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古代的历史上,政治斗争往往表现为不同地域的集团势力之对抗。中国所在的东亚大陆虽然自成一个独立的地理单元,但是由于幅员辽阔,内部各个区域的自然条件存在显著差异,对人类的生产活动会产生不同作用,致使各地在经济、文化发展水平和政治趋向上具有很大的区别,可以依照其不同特点,划分为若干个基本经济区域,在此基础上形成几股较强的政治势力。它们之间的力量对比关系和矛盾激化程度,是影响国家统一和分裂、社会治乱安危的重要因素。历代王朝的统治者确立根本国策和战略方针时,不能不考虑境内的经济区划与政治力量的分布态势。
此外,人们生存的地理环境并非亘古不变。在不同的历史阶段里,受生产力发展、文明进步或者战乱破坏等因素的影响,国家的经济、人口布局与政治形势会发生变化,生成各自的时代特征。史称“三代”的夏、商、西周王朝,在生产力水平上都处于青铜工具阶段,又同属奴隶社会,由此使这个时期中国的经济区划与政治格局相对稳定,具有共性。三代的东亚大陆可以分为三个较大的基本经济区域。
1. 中部农耕区 。即夏、商、西周王朝直接统治的黄河中下游区域。它位于东亚大陆的中部地带,南抵汉水、淮河流域,北到燕山、晋北和陕北高原脚下,东连海岱,西及秦陇。概如《汉书》卷64下《贾捐之传》所称:“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东不过江黄,西不过氐羌,南不过蛮荆,北不过朔方。”我国许多新石器时代人类遗址里发现过谷物和其他农作物的遗迹,以黄河中下游最为集中,说明那里是最早开发农业的地区。夏朝到西周,生产力水平进入青铜时代,可是青铜工具的韧性较差,作为翻土掘石的农器很容易碎裂,又比较贵重,难以在农业劳动中普遍应用,人们通常还是使用原始的“耒耜”来耕作。古代黄河中下游的气候温暖湿润,地势平缓,土质较为软沃,为使用木石农具垦耕殖粟和引水灌溉、排涝提供了有利条件,所以得到了较早的开拓,成为三代人口最密集,经济、政治和文化最发达的地区,也是华夏文明孕育、萌发的场所,作为夏、商、西周统治中心的都城和王畿都设在这片地区。
地质学的研究表明,远古时期河南嵩山与山东泰山之间原是内海,后来经过地壳运动,形成阻碍交通的低洼薮泽,致使黄河流域中游与下游的人类走上各自独立发展的道路,出现了西方的仰韶文化和东方的大汶口、山东龙山文化两种系统。又经黄河泥沙多年的沉积和淤塞,这一低下地带逐步上升,才形成新的冲积平原,两地的居民开始了较为密切的交流。 因为历史上的长期隔绝与自然环境的差别,三代的中部农耕区习惯上分为西方和东方两大地域,即周人所谓的“西土”“东土” 。其分界线大致是沿太行山麓南下,至古黄河、济水的分流之处——今河南省郑州市、荥阳市一带,也就是《史记》卷65《孙子吴起列传》所载的夏朝后期王畿的东界与商朝后期王畿的西界 ;再沿着豫西山地丘陵的东缘向南延伸,至夏族民众居住的南阳盆地 与桐柏山脉的连接地段。从宏观地貌来看,我国所在的东亚大陆,按其不同的海拔高度和自然条件,可以划分为三级台阶,中部农耕区横跨第二、三级阶梯。三代东、西方的分界线——太行山脉和属于秦岭余脉的熊耳山、外方山、伏牛山脉东端,正是这两级地貌台阶之间的过渡边坡,以此为界,将黄土高原、丘陵、台地与华北大平原区隔开来。西周初年,都城设在偏居西隅的镐京,东、西方分界线的中段也随之西移,挪在号称“天下之中”的洛邑附近。《史记》卷34《燕召公世家》载:“其在成王时,召公为三公,自陕以西,召公主之;自陕以东,周公主之。”此处的“陕”,有些学者认为指的就是“郏”“郏鄏”,即洛阳王城。
两地的居民称为“西人”“东人” ,犹如后世之“南人”“北人”,在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保持着自己的风俗习惯。西方的主要民族——夏族、周族,故居在河东(今晋南)、河南(今豫西)及关中,为仰韶文化发源扩展的地区。《汉书》卷28下《地理志》载:“河东土地平易,有盐铁之饶,本唐尧所居。”晋南的唐(今山西省翼城县)就是传说中的陶唐氏和夏族初期活动的中心 ,即后代所谓的“夏墟”。夏族势力壮大后,渡河进入豫西,占据伊洛和嵩高地区,开始建立夏王朝的统治。晋南、豫西境内山岭峪谷纵横交错,三代时期人多聚居在其中面积不大的山间盆地、河谷平原上,如“唐在河、汾之东,方百里” ,称为“有夏之居”的洛阳地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 ,故司马迁说这两处“土地小狭,民人众” 。关中平原辽阔肥美,“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贡以为上田” ,不过在三代之初,当地多有游牧民族活动,农业的全面开发是自商朝后期以降、随着周族势力的强盛而繁荣起来的。与东方,即黄河下游相比,西方海拔稍高,少受洪涝之患,土壤基本为较厚的黄土,质地疏松,容易掘穴构屋,冬暖夏凉,给先民的定居生活提供了便利。对于农作物来说,“这种土质由于结构疏松,具有垂直的纹理,利于毛细现象的形成,可以把下方的肥力和水分带到地表,形成黄土特有的土壤自肥现象。另外土质疏松也便于原始方式的开垦及作物的浅种直播” 。《尚书·禹贡》称其为“黄壤”,认为它的农业利用价值最高,“厥田惟上上”,比华北平原、山东丘陵的“白壤”“黑壤”(即含有盐碱或腐殖质的冲积土)更为沃软易耕。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西方发展农业的自然环境较东方更有利,因此居民多以务农为本,性重厚忠朴,尚文习礼;直至汉代,“其民犹有先王之遗风,好稼穑,殖五谷,地重,重为邪” ,用龙、虎、熊等兽类作为本族的图腾 。
东方民族的代表是东夷集团及其衍生的分支——商族,东夷因为部族众多又被称为“九夷” ,它们和商族皆以鸟类为图腾,主要生活在河内(今冀南平原、豫北)与豫兖徐平原(古豫、兖、徐州交界地区,今豫东平原、鲁西南平原、苏北平原),是山东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的后继者。东方地区农业发展的自然条件与西方有所不同,黄河下游支流很多,有“九河”之称,故常受泛滥、淤塞之灾,对人们的农业定居生活有不利影响。如《尚书序》所载,发祥于漳水流域的先商民族曾被迫多次迁徙,“自契至于成汤八迁”。河内所在的冀南及冀中平原,土壤含有盐碱成分,颜色发白,即《尚书·禹贡》所载“至于衡、漳,厥土惟白壤”,肥沃程度较差。所以,三代前期——夏朝和早商——的东方农业民族,主要活动在条件更好一些的豫东、鲁西南平原;到盘庚迁殷以后,河内的农业才获得了长期稳定的发展。东方的地势低下卑湿,湖泽川渎密布,河、济之外,又有淮、泗、沂、汴、睢、涡、颍、汝等河流;古籍提到的国内“十薮”“九薮”中,很多著名的大泽如巨鹿、巨野、菏泽、雷夏、孟诸、圃田、海隅等散布在那里。加上临近海边,降水量较大,使薮泽近旁林莽丛生,鸟兽繁息。因此,居民在务农之外,经常从事狩猎活动,民众普遍习射,甚至表现在族名上,许慎《说文解字》:“夷,从大从弓,东方之人也。”夷人尚武,性格上轻剽颛急,“其民之敝,荡而不静” 。自西方华夏集团的炎帝、黄帝两族进入中原,与东夷的蚩尤族发生激战以来,东、西方两大民族集团的政治交往相当频繁。如傅孟真先生所言:“三代及近于三代之前期,大体上有东西不同的两个系统,因争斗而趋混合,因混合而文化进展,夷和商属于东系,夏和周属于西系。”
如前文所言,我国原始社会末期,这两股势力共同组成了前国家的联合体——酋邦(Cheifdom) ,先后推举了华夏集团的尧、东夷集团的舜为最高首脑“帝” ,双方的其他部族酋长如皋陶、伯益、契、禹、弃等在其手下担任各种官职 。夏、商建立以后仍是如此,由西方或东方的某个民族首领世代为王,另一方的诸侯可以根据王室的需要在朝为官,如夏朝的冥,商朝的九侯、鄂侯、西伯等。贵族统治阶级中的这种地域差别,有时在朝会典礼的站位秩序上也能反映出来,《尚书·康王之诰》:“王出,在应门之内,太保率西方诸侯入应门左,毕公率东方诸侯入应门右。”时局动荡之日,两大民族集团又会为争夺天下共主的领导地位而殊死搏斗,直到其中一方彻底失败臣服为止。
2. 北部游牧区 。在中部农耕区的北方和西北,包括内蒙古高原,冀北山地,晋北、陕北、甘肃黄土高原和青海东部。这一区域地势较高,气候干旱寒冷,土地瘠薄,不利于种植业的发展,所以居民务农者少,多以游牧为生,在先秦被称为“戎”“狄”,生活习俗与中原的华夏民族有很大差别,所谓“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 ,既是其不种五谷桑麻的结果,也是该地区恶劣环境造成的。即使有些内地的农耕民族迁徙到那里,受技术能力和自然条件的制约,也不得不抛弃原有的劳动方式和生活习惯,被迫接受异俗。如《史记》卷110《匈奴列传》所载:“夏道衰,而公刘失其稷官,变于西戎。”《史记索隐》引乐彦《括地谱》载夏桀死后:“其子獯粥妻桀之众妾,避居北野,随畜移徙。” 游牧生产依赖牲畜的自然繁殖,受外界环境的影响比较大,遇到暴风雪、干旱、瘟疫等灾害,都会造成畜群大量死亡,不如农业稳定。这种脆弱、落后的生产方式,使三代时期北部游牧区的民族社会发展相当缓慢,与中部农耕民族的经济实力、文化水平相比,明显处于劣势。
夏、商、西周时期,北方游牧民族活动的地域较后代为大,像冀北山地和晋北、陕北高原,在战国以后,长期被内地的农耕民族所控制。历代中原封建王朝利用燕山、代北的复杂地形修筑长城,屯兵驻守,抵御胡骑南下。但在三代,这一连绵千里的地带因为峰岭交错、密林丛生,使用木石农具很难开发,不适于农业居民生存,所以依旧遍布着森林、草甸,成为游牧民族的栖息之所。春秋以后,随着铁器的推广,中原的农耕民族才得以把活动范围向北方扩展,使长城以南的高原、山地逐步变成了农业区域。
战国以降,北方游牧民族主要的活动区域是大漠南北的蒙古高原,由于地形开阔,骑乘往来便利,使散居各地的部族容易联合、兼并,能够建立强大、统一的民族政权,像匈奴那样,“控弦之士三十余万” 。而三代之时,北方游牧民族的主体——山戎、鬼方等,基本上居住于冀北、晋北和陕北,那里的地形分割零碎,“径深山谷,往来差难” 。交通不便,经济生活又比较分散,致使他们难以在政治上形成集中的力量。如司马迁所说,周代秦、晋、燕地之北的戎狄诸部,“各分散居溪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 。再加上经济落后,人数稀少,军事实力不是很强。尽管他们与中原的华夏族时有冲突,但总的来说,规模不大,胜少负多,始终未能动摇华夏民族在东亚大陆上的统治地位。
3. 南部农耕渔猎区 。这一经济区位于东亚大陆的南部,包括长江中下游、淮河、汉水及珠江流域。当地气候潮湿炎热,居住环境不如黄河流域,有“江南卑湿,丈夫早夭” 之称。境内的丘陵、山地往往覆盖着原始森林,平原地带则是水网密布、荆莽丛生,遍地的红壤土质紧密,用木石农具来垦荒翻耕是相当困难的。尤其是江南的水田稻作农业,在生产技术、过程上要比旱地粟作农业复杂、费力得多。在三代简陋的劳动条件下,南部地区无法做到普遍开发,那里的农业发展不充分,居民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要依靠原始的渔猎采集活动来补充,所谓“民食鱼稻,以渔猎山伐为业” 。尽管“地势饶足”,有丰富的自然资源,但是缺乏必要的开采手段,甚至在铁器使用初步推广的西汉,仍处于“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民众“无积聚而多贫” 的状态。南部较大的民族如荆蛮、淮夷,主要活动区域在长江以北的汉水、淮河流域,直到春秋以前,他们都不具备和华夏民族逐鹿中原的强盛国力,在双方的交战中通常是被动迎敌,屡遭败绩,从未对夏、商、西周王朝的统治构成过严重威胁。
上述情况表明,这个历史阶段里,东亚大陆存在着以地域划分的四股政治势力,即中部农耕区的西方、东方两大民族集团,北部游牧区的戎狄和南部农耕渔猎区的蛮夷。其中以前两股势力最为强大,他们分别活动在当时最为富庶的黄河中游、下游地区,人口众多,经济、文化先进。因此,三代时期的统治民族都是由这两方中的一个分支来担任的,王朝的更替过程就建立在西方和东方两大民族集团的相互征服上。而北部和南部地区的戎狄蛮夷,由于自身力量的分散和弱小,只能在这个时期的政治舞台上扮演配角,没有足够的实力去问鼎中原。
三代的战争从地域上可以划分为两类,第一类是中部农耕区政权——夏、商、西周王朝与北部、南部戎狄蛮夷的战争,第二类是中部农耕区内西方和东方两大民族集团之间的战争。如果我们比较一下这两类战争的目的、规模和后果,就能清楚地看到,后一类战争的历史影响是前一类战争无法相提并论的。
戎狄蛮夷对中原王室、诸侯国发动战争,目的是劫掠财富和人口,规模不大,多在边境地带骚扰。因为本身经济、政治力量的薄弱,北部或南部民族中的任何一支,都未有过夺取天子宝座的举动。而三代王室对戎狄蛮夷发动的战争,目的或是为了消除边患,抵御、反击其局部入侵,或是讨伐反叛的部族、方国,“伐不祀,征不享” ,迫使他们臣服,以维护自己天下共主的统治地位,双方没有出现过为了争夺国家最高领导权力而战的情况。由于对手实力较弱,王室征讨戎狄蛮夷,并不需要举全国之师,通常只是临时征发一些本族的人众。像卜辞中商朝伐羌方、鬼方,每次不过动用数千人、上万人;或是出动王室的常备军,如西周伐荆蛮、淮夷派遣的“六师”,人数也是有限的。有时甚至不用王师出征,只要责令一方的诸侯代劳,去平息边患即可,如商之季历、西伯,周之太公、伯禽,都接受并完成过天子的这类使命。纵观双方的交战,中部农耕民族占了明显的上风,华夏政权统治的区域逐步向四周扩展;即使个别战争遭到失败,也不会亡国灭族,给东亚大陆的政局带来重大改变。
中部农耕区内西方、东方两大民族集团的角逐则与前者不同,三代决定统治民族领导地位、历史命运的重要战争,几乎都是在二者之间爆发的,如启诛伯益、穷寒代夏、少康复国、成汤伐桀、武王伐纣、周公东征等,结果往往导致社稷易主、江山改姓。战争的总体规模、出动的兵力也要大得多,因为双方的实力相对接近,会战前都要尽最大可能扩充兵马,占据优势;为此经常要纠合各路诸侯,组成联军出征。如夏桀曾起“九夷之师” 以征成汤,汤后来又率六州诸侯以灭夏 ;武王伐纣,西土八国之士随军出动,“诸侯兵会者车四千乘,陈师牧野” ;武庚作乱时,也联合东夷多方以叛周。像牧野之战那样规模巨大、两军出动数十万兵力的战役,也只有在东、西方民族集团对抗的战争里才能见到。
以上分析表明,三代时期政治力量矛盾冲突的主流是东西对立,即中部农耕区内西方、东方两大民族集团的抗衡。在一般情况下,夏、商、西周王朝的统治民族最为担心的,还是自己东邻或西邻可能发生的暴乱,认为他们的反叛对国家安全最有威胁。像夏桀“梦西方有日,东方有日,两日相与斗” ;周人灭商后武王夜不能寐,周公“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 ,都是出于上述原因。事实上,从这三个政权建立、巩固的历史过程也能看得出来,开国创业的王者、将帅制定军事战略时,悉心研究过当时政治力量的地域分布态势,在兵力的组织和部署上深受东西对立格局的影响,并且设想与实施了各种措施,使态势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