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德娜鞋跟橐橐,小心走下一个地下室的楼梯。十年前,她常去斯塔哈诺夫斯卡大街上的一个地下室领取成沓的私印出版物。有个男人今天在楼梯下面吹口哨。她敲了敲一扇房门,口哨声停止。
谁呀?
泽德娜·霍莱切克。
进来吧,公民。
边界开放后,她从未听见谁在公共场合叫人“公民”。她眉心一蹙,如同打发一个无聊的笑话,便推门走进一个木匠的作坊,地方宽敞,灯光明亮。两个穿蓝色罩衣的男人坐在工作台前。年纪较大的那个戴着一块钟表匠的单片眼镜,镜片的橡皮筋箍住额头。
泽德娜说,有个朋友告诉我,你们制作鸟笛。
坐吧。我们制作鸟笛,年纪较大的男人说。我们现在有三十三个物种。
不知你们有没有鸫鸟?
你心目中的是哪一种?檞鸫还是西伯利亚地鸫?蓝喉鸫还是红翅鸫 ?
就是这阵子枝头上的歌鸫。
公民,你明白我们为什么制作鸟笛吧?永远不该利用它来诱捕或杀害那些物种的生灵。我们要求每个买者记得这一点,每个盒子里面都印着告示语:“我用鸟笛跟鸟儿聊天!”当初我是哲学系的学生。这儿的马雷克在爵士乐团演奏过。我们反思了很多年,后来相信制作鸟笛是我们在这世界上可以做的伤害最少、同时又能赖以为生的事情。
你们卖得多不多?
世界各地的订单都有,年轻的马雷克说。我们下一个试验是新西兰几维鸟的叫声。马雷克说着,眼睛里有狂热的神情。斯洛伐克的鸫鸟数量在减少,这你知道吗,公民?
我想送个鸟笛给我女儿。
我们有两种型号。一种是啾啾声,另一种悠扬。
能不能让我听听?
穿蓝色罩衣的哲学学者走向一个橱柜,拿回来两只推盖式的自制小木盒。他打开一只,递给泽德娜。里面有个东西—不比蛋杯大—看上去有几分像一个用按压橡皮球来发出响声的迷你汽车喇叭,几分像一个微缩的灌肠器。橡皮另一端有一条金属管,上面有个长笛音栓般的小洞,一根金属簧片横贯管子内部。
你左手握住它,公民,右手压橡皮。
泽德娜把手袋放在椅子上,起身执行。她的右掌拍打、摁压橡皮时,流过管子的空气发出一种啾啾声,只能来自鸫鸟的喙。她反复挤压,闭上眼睛。合着眼皮的她,好像我一样,觉得响声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如同确实来自一只鸫鸟的喉咙,它的鸣管。
这时马雷克从那另一只盒子也取出了鸟笛。它的形状像个非常小的高脚杯,却是实木做的,除了一根中空而纤细的、从杯脚贯通到杯沿水平线的音管。马雷克一只大手握着它,将音管就到唇边。他的气息通过微小的风管,一吸一呼连成流淌的鸟唱。泽德娜停了,手悬在半空,闭着双眼。马雷克暂停。泽德娜再次挤压那黑色橡皮,马雷克应和。就这样,在斯塔哈诺夫斯卡大街的一个地下室内,马雷克和泽德娜以啾啾声和颤音开始了鸫鸟二重唱。
你为什么想送这个给她呢?二重奏停止时,戴单片眼镜的人问道。
我家外面每天早晨都有一只鸫鸟唱歌,我希望你们的发明会—怎么说?—会跟我女儿头脑中的鸫鸟聊天!
鸟笛可以带来安慰。所以我们才制作它……
妮农,我们去走走,吉诺对我说。我们朝格雷扎纳行去。吉诺认得的路没有人知道。不可思议。他能从一个城去到另一个城,一次也不用跨越国道。后来我叫他野兔,因为他的脸、他的长鼻子,我这样叫也有理,因为他知道旁人无法看到、更别说找到的小径。那天他没有碰我。他时不时会扶我一把,帮助我走下河岸,或者从葡萄藤下钻过。他做了一件我从未见过男人做的事情,他收敛自己。和猴子的行为刚好相反,它们一刻也不消停。他像一个怀抱乐器的萨克斯风手,用身体来包围它。在俯临维罗纳的柏树林,在阳光中,吉诺这样做着,没有乐器。我因此渴望碰他,但是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