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本书里,我想提出讨论的乃是中国和欧洲——这两个人类史上重要的文化系统——数千年的发展及其途径的同和异。
我打算从这两个地区新石器时代的发展开始,讨论古代人类对当地环境的适应以及因此而采取的不同对策。我也想讨论这两个地区的古代人类与邻近地区的其他人类有怎样的互动方式,然后,我们再从社会制度、价值观念、经济发展、国家形态等方面逐项地加以比较。每一课题都包含两个部分:一部分是中国;一部分是欧洲。
既然身为中国人,我不免在叙述中国的部分会比较详细。然而,我也了解,一般读者对于欧洲的历史并不是十分熟悉,因此,我也会介绍一些一般性的知识,作为比较的依据。从这些章节的比较之中,我们会看见中国和欧洲的发展都有不同时段的高峰和低谷。这两个大地区之间,还有内亚 [1] 和西亚这一大片土地。中国和欧洲之间的接触,有很长一段时间是间接的,经过这中间的亚洲内陆,有时隔绝,有时畅通。
在这种情况之下,两个大文化系统起起伏伏,终究各走各的道路。在16世纪之后,海洋航道开通,东方和西方能够直接接触了,于是,这两个大文化系统之间的互动,也就决定了此后两个文化分别开展的方向。总的来讲,16世纪以后,恰好是欧洲走完了从盛到衰、从谷底重新开辟新途径的时候;而中国呢,则是在汉唐两次盛世以后,出现了下降的趋势。在近代四五百年的接触中,中国的衰世碰到了欧洲的盛世,就不免有招架无力之感。
吊诡的是,欧洲这四五百年来,也在经历一个“成、住、坏、空”的过程,从16世纪开始的上坡,走过兴盛繁荣,进入现在正在衰退的叔世,可能就将走向衰亡。中国呢?在这个时期,蓄积了两百年的委屈和沮丧,累积了反弹的动机,可能转化为再起的强大动力。将来,情况可能就倒过来了,中国要从衰势回头的时候,欧美却从盛况转向衰退。这种推测,目前已经能看出一些迹象。中国挟其蓄势待发的“动能”,“接过”欧美留下来的制度和观念,然而问题在于,中国人接过来的是一个正在腐烂的“现代文明”,我们怎么能盼望已经衰败的种子长出优良的果实?
因此,未来人类的前途,也就在于中国和欧美两大文化系统在人类文明“剥”“复”之际,各处人类能否殊途同归。我们又如何重新开辟新机缘,使欧洲的颓势借由东方兴起的澎湃的“动能”,在全世界开辟新方向,走向全球共享的盛世。
这是需要我们思考的问题。因此,这本书也会有一章——也许在“结论”吧,专门讨论这个课题:中国和欧洲两个文化系统在相逢、相撞、彼此刺激之后,能否融合、如何融合。当然,世界上不只有中国和欧洲这两个文化系统,还有其他文化系统,比如南亚的印度教、佛教系统以及在中东存在了一千多年的伊斯兰教系统。这两个系统将来如何定位,到今天还是很大的问题。非洲大陆上,当地文化经过欧洲长期殖民,也已经开始发生变化。目前,他们有没有办法从自己的传统之中,汲取一些有益的文化基因,放在全球文化的体系内,作出他们应有的贡献?凡此,都是必须推敲的问题。下面若干章节之中,我们会陆陆续续地碰触到这些问题。
所有的这些讨论,无非是作者个人努力尝试的思考,当然有许多不成熟、不完备的地方。我只是盼望抛砖引玉,引起别人的注意,让大家一起参加重要课题的检讨和思考,为自己找安身立命之所,也为世界找“贞下起元”的方向。
[1] 内亚 即中亚,亚洲中部内陆地区。在涉及传统中国的地理范围上,最大的区域包括了中国东北地区、内外蒙古、新疆、西藏,青海、甘肃、陕西和山西的部分地区;最小的范围则是19世纪中国的满洲、蒙古、新疆和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