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楷站在水池旁,仔细地用消毒肥皂把手洗了又洗。两个新分配到法医鉴定所的菜鸟就站在他背后,宁可等他洗完也不敢用他旁边的池子。
他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在鉴定所他一直被人叫做“绝对零度”,意思是冷酷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事实上,周泽楷对这个外号还是很欣赏的,只可惜一直没有人敢于当面这么称呼他,包括鉴定所的所长。
今天需要解剖的尸体是由市南公安分局送来的,那里没有尸检能力,所以死因不明的尸体都会送来这里进行解剖;这一次似乎是涉及到刑事案件,因为有一名刑警也将参与解剖工作。
周泽楷走进解剖室,解剖室的水槽水龙头已经打开,白色的消毒水哗哗地流出来,在安静的解剖室里这水声显得特别大。助手已经围在尸体旁边做好了准备,他走上前去掀开尸布,这具已经失去了生命力的人类遗骸一下子展现在他面前。
这是一具中年男性的尸体,身体中胖,腹部堆满脂肪,皮肤很明显被水泡的发胀,泛起尸白,皮脂层脱落。死者表情很惊恐,似乎在死前受到过巨大的惊吓,这种情绪甚至残留到了死后的脸上。
周泽楷皱了皱眉头,转过头去问那名随同的刑警:
“这具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
“今天凌晨一点二十分,一群加完班的公司职员在南区大桥的堤岸处发现的。据我们初步估计,尸体是被潮水推到岸边的,落水的地点还不清楚。”
“死者的相关资料呢?”
周泽楷的话永远只有疑问和陈述两种句型,这名刑警早已习惯了,立刻从旁边拿起一张表格交给他。他接过单子仔细看了一下,死者的名字吸引了他的目光。
“毕建国,男性,四十二岁……”
“对,我们在死者身边发现了他的钱包,里面有他的身份证和驾驶执照。”
毕建国……
周泽楷飞快地在脑子里进行检索,他想起来了,前两天那两个爱迟到的年轻人请他偷偷调查的解剖资料里,确实提到过这么一个人,似乎是其中一名调查对象的叔叔。
他飞快地在单子上签了字,然后拿起了手术刀。
“我们开始吧。”
自从那天晚上确定了灵监社下阶段的行动方针后,马鸣小组就陷入了难以名状的难受处境。五四林那里已经被禁止接近,而他们的任务就是找出毕建国的踪迹。
“我们是道士,去跟鬼怪玩法术大战是本份。为什么寻人这样的工作也要做啊,那不是警察的职责吗?”
马鸣坐在一家拉面馆里,一边吹着面条的热气,一边对着自己唯一的部下抱怨道。这一周以来,他仔细分析了毕建国可能停留的地点、路线,调查了他的交友关系,甚至还冒险潜进大鑫公司进行调查,即使是公安局的侦察员也不能做的比他更专业了。可惜的是这一切努力都徒劳无功,毕建国和白杨两个人——不,一个人和一具活尸——就象是彻底在人间蒸发了一样。
“要是蒸发反而好了!现在他们搞不好就躲藏在哪个阴暗角落嘲笑我们。”
“师傅,吃饭呢,吃完再说。”
颜卿看看两边投来诧异目光的客人,低声提醒他。蒋若宁仍旧留在医院里,每天有络绎不绝的女性朋友去探望,暂时不用担心。马鸣的行动组除了组长马鸣以外,目前就只有她一个人;也就是说,万一她再有什么闪失,那么马鸣行动组就等于损失了三分之二的兵力。
其实蒋若宁强烈要求出战,但是因为伤势的缘故他最后放弃了;但是他说如果十四天后还是找不到毕建国的话,那五四林的决战就算是坐轮椅他也要去。
正唏唏溜溜吃着面,马鸣腰间的手机忽然响了,原来是冯诤发来的短信:下午两点到市公安局附近星巴克,有人要见你。
“……”
马鸣看完短信,立刻胃口全无。颜卿问他怎么了,他放下筷子,用无可奈何的口气回答:
“我说颜卿呐,你喜欢不喜欢过冬天?”
这一次,马鸣没敢再迟到,提前了半小时就到了那里,和颜卿一人要了一杯咖啡,拣了一个阳光最盛的座位坐下。
“这是为什么啊,难道等一下会见鬼不成?”
“要是见鬼反而好了……”马鸣苦笑着说,“这是比鬼还有高中政治老师还要可怕的存在。”
当店门口的液晶钟刚刚跳到两点,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人准时出现在马鸣和颜卿面前。
“啊,周先生,你好你好,上次多谢您的资料。”
马鸣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伸手过去,周泽楷没理会,他对马鸣选择的这个位置很不满,但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椅子朝阴影里挪了挪。颜卿暗自吐了吐舌头,赶紧把头低下专心喝泡沫。
“毕建国,这个人你们认识吗?”
典型的周氏风格,开门见山。听到他忽然问这么一句,马鸣和颜卿都惊讶到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您知道他的下落?”
“知道。”
周泽楷的表情有如大理石一样的坚固,几乎看不到变化,语调也是。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抽出一张照片给他们看。
这是在尸体解剖前拍的挡案照,马鸣和颜卿并没有见过毕建国,但根据蒋若宁的描述,确实就是他没错。
“他……他已经死了?!”
马鸣看到这张照片,大吃一惊,他这三天来辛辛苦苦找的人,居然已经死掉了。
“这是昨天由市南分局送来的尸体,被发现于南区大桥右侧堤岸旁边,很明显尸体是被潮水冲去那里的。据解剖的结果,死者已经死亡至少七天。”
“七天……和尸解阵完成的时间基本吻合……”马鸣心想,同时想自己不会这么幸运吧,如果这个人就这么淹死,那这件事可以说就算是了结了。
不过周泽楷下面的话把他的幻想彻底打破。
“死者的状况很奇怪,如果是溺死的话,口中稍带水渍,瞳孔放大,且有出血现象在眼粘膜上耳膜也会因水压而造成破裂引起出血……”
“您把技术细节省略,直接说结果吧……”
“就是说,死者并非是溺死,而是死后被人投入江中,而且似乎生前受到过极大的惊吓。”
周泽楷的话让马鸣和颜卿都陷入了沉默。他们最初以为毕建国就是整个事件的幕后黑手,但是他现在却死了,而且是被离奇杀害。这说明马鸣的推测错了,凶手另有其人。而最可能的人选,就只有“活尸”白杨和还不曾露面的毕宇,但是已经确认死亡的他们,可能会复活吗?
“那么,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请问一下,毕建国的落水地点,警察已经知道了吗?”
马鸣抱着一线希望,如果能知道他的落水地点,说不定还能推测出白杨的下落。
“基本不可能,根据对尸体上的附著物和死者咽、肺和胃部残余物的分析,他的落水可能地点超过三百处。”
马鸣失望地靠到椅背上,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的线索,就这样忽然沉没。而且毕建国的死亡从根本上推翻了他那一套本以为天衣无缝的推理,强烈的挫折感侵蚀了他的信心。
“公安局对此事已经开始立案侦察,一个月内应该就可以出结果。”
周泽楷难得地说了一句宽慰的话,虽然还是那么冷冰冰的。马鸣听了,仍旧难以高兴;一个月,再过一周尸解阵就要发动了,时间怎么也赶不及。
看着两个人郁闷的神情,如果是一般人,应该会好奇地问一句到底怎么回事,但是周泽楷似乎对他们所调查的东西丝毫没有兴趣。见马鸣不再问话,他从桌子上把那张照片放回文件袋里,站起身来。
“没什么问题的话,我走了。”
“啊,您走好,谢谢帮忙。”颜卿见马鸣还呆在原地没反应,连忙起身告别,同时狠狠踩了马鸣一脚。马鸣这才如梦初醒,连连道歉说自己刚才在想事情没听见。
周泽楷略点了一下头,随即转身离开。黑色大衣所到之处,客人和服务员都纷纷让开一条通路。
他走了以后,颜卿这才松了一口气,“哎哟”一声如释重任地坐回到椅子上。刚才会面的时候她就感觉对面是一位严厉的长辈,逼得自己不得不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马鸣那句“你喜欢不喜欢过冬”的意思,她总算是明白了。
马鸣还在沉思,他手里已经没有多少牌了,现在就算重建推理逻辑,也难以查出白杨的下落。他甚至连活尸究竟是怎样一种法术、究竟有什么样的习性、吃不吃人、怕不怕日光都不知道。
总之就是一句话,前功尽弃。
其实并非完全的前功尽弃,至少他们已经觉察到了尸解阵的存在。
马鸣立刻给冯诤打了电话,把毕建国的死讯汇报给他。电话那边想了一下,说既然如此,那寻找毕建国的工作就暂时停止,随时注意警方的调查进度,说不定他们能找到活尸白杨或者毕宇在哪里。
“这些事情警方的熟人会随时告诉我们的,你这段时间也够累的了,趁还有一周时间调养一下吧。万一到时候爆发大决战,还用的着你。”
“警方的熟人啊……”马鸣咀嚼着掌门的这个称呼,苦笑着放下电话。
“这个……周叔叔怎么会跟咱们灵监社有牵连呐?”
颜卿觉得很不可思议,灵监社的风气散漫随性,怎么也联系不到周泽楷那种古板严苛的个性上去,就好象是让安东尼·霍普金斯去演周星驰的搞笑片一样。
“去问掌门吧,我也很奇怪呢,不过说起来,他倒是蒋若宁的天敌呢。”
“啊,那位前辈现在每天生活在鲜花丛中呀。”
颜卿的感叹倒是提醒了马鸣一件事。
“反正这一星期掌门给放了假,就好好调养一下吧。”马鸣心里暗自想到,同时揣揣不安起来。
马鸣很久没这么用心地打扮过。不过做为一个单身男性,他所谓的“用心打扮”也无非是好好洗了把脸,换了件新衣服,把自己那双沾满了尘土的皮鞋擦了擦,还顺便剃了胡子。如果蒋若宁在的话,也许会给他一些比较有建设性的建议,但是前者如今在医院里享着齐人之乐,马鸣也实在不想在这方面问他讨教。
不是谦虚不谦虚的问题,而是面子上过不去。
颜卿那天晚上在车上的那句话对他触动很大,马鸣决定也是搏一把试试看。他对自己说有必要将最近调查的结果向唐歌说明一下,因此需要见上她一面;但是他没对自己解释,为什么去向别人通报情况还要带上两张电影票。
颜卿回学校上课去了,蒋若宁还在医院里。孤家寡人的马鸣自己把电影票揣到兜里,心中一边盘算着等一会该如何自然地提出邀请、如果被拒绝后又该如何自然地找到台阶,一边走出家门。
这是马鸣第三次来到师范大学,他前两次都没有这么紧张过。此时是下午2点左右,正是上课的时候,校园里人比较少。他迈进校园,先下意识地朝五四林的方向望去,那边的天空仍旧笼罩着肉眼看不到的浓厚鬼气,但还没有爆发的迹象。两名学生模样的人在不同的位置也注视着那里,马鸣知道那是灵监社负责监视的人,不过他没过去打招呼,现在他在放假,暂时不谈公事。
唐歌的办公室里没人,这时候她应该在上课,马鸣决定在办公楼前等她一会。很快,下课铃响起,大批学生陆续从教学楼里涌出来。马鸣忽然想是不是到办公室门口等更好,免得被她的学生看到尴尬,于是他又转进了办公楼。
正当他转到楼梯的拐角处时,一转身,一下子和从背后冲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马鸣只觉得几根头发甩到脸上,一丝清香在他脸颊边散发开来。夹杂着发丝的急促喘息气流痒痒地从耳边掠过,那种温润的感觉让他心里一阵荡漾。
“唐歌?”
“马先生?”
摔倒的两个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马鸣先站起来,赶忙把唐歌拉起来,连声道歉。唐歌的表情却是非常怪异,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大的刺激,镜片后的双眸充满了恐惧与惶惑。
“你没事吧?”
马鸣诧异地望着唐歌。唐歌弯下腰去拣教案,手却颤抖得难以控制,马鸣帮她把东西拿起来,关切地问了一句: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唐歌默默地点了点头,忽然扯出了马鸣的袖子,小声说道:“我……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说到后来竟似要哭出来一声。
“没关系,告诉我,我看有什么能帮你的。”
马鸣只觉得气血上升,胸中涌出一股“护花使者”的豪情,唐歌小声说了一句“谢谢”,松开了他的袖子。
接着两个人回到了唐歌的办公室,唐歌倒了杯水给他,然后打开教案夹,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条来。
“这是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我教案里的东西。”
唐歌用两根指头夹着纸条,似乎对其惧怕之极。马鸣接过纸条,只见这张纸条三寸见方,是从普通记录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用流利潇洒的笔迹写道:
唐歌如晤,我是毕宇,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请在下周四晚上八点到五四林,我会在那里等你。真的,很重要的事情,我必须要当面跟你说。还有,这件事请不要告诉别人。
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