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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那是四月的事了,晚开的樱花还在绽放。

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医学进步了。详细的情况我一无所知,也没有想要知道。

我只能说,医学至少已经进步到能使罹患重病、活不过一年的少女在不让他人察觉的状态下毫无异常地生活。也就是说,人能活得有个人样的时间延长了。

我觉得,分明有病却能继续活动,简直跟机器一样。但我的感想对患了重病的人来说毫无意义。

而她也不受没必要的念头干扰,正好好享受着医学的恩赐。

我这个同班同学竟然得知了她的病情,只能说是她瞻前不顾后,运气太差。

那天我没去上学。之前我做了盲肠手术,回医院去拆线。我的状况很好,拆线也一下子就结束了。本来就算迟到也该去上学的,但大医院总让人等上很久,我坏心地想,既然这样干脆不去学校了,于是就留在医院大厅徘徊。

当时只是一时兴起。大厅角落一张孤零零的沙发上放着一本书,不知是谁落下的。我一边心里嘀咕,一边好奇,不知道是什么书。我抱着喜欢看书的人特有的期待和兴趣走了过去。

我在来看病的人之间穿梭,走过去坐在沙发上。那看起来像是三百多页的文库本,外面包着医院附近书店的书衣。

我取下书衣想看书名时,略微吃惊。书店的书衣下不是文库本的封面,而是用粗马克笔手写的“共病文库”四个大字。当然,我从来没听过这个书名或出版社。

这到底是什么啊?我想不出答案,便顺手翻开一页看看。

映入眼帘的第一页不是熟悉的印刷字体,而是工整的圆珠笔手写字。也就是说,这是某个人写的文章。

20××年11月23日

从今天开始,我要在命名为“共病文库”的这本册子上记录每天的想法和行动。除了家人,没有其他人知道,我再过几年就要死了。我接受这个事实,为了和病魔一起活下去而做记录。首先,我罹患的是胰脏病。在不久之前,这种病还是绝大部分病人一旦被诊断出来,就会立刻死掉的重病之王。现在则几乎没有什么症状……

“胰脏……要死了……”

我嘴里不由得吐出日常生活中从来不会发出的声音。

原来如此,看来这是被宣告得了不治之症的某个人和病魔缠斗的日记。不,看来是和疾病共同生存的日记。显然不应该随便翻阅的。

我察觉到这一点、合上这本书时,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声音。

“呃……”

我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心里的惊讶没有表现在脸上。我惊讶是因为我认识声音的主人。之所以隐藏情绪,是因为我觉得她叫我可能跟这本书无关。

话虽如此,估计就算是我这种人,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同学可能正面临着即将死亡的命运吧。

我装出“哦,是同班同学叫我啊”的表情,等待她把话说完。她伸出手,好像在嘲笑我肤浅的期待。

“那是我的。平凡的同学,你来医院做什么?”

在这之前我几乎没跟她说过话,只知道她是同班同学,开朗活泼,个性跟我完全相反。因此,被我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得知自己罹患重病,她竟然还能坚强地露出笑脸,让我很是吃惊。

即便如此,我还是决定尽可能装出不知情的样子。我觉得这对我和她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我之前在这里割了盲肠,今天来做术后治疗。”

“哦,原来是这样。我是来检查胰脏的。要是不给医生看就会死掉哦。”

竟然有这种事。她立刻就粉碎了我的顾虑和用心。我观察着她高深莫测的表情。她在我身边坐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吓了一跳吗?你看了《共病文库》吧?”

她好像在介绍自己推荐的小说一样,毫不介意地说道。原来如此,这是她策划的恶作剧。只不过上钩的碰巧是我这个同班同学而已。我心里甚至这么想。

“老实说……”

看吧,要说破了。

“吓了一跳的人是我。我以为搞丢了,慌慌张张地来找,结果被平凡的同学捡到啦。”

“……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就是我的《共病文库》啊。你不是看了吗?这是我自从发现胰脏生病了以后写的类似日记的东西。”

“……开玩笑的吧?”

这里分明是医院,她却肆无忌惮地哈哈笑起来。

“你以为我的兴趣有多低级啊?这连黑色笑话都算不上哦。上面写的都是真的,我的胰脏不能用了,要不了多久就要死啦,嗯。”

“……哦,原来如此。”

“欸?只有这样啊?怎么没有再夸张一点儿的?”

她好像很遗憾似的叫起来。

“……没有啊,同班同学跟你说自己马上要死了,该怎么回答才好?”

“嗯……要是我,应该说不出话来吧。”

“是啊。光是我没有说不出话来,你就应该称赞我了。”

“说得也是。”她一边回答,一边哧哧地笑。我完全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她从我手中接过那本书,站起来对我挥挥手,然后走进医院里面去了。临走前,她抛下一句:“我对大家都保密,你不要在班上讲哦。”她既然这么说了,我想以后跟她应该也不会有所交集,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话虽如此,第二天早上,她在走廊跟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却跟我打了招呼。而且她还自愿当了每班没有限定人数、本来只有我一个人在做的图书委员。虽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我天生是随波逐流的个性,就老老实实地教了菜鸟图书委员该做些什么事。

我在星期日上午十一点站在车站前面的原因,回想起来,正是因为那本文库本。这世上什么会成为契机,真的很难说。

我像一艘无法逆流而上的草船,到头来仍没有拒绝她的邀约。准确地说,是没有机会拒绝,只好乖乖来到说好的地点。

其实或许该直接放她鸽子,但这样就成了我的不是,给她揪住小辫子之后她会怎样可很难说。她跟我不同,是像破冰船一样勇往直前、开拓道路的人,草船跟她对抗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五分钟来到雕像的前面,稍微等了一下,她就准时出现了。

自从那天在医院偶遇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穿便服的模样了。她穿着简便的T恤和牛仔裤,带着笑容走过来。我微微举手招呼。

“早安!我还在想,要是被放鸽子怎么办呢。”

“要是我说没有这可能的话,就是说谎了。”

“结果OK呢。”

“这样说好像也不太对啦。所以今天要做什么?”

“哦,兴致很高嘛。”

她在亮晃晃的阳光下露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惯常笑容。顺便一提,我当然没啥兴致。

“总之,去市中心吧。”

“我不喜欢人挤人。”

“知道秘密的同学有车钱吗?要不要我帮你出?”

“我有钱。”

结果我一下子就屈服了,依照她的提议先去市中心。正如我所预期的,车站前各种店家汇聚的巨大人潮足以让怕生的人退却。

她精神饱满地走在我旁边,完全没有介意的样子。我不禁心生疑念:这个人真的马上就要死了吗?但她之前让我看过各种正式的文件,毫无怀疑的余地。

我们走出收票口,她在越来越多的人群中毫不犹豫地前进。总之,我尽量跟上她,以免走散。走到地下层之后,人少了一些,终于有机会问她今天的目的地。

“先去吃烤肉!”

“烤肉?还不到中午欸?”

“肉的味道,白天的跟晚上的会不一样吗?”

“很可惜,我对肉的爱好没有强烈到能分辨时间不同而有所差异的地步。”

“那就没问题了。我想吃烤肉。”

“我十点才吃过早餐。”

“没问题,没人讨厌烤肉。”

“你有跟我对话的意思吗?”

好像并没有。

反对也是白搭,待回过神时,我已经隔着炭炉跟她面对面坐着了。真的是随波逐流。店里没什么人,光线有点儿昏暗,每个桌位都各自有照明,让我们毫无必要地清楚看见对方的脸。

不一会儿,年轻的店员就过来蹲在桌边,准备替我们点菜。我不好意思点,她就好像背诵预习过的数学公式一样三下五除二地回答店员。

“要最贵的这种。”

“等一下,我没那么多钱。”

“没关系,我请客。这种最贵的吃到饱,两人份。饮料的话,乌龙茶可以吧?”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年轻的店员仿佛是怕她改变主意,很快重复了品项就离开了。

“哇!好期待哦。”

“……那个,钱我下次给你。”

“没关系啦,你不用介意。我付就好。我以前打工存了钱,存款不花白不花。”

在死之前。她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就是这个意思。

“这样更不行。你得花在比较有意义的事情上。”

“这很有意义啊。一个人吃烤肉一点儿也不好玩儿吧?我花钱是为了自己的乐趣。”

“但是——”

“久等了。先上饮料。”

就在我不爽的当口,店员恰好端着乌龙茶出现。简直就像是她不想再提花钱的话题,故意把店员叫来一样。她笑眯眯地望着我。

继乌龙茶之后,又上了肉类拼盘。排得漂漂亮亮的鲜肉,老实说,看起来既昂贵又美味。这就是所谓的油花吧。脂肪色泽鲜亮,好像不用烤也能吃。我脑中浮现种种可能会让各色人等恼怒的念头。

炭炉上的烤网够热之后,她乐不可支地放上一片肉。伴随着吱吱声飘来的香味刺激着胃部。正在发育的高中生怎能对抗食欲?我也跟她一起把肉放在网子上烤了起来。高级的肉在高温的烤网上一下子就熟了。

“我开动了!”

“我开动了。嗯,真好吃。”

“咦?就只有这样?不是好吃得要命吗?还是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所以比较容易感伤?”

不是,肉真的非常好吃。只不过兴致有差别而已。

“好好吃哦!原来有钱就能吃这种好东西呀!”

“有钱人就不会来吃到饱了。大概吧。”

“这样啊……这么好吃的肉可以吃到饱,不来太可惜了。”

“有钱人什么都可以吃到饱的。”

我分明没有很饿,两人份的肉却一下子就吃光了。她拿起放在桌边的菜单,考虑要加点儿什么。

“叫什么都可以吗?”

“随你高兴。”

随你高兴。不知怎么,这话真适合我说。

她默默地举起手,不知在哪儿看着的店员立刻走过来。她瞥了一眼因为豁出去而稍感畏缩的我,望着菜单流利地点菜。

“皱胃、可苦可乐 、铁炮 、蜂巢胃、瘤胃、牛心、领带 、牛杂、牛肺、牛百叶、胸腺。”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你点的是什么啊?”

妨碍店员的工作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她连珠炮似的吐出陌生的词汇,我不由得插嘴打断她。

“可苦可乐?啥,CD吗?”

“你在说什么?啊,总之,刚才点的都来一人份。”

店员听到她的话,带着微笑匆匆走开。

“你刚是不是说了蜂巢?要吃虫子吗?”

“啊……难道你不知道?可苦可乐和蜂巢都是牛的部位名称哦。”

“是指内脏?牛身上有这么有趣的部位名称吗?”

“人不也有吗?笑骨 之类的。”

“我不知道在哪里。”

“对了,胸腺也包括胰脏哦。”

“难道吃牛的内脏也是治疗的一部分?”

“我只是喜欢内脏而已。要是有人问我喜欢什么,我都会回答内脏。喜欢的东西——内脏!”

“你都自傲地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忘了叫白饭。要吗?”

“不用。”

不一会儿,她点的内脏装在大盘子里送上来了,样子看起来比我料想中的恶心得多,害得我毫无食欲。

她跟店员点了白饭,然后愉快地开始把内脏放在网上烤。我没办法,只好帮她。

“来,这个烤好了……”

我始终不伸手夹形状奇怪的内脏,她决定助我一臂之力,把一块满是小洞的白色玩意儿放到我的小盘上。我从不浪费食物,只好战战兢兢地把那块东西放进嘴里。

“很好吃吧?”

老实说,我觉得口感很好,也很香,比想象中好吃多了,但这好像正中她的下怀,让我很不甘心,硬是不肯点头。她露出一贯意味不明的笑容。

她的乌龙茶喝完了,我叫来店员续杯,并且加点了一些普通的肉。

我主要吃肉,她主要吃内脏,我们就这样慢慢地吃着。我偶尔吃一块内脏,她就带着令人不爽的笑容望着我。这种时候,我把她细心烤着的内脏吃掉,她就会“啊……”一声懊恼地叫出来,我便稍微高兴了一点儿。

“我不想火葬。”

我们还算愉快地吃着烤肉,她突然提起了完全不合时宜的话题。

“你说什么?”

“就是说,我不想火葬。我不想死掉以后被火烧。”

“这是适合一边吃烤肉一边闲聊的话题吗?”

“烧掉了就好像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不是吗?不能让大家把我吃掉吗?”

“不要一边吃肉一边说尸体善后的话题,好吗?”

“胰脏可以给你吃哦。”

“你在听我说话吗?”

“外国好像有人相信,把人吃掉以后,死人的灵魂会继续活在吃的那个人身体里面哦。”

看来她完全没有听我说话的意思。要不就是听到了但充耳不闻。我觉得是后者。

“不能吗?”

“……应该是不能吧。这违反伦理道德。至于是不是违法得查一下才知道。”

“这样啊……真可惜。我没法把胰脏给你啦。”

“我用不着。”

“不想吃吗?”

“你不是因为胰脏生病才要死的吗?你灵魂的碎片一定会留在那里。你的灵魂好像很会闹的样子。”

“说得也是。”

她愉快地哈哈笑起来。既然她活着的时候都这么能吵,死了以后依附着灵魂的胰脏也不可能不喧闹的。我才不要吃那种东西呢。

跟我比起来,她吃得可多了,牛肉、白饭和内脏都吃到哀号着“啊……撑死了”的地步。我吃到差不多八分饱就停了。当然,我一开始就只点了自己能吃得下的分量,所以不会做出像她一样又点了满桌子小菜的蠢事。

吃完之后,店员收掉大量的空盘和不用了的炭炉,送上最后的甜点雪酪。她本来一直叫着“撑死了”“好难受”,但看见甜点就又复活了。清爽的口感让她又开始生龙活虎,真令人难以置信。

“你没有饮食限制吗?”

“基本上没有欸。这好像是最近十年医学进步的结果。人类真是太厉害了。虽然生了病,但日常生活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尽管我觉得这种进化应该朝治疗的方向运用啦。”

“确实如此。”

我对医学并不了解,但很难得地这次同意她说的话。我听说过“世界上的医疗并不是治疗重病,而是让人跟病魔对抗共存”的说法。然而,不管怎么想,应该进步的技术都是治疗,而不是跟疾病和睦相处。但我明白,就算我们这么说,医学也不会照此进步。想让医学进步,只能进医学院做特别的研究。当然,她已经没有这种时间了。而我则没有这种意愿。

“接下来要干吗?”

“你是说未来吗?我没那种东西哦。”

“不是啦。那个,我从之前就这么想了,你说这样的笑话,难道不觉得我会很为难吗?”

她吃了一惊,然后小声笑了起来。她的表情真是变化万千,实在难以想象是跟我一样的生物。然而或许正因我们是不同的生物,所以命运不同也未可知。

“没有啦,除了你,我也不会跟别人这样说的。通常大家都会退避三舍吧?但是你真厉害,可以跟马上就要死掉的同学正常地说话。要是我恐怕就没办法。就是因为你很厉害,所以我才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你太看得起我了。”

真是的。

“我觉得不是啊。知道秘密的同学在我面前都没有悲伤的表情。难道你会在家里为我哭?”

“并没有。”

“哭啦。”

我不可能哭。我不会做那种不该由我做的事。我并不难过,更不会在她面前流露那样的感情。她不在别人面前表露悲伤,其他人当然不应该替她这么做。

“回到刚才的问题,接下来要干吗?”

“啊……改变话题了……这下哭了吧?接下来,我要去买绳子。”

“没哭好吧。什么绳子?”

“哦,你也会用这种有男子气概的口吻说话啊。是想要追求我吗?嗯,绳子。自杀用的。”

“谁会追求马上就要死掉的人啊。你要自杀?”

“我只是觉得,自杀也不错。在被疾病杀掉之前自己动手。但是我现在应该不会自杀吧。绳子是买来恶作剧用的。是说知道秘密的同学太过分了!我搞不好会伤心而自杀哟。”

“恶作剧?一下子要自杀,一下子不会自杀,乱七八糟的。总之,把话说清楚。”

“说得也是。你有女朋友吗?”

“你要怎么样把什么话说清楚我并不真的想知道,不用说也没关系。”

感觉她好像有话要说,我就先下手为强。账单并不在桌上,我站起来跟店员说要结账,被告知直接去柜台付钱。她也笑着站起来说:

“走吧……”

看来她不是会死抓着话头不放的人。这下子我发现了对自己有利的一点。我打算以后就用这招儿。

我们挺着吃撑的肚子离开烤肉店,回到楼上地面层。明亮的夏日阳光袭来,我不由得眯起眼睛。“天气真好……要在这种日子死吗?”我听见她喃喃地说,完全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总之,对付她最有效的手段就是不予理会,就像不能跟猛兽对上眼那样的感觉。

在那之后我们稍微讨论了一下。说是讨论,大家也知道,就只是她一个人喋喋不休。结果我们决定去跟车站连在一起的大型购物商场。那里有出名的百货商店,应该会有她想买的“自杀用的绳子”。不,事实上并没有那种东西。

不一会儿,我们就走到了购物商场,那里人又多了起来,但百货商店里卖绳子的地方一个人也没有。会在这种天气买绳子的人,一定不是工作者就是牛仔,要不就是马上要死掉的女孩子吧。

远处传来儿童喧闹的声音。我在离她稍远的地方比较着钉子的大小,她叫住年轻的店员。

“不好意思,我要找自杀用的绳子。我不想留下痕迹,这样应该选哪一种比较好?”

我清楚地听见她脑袋坏掉一般的提问。我转过身,看见店员脸上困惑的表情,不由得笑出声来。一笑出来,我就发觉这是她故意讲的笑话,立刻后悔不已。分明要自杀却要不留痕迹,这是她的笑话。我跟店员都冷不防中了她的圈套,而我甚至笑出声来。我把不同大小的钉子一根根插回不同的位置泄愤,然后走向正在偷笑的她和不知所措的店员。

“对不起,她就快死了,所以脑筋不太清楚。”

不知道我的话让店员豁然开朗还是大吃一惊,总之,他就走开去做自己的事了。

“真是的,本来要让店员介绍不同商品的,你不要来捣乱啊。难道你嫉妒我跟店员感情好?”

“那叫作感情好的话,就不会有人想把柳橙做成天妇罗了。”

“什么意思?”

“这话完全没有意义,所以就不要追问了好吗?”

我本来是要惹毛她的,但她停顿了一下,就哇哈哈哈哈地笑得比之前还夸张。

不知怎么,她心情好得出奇,很快买了一条绳子,还买了上面有可爱猫咪图案的袋子来装绳子。我们走出百货商店,她一边哼歌,一边晃动装着绳子的袋子,吸引了众人误解的视线。

“知道秘密的同学,接下来要干吗?”

“我只是跟着你而已,并没什么特别的目的。”

“咦,这样啊?你没有想去的地方吗?”

“一定要说的话,就书店吧。”

“要买书?”

“不是,我喜欢逛书店,未必一定要买书。”

“哎,怎么好像是瑞典的谚语啊。”

“什么意思?”

“这话完全没有意义,所以就不要追问啦。嘻嘻。”

她好像果然心情很好。我只觉得不爽。我们俩带着截然不同的表情,一起走向购物商场里的大型书店。到了书店我便不管她,径自走向文艺新书区。她并没跟上来。我一边浏览文库本,一边享受难得的独处时光。

我看了好几本文库的封面,翻阅开头的部分,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虽然这种感觉爱书人都能理解,但并非所有人都爱书。因此,我看了一下手表,带着一点儿罪恶感在书店里找她。她正笑着翻阅时尚杂志。我觉得站着阅读还能面带微笑真是太厉害了。要是我就办不到。

她察觉到我走近,我还没出声,她就转过头来望着我。我直率地道歉。

“对不起,把你给忘了。”

“好差劲!但是没关系,我也一直在看书。知道秘密的同学对时装之类的有兴趣吗?”

“没有。只要是不引人注目的普通衣服就好。”

“我想也是。但我可有兴趣了。上了大学后,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话虽这么说,但我马上就要死了。人还是内在比外在重要。”

“你表达的方式完全错误。”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环视四周,心想她的话可能会引人注意。但是周围似乎并没人在意一个口出狂言的高中女生。

我们都没在书店买东西。事实上,在那之后我也什么都没买。离开书店后,她随性逛了饰品店和眼镜店,但是我们都没花钱就出来了。结果她只买了绳子跟袋子。

我们走累了,在她的建议下,到全国连锁的咖啡店休息。店里虽然人多,但我们运气不错,找到了位子。我去买两人份的饮料,她坐着等。她要冰拿铁。我到柜台点了冰拿铁和自己的冰美式,放在托盘上,端回桌位。她在等待的当口拿出了《共病文库》,在上面奋笔疾书。

“啊,谢谢。多少钱?”

“没关系,烤肉我也没出钱。”

“那是我要出钱的。好吧,就让你请我喝咖啡。”

她愉快地用吸管杯子喝着拿铁。一直描述她愉快地这样那样可能多此一举。她无论何时,不管做什么,都充满了积极正面的态度。

“嘻嘻,别人看我们像是一对吗?”

“就算看起来像,但事实上不是,所以无所谓。”

“哇,好冷淡啊。”

“只要想那么看,所有性别不同的两人组都能看成一对,光看外表,你也完全不像马上要死了的样子。重要的不是别人的评价,而是内在。你刚刚不也说了嘛。”

“不愧是知道秘密的同学。”

她一边笑一边吸拿铁,空气的声音从杯子里跑出来。

“所以,知道秘密的同学有女朋友吗?”

“好了,休息够了吧。”

“你的咖啡一口也没喝,不是吗?”

看来同一招儿行不通了。我正要站起来,她抓住我的手腕。我希望她不要用指甲。难道是因为我在烤肉店打断她的话,所以生气了吗?我不喜欢惹恼别人,于是乖乖地坐下。

“怎样?女朋友?”

“谁晓得。”

“这么说来,我觉得我好像对你一无所知欸。”

“或许吧。我不喜欢讲自己的事。”

“为什么?”

“我不喜欢自我意识过剩,啰啰唆唆地讲些别人毫无兴趣的事。”

“你怎么知道别人毫无兴趣?”

“因为我对别人毫无兴趣。以前的人基本上都对自己以外的事物毫无兴趣。当然也有例外啦。像你这样有特殊情况的人,我多少还是有点儿兴趣的。但我本身并不是会让别人产生兴趣的人,所以没兴趣说对谁都没用处的事情。”

我望着桌面的木纹,把平常脑中的念头摊在桌上告诉她。这些论点一直都堆在心底落灰。当然是没人可说的缘故。

“我有兴趣哦。”

我拂去念头上的灰尘,重温入手的经过和回忆,一时没听懂她说的话。我惊讶地抬起头。她表情丰富的脸上明摆着一种情绪。就算是不善跟人往来的我,也能一眼看出她有点儿不高兴。

“怎么了?”

“我说我对你有兴趣。我才不会约自己没兴趣的人出来玩呢。你不要把我当傻子。”

老实说,我不太明白她说的话。不明白她为什么对我有兴趣,也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更别提我把她当傻子。

“我有时候会觉得你可能在犯傻,却没有把你当傻子哦。”

“你可能不是故意的,但是我不高兴了!”

“啊,这样啊……对不起。”

我虽然不明白,总之先道歉。我毫不吝惜地采取对付生气的人唯一的最有效的行动。果不其然,她也跟其他生气的人一样,虽然仍旧嘟着嘴,表情却渐渐和缓下来。

“要是你好好回答我,就原谅你。”

“……一点儿也不有趣哦。”

“我有兴趣,跟我说。”

她不知何时满意地嘴角上扬。我无意反抗,也不觉得就这样乖乖被顺了毛的自己很丢脸。我是草船。

“我不觉得我能回应你的期待。”

“没关系,没关系,快回答吧!”

“大概是从小学的时候开始吧,我就不记得我有朋友。”

“……你失忆了?”

“……你可能果然是傻子。”

我真的这么怀疑,然后想到她在这个年纪就患上绝症的概率,搞不好比我失忆的概率还低,所以她的说法或许也有道理。我打算收回刚刚说的话,对着明摆着一脸不悦的她解释。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朋友,所以当然也没有你说的女朋友。”

“一……直……都没有朋友?不只是现在?”

“嗯,我对别人没有兴趣,所以别人也对我没有兴趣吧。反正对任何人都没坏处,我觉得这样就好。”

“你不想要朋友吗?”

“难说。有朋友的话可能不错,但我相信小说里的世界比现实世界有趣。”

“所以你成天都在看书。”

“是啊。我无聊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为礼貌起见我也得问问,你有男朋友吗?要是有的话,就别跟我混了,现在立刻跟他在一起比较好。”

“有是有,不过,不久之前分手了。”

她说道,完全没有难过的样子。

“因为你马上要死了?”

“不是啦。我怎么会跟男朋友说这种事啊……连朋友都没说过。”

那为什么当时跟我说了呢?其实我不在意,所以自然就没问。

“他啊……哦,你也认识的,就在我们班。我说出他的名字你可能也不记得吧,哈哈哈。他当朋友非常棒,但当恋人就不行了。”

“原来会这样啊。”

我连朋友都没有,因此完全不明白。

“会哦……所以我们就分手了。要是上帝一开始能贴上标签就好啦。这个人专门当朋友,这个人可以当恋人。”

“要是能这样的话我就轻松了。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复杂的,你这种人好像会说不贴标签比较有趣。”

我的意见让她豪爽地哈哈笑了起来。

“好像的确会这么说。嗯,我可能真是这么想的。那我收回刚才说要贴标签的话。你还真了解我。”

“……”

我想否认,但还是算了。可能是这样也说不定。理由我想得出来。我了解她。

“……一定是因为我们相反。”

“相反?”

“我们是相反的两种人。我完全想不到的事,你八成会想到。照这样说出来,就说中了。”

“真够复杂的。这是小说的影响?”

“或许吧。”

真的没必要也没打算扯上关系的,跟我完全相反的人。

几个月前,我跟她的关系仅止于同班,只是偶尔会听到她吵闹的笑声而已。吵到让对别人不感兴趣的我,在医院看到她的时候,就能立刻想起她名字的地步。那也一定是我们完全相反,脑袋里某处被触动了的缘故。

她一边喝拿铁,一边愉快地说着“好好喝”之类的感想。我则默默地喝着黑咖啡。

“啊,好像真的相反欸……你在烤肉的时候一直吃五花肉跟里脊肉。烤肉就是要吃内脏啊。”

“虽然比我想象中的好吃,但还是普通的肉比较好。喜欢吃生物内脏的是恶魔吧。在咖啡里加糖加牛奶也是恶魔干的事。咖啡本身就已经没有缺憾了。”

“我跟你在吃东西的方面好像很不合呢。”

“但我觉得不只是吃东西的方面不合。”

我们在咖啡厅坐了约一小时。其间说的全都是些普通到极点的话。没聊生,没聊死,没聊还能活多久。那到底聊了些什么呢?主要是她讲关于同班同学的闲话。她想让我对同班同学产生兴趣,但尝试终究是失败了。

我并不是对同学们无关紧要的失败或单纯的恋爱感兴趣,只知道无聊故事的那种人。她一定知道我的想法,因为我也不是会隐藏自己感觉无聊的人。即便如此,她仍旧努力地说话,让我多少对她产生了一些兴趣。我从来不白费力气,也讨厌徒劳无功。

就在我们俩都觉得差不多可以回去了的时候,我问了她一件我有点儿在意的事。

“对了,那条绳子要用来干吗?你不会自杀,不是吗?虽然你说了要恶作剧什么的。”

“我要恶作剧哦。虽然这么说,但是我看不到结果啦。所以,知道秘密的同学要帮我确定。我在《共病文库》里暗示了一下绳子,这样一来,找到绳子的人,就会误以为我要自杀,对不对?这就是恶作剧。”

“品位真差。”

“没关系,没关系,我会写清楚其实是假的啦。先吓人一跳,再让人松一口气比较好。”

“虽然这样并不会让一切好转,但总聊胜于无。”

我很惊讶。跟我完全相反的思考方式果然很有趣。要是我的话,根本不会在乎自己死了之后周围的人有什么反应。

我们从咖啡厅出来,朝车站走去。虽然人很多,但还是设法挤上了电车,站着闲聊了一会儿,就回到郊区了。

我们俩都是骑自行车来车站的,便去免费停车场各自取了车,骑到学校附近,然后挥手道别。她说:“明天见。”明天不开图书委员会,我觉得应该不会跟她说上话,但还是“嗯”地应了一声。

骑自行车回家的这条路,还是同样的风景,却不知以后会见到多少次。咦?突然间,我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一直到昨天都浮现在心里的,对死亡和消失无可避免的恐惧,现在略微沉淀了下来。估计是因为今天见到她的印象实在跟死亡离得太远,剥夺了我对死亡的现实感吧。

这一天,我有点儿难以相信她就要死了。

我回到家里,看书,吃了母亲做的晚餐,洗澡,到厨房喝麦茶,对父亲说“你回来啦”,回房间想继续看书,手机收到了短信。我基本上不用手机的短信功能,短信通知声响让我一时不知所措。我打开手机,短信是她发来的。这么说来,我因为图书委员的工作联络需要,跟她交换过号码。

我躺在床上,阅读短信。内容如下:

辛苦啦!我想试着发短信,收到了吗?今天谢谢你陪我。【PEACE】真的非常开心哦!【笑脸】要是你还能陪我做我想做的事的话,就太开心啦【笑脸】到死为止都好好相处吧!晚安啦……【笑脸】明天见……

我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忘了给她烤肉的钱。明天一定不能忘记。我在手机的备忘录上记了一笔。

我想简单回她一下,又看了一次短信。

好好相处吧!

一般来说,在意的点都会是她开玩笑般的“到死为止”吧,但我在意的却是后面的部分。

原来如此,我们关系好了啊。

回想今天一天,我们的交情确实好起来了也说不定。

我本来要把脑中的念头传给她的,但想想还是算了。跟她这么说会让我很不甘心。

我今天也有点儿开心呢。

我把这句话封锁在心里,传给她的短信只写了“明天见”这几个字。

我靠在床上打开文库本。跟我相反的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DL09e7Kljp3m1cdhnipBGV+WD6GATb3Hy5HQvCNQscW8OqKDCLh9c3GhBa3xYYg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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