值了。
通道不长,但非常曲折,我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转弯。我甚至产生了错觉,我们会不会就这样一直走到地球中心。祝佳音在我前头一路絮叨,我问他在说什么,他说他在根据坡度与步伐计算深度。根据他的计算,我们现在已经深入地下大约 20 米左右了,早已经超过普通地下二层的高度,即使是文艺地下二层,也到不了这么深。
“你觉得下面会是什么?”第一次,我认真地请教祝佳音。祝佳音稍微放慢了脚步,与前方三个人拉开了一点距离:“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老马,自从灾害发生以后,我一直在思考,就算你们觉得我可笑,我也一直在思考,现在我已经有点明白了,拼图还没拼完,但轮廓已经有了。你这一次愿意听我说吗?”
我保持着沉默,跟随着他的步调朝下走去。一本《知音》已经快烧光了,我又换了一本《人之初》,不过这本上头沾着不少黄黄的痕迹,不太好烧。
“你想想看,港台在大陆做慈善事业的人很多,比如李嘉诚、霍英东、郭台铭,他们捐给大陆的钱不比邵逸夫少,可为什么只有逸夫楼随处可见?不,不是随处可见,简直就是无处不在。为什么只有邵逸夫有这样的影响力?是他喜好名望,还是别有深意?在每一座城市都建起至少一座以捐赠者名字命名的大楼,这在我国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国家为什么允许他这么做?”
我还没来得及思索答案,祝佳音迅速接着说:“大家一直在说,国家在下很大一盘棋,都说得舌头生了茧。可是所有人都搞错了重点。重点不在于国家如何下这盘棋,而在于国家在下的到底是什么棋?围棋,军棋,还是象棋?”
“呃……”我倒真没从这个角度去考虑过,“你说是下什么棋?……”
“原本我也不太清楚,但当我看到逸夫楼三个字的时候,所有的点和线都连上了,我一下子就醒悟了。国家在下的这一盘棋,是跳棋!”
“跳棋?”
“你仔细回想跳棋的规则,它与其他棋类完全不一样。其他棋的目的,是为了吃光对方的子,必要时还要牺牲自己的子。但跳棋不一样。跳棋不在于吃子,它的目的是要把己方所有的子都顺利地移动到指定位置去,一个都不能少。比起其他棋类的无情,你不觉得跳棋才符合人类最宝贵的精神吗?”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国家下的这盘 .. 呃 .. 跳棋,是为了让所有人都顺利度过灾难?”
“没错。”
“可这跟逸夫楼有什么关系?”
“其实答案一直摆在那里,只不过你们都不去看。”祝佳音忽然高举起火把,照亮了墙壁上悬挂的一张照片。这是一栋和图书馆类似的五层小楼,正门写着斗大的三个字:逸夫楼。
“看这张照片,注意看楼身上标记的铭牌。”
我随着祝佳音的指点,看到在照片上的小楼一二层之间,挂着一个铜铭牌。我想起来了,每一栋逸夫楼,都会带着一个铭牌,上面会写明是邵逸夫先生捐赠。祝佳音让我再仔细看,我才发现,原来铭牌上的中文下方还有一行英文。
“绝大多数中国人在看这个铭牌的时候,只会看中文,把英文忽略掉,答案摆在眼前而不自知。”祝佳音带着讽刺说道。我一脸惭愧地瞪大眼睛,努力去看,终于从照片上辨认出来,那是邵逸夫的英文名: Run Run Shaw 。
邵……邵跑跑?我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这个细节我从前可真没注意过。
祝佳音道:“ Run 是跑,而且重复了两次,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警示。这就好像是紧急逃生通道的标示一样,给大家暗示,一旦发生危险,就往这里跑。要不为什么每一座城市里都有逸夫楼呢?”
“也就是说逸夫楼是一个紧急避难所?”我屏息宁气。
“这可不是一般的避难所。”祝佳音冷笑,“ Run Run Shaw 只是一个表层的符号,它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暗示。逸夫楼三个字,你想到什么没有?”
“……不就是捐赠者的名字嘛!”
“把这三个字看成一个整体,飞快地念一遍。”
“逸夫楼逸夫楼逸夫楼逸夫楼 E ‐ Flow ……”
“停!对,就是这个。香港人喜欢将英文单词本土化,比如 Showhand 叫做梭哈, Strawberry 叫做士多啤梨, Plum 叫做布冧。同样道理,逸夫楼要表达的意思就是 E ‐ Flow ——注意,因为这是内地,所以采用的是普通话发音。”
“ E ‐ Flow ?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我原来就一直在想这东西是什么,当门开启的一瞬间,我终于知道了!”
他的声音忽然提高,在甬道里发出很大回响。前头三个人纷纷回头,问我们到底在干啥,我说在听祝佳音分析局势,他们三个都笑了笑,没再追问。
我被这似是而非的阴谋论推理搞得头晕目眩,祝佳音却兴奋得很:“ Run Run ,是要躲避灾难,所以 E 是指 extinction ,是足以令人类灭绝的大灾难啊!”
我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那 E ‐ Flow 呢?”
“顾名思义, E ‐ Flow 当然就是指应对大灾变而设置的相关流程。比如末日广播,就是 E ‐ Flow 的一部分;末日种子库,也是其中一部分;而逸夫楼,则是 E ‐ FLow 最关键的核心它要保护的,是人类的种子。邵逸夫先生为了国家,为了民族,用心良苦啊 .. ”
“你是说,在这个地下会有一个末日基地?”
祝佳音点点头:“在进门之前,我只有三成把握,但现在我有八成。”
说着,他手里的收音机忽然发出一阵高频杂音,像是人的尖叫,随即又消失了。祝佳音面色大变,急忙调试几下,抬头道:“不会有错,在我们的脚下,一个功率强劲的电台刚刚启动……”
“如果真是末日基地的话,那么咱们十三个人真的是有救了。”我喜道。
祝佳音却摇摇头:“你不明白,如果单纯只是保存人类的末日基地,国家不会绕这么个大圈子。别忘了,刚才只有邵雪城能开启这道门,我们都不行,这是为什么?还有,每一个末日基地,都会有一名值班员。这个基地的值班员毫无疑问是老王。按照道理,老王应该在灾难发生时,尽快带领我们进去,可他却千方百计阻拦,不惜牺牲自己,这又是为什么?”
祝佳音眯起眼睛,望着前方似乎走不到尽头的甬道,轻轻道:“地下二层一定还隐藏着什么别的用意,我暂时还猜不透。”
“祝佳音。”
“啊?”
“你《达·芬奇密码》看太多了。”
我们又继续前行了十多分钟,前面的三个人终于停下了脚步,我和祝佳音赶过去,发现是一条死胡同,胡同的尽头挂着一幅油画,油画上是一位老人,慈祥而悲悯。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看,猜错了不是?”我悄悄对祝佳音说。祝佳音却信心十足地指着画像道:“错不了,这就是邵逸夫先生,前一阵我还在电视里看到过他老人家。”
“可末日基地在哪里呢?”我问。可祝佳音也答不上来。
邵雪城紧皱着眉头,把手上缠的带子解开,伤口贴在画像上轻轻摩挲。当画像全部被染红以后,整个画框忽然翻转,露出一个小巧的电脑屏幕。电脑屏幕上显示出一排数字: 20013 / 100000 。前面一个数字还在缓慢地跳动增长,但速度非常缓慢。
这时候,从天花板上传来一个声音:
“逸夫楼第 874 号,启动。”
随着几声轻微的齿轮转动声,我们前方的墙壁猝然分开,里面的日光灯也同时开启。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个宽敞明亮而一尘不染的纯白大房间,它的正面是一个超大液晶屏,还有一个类似操作台一样的东西,但上面只有两个按钮。在房间的后面,是一个规模很大的仓库,库门上写着标准的阿拉伯数字编号,看起来存量颇丰。
祝佳音兴奋地嚷道:“你看!你看!我猜对了!是末日基地没错!”他高兴得要发狂。大家没时间祝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冲进去,可是却纷纷惨叫着反弹回来,原来在那舒适的屋子和我们之间,还隔着一道玻璃墙。
“你们距进入逸夫楼第 874 号,还差 79987 个知识点。”
天花板上的声音冷冰冰地提示。
“什么知识点啊?”徐聪莫名其妙地大喊道,试图再一次冲击,可还是失败了。这玻璃墙的硬度,似乎不输给钢铁。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幸福却无法触及更痛苦的事情了,我们用尽了各种办法,邵雪城甚至咬破手指把鲜血涂在墙上,那玻璃墙却始终无动于衷。气急败坏的田骁狠狠地踢了玻璃墙一脚,反而疼得哇哇直叫。走投无路的我们,只好寄希望于祝佳音。这个原本被人当做神经病的家伙,现在却成了救世主。
祝佳音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下,问我们:“你们觉不觉得,这个数字的跳动,和某种频率很像?”
田骁急道:“别卖关子了!”
祝佳音道:“这像是,书本在火焰里燃烧的速度。”我们面面相觑,祝佳音解释说,每本书从投入火堆里到彻底变成灰烬都需要一定时间,我们临走之前扔进火堆一大批现代诗集,根据这些书的开本与材质,以及火堆的旺盛程度推算,彻底焚毁的时间与刚才那个数字跳动的速度接近。
“我有个想法,我的天呐 .. 如果得到证实,那说明这个末日基地的设计者真是太疯狂了……”祝佳音喃喃自语,“你们快回去书库,给我取五本旅游类的书,要‘一生必去×××’为开头的那种,再拿三本高等数学,一本《全本金瓶梅》,一本《荆棘鸟》,还有一本《尤利西斯》快去!”
现在谁也不敢怠慢他,田骁和徐聪急忙跑回去,一会儿工夫就抱着一摞书下来。祝佳音拿起一个杂志火炬,先烧掉一本《一生必去的全球一百个美景》,屏幕上的数字增加了几个;然后他又烧掉了一本《线性代数》,屏幕上的数字猛然减少了,而且减少了一百多个。我们都不敢插嘴,盯着他一会儿烧高数,一会儿烧旅游指南,忙得不亦乐乎。
祝佳音忙了一阵,把剩下的书放下,站起身来,对我和邵雪城道:“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不知好坏的消息。”
“先听好的。”邵雪城不动声色。
“我已经搞清楚进入末日基地的方法。设计者给这个基地安装了一套知识评估准入系统。”
“这是什么鬼东西?”
“简单来说,设计者不希望末日基地变成一个菜市场,只有那些对人类文明存续有价值的人,才有资格进入避难。而判断这些人价值的方法,就是看他们对人类知识体系有多么深刻的了解。”
“怎么了解?谁他妈的是全才啊?”田骁怒气冲天。
“你不一定要了解全部知识,但你必须要知道哪些东西对文明存续最重要,哪些不太重要,哪些完全不重要,有一个重要性的排名。”祝佳音用手指了指上头,“这个逸夫楼是建在图书馆之下的,馆藏的所有书籍,就是一个个小砝码。我们的焚书举动,都被书中的芯片传递到这里的计数器来。每烧掉一本对延续人类文明不重要的书,就会增加相应分数;每烧掉一本对人类文明至关重要的书,则会减少相应分数。如果我们想进入末日基地,就必须证明给电脑看,我们能够准确判断出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直到凑够十万知识点。”
“我们现在已经完成 20 %了?”邵雪城望着数字,若有所思。
“感谢成功学和励志类,但我们烧掉的那几本字典,却扣了不少分数。在这个体系下,烧错书的惩罚,可比烧对书的收益要大得多。”
“问题是,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徐聪问。
祝佳音拿起地上残留的几本书,侃侃而谈:“我刚才拿几本书做了实验。烧高等数学的惩罚很严重,可见理工科类对人类文明存续至关重要,这个判断很符合常识,所以这类书是绝对不能烧的。可是,接下来才是最难的部分。根据我做的实验,烧掉《一生要去的全球一百个美景》,每本加了 5 分,不太高,说明设计者厌恶这类书,认为它们毫无价值;然后我烧了《荆棘鸟》,得了 7 分,烧了《尤利西斯》,得了 10 分,说明设计者对澳大利亚文学和意识流心存畏惧,但毫无敬意;可当我烧掉《全本金瓶梅》后,却被扣了 15 分,设计者应该是很喜欢读它……”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田骁听得有些不耐烦。
“你还没明白吗?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搞清楚这个该死的设计者的读书品味、习惯、性格和个人偏好,要比他的基友更了解他!然后在 20 万本书里挑选出他最不喜欢的书烧掉,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祝佳音大吼起来。
对于书籍的评判,要一分为二来看待。
自然科学类的书籍,判断起来相对简单,他们遵循的是同一套严谨的逻辑,可以被一个普适的客观规则所评判。《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与元素周期表,无论是谁来打分,都不会差很多。
但对于非自然科学类的东西,难度就大得多了。因为它们往往缺乏客观标准,大多来自于主观感觉。每个人的品位、见识以及意识形态都不一样,从而导致这些东西的评判标准千变万化,彼之肉,我之毒。在一千个人眼里,哈姆雷特的性格有一千种;薛宝琴咏古十首的谜底有一万多个;韩寒的团队有一百多人;连豆腐脑的作料都有十几样。
偏偏这些书籍的存量,占到了整个图书馆藏书的 70 %以上。所以,我们现在不得不舍弃自己的喜好与立场,捏着鼻子,像探索暗恋对象一样,去探查这个素未谋面的设计者的口味。
规则很简单:他喜欢的书,烧了会减分;不喜欢的书,烧了会加分。
在听完祝佳音的话以后,邵雪城果断决定,所有人先撤到上面去,把其他人都集合在一起。他的这个判断很清醒,现在只有五个傻老爷们儿,做什么判断都不可避免地带着偏颇。楼上的八个人有男有女有市井大妈也有虔诚教徒,能够确保涵盖面足够丰富,对设计者性格的把握也更为精准。
我们走上去,把其他人都召集到一起,讲述了下面的情景。那那些半死不活的家伙听到楼下有温暖的房间和充足的食物,无不士气大振,就连郑大姐和李超这两个极端无神论者和极端有神论者,都激动地互相握住了手。唯一没发表看法的是老王,他醒过来以后,被五花大绑起来捆在角落里,转动着眼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家兴奋了一阵,龙傲天忽然插了一句:“那咱们怎么烧啊?”
“那还用问,当然是扣分的扔出去,加分的烧光光!”田骁挥舞着拳头,兴奋地嚷道。徐茄却拦住了他:“你冷静一下,烧书容易,万一烧错了就麻烦了。咱们当务之急是建立起方法论,用最小的代价建立起设计者的性格模型。这一步工作完成,剩下的就只是纯粹的体力活了。”
田骁一向看徐茄不顺眼,冷笑道:“什么方法论!我看你根本是故弄玄虚。这有什么难的。他不是讨厌旅游书么,我们就一把火全烧了;他讨厌 C ++,我们就一把火把程序教材都烧了,不结了吗?”
徐茄推推眼镜:“分类是一个办法,但不能说完全没风险。同一类书里,设计者的兴趣可能也有极大差异。比如哲学类里,我就喜欢维特根斯坦,但特别讨厌黑格尔。”这时候徐聪把头探了过来连声附和:“对,对,纳兰容若的词写得婉约动人,但我对纳兰性德就没太多好感。”
“你别扯淡了!那俩根本是同一个人!”徐茄说。
田骁显得十分烦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如果能记住我们刚才具体烧了哪些书就好了……”邵雪城说到这里,眼神突然一闪,走到老王跟前,“在一开始,你强迫我们烧书前做好登记,其实就是出于这个目的吧?”
他一句话提醒了我们所有人。在一开始烧书的时候,老王提出的条件就是,每一本被烧掉的书,都要走完借书流程登记后才能扔进火堆。我们原来以为这是迂腐,现在联想到怪异的末日基地开启方式,才发现,老王的举动大有深意。
“你为什么要登记烧书?为什么阻止我们进入基地?为什么只有我的血才能开门?”
邵雪城连续问了三个问题,老王却只面露冷笑,根本不开口。邵雪城叫王大鹏去外头把登记卡拿回来。根据登记卡里烧书的分类,也许能够大致推算出作者的兴趣分布。结果王大鹏把登记卡取回来后大家一看,发现只有为数不多的记录,而且都是在我当政期间记下来的,邵雪城夺权以后,改变了书籍的选择方式,废除了登记流程,就再无记录可循了。
邵雪城坦率地承认了错误,并号召大家集思广益。每一个人都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我忽然想到一个好点子,拍了拍手:“你们玩过十八猜么?”
“玩过!玩过!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 .. ”徐聪高高兴兴唱了起来。邵雪城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滚!你他妈那是十八摸!”
“十八猜是一个猜人的游戏。你心中想一个人,我们来问你问题,你用是或者否来回答。在十八个问题之内,提问者必须猜中被问者心中所想之人。”
我简单地做了一下解释。在这个环境下,设计者就是被问者,他的是和否,将用书籍被烧毁后的分数增减来表达。只要书籍选择得当,我们应该能猜出他的兴趣所在。
祝佳音这时提醒道:“这里有一个风险。从刚才的实验里我们看到,每一本书的分值都是不同的。很有可能烧错一本书,扣的分数比之前得到的所有分数都多。你看刚才,我烧了《全本金瓶梅》,扣的分数足足有 15 分,要烧掉好几本旅游书才能补回来。如果捉摸不到设计者的恶趣味,恐怕一次失误,就会毁掉我们之前的一切努力。”
“你能挖掘出这个设计者有多变态吗?”邵雪城问。
“能!”
祝佳音跑进书库里,挑了半天,气喘吁吁地抱来一堆书。我们安排了龙傲天和小影到地库入口,一来是把数字的变化随时通报上面,二来他们两个体质太弱,下面相对暖和一点。
祝佳音把这些书依次烧了,然后让小影和龙傲天从地下把分数的增减变化传上来,如下:
《金瓶梅词话枠》+ 4
《绘图真本金瓶梅枠》- 20
《全本金瓶梅枠》- 15
《金瓶梅今译洁本枠+ 5 》
大家聚拢过来,研究这一连串数字有什么意味。
祝佳音分析道:“作者在色情方面的取向,与常人区别不大,对全本金瓶梅的嗜好程度在洁本之上,对插图版的兴趣在文字版之上。”
这时我插嘴道:“我想再补充一句。这个分数的变化,也暴露了设计者在古典文学方面的无知。”
“什么?这分数不是很正常吗?”祝佳音很惊讶。
“不,你们都被书名迷惑了。《金瓶梅词话》是金瓶梅最早流传的版本,里面有大量诗词歌赋韵文,也有大量自然主义描写,保留了最原始的风貌;而《绘图真本金瓶梅》则是清朝人进行删节以后推出的新版本,才是真正的第一洁本。设计者显然是望文生义,看到‘词话’,以为只是诗集,看到‘绘图真本’,就以为是春宫插图,所以把分数设置颠倒了——也就是说,设计者在古典文化方面很无知。”
我说完以后,发现所有人都望着我,末了徐聪翘起拇指,说了一句:“老马,你真内行。”
拿金瓶梅系列做了试验以后,所有人都备受鼓舞。经过商定,我们决定先从性取向、政治取向、经济取向和文艺取向几个方面进行测试。判断一个人的阅读口味,有这几个维度应该足够了。
为了力求准确,我们还找了几本人格测试的书,什么九型十四型都有,参考完以后顺手烧了,分数居然还略涨了几分。
人的性取向非常关键,它几乎是一切人性的根本来源。可惜的是,这图书馆太正规,没有任何严格意义上的色情读物。我建议找李银河的《他们的世界》和王小波的《东宫西宫》。刘月更干脆,说拿几部耽美漫画一测便知。我们正在争论,邵雪城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把我们要烧的东西都扔开,转身取来一摞时尚杂志。他先烧了吴彦祖做封面的《 CQ 》,分数增加;又烧了曾黎当封面的男人装,分数减少;最后他把刘月手里的几本耽美腐书丢进火里,分数大涨了二十多个点。
我们又进一步测试了他的详细偏好。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赞美杂志事业,虽然色情读物在我国是被禁止的,但是我们在各类杂志里找到了几乎所有能想象到的东西。这个设计者在大腿与美臀夹攻之下无处遁形,乖乖地露出了本来面目。很快我们就知道了,他有轻微 M 倾向,是个丝袜控、制服控,尤好泳装,可能还是个处男。最后一点我们是通过焚烧《电车男》导致大扣分而猜测的。
“正常男性。”邵雪城拍拍手里的灰,得出了结论。祝佳音却说:“我看不见得 .. ”说完他把林妙可奥运写真集烧了,没过多久,下面传来龙傲天惊慌的叫喊:“你们烧什么了,这里狂跌了 30 多分!”
我们面面相觑,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有一小类图书,我们可以不用烧了。
紧接着获得成果的是政治测试,这要归功于田骁和徐茄。邵雪城安排他们分别负责搜集敌对阵营的著作。要知道,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他们以惊人的效率完成了著作搜集。
首先是《论美国的民主》被投入火中,下面立刻传来消息:“分数上升了 10 点。”田骁拍案大喜:“我就知道,设计者一定是我们这边的!”徐茄冷笑着扔进去一本《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分数猛然跃升了 25 点。
“自由派他不喜欢,斯大林他也不喜欢,难道他是个托派?”田骁疑窦丛生。徐茄也颇为不解,目前被焚毁的著作里,很多观点是针锋相对、彼此抵牾的,比如哈耶克与凯恩斯,他们的著作获得了相同的加分,说明这些书设计者都不喜欢。
“丫是个无政府主义者!”这是田骁和徐茄共同得出来的结论。可是邵雪城摇摇头,转头问徐聪:“你喜欢哈耶克吗?赞成托洛茨基吗?何新的观点,你都拥护吗?”徐聪茫然地摇头:“这都谁啊?没听过。”邵雪城一指徐聪:“看到了吗?这才是正确答案,设计者和他一样,根本就没看过这些玩意,一看书名就困。”
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消息。这意味着,将有一大批著作,不分左右东西,可以不加分辨地投入火中。
真正遇到麻烦的地方,是文艺取向。科幻、悬疑、军事、盗墓几个大类的书,烧毁之后分数都减少,这符合一个正常男性的趣味。我们得出这个结论以后,放心地把言情小清新都痛快地烧掉,赚取加分。结果发现,《情人》和《奇鸟行状录》扣掉了很多分数,但在《素年锦时》上却得到了加分。这严重不符合我们逐渐成形的男性品味模型,让所有人都很紧张。如果这个模型被验证是错误的,那么我们将不得不推倒重来,时间会变得非常紧迫。刘月盯着那些书本的灰烬若有所思,她忽然开口问道:“杜拉斯和村上春树的其他书烧了没有?”我告诉她,不光烧了,而且分数是正的。刘月露出感慨的表情:“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设计者根本不喜欢这两个作者,他只看过这两部作品。”
“那他还对那两部作品评价那么高?”徐茄反问。
刘月叹了口气道:“你们还不明白吗?这位设计者曾经有过一个混豆瓣的小清新女朋友。为了讨好她,他阅读了许多她喜欢的书,这些书都成了他美好的回忆,包括《情人》、包括《奇鸟行状录》——说不定他的女朋友还喜欢林少华讨厌施小炜——但在他开始看《素年锦时》的时候,她提出了分手,于是唯有这一本化为了惨痛记忆,让他痛苦万分。这种失落的心情,直接体现到了分数的增减上。”
我们心目中逐渐浮现出一个孤独的身影,他拿着照片彻夜哭泣,对着电脑里的 QQ 彻夜哭泣,一边做着末日基地的规划一边哭日焚泣。直到有一天,他不哭了,擦干了眼泪,恶狠狠地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狂吼:“我要让所有人都不好过!”
“妈的!”邵雪城狠狠骂了一句,原来这才是这一切麻烦的渊薮。别的末日基地,也许已经在开派对或者集体看着电影,我们却还在这天寒地冻的图书馆里,一本一本地谈论着书。万一真的都冻死了,几百年后的考古队员会怎么看我们?一群冻死不忘看书的文青?那误会可就太大了。
好在这种日子不必过很久。我们做了一大堆谨慎的实验,终于锁定了几大类他绝对不会喜欢的图书。开启基地大门的知识点只有 10 万,而图书馆的藏书有 20 万,而且分值不同,容错空间很大。
一本本书被投入火中,数字在逐渐上升,间有下降,但总体却是在不断攀升。就在我们精疲力尽,整个图书馆都快被烟雾充满的时候,计数器终于抵达了 99999 。
书库里几乎已经不能待人,邵雪城带着所有人——包括被五花大绑的老王——用布片蘸着融化的雪水捂住口鼻,鱼贯下到地下二层基地大门前。他的手里拿了一本《裸妆圣经》,根据我们的人格测写,设计者对这种充斥着五官特写的女性美容教材绝对不会有兴趣的,它作为最后的焚书,最为保险。
“那我烧了?”邵雪城问大家。大家都屏住呼吸——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太呛了——盯着他手里的书。没有人把视线移开,马上就会有温暖和食物了,我们都不想错过这历史性的一刻。邵雪城把手里的书点燃,火苗先是轻轻舔舐着边角,书边角倏然翘了起来,他熟练地把书倒转,火苗冲上,很快整本册子就熊熊燃烧起来。
计数器发出清脆的蜂鸣声,可我们所有人的面色都为之大变。只见数字从 99999 一下子跳到了 99899 ,足足跌落了 100 点。也就是说,设计者对这本书评价非常高,对我们烧掉它特别不满。
“这是为什么?难道他还是个隐藏极深的伪娘、异装癖?”田骁愤怒地大叫道。邵雪城在这一瞬间,也有些不知所措。徐聪抓住刘月、小影和郑大姐:“你们是女人,你们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三位女性一起惊慌地摇头,这种诡异的事情完全超出了她们的想象。祝佳音连忙打开我们写在纸上的人格分析,嘟嘟囔囔地重新开始分析,然后抬起头沮丧地说:“不对!我们已经百分之百排除了他是伪娘和异装癖的可能,他不可能这么喜欢《裸妆圣经》。这件事从逻辑上无法解释,它太古怪了。”
大家乱成一团,仿佛是一条即将靠岸却在逐渐沉没的大船上的老鼠。一向最有办法的邵雪城也束手无策,基地进不去,图书馆回不得,我们将在这里无比讽刺地被活活困死。
就在这时,一道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抓住祝佳音的胳膊:“你快看看设计者的人格测写,有没有提及他对色情文字以及图片的嗜好程度?”祝佳音点点头:“有啊,他对色情的敏感程度,因为长期受到性压抑,所以比正常人要高一些。”我又问道:“这么说他应该有撸管的习惯?”
“那简直是一定的。”
“而频繁撸管会导致视力模糊,对不对?”
“没错!不过我是从书里看来才知道的。”祝佳音又加了一句解释。
我心中狂跳,这个谜团终于解开了。我找到邵雪城,大声对他喊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设计者作为正常男性,却对《裸妆圣经》评价如此之高了。”
“怎么回事?”邵雪城眉头一振。
“首先我们要搞清楚一件事。这个图书馆里有 20 万藏书,设计者再宅也不可能全部看过。从我们刚才的政治测试可以知道,他对书籍的打分,很少是因为自己真正看过,绝大部分是通过书名或者内容简介来判断的。”
大家都被我的解说吸引,仿佛我是最后一片浮木。
“设计者因为长期撸管,视力不会太好。他是一个普通人,他也会犯错,也会看错。”我讲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我们面临的问题,说白了其实很简单,他把《裸妆圣经》看成了《裸女圣经》。他虽然没仔细看里面的内容,却对这个标题很有兴趣,就给了一个很高的评价。”
“而因为这个该死的错误,我们全都被夹在这里,上下不能。”邵雪城的脸阴森得可怕。如果有可能,我猜他会把设计者揪出来活活打死。
上头烟雾滚滚,已经无法返回,《裸妆圣经》是我们带下来的最后一本书。我们不可能再找来值 101 分的书籍来焚烧了。
一句话,我们死定了。
我们十三个人困守在地下二层书库,一筹莫展。
图书馆的通风设备早已停止运转,我们又根本不敢开门开窗。持续数日的焚书行为,让整个图书馆充满了烟雾。浓烟滚滚,难以视物,几乎没法待人。我们又烧错了最后一本书,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只是烟雾而已嘛,又不是大火!派一个人掩着鼻子冲上去随便抓两本下来,不就得了?你们不敢去,我去!叫你们见识一下宣武人的骨气!”田骁不以为然地挥动着手臂,世界末日非但没把他变成一个博爱主义者,反而更助长了他区族主义的气焰。邵雪城却摇了摇头:“没用的,上面的通道已经封闭了。”
“怎么回事?”我皱眉问道。
邵雪城说,进入甬道的时候他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为了防止烟雾侵入通道,他把门给带上了,结果没想到这个门是自锁型的,一关闭便“咔哒”一下自动锁住了,而且这一侧没有任何按钮或门把手,是光板一面。换句话说,只要这个门关闭,从里面休想打开。
“你的血也没用?”我问。邵雪城苦笑着举起手掌,上面有一道新的伤痕,血迹犹在,显然是已经试过了。既然连他的血都没用,那看来是真没辙了。
现在距离成功只有 101 分,可这一步却把我们全都给难住了。图书馆里还有大把的书可以烧,就在我们头顶,但我们却回不去了。那些藏书就跟北京的车牌一样,原来资源丰富触手可及,大家都不珍惜;当大门关闭之后,所有人才意识到它的宝贵,可这时一切都太晚了。
“你们有没有碰巧随身带了什么书?”我问大家,其他人面面相觑,都纷纷摇头。这几天大家在图书馆已经待得腻烦透了,即使是最喜欢书的人,如今眼里的书也只分成“可燃”和“不可燃”两类,半点阅读的兴趣都提不起来,更别说偷偷藏一本随身携带了。
“李超,你不是基督徒吗?肯定从图书馆里偷偷顺了本圣经吧?”我点中一人。
李超一脸殉教圣徒的神情:“没有,我怕你们给烧了,把所有的圣经都藏去一处柜子底下,临走的时候忘带了……”
我又把视线投向王大鹏:“大鹏,我记得你算是个居士吧?就没偷偷揣两本佛经?”
“对不起,我是修禅的,我们禅宗不立文字……”王大鹏嗫嚅道。
“你们这些信徒该动摇的时候虔诚得不得了,现在该虔诚的时候,咋一个个全都动摇了呢!”邵雪城气得大骂。
十几个人纷纷摸摸口袋,希冀无意中带着一本两本,结果一无所获,毕竟带书不像是夹私货,有意无意总能夹带一二。
我们面临的窘境,不光是必须找出一本书来烧,而且这本书分值还必须达到 101 分以上才行。这才是个大难题。我们对设计者的性格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他的性格比较扭曲,对喜欢的东西,有着强烈的情感;而对于厌恶的东西,厌憎却表达得没那么极端。所以当初在烧书的时候,烧到他讨厌的书,加分不多;烧到他喜欢的书,减分却很厉害。换句话说,我们必须手里有一本他厌恶之极的书,才有机会脱困。这个概率,近乎于零。
邵雪城和我对视一眼,一起走到五花大绑的老王身边。老王早就醒了,一直沉默地看着我们慌作一团,浑浊的目光却没什么焦点。祝佳音告诉我们,虽然每一个末日基地都是全自动的,但都会配备一个专门的值班员,用于监控其平时的运转,以及在紧急关头疏导、引导、教会幸存者使用末日基地。按照祝佳音的推断,老王显然就是这个逸夫楼的值班员,可是他不知发了什么疯,居然罔顾职责,从一开始就阻挠我们进入基地。
“告诉我们进入的办法。”邵雪城抓住老王的手指,平静地说,“我们现在已经陷入绝境,我不介意用任何方法折磨你。”
老王保持着沉默,邵雪城用力一掰,嘎巴一声,老王的右手小拇指应声折断,老人发出一声惨叫。即使是最善良的人,也保持着沉默,用复杂的眼神看着邵雪城用刑。
“你还有九次机会。说,要如何进去?”
老王终于带着一丝讽刺开口:“烧书啊,你们不是一直这样做的吗?”邵雪城一时语塞,烧书的确是正确的做法,但这条路已经被我们自己堵死了。
“你对这里这么熟悉,一定还有别的办法!”邵雪城再度问,但这一次的气势弱了很多。祝佳音在旁边帮腔道:“对!如此重要的基地,不可能只有一种进入方式。”老王冷哼一声,闭上眼睛,没有回答。我扮红脸,对老王和颜悦色道:“现在大家走投无路,横竖都是死。你如果不告诉我们进去基地的办法,也就算了,好歹把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的原因说出来,让我们死也死个明白,对不对?”
我试图诱导他开口,只要他开口说话,事情就会有转机。可惜老王没有中计,只是把头歪了歪。我看到他忽然嘴唇上翘,分明流露出一种欣慰。我心中一动,顺着他的目光朝里面看去。隔着透明的大门,我看到基地内部的那个大屏幕居然开启了,显示出一张中国地图,旁边还有许多奇怪的数字和图标在变动。
“这老家伙肯定又在耍阴谋诡计!”邵雪城按捺不住怒火,一把揪住老王大吼起来,眼神闪动出狠戾,“既然他不肯说,那么就成全他好了。我向你们保证,他会是我们中第一个开始死,最后一个死完的。”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我们中响起:“行了,你们够了,老王他真不知道如何进入。”我们左右望去,惊讶地发现,这个声音的来源居然是郑大姐。她自从被老王用大英百科全书打晕被我们救醒以后,就一直保持着沉默。
此时的她一改以往的市侩,神情严肃,甚至还带着淡淡的哀伤。我们全都沉默不语,用惊疑的眼神望着她,自动让开一条路。郑大姐慢慢走到老王身边,半蹲下身子,握住他的手:“老王,你赢了。”老王望着郑大姐,表情平静,把手抽出来放在胸口上。郑大姐道:“你是在做自己的工作,你儿子不会怪你的。”老王苦笑着摇摇头。
“郑大姐,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郑大姐起身道:“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我也有责任,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她抱臂站直,慢慢说道:“首先我要告诉你们,老王并不是这个末日基地的值班员,我才是。”
祝佳音唰地起站起身来,脸色铁青:“怎……怎么可能!根据我的推算,老王符合值班员的一切特征。”
郑大姐笑了:“你这么擅长阴谋论,难道就没想过,作为末日基地的值班员,必须要经常出没在基地附近,而且还不能引人注目。要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呢?给你一个提示,老王打人用的扫帚,原来是属于我的。”
“你……你是……”祝佳音嘴巴张得大大的,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邵雪城扳住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祝佳音颤抖着声音道:“没想到,没想到,我以为这只是个都市传说,没想到这两件事,都是有关联的。我的修行还是不够,这么明显的联系都没看透。”邵雪城越听越糊涂。祝佳音猛然抓住他的胳膊:“你还不明白吗?所有逸夫楼末日基地的守护者,都是传说中的扫地大妈啊!所以她们才无处不在,却没人留意;所以她们才样样精通,却深藏不露!”
听到祝佳音这么说,大家看向郑大姐的眼神完全不一样了。她高傲地笑了笑:“我的同事们有时候也会一时技痒,给周围的人点拨几句,留下各种各样的传说——当然这是违反规定的,不值得鼓励。”
邵雪城却阴沉着脸:“你既然是值班员,为什么故意装神弄鬼?老王又是怎么回事?”郑大姐目光微凛:“我的工作,和焚书系统一样,不光是要引导幸存者进入基地,而且也要全面考核幸存者的素质,以便让他们能适应灾后重建的复杂环境。”
“公务员考试也就罢了,你他妈的连幸存者也要考吗?”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
郑大姐道:“焚书系统,考的是你们对知识点的掌握。而我要考核的,是你们作为一个团队,要如何整合秩序、优化决策效率、迅速处断的突发事件、控制内部矛盾等。如果以公务员考试来说的话,焚书系统是笔试,而我的是面试。”
难怪她要抢先一步掌握所有的食物,又表现得很吝啬,原来是在测试我们在资源分配上的灵活度。
“那我们是不合格喽?”我望着紧闭的基地大门,问道。
郑大姐犹豫了一下,却岔开了话题:“国家当初在建设这个末日基地的时候,曾经发生过分歧。一部分人认为,这个基地应该用于保护幸存者;还有一部分人认为,这个基地应该用于改善周边自然环境的状况,拯救更多人类。前者被称为小乘派,后者被称为大乘派。”
“听起来没什么区别嘛,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徐聪拍拍脑袋。
“区别可大了。”郑大姐冷笑,“基地的数量以及能量是有限的。它设计规划的能量,只能满足一个方向的要求:要么变成一个完全自给自足的末日基地;要么变成一个高功率的热源,让周围环境的温度提升,尽早结束严寒。选择第一种,幸存者会变成一窝幸福的鼹鼠,一辈子龟缩在温暖的地下,外界将是无边无际的冻土;选择第二种,幸存者将会失去一切,回归原始,但冰川期的时间会缩短。”
听到这里,每个人都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看看自己到底是哪一边的。郑大姐继续解释说,这两个派系,在设计阶段就争吵不休,妥协的结果,就是在每一个基地都安装了一个选择机制。一定时间内若没有幸存者进入,基地就会从幸存模式自动切换为模式。
我一指玻璃门后那开启的大屏幕:“那么现在这大屏幕上显示的是什么,已经切换到热源模式了?”
“对,全部转换程序很快就能完成。”
“可逆吗?”
“可逆。”郑大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
看来老王就是大乘派的,而且还是无比狂热的那种。他拼命阻止我们,就是为了让基地不受干扰地切换到热源模式。难怪郑大姐说他不需要知道进入基地的方法,只要不让别人进去,就大功告成了。
祝佳音举手道:“可我有一个疑问。这个末日基地的规模,就算再强大,最多也只能改善一小块区域,跟大自然的威势对抗实在太过微弱,热源模式有什么实际意义吗?”
郑大姐道:“众人拾柴火焰高,你不要忘了,全国有多少逸夫楼。建设地点的选择,都是经过缜密研究和计算的。如果全部基地都作为热源启动的话,那么将会对特定的大气节点起到干扰作用,从而影响到整个大气流动,改变小冰川期的状况。”
祝佳音还要再问,却被邵雪城给拦住了,他眯起眼睛道:“也就是说,无论你还是老王,都是国家安排在末日基地的值班员。”
“事实上,全国每一个基地,为了平衡争议,都会设置两个人:小乘派的值班员,以及老王这样的大乘派干扰者。老王的权限比我低,但他可以用各种方式干扰你们,我不能干涉,只能旁观,把它当做一次对你们的考验。幸存者能否进入基地,一要看他们自己的能力,二要看能不能排除干扰 .. 你们真可惜,就差了那么一点。”郑大姐露出惋惜的神情。
“这个老东西想捣乱,还这么多理由!”
“ For the greater good !”老王昂起头,发出微弱的呼声,随即被邵雪城一拳打回去。郑大姐不悦道:“只是观点不同,你不必如此粗暴。”邵雪城道:“他害我们这么多人吃了许多苦头,老子就算不杀他,也得把他打到他儿子也认不出他来!”
郑大姐幽幽叹道:“他儿子已经去世了。你知道么?这个基地的焚书系统,就是他儿子开发的。他们父子闹了矛盾,还未等化解,儿子就病死了。老王心存愧疚,才主动来这里当干扰者,希望离儿子近一些。你们焚书,其实就是在焚他的儿子。”
“好哇,这两父子都是给我们找麻烦的,两罪并罚!”邵雪城喝道,挥拳要去打。郑大姐要去阻止,却被他拦住:“你有这个时间仗义,不如赶快告诉我们,这个门该怎么打开?”
郑大姐冷静地回答:“我以逸夫楼扫地大妈的身份告诉你,通往楼上的门是不可能打开了。而这个基地的进入方式,只有焚书一种途径,没有别的办法。”田骁恼怒地跳起来:“那我们就都是死路一条喽?”
邵雪城死死瞪着她:“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不一早提醒我们?我们进不去,你也一样会死啊。老王是大乘派,不怕死,你郑大姐是小乘派,难道也不怕?”
郑大姐轻蔑一笑:“你知道当末日基地的值班员,需要什么资质吗?高能物理学、精密机械学、电子工程学、气象学、概率论、心理学、组织行为学,要学的东西至少要跨越多个领域。我这么多学位一一读下来,连女博士都当了,还怕死么?”
她这么一说,邵雪城反而失去了动手的理由。
刘月和小影突然哇地哭了起来。死倒是不可怕关键是死在距离温暖世界一墙之隔的地方,这才是最让人崩溃的。其他人没有去宽慰她们,大家都不知所措。祝佳音低头调着收音机;王大鹏和徐聪瘫坐在地,双手抱头;李超闭目着圣经,可总是背错;龙傲天抓着他的衣角,也将错就错地背了下去;田骁拍了拍徐茄的肩:“都到这时候了,不跟你打啦。”徐茄斜眼道:“谁想跟你斗来着。其实,我姥姥家也是宣武的,我身上有一半宣武的血统……”田骁握着他的手,眼眶有些湿润。
在这一片愁云惨雾中,老王忽然抬起头来,再度开口:“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即使是切换到热源模式,你们也不会死。你们只是会回到荒野,回到过去,失去的只是现成的美味佳肴和温暖舒适的床铺,得到的却是整个新世界!在热源模式的干涉下,小冰川期很快就能过去。你们将会像在图书馆里焚书一样,需要自己寻找资源,自己采集果实,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整个中国都是你们的南泥湾。这无疑会很辛苦,但你们会活下去,你们的子孙也会活下去,就像我们的先祖那样,而不是龟缩在基地里苟且余生,然后尸体随着整个人类文明陷入冰冷的黑暗……”
“妈的,把我们害这么惨,还这么多废话!”邵雪城又是一拳打过去。老王这次却变得激动起来,带着嘴角一抹鲜血,顽强地昂起头:“你们愿意像地沟中的老鼠一样看不到一点未来吗?愿意在惶恐和绝望中度过毫无建树的余生吗?我舍弃了家庭,舍弃了理想,牺牲了儿子,潜伏在这里做一个干扰者,不是为了害你们,而是为了帮助我们所有人!”
在老王的呼喊声中,每个人都沉默下来,连啜泣声都消失了。这个,大概就是所谓“大乘派”的观点吧。说实话,我被老王说得都有点认同了。这时祝佳音喃喃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们既回不去,也进不去。甬道里没吃没喝,只有几张海报,只能等死罢了,谈什么理想……”
老王平静道:“其实我知道一个办法,可以让你们进入基地。但你们必须要答应我,牺牲小我,成全大我,拯救整个中国,不把基地调回幸存模式。”
这次邵雪城没有动手打人,他盯着老王看了许久,忽然偏过头去,走到郑大姐身前,语气疲惫地问道:“真的存在这种办法吗?”她茫然地摇摇头,表示不知道。邵雪城想了想,又问道:“我想知道,要多少末日基地切换到热源模式,才会彻底改变中国的严寒气候?”
“几乎全部。”郑大姐回答。
“也就是说,即使我们决定切到热源模式,也不一定管用。如果别人选择藏起来,冰川不会缓解,我们一样会死。”
“是的。”
“有意思,老王,这就是一场豪赌啊,而且我们几乎没有筹码 .. ”邵雪城嘴角微微上翘,把身体靠在玻璃墙上,双手插在兜里,“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什么?”郑大姐似乎更加茫然了。
“为什么只有邵家的子孙才能开启这个基地?难道我们邵氏一族,注定要在末日背负起拯救者的宿命?”邵雪城大声问道,踏前一步,眼神里闪着异样的光彩。
这次不光是郑大姐,就连老王都面露惊奇。邵雪城举起手来:“地下二层书库的门,甬道尽头的画像,只有用我的血才能开启。邵逸夫和我邵雪城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难道城光政的故事,真的发生了?”
“那个……”郑大姐有些尴尬,“电子锁和画像,用任何人的血都能开启啊,那本来只是一个防止其他生物入内的检测器。你滴入血液,确认人类 DNA ,检测通过,流程标准,任何人都可以。”
邵雪城一下子僵住了,甬道里陷入可怕的沉默。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当初除了邵雪城以外,没人再拿自己的血去试过。我们看到逸夫楼时,想当然地把他们两个人联系到一起,后来一直唯他马首是瞻,或多或少都是因为在心里认为他是 The Chosen One 。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再坚定的无神论者,内心深处总潜藏着一丝宿命论的本能。只是苦了邵雪城,他可着实流了不少血呢……
听到这个消息,邵雪城却没有意料中的愤怒,反而露出释然解脱的神情。他把右手放下,长出一口气:“太好了,我还以为要被迫背负什么讨厌的宿命或者职责呢,原来老子不是你们的领袖,跟香港那个邵家也没关系,现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你想干什么?”我问。
“之前我还以为自己是天选之人,必须要把你们这些家伙活着带走,现在我不必背这个包袱啦。”邵雪城环顾四周,“从现在开始,你们不要听我的命令,我也不指使你们,咱们自己只代表自己。”
说完这番话,邵雪城走到老王身前,伸出手把他的绳子解开。老王愕然望着他,以为这又是什么折磨的新招数。邵雪城对他说道:“我还是挺讨厌你的,你给我们带来了太多麻烦。不过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想猫在这种地下岩洞里。就算有 24 小时暖气热水和按摩女郎,我也没兴趣。太憋闷,我的心胸太宽广了,再高级的鸟笼也容不下,我宁可在雪地里赤身裸体去狩猎幸存的大龄女青年和藏獒。”
大家面面相觑,一下子都没适应这个意外的转折。我第二个站出来:“我赞同邵雪城的意见。就算别的基地选择了幸存模式,我们因此而死去,我也不后悔。至少中国曾经有这么十几个人,愿意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复兴,选择牺牲。这比苟且偷生更有意义。”
“宣武人从来都顾全大局!”田骁第三个站起来。
“即使为了一个义人,上帝也不毁灭索多玛城。我希望我能末成为上帝仍眷顾这片土地的理由。”李超郑重其事地划了一个十字。
“我也赞同。我以前看《怎么办》的时候,看到过这样一段话:当我回首往事时,我不希望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我只希望在临终时能说‘我已把自己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复兴而奋斗’。”徐聪第五个站起来。
“算我一个。顺便说一句,这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句子,你真没文化。”徐茄说。
“那是简称!”
“别傻了,《怎么办》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写的!哦,对了,我也同意。”刘月说,然后挽住小影的胳膊。
小影小声说了一句:“命运之轮,正位。”没人明白她的意思,大概也不是反对。
龙傲天和王大鹏同时点了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现在没表态的只有祝佳音,他依然低头摸着收音机。大家望着他许久,祝佳音这才抬起头:“你们知道吗?这是一场非零和博弈,我们现在处于囚徒困境,全国末日基地里的幸存者都在这个困境里。选择幸存模式,只有自己可以得救,国家一定完蛋;选择热源模式,如果其他人不配合,国家不一定能得救,自己也铁定完蛋。想达到帕累托最优,必须所有人都在孤立没有交流的前提下,做出和我们一样的选择才行。这个概率你们说是多少?”
“不知道,我们也不想知道。”我对他说。祝佳音把收音机搁在地上,举起了右手:“囚徒困境想达到最完美的结果,总得有人迈出这一步,我不想成为纳什均衡里的悲剧。”
我们把手伸在一起,用力相握。在这么寒冷的地方,大家的手居然都是热乎乎的。看到我们所有人达成共识,老王欣慰地笑了,两行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下来。
“你们快看屏幕!”郑大姐忽然喊道。我们扑过去,隔着玻璃门看到,屋子里的大屏幕的右侧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圆柱体光柱,光柱从开始的冷色调向暖色调转化,一会儿工夫就从浅蓝变到橙黄。即使最无知的徐聪也看明白了,这表示整个基地的热源模式转换完成,开始作为一个逐渐升温的热源,向被冰雪覆盖的首都四周辐射热能。
这时候,屏幕右侧的那幅中国地图,在首都的位置,倏然亮起了一个孤零零的黄色小点。“这就是我们吧?”大家互相谈论着,把脸贴在玻璃上,视线一秒钟都不愿意挪开。这是我们这些幸存者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留下的印记,一时间每个人都无比自豪。
屏幕在继续读取着信息。突然,我看到在上海的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另外一个小黄点亮了起来。这意味着,在大灾变发生以后,上海有人做出了和我们一样的选择。“总算不是只有咱们这么傻。”祝佳音喃喃道。
“快看!广州也是!”
“成都!成都也亮了!”
“乌鲁木齐!乌鲁木齐!”
“台北也亮了!”
电脑在继续读取着信息,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我们看到,那一个小黄点似乎引燃了野火,很快,全国的疆域里,更多黄点纷纷涌现,几乎在一瞬间点亮了整个中国,中国地图变成了一只金黄色的公鸡,跃然屏幕之上。原来我们并不孤单,全国各地的幸存者在进入基地以后,全都做出了同一个选择:把基地变成热源。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它们将在严寒中为整个中国撑起温室,孕育着复兴。
我们隔着玻璃门欢呼起来,祝佳音反复擦拭着眼镜,嘴里不停嘟囔:“几千个囚徒的帕累托最优,这是神迹啊,神迹啊!反正我信了,我信了……”
“好得很,接下来的重建,就看我们的了!”田骁意气风发地喊道,似乎已迫不及待。
这时,我们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钝钝的撞击声,急忙回头,只见老王软软趴在地上,墙壁上沾了一大摊鲜血。他刚才居然趁着大家没注意,用尽全力,朝着墙壁撞去。我把老王抱起来,他脑袋上血淋淋的伤口触目惊心,这人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我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的嘴唇却只是微微一动。邵雪城也凑了过来,面色大变。老王是我们进入基地唯一的指望,他若是死了,我们也就完蛋了。
“老王,你到底在做什么?你还没告诉我们如何进入基地呢!”
老王听到声音,勉强睁开眼睛,用尽力气笑了笑,断断续续地对邵雪城道:“我的死……就是你们进入基地的办法。我为了事业,亏欠我儿子太多太多,他妈妈也因此去世,他一直恨我入骨……这个焚书系统是……是他设计的。我的体内,也放有计分芯片……呼,所以现在只要我一死,肯定能得到许多加分,一定能超过十万分,门就可以开启了……记住你们的承诺……要活下去,开拓新的未来……”
说到这里,老王的脑袋缓缓垂下,气绝身亡。与此同时,计分器发出急促的电子蜂鸣声,所有人互相搀扶着,一起抬头向上看去。计分器上的数字在变化,从刚才的 99899 ,骤然减到了 99799 。
什么?大家都以为看错了,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遍,还是 99799 ,比刚才还少了 100 分。
“……”
“……”
“……”
“这……是怎么了?”邵雪城连声问,连续意外的转折,让他心浮气躁。
“如果我猜得不错……”我第一次失去了冷静,不得不拼命按住太阳穴,才能继续说话,“……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个设计者,在内心深处仍深爱着他的父亲——他早就原谅老王了。但他太过内向,不擅表达,就把这份心意深深地藏在了芯片评分系统之中。他父亲一直到死,都没有觉察到深藏在自己体内的儿子的爱——真是感人的桥段。”
“然后呢?”
“没有什么然后了,这个腼腆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