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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春秋时期中国政治力量的分布态势

中国古代王朝的疆土,是由若干个自然或人为划分的地理区域构成的,它们在政治生活里有着不同的地位,发挥的影响也有显著差别。在某个历史时期,总是有一个或几个重点地区占据着优势,驻扎着最强的政治势力,这些势力的活动对全国政局的演变起着支配作用。西周时期,全国的政治重心是王室直接统治的王畿,包括关中平原和伊洛平原,以及联络两地交通的豫西走廊。首都镐京(“宗周”)和别都洛邑(“成周”)设置在两地,由周朝的主力军队“西六师”和“东八师”分别戍守。天子以丰、镐为根据地,定期到洛邑接受各方诸侯的朝觐和贡纳;分封的诸侯邦国散布在四周,拱卫着王室,遵从其指挥、调遣。概如清人顾栋高所述:“武王既胜殷,有天下,大封功臣宗室。凡山川纠纷形势禁格之地,悉周懿亲及亲子弟,以镇抚不靖,翼戴王室。自三监监殷而外,封东虢于荥阳,据虎牢之险;西虢于弘农陕县,阻崤函之固;太公于齐,召公于燕;成王又封叔虞于晋,四面环峙。而王畿则东西长,南北短,短长相覆方千里。无事则都洛阳,宅土中以号令天下;有事则居关内,阻四塞以守,曷尝不据形胜以临制天下哉!”

至西周末年,犬戎同申侯、缯侯攻破镐京,杀死幽王,泾渭平原听任戎骑横行,平王被迫放弃丰镐故地,东迁洛邑。全国政治力量的分布态势从而发生了重大变化。王室领土狭小,势力衰弱,丧失了对诸侯邦国的军事优势和统治权力,它所在的伊洛平原因而不再是政治上的重点地域,一时出现了群雄并起的混乱局面。如楚王熊通所称:“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 经过数十年的兼并战争,到公元前7世纪初期,齐、晋、秦、楚实力强盛,脱颖而出,成为中国大陆上对峙争霸的一流强国。随着它们的领土扩张,构成了新的政治地理格局,“晋阻三河,齐负东海,楚介江淮,秦因雍州之固。四海迭兴,更为伯主” 。按照当时各个邦国、部族集团在政治活动中地位、影响的差别,中国大陆可以划分为三个较大的地理区域:周王室和华夏、东夷中小诸侯所在的中原地带,戎狄、西南夷、南蛮和越人等少数民族主要活动的周边地带,齐、晋、秦、楚及后起的吴国等诸强盘踞的弧形中间地带。

(一)中原地带

其范围由东往西,以沂山、泰山、黄河中游河段为北界,至洛阳盆地的西端折向东南;以伏牛山、桐柏山、大别山脉到长江下游为南界,顺流而至东海。其外围是齐、晋、秦、楚及吴等争霸强国的疆土。

中原地带的西部,尤其是中部为其主要部分,包括伊洛平原,豫西山地的东段,嵩高、外方以东的豫东平原,鲁西南平原和豫南汝、颍流域的丘陵地区,居住有周王室和郑、宋、鲁、卫、陈、蔡、曹、许等众多华夏中小邦国。其地理位置处于东亚大陆的核心,就自然条件来说,是当时全国最为优越的,有着温暖湿润的气候,适宜人们居住及农作物的生长;黄河从孟津以下流势渐缓,支流分泻而出,经过多年的堆积,形成辽阔的黄淮海平原及汝、颍流域的丘陵坡地,土质肥厚软沃,易于耕作,早在新石器时期便得到了开发。

豫东、鲁西南平原在古代地势卑湿,湖沼密布。据谭其骧先生统计,自鸿沟、汝、颍以东,泗、济以西,黄河以南,长淮以北,曾有较大的湖泊约140个 ,较为著名的有孟诸、巨野、雷夏、荥泽等。湖沼附近草木丛生,鸟兽繁息,有利于采集、渔猎活动的开展,可以作为农业生产的补充。

中原的西部、中部河流众多,除了黄河、济水、淮河等巨川之外,还交织着伊、洛、汴、睢、濮、涡、汝、颍等诸条水道,对发展航运和灌溉事业亦较为理想。因为当地具有许多优越条件,自武王克商、周公东征以后,西来的征服民族周族便逐步占据了这片沃土,原有的东夷、殷人则受到周族的驱逐或统治。如杨伯峻先生所言:“姬姓所封诸国,多在古黄土层或冲积地带,就当时农业生产而论,是最好或较好之土地。”

在经济活动方面,中原华夏诸邦有着“重农”的历史传统,如宋地居民“好稼穑” ,邹鲁“地陿民众,颇有桑麻之业” 。手工业的发展水平也很高,很多产品闻名遐迩,“郑之刀,宋之斤,鲁之削,……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 。这里的地势平坦,人众车马行驰便利,周之洛阳与曹、宋的陶均被称为“天下之中”,这两地与郑都是交通枢纽,道路交会,是四方邦国、部族贸易往来的必经之处,因而成为春秋时期繁荣的商业都市。

不过在当时的政治领域里,中原诸侯只扮演着二三流的附庸角色,受到弧形中间地带诸强的操纵和压榨,不能独立自主。王室在西周为天下共主,西有六师,东有八师,其实力足以震慑海内,征讨不庭;鲁、卫也是周公所褒封的大国,为天子股肱。然而到了春秋,它们在激烈的社会变革中迅速衰落,王室仅仅保持着虚有的头衔,“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由霸主掌握最高的统治权力。鲁、卫、宋等国必须倚仗晋国的保护,以免被齐、楚吞并;而陈、蔡、许等皆仰楚国之鼻息,乃至社稷几度覆灭。

在意识形态方面,中原地带为华夏古邦所萃聚,有着较高的文明程度和教育水准,周、鲁藏有丰富的典籍 ,成为春秋两大思想家老子、孔子的主要活动地点。从社会风尚和民间习俗的地域差别来看,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偏近东部的鲁、邹、宋等以农为本的国家,好学重礼,民风淳朴平和,可参见《史记》卷129《货殖列传》:

而邹鲁滨洙泗,犹有周公遗风,俗好儒,备于礼。……(宋地)昔尧作游成阳,舜渔于雷泽,汤止于亳,其俗犹有先王遗风,重厚,多君子。

《汉书》卷28下《地理志下》:

(鲁地)其民有圣人之教化,……是以其民好学,上礼义,重廉耻。

《管子·水地》:

宋之水,轻劲而清,故其民间(简)易而好正。

这类邦国民风之弊有二:一是被传统礼教束缚,显得拘谨、保守、胆怯,甚至有些愚钝。如《管子·大匡》载:“鲁邑之教,好迩而训于礼。”《史记》卷129《货殖列传》称邹鲁“俗好儒,备于礼,故其民龊龊。……畏罪远邪”。先秦寓言中的“守株待兔”“揠苗助长”,都是讽刺宋人愚拙的著名作品;而最典型的代表就是宋襄公行“仁义之师”,作战中“不禽二毛”、不击半渡、不鼓不成列的事例。二是过于注重节俭而演化为小气、吝啬,如《史记·货殖列传》载邹鲁“地小人众,俭啬”,宋人“能恶衣食,致其畜藏”,显得缺乏大度和勇于进取的精神。

另一类是周、郑、卫、陈等地,处于四通五达之衢。商业活动较为发达的周、郑,民风受其影响,特点之一是居民的头脑精明灵活,如当时俗称“郑昭宋聋” ,《吕氏春秋·孟冬季第十·异宝》亦载伍员“登太行而望郑曰:‘盖是国也,地险而民多知(智)。’”其弊病则在于投机取巧,唯利是图:“周人之失,巧伪趋利,贵财贱义。” 社会习俗对于国家政治亦有重要作用,如宋、郑两国相邻,而对外政策却截然不同。宋国从晋抗楚的态度始终很坚决,甚至在邲之战后晋国无力庇宋的情况下,做出不理智的举动,杀掉不肯假道的楚使,招来兵祸,几至亡国。郑国则是朝晋暮楚,反复无常,如其大臣子展所言:“牺牲玉帛,待于二竟,以待强者而庇民焉。” 顾栋高曾分析过郑、宋两国的外交情况,将其各自特点概括为“黠(狡狯)”和“狂(发昏)”,见《春秋大事表》卷25《春秋郑执政表·叙》:

世尝谓郑庄公炼事而黠,宋襄公喜事而狂。然此二者,两国遂成为风俗。宋之狂,非始于襄公也,殇公受其兄之让,而旋仇其子,至十年十一战,卒召华督之弑,此非狂乎?下及庄公冯以下诸君,以及华元,不忍鄙我之憾,而旋致析骸易子之惨。……至郑则不然,明事势,识利害,常首鼠晋、楚两大国之间,视其强弱以为向背,贪利若鹜,弃信如土。故当天下无伯则先叛,天下有伯则后服。

这两国施政方针的强烈反差,恐怕与各自重农、重商传统所形成的不同性格心理有密切的关系。

特点之二是流行淫逸之风,和鲁、宋之民的淳朴、重厚有别。《汉书·地理志》称郑之西境“土陿而险,山居谷汲,男女亟聚会,故其俗淫”,“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故俗称郑卫之音”。《诗经》中有《陈风》十章,专叙陈国风俗。当地的统治者信巫鬼,喜歌舞,“民风化之”;而君臣往往游荡无度,荒淫昏乱。《汉书·地理志》亦言陈国:“妇人尊贵,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巫鬼。《陈诗》曰:‘坎其击鼓,宛丘之下,亡冬亡夏,值其鹭羽。’又曰:‘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此其风也。吴札闻陈之歌,曰:‘国亡主,其能久乎!’”

上述各种缺点对中原邦国政治上的发展显然是非常不利的。

中原地带的东部是泗水流域和淮河中下游地区,即滨海的鲁南、江北平原丘陵。这片区域在春秋时期被称为“东方”,是风姓、任姓和盈姓等少数民族集团居住活动的地方。《左传·僖公四年》:“陈辕涛涂谓郑申侯曰:‘师出于陈、郑之间,国必甚病。若出于东方,观兵于东夷,循海而归,其可也。’”鲁南的邾、薛、鄫、杞等国,虽与夏人杂处,但仍保持着自己的“夷礼” 。两淮居民则统称“淮夷”,如淮北的徐、萧、同、胡,淮南的群舒、邗等。滨海区域由于偏僻荒凉,地浸盐碱,上古时多是被放逐或未开化之民族生活的地方。如《左传·宣公十二年》郑伯出降楚师时所言:“孤不天,不能事君,使君怀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敢不唯命是听?其俘诸江南,以实海滨,亦唯命。”《国语·越语下》范蠡曰:“昔吾先君固周室之不成子也,故滨于东海之陂,鼋鼉鱼鳖之与处,而蛙黾之与同渚。”

东夷诸邦亦以农业为主要经济,杂以渔猎、采集,较华夏诸侯落后。在政治上,东方小国林立,分散衰弱,是春秋大国兼并的首要对象。齐、楚、吴都曾向该地积极扩张势力,鲁、宋等中等诸侯也乘机征服和驱逐它们,使其成为自己的属国,或者干脆将它们灭掉。《左传·昭公十三年》即载:“邾人、莒人诉于晋曰:‘鲁朝夕伐我,几亡矣。’”《左传·定公元年》宋仲几曰:“滕、薛、郳,吾役也。”薛国之宰也说:“宋为无道,绝我小国于周,以我适楚,故我常从宋。”整个春秋时期,东方诸夷的众多小邦并无作为,它们的活动对全国政局没有起到重要影响,正如顾栋高在《春秋大事表》卷39《春秋四裔表·叙》中所称:“东方之夷曰莱,曰介,曰根牟。后莱、介并于齐,根牟灭于鲁,不复见经。惟淮夷当齐桓之世,尝病鄫、病杞,后复与楚灵王连兵伐吴,然皆窜伏海滨,于中国无甚利害。”

总而言之,尽管中原地带有优越的农业资源条件,生产和贸易比较发达,人口稠密,但是那里的华夏诸侯与东夷邦族在政治上力量分散,相当软弱,无法和外围的弧形中间地带列强抗衡。

(二)周边地带

春秋时期少数民族的主要活动区域位于中国大陆的外缘。这个地带呈巨大的半环状,其北部自东北平原、内蒙古高原和冀北山地向西推移,含有楔入晋国领土的太行山脉;经过晋北、陕北、甘肃黄土高原,缘及青海东部;转而南下,过四川盆地、云贵高原再折向东方,越过岭南的珠江流域、浙闽丘陵,抵达东海之滨,将中原和弧形中间地带的齐、晋、燕、秦、楚、吴等国围拱起来。

周边地带的北部和西北海拔较高,气候较为寒冷,干旱少雨。和战国以降的情况不同,春秋时期北方游牧民族的主要活动区域不是在蒙古高原,而是在后来长城以南的冀北山地、晋陕北部及陇西的黄土高原与丘陵沟壑区域。这些地段的山坡和沟道上,古代曾生长着茂密的森林,而且草原分布面积较广,适于放牧。因为当地岭谷交错,土地瘠薄,特别是水源短缺,在三代使用木石农具为主的条件下,华夏农耕民族还未能普遍开发那里的资源。春秋时期,铁器刚刚在内地涌现,尚未普及至周边,所以上述地区仍为游牧民族占据。《史记》卷110《匈奴列传》概述过秦、晋、燕北的戎狄分布情况:“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于秦,故自陇以西,有绵诸、绲戎、翟䝠之戎;岐、梁山、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而晋北有林胡、楼烦之戎;燕北有东胡、山戎。各分散居溪谷,自有君长……”顾栋高也做过概略的统计,说戎狄“春秋之世,其见于经传者名号错杂,然综其大概,亦约略可数焉。戎之别有七(骊戎,犬戎,允姓之戎,扬、拒、泉、皋、伊、洛之戎,茅戎,山戎,己氏之戎)……狄之别有三,曰赤狄,曰白狄,曰长狄。长狄兄弟三人,无种类。而赤狄之种有六,曰东山皋落氏,曰廧咎如,曰潞氏,曰甲氏,曰留吁,曰铎辰。……白狄之种有三,其先与秦同州,在陕之延安,所谓西河之地。其别种在今之真定藁城、晋州者,曰鲜虞,曰肥,曰鼓”

戎狄以游牧、射猎为生,食肉衣皮,披发左衽,语言习俗与中原农耕民族有很大区别,彼此也缺乏正常、友好的交往。如《左传·襄公十四年》载戎子驹支所言:“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少数戎狄部族被晋、楚等强国征服后,迁徙到内地务农,并和盟主建立了隶属关系。

在社会组织方面,戎狄多处于原始氏族制末期的军事民主制阶段,文明程度较低,习性强悍好战,劫掠成风,华夏诸邦多受其害。王国维在《观堂集林·鬼方昆夷猃狁考》中论道:“戎与狄皆中国语,非外族之本名。戎者,兵也。《书》称:‘诘尔戎兵。’《诗》称:‘弓矢戎兵。’其字从戈,从甲,本为兵器之总称。引申之,则凡持兵器以侵盗者,亦谓之‘戎’。狄者,远也,字本作逖。《书》称:‘逖矣,西土之人。’《诗》称:‘舍尔介狄。’皆谓远也。引申之为驱除之于远方之义。……因之凡种族之本居远方而当驱除者,亦谓之狄。且其字从犬,中含贱恶之意,故《说文》有犬种之说,其非外族所自名,而为中国人所加之名,甚为明白。……(戎狄)为害尤甚,故不称其本名。”

戎狄多事寇盗又尚未开化,故受到中原民族的仇恨、蔑视,甚至譬为禽兽。其民风的突出特点就是贪婪自私,缺乏仁义礼孝等道德观念的约束。相关记载可见《左传·隐公九年》:“戎轻而不整,贪而无亲,胜不相让,败不相救。”《左传·襄公四年》:“戎狄无亲而贪。”《国语·晋语七》:“戎狄无亲而好得。”

西周末年,北方旱灾严重,水草枯竭 ,迫使游牧民族纷纷南下,对中原大肆侵掠。当时西周奴隶制王朝的统治已然腐朽没落,华夏诸邦的防御能力明显下降,使戎狄屡占上风,不断向黄河流域进逼,至镐京陷落,幽王被杀而达到顶点。平王东迁后,戎狄继续为害,“春秋初,曾侵郑、伐齐,已而又病燕” 。顾栋高曾言:“盖春秋时,戎、狄之为中国患甚矣,而狄为最。……然狄之强,莫炽于闵、僖之世,残灭邢、卫,侵犯齐、鲁。” 其势力渗入弧形中间地带乃至中原腹地,与华夏民族杂居并处。如晋国在献公时,“景、霍以为城,而汾、河、涑、浍以为渠,戎狄之民实环之” 。晋文公率师赴洛邑勤王,还要行赂于“草中之戎”“丽土之戎”才能顺利通过。 《左传·哀公十七年》亦载:“(卫庄)公登城以望,见戎州。”《通典·州郡七》河南府睢阳郡“楚丘县”条曰:“古之戎州己氏之邑,盖昆吾之后别在戎翟中,周衰入居中国。己氏,戎君姓也。”王畿之内亦杂有诸戎,见《后汉书》卷87《西羌传》:“齐桓公征诸侯戍周,后九年,陆浑戎自瓜州迁于伊川,允姓戎迁于渭汭,东及轘辕,在河南山北者号曰阴戎。”就是在齐、晋、秦、楚崛起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戎”还能和它们并列称强 。然而,戎狄本身在政治上有无法克服的弱点,难以发展成为主宰中国政局的支配力量。其原因如下:

1. 部族分立、不相统属 。春秋时期北方的游牧民族分裂为许多部落或小邦,相互联系比较松散,不像后代的匈奴、突厥、蒙古那样,能够统一为强大的国家,这和他们主要居住地域的环境特点有关。太行山区、冀北、晋北、陕北及陇西的山地、高原中峡谷纵横、地形崎岖,交通不便,使游牧部族之间难以沟通交往和建立起密切的联系,这阻碍了它们政治上的发展,以致邦族众多,名号繁杂。如《史记》卷110《匈奴列传》称春秋诸戎“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风俗通义》亦称羌戎“无君臣上下,健者为豪,不能相一,种别群分” 。顾栋高也对此评论说:“意其种豪自相携贰,更立名目,如汉之匈奴分为南北单于,而其后遂以削弱易制。” 戎狄的分散孤立,减弱了其自身的力量和政治影响。

2. 文明程度较低 。戎狄多数处在原始氏族制向奴隶制社会过渡的阶段,对于华夏文明的先进内容,远未普遍吸收。与中原的农耕民族相比,戎狄没有较为完备的国家政治组织和法令制度,“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无百官有司” 。在上层建筑方面还不具备作为统治民族所必需的条件,就像秦穆公所言:“中国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然尚时乱,今戎夷无此,何以为治,不亦难乎?”

受以上情况的局限,春秋的戎狄很难成长为一支有王者风范的堂堂之师,而始终充当着往来劫掠的草寇角色。如《左传·昭公四年》司马侯所称:“冀之北土,马之所生,无兴国焉。”齐、晋、秦等诸侯通过改革内政,富国强兵,很快扭转了局势,在与戎狄的交锋中掌握了主动权,并逐步驱迫它们,将自己的领土向北方、西方扩张。自春秋中叶,许多戎狄部族沦为弧形中间地带诸强的附庸,受其号令驱使。如戎子驹支所言:“晋之百役,与我诸戎相继于时。” 它们对中国的政局也不再产生重大影响。

周边地带的南部气候潮湿炎热,平原地区在夏季多为水乡泽国,丘陵山地则往往覆盖着原始森林;东南地域的红壤质地较硬,又难于翻耕。当时铁器刚刚在中原出现,至春秋后期才随着楚人势力的南渐而流入江南一带,尚未得到推广。南方多数地区的生产力仍处在青铜时代,以木石农具为主,砍伐丛林、开垦农田均有较大难度,多采用“火耕水耨”的原始耕作法,农业发展水平很低,居民经常要兼营采集、渔猎活动。社会组织也相当落后,基本处于氏族部落阶段,“扬、汉之南,百越之际,……多无君” 。居民的族称有越(粤)、夷、群蛮、百濮等,俗为“剪发文身,错臂左衽” ,或椎髻箕踞。政治上亦普遍呈分散孤立的弱小状态,除了浙地的越人在春秋末叶强盛起来之外,其余的蛮夷百越在与楚人的冲突中始终处于下风,被征服、驱逐者甚众,在全国的政治领域内没有什么地位,如顾栋高所言:“南方之种类不一,群蛮在辰、永之境,百濮为夷,卢戎为戎。群蛮当楚庄王时,从楚灭庸,自后服属于楚,鄢陵之役,从楚击晋。而卢戎与罗两军屈瑕,后卒为楚所灭,率微甚无足道者。”

在周边地带的南部,自然条件和经济开发较好的区域是四川盆地。那里资源丰富,灌溉便利,农业、手工业、采矿业和商业均有一定程度的发展。《史记》卷129《货殖列传》称:“巴蜀亦沃野,地饶卮、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汉书》卷28下《地理志》下亦载:“巴、蜀、广汉本南夷,秦并以为郡,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疏食果实之饶。南贾滇、僰僮,西近邛、莋马旄牛。民食稻鱼,亡凶年忧。”早在商代,这里就出现了像三星堆文化那样发达的文明社会。春秋时当地有巴、蜀等小国,经济、文化水平均高于越、群蛮。但是民众缺乏刚勇的气质,“俗不愁苦,而轻易淫泆,柔弱褊厄” 。在东边受到楚人的压迫,亦没有大的作为。

(三)弧形中间地带

从齐国所在的山东半岛、鲁西北平原向西方延伸,经过晋国的东阳与河内(豫北、冀南平原)、河东(晋南河谷盆地),至秦国的泾渭平原、商洛山地,再向东南过楚国的南阳盆地、江汉平原,到大别山以东与吴国交界的淮南,在东亚大陆上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弧形。春秋中叶,齐、晋、秦、楚的领土逐渐接壤,对中原地带形成了半包围的状态。

弧形中间地带的内缘,大致北在齐、晋两国的南疆——泰山、沂山与黄河中游河段,向西延至伊洛平原的西端,再沿着伏牛山、桐柏山、大别山脉至长江下游河道。其外缘北边即齐、燕、晋、秦等国的北疆,约在冀北山地、晋北及陕北高原的南端,西至陇坂,再向东南折至秦岭、巴山及巫峡东段。南边随着楚国势力的扩张,由长江中游推移到五岭。东到楚吴边境的昭关、州来、居巢。

春秋初年,这个地带的齐、晋、秦、楚等国领土狭小,与鲁、卫、郑、宋等中原诸侯相比并不占有多少优势。但是它们都在数十年内脱颖而出,成为地方千里,甚至数千里的一流强国,在政治舞台上叱咤风云,更迭称霸。从其疆域的发展过程来看,齐国初封于营丘,不过区区百里之地,桓公建立霸业时吞并弱小,领土剧增。 《管子·小匡》载当时齐国正其封疆:“南至于岱阴,西至于济,北至于海,东至于纪随。”国土方五百里。春秋后期齐国领土进一步扩大,景公时晏子称齐国疆域的范围是“聊、摄以东,姑、尤以西” 。据杨伯峻先生考证,“聊在今山东聊城县西北。‘摄’亦作‘聂’,僖元年《经》‘次于聂北救邢’是也,当在今聊城县境内”,“姑即今大姑河,源出山东招远县会仙山,南流经莱阳县西南。尤即小姑河,源出掖县北马鞍山,南流注入大姑,合流南经平度县为沽河。至胶县与胶莱河合流入海” 。齐灭掉东莱后,遂占据了整个山东半岛,东疆亦达于海滨,西境至黄河下游河道,与晋国隔岸相峙。

晋国初封于唐,领土亦为偏狭。《国语·晋语一》载郭偃曰:“今晋国之方,偏侯也,其土又小,大国在侧。”自献公时起,屡屡兼并邻近小国,及驱逐戎狄,疆域显著扩大。顾栋高曾论曰:“晋所灭十八国。又卫灭之邢、秦灭之滑皆归于晋。景公时翦灭众狄,尽收其前日蹂躏中国之地。又东得卫之殷墟、郑之虎牢。自西及东,延袤二千余里。” 其基本统治区域在太行山脉两侧,西、南、东三面受黄河环绕,与秦、周、郑、卫、齐等国夹河相邻。继献公灭虢,抢占豫西走廊西端后,悼公时又城虎牢而戍之,从而控制了豫西走廊的东端,并在伊洛之上的山间谷地保有一线领土,即所谓“阴地”。杨伯峻在《春秋左传注·宣公二年》中说:“阴地,据杜注,其地甚广,自河南省陕县至嵩县,凡在黄河以南、秦岭以北者皆是,此广义之阴地也。然亦有戍所,戍所亦名阴地,哀四年,‘蛮子赤奔晋阴地’。又‘使谓阴地之命大夫士蔑’是也。今河南省卢氏县东北,旧有阴地城,当是此地。此狭义之阴地也。”

秦在西周时期被孝王封为附庸,立国在今甘肃省清水县的秦亭附近。 周室东迁洛邑后,秦襄公得赐“岐以西之地” 。秦经过上百年与戎狄的奋战,控制了甘肃中部东至华山、黄河的广阔领土,至穆公时为全盛,“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 。后又占据商南、秦岭北麓,与楚国隔少习山相对。但其东进的要道豫西走廊被晋国占领,无法与列强逐鹿中原,只能偏居西陲一隅

楚原居于荆山(今湖北省南漳县西北)漳水流域,自西周末年吞并弱邻,发展壮大。清人高士奇在《左传纪事本末》中说:“春秋灭国最多者,莫若楚矣。”据何浩先生统计,约有48国为楚所灭 。楚在春秋全盛时,东抵豫章、番、巢、州来及赣江上游,北据陈、顿、应、不羹,至汝水流域,西北到商於,西起巫峡东段、神农架,南到今长沙、常德、衡阳一带,方圆近三千里 。即当今湖北、湖南及江西大部,安徽(江北的西半部)、河南南部及陕西东南一隅,及广西东北角与广东北部,为春秋列国中疆域最广者。

“弭兵之会”以后,齐、晋、秦、楚因为国内社会矛盾激化,势力略衰;而东南崛起的吴国先后挫败楚、齐两强,成为新兴的霸主。弧形中间地带的范围得以从楚国东境继续向东方延伸,经过吴国占据的太湖流域、江北平原而抵达海滨,彻底完成了对中原地带的封闭。

与中原地带的华夏诸邦相比,弧形中间地带诸强领土的经济发展环境(包括自然条件和外部社会条件)要略差一些。齐、秦、楚为异姓诸侯;晋、吴虽为姬姓,但和王室的关系比较疏远,因此起初受封的国土偏远荒凉,又紧邻蛮夷戎狄等落后民族,屡受其侵扰,战事不断。即使到后来扩张为大国时,其农业资源(除了秦国)也多不如中原丰衍。例如《汉书》卷28《地理志》称:“齐地负海舄卤,少五谷而人民寡。”《盐铁论·轻重》亦载:“昔太公封于营丘,辟草莱而居焉,地薄人少。”故在建国之初便与莱夷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晋国统治的两大区域,太行山以东的河内、东阳,处于黄河下游支流分布地段,《尚书·禹贡》称其“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夏季洪水横溢,湖沼罗列,冲积土层中亦含有盐碱,《尚书·禹贡》称其为“白壤”,肥力不高。《汉书·地理志》也说:“赵、中山,地薄人众。”太行山以西的晋南地区,河谷丘陵纵横分割,间杂小块盆地,并无辽阔的平原沃野,又屡受游牧民族侵袭。如《左传·昭公十五年》籍谈所言:“晋居深山,戎狄之与邻,而远于王室,王灵不及,拜戎不暇。”

秦国起初远在陇西,平王率众东迁后,关中平原沦为戎骑出没之地,田地多荒,周族遗民难以正常生活。王室仅许秦以空头人情,“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 。秦与戎狄的战争频繁残酷,相持了近百年才得以在泾渭流域立足。

楚建国之初,“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 ,也经历过艰苦的努力。其统治中心区域的江汉平原在古代川泽密布,草木繁茂,夏秋季节亦饱受洪水泛滥之害。顾祖禹曾引方志谈到当地的情况:“汉水由荆门州界折而东,大小群川咸汇焉,势盛流浊,浸淫荡决,为患无已。而潜江地居污下,遂为众水之壑,一望弥漫,无复涯际。汉水经其间,重湖浩淼,经流支川,不可辨也。” 明清时尚且如此,先秦时代开发之难可以想见。《史记·货殖列传》也记载了楚地的贫瘠:“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其俗剽轻,易发怒,地薄,寡于积聚。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其俗大类西楚。”《汉书·地理志》亦载:“沛楚之失,急疾颛己,地薄民贫。”楚国西、南部邻近百濮、群蛮,虽然楚势力占优,但是国内若遇到灾变,也常常会遭受他们的袭击。如《左传·文公十六年》载:“楚大饥,戎伐其西南,至于阜山,师于大林。又伐其东南,至于阳丘,以侵訾枝。庸人帅群蛮以叛楚,麇人率百濮聚于选,将伐楚。于是申、息之北门不启。”

《左传·昭公三十年》曰:“吴,周之胄裔也,而弃在海滨,不与姬通。”吴国所在的太湖流域,也是水网交织,荆莽丛生,直到春秋中叶尚未得到充分治理,《吴越春秋·阖闾内传》载吴王光对伍子胥言:“吾国僻远,险阻润湿,又有江海之害,君无守御,民无所依,仓库不设,田畴不垦。”

弧形中间地带诸强的兴起,需要一定的经济实力作为基础,而在西周,由于青铜时代的农业生产工具主要是木器、石器,因此这一地带(除了关中平原)的耕垦开发要比中原困难得多。春秋时代铁器的推广为这些区域的普遍垦殖和繁荣提供了必要条件,如齐地的盐碱瘠土逐渐得到改造利用,“自泰山属之琅邪,北被于海,膏壤二千里” ,不复当初的情景了。

尽管生存的自然、社会环境要比中原诸邦艰难恶劣,弧形中间地带的列国却在春秋政局中发挥着最为重要的影响。较之另外两个地带,这个区域占据着国力上的明显优势,对于当时的历史进程起主导作用,是名副其实的政治重心地区。首先,春秋的时代特点是王室衰弱,其原有的地位和统治权力被霸主所取代。争霸战争中获胜的诸侯主持盟会,向与盟的中小邦国、部族责纳财赋、调发兵马,操纵其政治、外交,主盟国家的领土实际上发挥着以往周室王畿的政治影响。而春秋时期的霸主全部出于弧形中间地带,又没有一个强国能够长期垄断霸主的位置,自齐桓公、晋文公至吴王夫差(勾践灭吴称霸已进入战国初年),是由这一地带内的各个大国更替称霸的,所谓“五伯迭兴,总其盟会” 。可见这个地带在中国大陆的政治格局中占据着优势地位。

其次,弧形中间地带的各个大国处于势均力敌的对峙状态,虽然在每个阶段只有一个国家称霸,但是其他诸强仍能大体上和盟主国维持着均势,它们或是霸主的盟友,或保持中立,而即使被击败,也只是暂时退出争霸的行列,并没有降为附庸、朝请纳贡,仍然具有可观的实力和独立自主的政治地位。霸主只能统率中小诸侯,无法支配弧形中间地带内的其他强国。如《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载赵孟所言:“晋、楚、齐、秦,匹也。晋之不能于齐,犹楚之不能于秦。”像鞌之战后,齐被晋国挫败,遣使求和。但是当晋提出苛刻的条件,要求齐国母后萧同叔子做人质,把田亩改成东西走向时,立即遭到齐使的严词拒绝,并声称不惜为此再战:“请收合余烬,背城借一。”鲁、卫两国都认为晋无必胜把握:“齐、晋亦唯天所授,岂必晋?” 说服晋国让步,使双方媾和。

在中原争霸中受挫的强国,可以继续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对弱小邻邦盘剥役使,充当局部地区的宗主国。如秦穆公受挫于晋,无法东进,还可以称霸西戎。鄢陵之战楚国失败后,暂无力量与晋国角逐,却也还能向南方扩张,征服和统治周边的蛮夷。

出于争霸战略的需要,诸强对失败的邻国有时并不落井下石,反而伸出援助之手,拉拢、扶植它们,以便共同对付自己的主要敌人。如齐在鞌之战受挫后,被迫退出侵占鲁国的汶阳之田。而晋国为了联齐抗楚,事后又逼着鲁国将其地返还于齐。 柏举之战后吴师入郢,楚国危在旦夕,秦亦出兵车五百乘助其复国,以牵制自己的强邻晋国。齐、晋、秦、楚之间的抗衡均势一直延续到春秋末叶,因为四强实力相当,它们的政治地位比较接近,但是和另外两个地带的中小诸侯、少数民族则有明显的差别。春秋时期中国政局的发展变化,主要是由这几个国家(加上后起的吴国)的活动所支配、决定的,所以应把弧形中间地带视为那个历史阶段的政治重心区域。 zRxah9JmqTCwT/ITxm4Dv7pulEmtOuRHVAxCPt38obGby+Dj+PJWMGKqZdFdrd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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