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处于初夏,草儿青嫩。每一次公路靠近波河,河流就又更加开阔了。
在希腊这里,诸岛间的大海叫人明白它比一切恒久。那里平原上的淡水并不一样;波河积聚着,膨胀着—某个时刻之后,所有的大河都会吸引来越来越多的水—波河显示变动是一切的常态。
罂粟花沿着公路的边缘生长。河岸柳树成行,一阵风将柳花吹过公路,像枕头逸出羽毛,飘飘曳曳。
同时土地变得越来越坦荡,渐渐失去褶子,就像某个老妇人用一只手抹平的桌布。她另一只手上拿着许多盘子和刀叉。土地越发坦荡,景深也随之增加,最终令人感到自己很微小。
信号工风驰电掣地驾驶,脚跟靠后,肘部屈着,手腕放松,腹部贴近油箱。也许晨曦使他目光敏锐,不禁加快了速度。但是以我对他的想象,我知道,正如河流有奔向海洋的本性,人也有追求速度的本性。速度包含在人类最初归于神明的特性当中。在这大河之畔,交通尚未繁忙起来的晴朗早晨,尚·菲列罗如神一般驾驶着。他最细微的目光移动、手指接触或肩部运动都立见效果,轻松自如,没有一丝凡人的延迟。
棚屋是吉诺的朋友马迪奥的。马迪奥不在,房子就只有我们用了。吉诺有钥匙,我们开门进去。房子在一片田野上,临近阿迪杰河的河岸。马迪奥卖汽车,休假一两天的时候会过来。里头有点像个健身房。一个拳击沙球,百慕大短裤挂在一根绳上,双杠靠墙,一台音响,角落有一张床垫,十来张拳击手的照片剪报钉在它周围的墙上。
我跪下来细看。吉诺放上音乐,拉起小木窗的镂空纱窗帘,开始脱衣服。这是我们第一次,我们像孩子在游戏。他像一个站在悬崖边准备跳水的人。非常专注。膝盖并拢。他不时扫视我一眼,让我知道这件壮举会是为了我!我就是壮举本身,他希望我也观看!相比那些拳击手,他骨瘦如柴。他举手投足间只见一双大眼。我不再叫他野兔,改口叫他眼珠子。我让他知道我可以用指甲使他搐动。我戏弄了他不知多久。最后我们做了爱。只记得我在他上面,我们越发彼此大声呼喊,忽然我听见啪嗒一声以及大树倒下一样的轰响,然后到处是阳光,我在阳光中闭着眼睛翻到一边去。睁眼时,我发现自己仰面躺着,我们脚边有一棵苹果树,满树红苹果。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摸索他的手。手被我碰到的时候,他开始大笑,使我坐了起来。这时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我看见碎裂的灰色木板条。棚屋的一面墙向外倒塌在田野上。拳击手的照片落在草丛里,面向天空。吉诺说,我的脚抵着木板条推呀推,推呀推—他的笑声跟太阳光和他的话语交融在一起—托得你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房子的墙就塌下来了!看这些苹果,妮农!他递给我一只,我光着身子跪着,握住苹果,好像我见过的一幅油画中那样。啊!吉诺。画中的不是夏娃。
巨大的词语,或是彩漆或是闪烁,宣告城市到了。一公里又一公里互相冲突的词语,应许着产品、服务、享受、名号。有些字母硕大到似乎震耳欲聋,嚣声混入车流的怒吼又咆哮而去。尚·菲列罗在词语中间穿梭,时而在它们底下骑行,时而在两个字母之间滑过,或者在一句标语末尾转弯。BOSCH,IVECO,BANCA SELLA,ZOLA,AGIP,MODO,ERG。
正在堵车。他变换车道,在车道夹缝里驰过,始终在辨识。他辨识迹象,领会另一个驾驶员在其后五秒内预备的行动。他观察司机头部的姿势,他们的手臂如何搁在打开的车窗上,他们的手指如何敲打车身。然后他会加速或刹车,宕后或扬长而去。他一辈子是个信号工。
爸爸给我解说了科学原理。一切在于你倾侧的方式。他说,如果一个靠轮子运动的物体要转弯或改变方向,就会产生一股离心力。依据永远要节省能量的惯性定律,这股力试图把我们从拐弯拉回直线。在转弯情况下,直线运动是耗能最少的,所以我们的斗争就开始了。我们把体重向弯位倾斜,从而调整摩托车的重心,这便抵消了离心力和惯性定律的作用!鸟儿在空中也这么做,爸爸说,只是鸟儿在空中不是为了旅行—空中就是它们的家!
交通已停顿。信号工在静止的车辆之间继续穿行,寻觅一切足够宽的通道,沿着道路中央时而偏左,时而贴近右侧人行道前进。他操纵着、引导着摩托车。薄雾和烟尘像幕布一般笼罩全城,蒙住阳光。行进太慢,他的马达变得过热,电动冷却系统自行开启。到了车队前头,他察见了交通停滞的原因。一群白色小母牛正在一个男子、一个小男孩和一条狗的驱赶下沿街而行。牲口一头跟着一头,像一行已经缴械投降的士兵。然后一辆电车从反方向出现,摇着车铃。一个开着梅赛德斯Vision A的人向上帝咒骂,说屠宰场没有迁到都灵以外更远的地方,天理难容。尚·菲列罗拉开了夹克的拉链。
吉诺给了我一枚戒指,是金色的,上面有只海龟。我每天都会做一个佩戴的选择。我可以戴着戒指让海龟回家,向我游过来,头朝着我的手腕,也可以戴成相反的方向,让海龟游泳出去和世界相遇。这金属比金子轻,它的黄也更加泛白。照吉诺说,这戒指来自非洲;是他在帕尔马找到的。今天我要跟海龟一起游泳出去和世界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