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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明好比电影院,因为它的眼睛不在鼻子两边,而是在故事需要的任何地方。

在11路靠站的街角,当天首班车的女司机闻见新烤的面包香,露出微笑,那气味透进来,是因为她用自己的一只鞋把电车的挡风玻璃顶开了一条缝。向上五层楼,泽德娜也闻见了同一种面包香。她的房间开着窗户。这房间长而狭窄,狭窄到纵向放下一张单人床后,床与墙的距离也只将就可以走动,它像一个长走廊,尽头是窗,窗外是一棵金合欢树,下面有电车轨道。

女儿来访过后,泽德娜就把这个“走廊”称为妮农的房间。她时不时会过来找本书。寻找一本,却拿起了另一本。比如某本诗人的著作,作者曾经是她的情人。又如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书信集。然后她会坐到一把椅子上,将读开了头的文字读完。这样的时候,她会在这个走廊式房间至少逗留一个钟头,这时她就好像能看见妮农的睡袍依然挂在房门的钩子上。

前几天晚上开始,泽德娜便在这个房间的窄床上就寝,希望可以对女儿不那么认生。

不知他怎么会知道那首关于我名字的歌:《妮农的名字多可爱》。反正是知道。他说他是个厨子。我觉得是军队里的厨子。我觉得他才退伍不久。头发还只有板寸长,耳朵招风。我问他是否从北方来,他蓝眼睛泛出笑意,没有回答。看相貌,确实像是从北方来的。他肤色很淡,身上有许多涡、许多沟—比如颧骨以下或上臂两块肌肉之间,又如膝盖后面。仿佛你的手会在两块相靠近的岩石间忽然一滑,落入更远的一个深潭。他全身都是关节。

起先我看见他在土伦的海港边沿着街道正中走过来。他这样是为了引人注目。像个演员或醉汉。他笑嘻嘻的。板寸头的脑后扣着一顶软帽。身上挂着两块板,用伸缩肩带相连,板子到达他的膝盖。正面和背面的板上写着一家海鲜餐馆的菜单。是个便宜馆子,大多数餐品的价格低于50块。青口 这个词写在最高处,他的下巴底下。下边罗列了这道菜的各种烹调方法。美国式、马赛式、家常式、印度式、玛蒂尔德王后式、魔鬼式……单子很搞笑。塔希提式、拉罗歇尔式、海岛美味、渔夫式、匈牙利式……所以匈牙利人另有一种烹调青口的方法!那么捷克人,我可怜的妈妈他们,也肯定有一种了!有一天妈妈开玩笑,说咱们的国菜是刀叉!我喜欢她笑的时候。就像发现一棵树还活着,虽然它身处冬天,没有叶子。她的刀叉笑话我一直没懂。酸味蛋黄酱、留尼汪式、意大利式、希腊式……我喜欢她笑的时候。此时此刻我也在笑。

他看到我了。他看到我正在笑他的菜单,鞠了一躬。他不能鞠躬太深,因为随身广告牌的底部撞在他的小腿上。

我坐在一根系船柱上,港口里停满了游艇和机动船。青口人搭讪着说:

我们四点关门。你还会在这儿么?

不会,我说。

度假?

打工。

他脱了帽子,又把它戴回去,位置更靠后了。

哪一行?

租车服务。赫兹公司。

我没有告诉他这是我第一份工作。他点点头,调整了自己的肩带。

勒得慌,他说。暂时做做,晚些找个掌厨的差事。

不容易。

想坐那游艇转一程吗?他指着一条叫任人说的船。

匈牙利人怎么烹调青口的?我问他。

想坐那游艇转一程吗?

他跟他背上的菜单一样笨。

我要迟到了,我说,转身离去。

泽德娜躺在窄床上,在她布拉迪斯拉发的走廊式房间里呼出一口气—就像刚叹息或抽泣了一声。

晚上十点,我从赫兹的办公室出来,青口人站在火车站书报亭旁边。

你在这儿多久了?我忍不住问。

告诉过你了,我们四点关门。

他站着。不再说什么。微笑站着。我也站着。他没有戴帽子,也不再扛着广告牌。身上的T恤印着棕榈树,皮腰带打满了饰钉。他慢慢地提高一个塑料袋,取出一个保温包。

给你买了点儿青口,他说,匈牙利式烧法。

我晚些吃。

你叫什么?

我告诉了他,这时他哼起我那首歌—《妮农的名字多可爱》。

我们沿着林荫大道向大海走去。他提着那个塑料袋。路边人来人往,商店橱窗里还亮着灯。他一言不发,足足有五分钟。

你一整天扛着菜单走?我问他。

他们这边凌晨三点半才关掉商店里的灯,他说。

我们继续前行。我停下来看橱窗里的一件大衣。

防弹玻璃,这个,他说。

我神往大衣、裙子、鞋子、手袋、紧身裤、头巾。尤其痴迷鞋子。但是我从来不在珠宝店门前徘徊。我讨厌珠宝店。他在这样一家店的门前停下来,我没有等他。

嘿,他说,这儿可能有你喜欢的东西!

那又怎样?

你只要告诉我就行。

我讨厌珠宝店,我说。

我也是,他说。

他的脸在两只杯把子耳朵之间露出一点笑容,有点迟疑,我们继续朝大海走去。我在海滩上吃了青口,旁边叠放着躺椅。这个烧法叫匈牙利式是因为当中的红辣椒。

我一边吃,他一边解了跑鞋的鞋带。他干什么都慢慢悠悠,好像他无法一心二用。弄完左脚。再来弄右脚。

我去游泳,他说,你不想游游吗?

我刚下班出来。什么都没带。

这儿没有人会看到我们,他说,然后脱下印着棕榈树的T恤。他的肤色那么淡,我能隐约看见每一条肋骨。

我站了起来,脱下鞋子,离开他赤脚走到水边,小小的波浪在沙子和卵石滩上破开。天色说暗也暗,看得见星星;说亮也还亮,看得见他脱了多少衣服。他翻着跟斗过沙滩下水。我很惊讶,随即笑了起来,因为我猜到他翻跟斗是出于礼貌。这样他走下沙滩就不会露出鸡鸡。不知我是怎么明白的,我也没问过他。反正是不期然想到了。

正当我笑着,他跑进了幽暗的大海中。当时我就应该离去。他游出去很远。我不再能找见他的位置了。

你试过把一个人留在黑夜的大海吗?没那么简单。

我走回我们原先坐的地方。他的衣服在沙上堆成一堆,叠着。不是像入伍新兵必须叠的那样。衣服放置的样子,让人想到预备在情急之时摸黑找到的东西。那样放置,如果你是匆匆返回的话,可以迅速捡起衣服来。一件棉T恤。一条牛仔裤。一双跑鞋,左脚脚底有个洞,大脚板,44码。瘦长条子。还有条腰带,带扣上镌刻着一只手。我坐下来张望大海。

过了想必有二十分钟。浪潮听上去像是电台上大家鼓掌的声音。只是平稳些,也没人喊叫“约翰尼!”他从我身后走了上来,湿淋淋的。他站在那儿滴水,一条瘦骨嶙峋的胳膊底下夹着两张躺椅,另一条胳膊抱着把遮阳伞。我笑了起来。

我和厨子就这么开始了。他的木讷中有一种实在;那不会改变。

我们干完以后,我问他:你听见波浪声吗?

他没有回答。他只发出:舒—舒—舒。

泽德娜在床上坐了起来,双脚落地,赤足走到敞开的窗前。她的睡袍有镂空纱的领口,掩着她细小的锁骨。她朝电车轨道俯视。新烤的面包香还在。街上有几个去上班的人。

我散步散到停泊着度假船的港口,不由得想起那个厨子。我什么也不希望,只是好奇他见了我会如何。这时我看到他的菜单牌,便推搡着穿过人群,却发现不是他,是个五十多岁的银发老头。我问老头认不认识厨子,他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嘴,好像在说他无法说话。这下我决定要找到那个餐馆。

那店主一身接近浅蓝的西装,长着胖男孩的面容,一脸僵冷的肉。我问他厨子的事。

你谁呀?他摁着计算器头也不抬地说。

我是他的朋友,有个东西交给他。

你能寄去吗?

他走了?

他第一次抬起眼睛。他们把他带走了。你要他的地址吗?

我点点头。

是拘留所,在南特……来杯咖啡?

他不管说什么都是用喊的。他得大喊大叫,打破自己僵硬的面容。他把咖啡搁在一张空桌上,在我对面坐下来。

他们找你的厨子找了三年,他说。他们有七个人越狱,只有他逃脱。别人都给逮住了。可是他一放心就大意,就混不成了,你的厨子。

我觉察他感到事情好笑,不是从他脸上看出来,是因为他的语调。

他们将他归案纯属运气。有个南特的狱警上这儿度假,和太太进馆子来吃青口。出门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老相识。昨天,他从码头回来,他们十来个人在屋子背后等着。

啥这么好笑?

本来下礼拜我要调他去后厨干活的!他要在后厨的话,那警察就不会看到他了,不是么?

是这个好笑?

喜事啊!你的厨子在等待时机。哪个礼拜六晚上他就会把柜台洗劫一空。毫无疑问。亏得他们给他铐上了手铐。你对喜事从来不开笑脸?

死胖子,我对他说。

一只鸫鸟在金合欢树上唱了起来。鸟鸣,比任何一切都更令我想起万物从前的模样。鸫鸟看上去刚洗了个尘浴,不是吗?而黑鹂,凭那身油亮的黑羽毛,看上去是刚从池塘里踏出来的,但是它们俩一开嗓就恰恰相反。黑鹂的歌干涩。鸫鸟却像是幸存者一样歌唱—像是有个人游泳求生,越过水域到了黑夜的安全彼岸,飞进枝叶间抖掉背上的水珠,宣告:我在这儿! gqyITraxzzx7l457dwnt2zWICc5DsK6zBnDmh/mA7jGeqOxcG7/Hshtg4WUcefs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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