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期的军事冲突非常频繁,几乎无岁不战。就对当时全国政局变化的影响而言,不同地带的邦国、部族、联盟集团之间的战争作用有很大区别。下面试将这些战争按照爆发的地域加以分类,分析其各自的目的、规模和结果,进而探讨哪类战争所起的影响最大。
1. 中原地带内部华夏、东夷诸侯之间战事不断 。特别是郑、鲁、宋等中等国家,一有机会便侵吞邻近小邦,彼此亦屡屡交手。但是自从弧形中间地带大国对峙争雄的局面形成以后,这些国家的领土逐渐被外围的诸强蚕食,力量日益削弱,因而缓和了它们之间的战斗。这种战争通常规模不大,结果也只是保持了相互的均势,并没有通过这类战争提高自己的实力和地位,跃升到大国的行列。再者,诸强争霸的形势出现后,中原地带的诸侯基本上都要受齐、晋、楚、吴等强国的支配,投入某个阵营,成为霸主手中的棋子。它们的人力、财力多被盟主榨取,参加的战争也主要是跟随列强之师出征,协助盟主争夺霸权。如顾栋高所言:“当是时,宋、郑之君俱共玉帛,以从容于坛坫之上,间一用兵,不过帅敝赋以从大国之后,无两君对垒,朝胜夕负,报复无已者。” 即使它们之间的单独较量,也常常是受盟主的指使 。所以,这类战争对全国政治形势的影响,并不是决定性的。
2. 周边地带内部夷狄邦族之间的战争亦始终存在 。西戎“强者凌弱,转相抄盗” 。南方的百越、群蛮也是如此,“粤人之俗,好相攻击” 。但是总的来看,由于经济、文化上的落后,以及政治上的分散孤立,周边民族相互间战争的结果,未能像后世那样形成强盛的区域性民族政权,如秦汉时的匈奴、南越,可以割据一方,与中原王朝抗衡。因此这类战争也不具备重要的意义。
3. 弧形中间地带内部诸强之间的边界战争 。分别有齐晋、秦晋、秦楚和吴楚间的作战。自殽之战后,秦与晋国决裂,转而和楚通婚结好,世为盟国,终春秋之世不再有边界冲突。齐、晋隔河相峙,两国关系的主流是联合抗楚,交战次数不多,也未给疆界带来大的变动,基本上维持着原有的态势。秦晋、吴楚间的对阵则是频繁激烈的,因为双方边境犬牙交错,或有山川阻隔,彼此国势又大致相当,所以战争多呈胶着状态,通常限制在局部地段,你来我往,很难攻入对方腹地。如秦晋韩原之战、殽之战,都是一方获得大胜,但均未能进逼敌人国都,置其于死地或迫使对方签订城下之盟。此外,受南北对抗地理形势的影响,晋与齐、秦与楚之间都有联盟抗敌的政治需要,这个因素对弧形中间地带列国的边境战争也起着制约作用,使其结果往往是有限的,不会破坏原有格局。例如,鞌之战晋国获胜,但为了拉拢齐国共同抗楚,甚至强迫鲁国将汶阳之田重新割让予齐,齐国的领土、实力并未因战败而受到很大损失。吴师在柏举之战中大胜楚军,长驱入郢,可以说获得了这场战争的最大胜利。但是楚在秦国的支持下很快击退吴军,基本上恢复了原有的对峙状态,吴国亦未能在领土方面捞到许多好处。在南北两大阵营的对抗态势下,齐、晋或是楚、吴要想登上霸主的宝座,夺取统率中小诸侯的最高权力,不仅要制服或结好于邻邦,更重要的是,必须打败没有共同疆界的对方地域之强敌,而这种战争只能在南北强国相隔的中间区域——中原地带发起,齐晋、秦晋、秦楚、吴楚之间边界战争的有限胜利,并不能达到称霸天下的目的。
4. 弧形中间地带列国与周边地带邦族的战争也贯穿着整个春秋时期 。当时,南方的蛮夷、越人未能对楚国构成严重威胁;戎狄虽然一度深入黄河流域,但是限于自身的弱点,难以在政治、军事上取得更大的成就。弧形中间地带的诸强崛起之后,对夷狄的战争常以胜利告终;齐、晋、秦、楚能够成为地方千里乃至数千里的泱泱大国,有许多领土是得自邻近少数民族的。不过,它们所追求的最高政治目标是“帅诸侯而朝天子”,充当霸主,即诸侯盟会的领袖,而这里的“诸侯”主要是指中原地带的华夏中小诸侯。对列强来说,如果只是战胜、降服了周边的落后民族,而没有取得中原逐鹿的胜利,还是不能称霸诸侯、号令天下的。像秦穆公尽管重创西戎,“益国十二,开地千里” ,但仍得不到华夏诸侯的尊重和服从。楚共王兵败鄢陵之后,虽然对南方蛮夷作战大获成功,但也无法动摇晋国的主盟地位。仅仅在这类战争中获胜的强国,至多能充当“偏霸”,即某个边远地区的“方伯”,算不上诸侯公认的盟主,其政治影响还是大受局限的。
5. 弧形中间地带列强向中原地带用兵 。齐、晋、秦、楚对峙的局面形成以后,中原地带的夷夏诸侯通常不敢向外围的强国寻衅滋事,主动挑起战端,那样做无疑是自讨苦吃。这两个地带之间发生的军事冲突往往是单方面的,即弧形中间地带的诸强向中原进军,从用兵的目的和规模来看,可以分为以下几种:
(1)短时间、小范围的边境袭击。 焚掠破坏,劫取邻邦的人口、财物,造成其经济损失,但不以侵占领土为目标。
(2)兼并土地,攻占中原中小邻国的领土,据为己有。 这种战争出动兵力较多,得手后要在当地留驻军队,一般要筑城或因旧城戍守。列强对待中等诸侯主要采取蚕食的策略,而对弱小邻邦则经常一举灭亡,借以扩张自己的疆域。在这方面,齐、晋、楚三国的收获最为显著,如《荀子·仲尼》称齐桓公“并国三十五”,《吕氏春秋·贵直论第三·贵直》载晋国赵简子曰“昔吾先君献公即位五年,兼国十九”,《韩非子·有度》则说“荆庄王并国二十六,开地三千里”。它们灭亡的小国,大部分是在中原地带。
(3)建立对中原诸侯的统治权,即霸权。 通常是派遣重兵进攻郑、宋、鲁、卫、陈、蔡等中等国家,直逼其都城,迫使它们投降,服从某个强国的支配。这种战争在春秋历史上规模最大,往往历时很久,其原因首先是郑、宋、鲁等国亦有一定实力,兵车约在千乘上下,如果据城固守,强国也很难速胜,通常要经过数月的围攻才能见效。再者,春秋列强争霸的重点,就是争夺对华夏中小诸侯的统治权,齐、晋、秦、楚之间处于均势,如若能把中原各国拉进自己的阵营,势力将明显扩大,会改变争霸双方原有的力量对比,引起政治天平的倾斜,因此,这种战争常常会引发大国间直接的军事冲突。一方进攻某个中小诸侯,另一方前来救援,于是在中原腹地发生大战。春秋历史上意义重大的几次战役,如城濮之战、邲之战、鄢陵之战,都是由此爆发的。战争的规模、参战军队的数量相当可观,除了晋楚两国各出动兵车数百、千乘之外,还有各自的附庸诸侯、戎夷派兵助阵。另外,春秋两次声势浩大的“兵车之会”,也属于同种性质的军事行动。前者为齐桓公的“召陵之役”,动员了九国之师 ;后者为晋平公的“平丘之会”,出动了兵车四千乘 ,规模空前。由于对手楚国怯阵,未敢应战,齐、晋两国顺利得到了盟主的地位和权力。此类战争的结果,将决定霸主是否易位,涉及中国最高统治权力的归属问题,所以,它带来的政治影响最为重要。
春秋列强在不同地域开展的军事较量,其后果有着明显的差别。顾栋高曾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即大国间的边界战争尽管频繁,但多数是小规模的报复行动,效果不大,不像在中原地带的会战那样具有决定意义。见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卷32《春秋晋楚交兵表·叙》:
春秋时,晋楚之大战三,曰城濮,曰邲,曰鄢陵,其余偏师凡十余遇,非晋避楚则楚避晋,未尝连兵苦战如秦晋、吴楚之相报复无已也。其用兵尝以争陈、郑与国,未尝攻城入邑,如晋取少梁、秦取北征之必略其地以相当也。何则?晋、楚势处辽远,地非犬牙相辏,其兴师必连大众,乞师于诸侯,动必数月而后集事。故其战尝不数,战则动关天下之向背。城濮胜而天下诸侯翕然从晋,邲胜而天下诸侯翕然从楚。
中原之所以成为争霸战争的主要爆发地域,其原因首先是南北对抗的双方(齐或晋/楚或吴)没有共同的疆界相连,被中原地带隔开。中原的西侧为豫西山地和秦岭,东侧是大海,都不利于部队的迂回运动与后勤供应。吴曾尝试发舟师从海上攻齐,结果遭到惨败 。楚亦威胁过晋国,“不然,将通于少习以听命” ,实则为虚言恫吓,根本无力做到。对双方来说,通过中原地带接触、较量才是最现实、最直接便利的。
其次,中原地带平坦辽阔,少有山川阻隔,便于车马驱驰,人众跋涉;其位置又在东亚大陆的核心,属于枢纽地区,控制了这一地带,可以向几个战略方向用兵,又能阻挡敌方侵袭自己的领土,御敌于国门之外,所以在军事上具有很高的利用价值。特别是在当时,军队的主要作战方式是车战,对于兵车的运动和列阵,中原广阔平坦的地形条件也是最为适合的。
再次,中原的华夏诸邦有着悠久的历史文明,经济发达,人口众多,较为富庶,又有一定的兵力;诸强如果征服或控制了它们,将其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不仅能够榨取到丰厚的财物,还能明显扩大军事力量和政治影响,以便击败对手,成为霸主。因此,在春秋时期的各种战争中,弧形中间地带列强向中原的用兵具有最为重要的意义,它对全国政治形势的发展变化起着决定性的支配作用,是其他地域的军事行动不能比拟的。条件许可时,齐、晋、秦、楚等强国总是力图向中原进攻、扩张,以谋求霸权;而往往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把征伐的矛头指向周边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