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的前半段,从中国的思想体系开始讨论。当然,儒家思想是中国思想体系的主轴,必须由此角度下手。在此以前,西周建构的分封体制与其配套的观念,其实已经奠定了儒家思想的基础。
第一,周天子承受天命治理天下。“天命无常,惟德是亲”,“天命”不是说特别偏爱哪一群人,“天命”是说只选择对人民有益的君主,委托这位君主治理世界。“天命”观念使君主的地位远远超脱了部落保护神或族群保护神的地位,君主是道德的裁判者,君主的行为就在道德的尺度上,“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1] ,也就由人民加以衡量。
第二,周代的封建制度是分封亲戚、以藩屏周。所有的封君,不仅权力来源于周王,而且他们必须经过大族长周天子这一媒介,才能“上达天听”,获得“天命”的眷顾。于是,政治权力的分配与亲属关系的网络,两者叠合为一,政统和宗族这两种体系相叠合。
在这个命题上,殷商史料显示,占卜须经过先公、先王的传达,亦即祖先崇拜。周代的封建制度在殷商的祖先崇拜上向前跨出了一步,将“天命”的道德意义和祖先的权威合在了一起。这一现象,在西周青铜器上面的铭辞中充分可见——通常包括两点:一是自夸功德;二是追溯祖先。周代封建制度和这一观念的转化齐驱并进,到了孔子时代才转化为具有普世性的思想体系。
《周易》是中国人继承的另一重要遗产。从这一解释占卜累积而成的记录,发展出了一套二元互补相成的辩证关系——一切事物,无不在变化之中,唯有“变化”是不变的。几千年来,这一套人生智慧不断引导着中国人的思维。
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3号墓出土的帛书《周易》残片
《周易》蕴含的人生智慧,不断引导着中国人的思维。
《左传》中有时会提起一些著名的历史人物,譬如叔向、子产、史墨。这些人物在各个不同的层面传达着类似的价值观念,他们乃是儒家思想的先行者。虽然我们没有办法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重建完整的思想体系,然而,他们的思想脉络显然是与西周封建制度的价值观念相符合的。
孔子身处的时代,礼崩乐坏,西周的封建制度随着西周本土的沦陷,只剩下一个空名。实际上,东周的各个封建领主都在各自的封域自求发展,彼此较量,求取胜利,发展出的实力和掌握的资源已成为决胜的条件,西周封建制度原本依附的整个价值观念不在了。
在大崩溃的时候,孔子是一个没落的贵族,他致力于重建超越时空限制的普世价值观念,不是为了规范权力的分配,而是将依据理性道德建立的系统作为自己安身立命之所,也作为世界可以遵行的、他所盼望的行为准则。孔子的门下聚集了一批抱持着同样理想的人物,他们或是封建体系中的臣属,或是下沉的没落贵族,他们也有一样的危机感和急迫感,也在寻求自己的思想出路。
孔子教诲门下,并不像后世所谓的学校,而是与来自各方的同人和朋友们随机讨论问题,共同建立和发展一套思想体系。从一开始,孔子注意的就不是个人“独善其身”的道德,而是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这相处之道又建立在道德之上。
“道”在孔子心目中是永恒而且普世的原则,即使是至高无上的神明“天”,也不过是“道”的显现,“天”和“道”是一体两面。神的力量和永恒、普世的原则,虽然抽象,但“道”不只存在于人与人的相处之中,它还存在于万事之中。因此,儒家思想落实在人间事务上,是主导人间关系的大原则、确立人和人之间相处的尺寸与尺度。孔子将中国后世几千年的思想脉络一锤定音,这是一门人间与社会的学问,而非今天学术界的认知学问。这个特点我们必须记得,它乃是中国和西方制度方向上最大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