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礼拜过去了。人群里某个人说法语、我又卖出一个心脏塔玛、一辆摩托车驶离交通灯前发出呼啸—这些事情,时不时就会让我想起那铁道工和他的女儿妮农。他俩只是路过,没有停留。然后,六月初的一天晚上,有点什么变了。
每天晚上,我从普拉卡走路回家。失明有个效应,你会产生一种玄妙的时间感。手表固然无用—虽然我有时也卖手表—我却也知道当下是什么时间,准确到分钟。回家的路上,我照例会从十个人身边经过,和每个人闲聊几句。对他们,我是提醒时辰的人。一年以来,科斯塔斯是这十人之中的一个—不过我和他说来话长,改日再叙了。
在我房间的书架上,我放满了塔玛、我的很多双鞋、一套带托盘的玻璃壶和玻璃杯、我的大理石残件、几块珊瑚、几个海螺壳、放在最上层的巴拉玛琴—很少会取下来—一罐开心果、许多镶了框的照片—真的有—以及我的盆栽:木槿花、海棠花、日影兰、玫瑰。每天晚上我都会摸摸它们,查看它们长得如何,最近又开了几朵。
喝上一杯,冲了澡,我喜欢搭火车去比雷埃夫斯。我沿着码头走,时不时打听打听,哪些大船靠岸了,又有哪些会在当晚起航,然后就去找我的朋友雅尼消遣。他现在开着一家小酒馆。
景象是无时不在的。所以眼睛会疲倦。嗓音不同,它就像一切和词语有关的事物那样来自远方。我站在雅尼的酒馆里,听老人聊天。
雅尼跟我父亲年纪相仿。他从前是个蓝贝蒂卡 [1] 音乐家、布祖基琴手,战后挺受人欢迎,跟伟大的马尔科斯·瓦姆瓦卡里斯 一同演奏过。如今只有老朋友出面邀请,他才会抱起他的六弦布祖基琴了。他们大多数晚上都请他弹奏,他也还都记得。他坐在一张藤编坐垫的椅子上弹琴,左手无名指和小指中间夹一支烟,抚动品丝。有时他弹琴,我也会随兴地跳起舞来。
当你随着一首蓝贝蒂卡歌谣起舞,你会踏进音乐的圈中,那节奏就像一个铁条围住的圆形笼子,你跳着,就在那个曾经活过歌曲中的人生的男人或女人面前。音乐挥洒出他们的哀愁,你的舞蹈是一种致敬。
将死神赶出院子吧,
好让我不必见他。
墙上的钟呀
领起了葬礼的挽歌。
夜复一夜地听蓝贝蒂卡,就像在身体上刺青。
*
在那个六月之夜,两杯茴香酒下肚,雅尼对我说,朋友啊,你为什么不跟他一块儿住?
他眼睛不盲,我说。
你又来了,他说。
我离开酒馆,买了一点烤串在街角吃。之后,我照旧请雅尼的孙儿瓦西利替我搬来一张椅子,把自己安顿在窄巷深处的人行道上,那里对着一些树木,是一波波喧闹中独享幽静的所在。我背靠朝西的空墙,感觉到它储备了一整天的温暖。
远远地,我听见雅尼弹着一曲蓝贝蒂卡,他知道那是我偏爱的:
你的眼睛哟,小妹妹,
敲开了我的心扉。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回酒馆去。我坐在藤编坐垫的椅子上,背靠着墙,手杖倚在双腿间,等待着,就像准备慢慢站起来跳舞的人一样。那首蓝贝蒂卡弹完了,大概始终没有人起舞。
我坐着,听见起重机在卸货,它们要卸一整夜的货。然后有个寂静无声的嗓音说了起来,我认出是那个铁道工的嗓音。
费德里科,你怎么样呀?他在说。听到你的声音真好,费德里科。对,明天我大清早出发,就是几个钟头以后,礼拜五咱们就在一起了。别忘了,费德里科,香槟都归我付钱,都归我,所以订它个三四箱啊!你看着办。我只有妮农这一个女儿。她马上要出嫁了。对,一定。
铁道工对着电话用意大利语聊天,他在有三个房间的自家屋子里,在厨房,屋子坐落在阿尔卑斯山麓的法国市镇莫达讷。他是二级信号工,信箱上的名字是尚·菲列罗。父母是移民,来自意大利产稻米的小城韦尔切利。
这厨房不大,临街的前门后还有一辆硕大的摩托车停在停放架上,因此更显窄小。平底锅搁在瓦斯炉上的样子表示掌厨的是个男人。他这地方,正如我在雅典的房间一样,没有丝毫女性的印记。这是个男人独立于女人生活的地方,人和地方都习以为常。
铁道工挂了电话,走到摊开一张地图的餐桌前,拿起一份单子,上面写有道路的编码和城镇的名字:皮内罗洛、隆布里亚斯科、都灵、蒙费拉托堡、帕维亚、马焦雷堡、博尔戈福尔泰、费拉拉。他用透明胶带把单子贴到摩托车的表盘旁边。他检查了刹车油、冷却液、燃油、轮胎压。他用左手食指掂了掂链条的重量,测试它够不够紧。他开了点火开关。表盘亮起红灯。他验看了两个前灯。他的动作是仔细的、有条理的,尤其该说是轻柔的,仿佛车子是个活物。
二十六年前,尚和妻子妮戈尔一起住在这个有三个房间的屋子里。有一天妮戈尔离开了他。她说自己受够了他夜间工作,他一有空闲就给法国总工会做组织策划,他在床上读宣传册—她想要生活。然后她砰上前门,再也没回到莫达讷来。他们俩没有孩子。
[1] Rembetiko(复数形式为rembetika),一种通俗的希腊城市民歌,兴盛期介于19世纪晚期和1950年代之间,它道出贫苦百姓的心声,在他们中间尤其流行,有“希腊音乐中的布鲁斯”之誉。布鲁斯又称蓝调,故将rembetika酌译为“蓝贝蒂卡”,取蓝色“忧郁”的喻义。上文提到的布祖基琴(bouzouki)正是蓝贝蒂卡音乐的主要配器。1960年代以降,希腊音乐有一股“蓝贝蒂卡复兴”的潮流,糅合了各地多种的音乐元素,已经和本来的蓝贝蒂卡大不相同。希腊电影《声陷地中海》( Rembetiko ,1983)是再现蓝贝蒂卡音乐精神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