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听到这话,神思有片刻的恍惚。
回家?
大理怎么会有她的家呢?
阿布的桌案,阿布的大黑马,阿布的王帐,阿布满是粗茧的手掌,阿布像草原一样宽阔的后背,阿布爽朗的大笑声,阿布发脾气时候的咆哮,阿布散发着酒味的胡茬,才是她永远的家。
阿布,阿布,西狼的铁蹄什么时候才能踏平大理啊。
段义平见乌兰低着头发愣,以为她是担心回王宫后的处境。他完全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小女子心里想着的,是希望他家国彻底覆灭。
段义平轻声道:“你莫怕。先祖开基创业,建国拓土,段氏是大理王脉正统,传至千年,民心犹在。高丞相只要一倒,那些墙头草便会立时倒戈。”
他俯身,瞧着她的面孔,笑道:“你那会子说,你会在马背上表演金雁横空,来啊,耍给我看看。是不是吹牛皮的?”
乌兰回过神来,嗖地一下跃到马背上。她的腿在空中转了一个圈,手臂张开,如一只灵巧的雁。马绕着段义平跑了一圈,又停在他面前。
乌兰吹了声口哨:“怎么样,老段,还说不说我吹牛皮了?”
段义平欣然地接受了她古怪的称呼,扬眉,拊掌,道:“甚好,甚好。”
乌兰道:“我一个人揍你十个,问题不大。”
段义平认真道:“嗯,问题不大,问题不大。”
她像一阵俏皮的清风,拂过他枯闷、压抑又死寂的湖面。湖面上皱起愉悦的波痕。每一丝悸动,都新鲜有趣。
大理王宫。
和尚们已将素日高丞相渗透进宫的死党捉了出来,捆成粽子,扔在宫门口。
宫中其余人等,皆跪在宫门外,迎接段义平。
人人都知道,这宫里变天了。
窝囊的年轻君王段义平,原也不是吃素的。
冬日时节,地处彩云之南的大理,全然不见凋敝之色。蓝天白云、风和日丽、山青水碧、鸟语花香。晌午的日头,温柔地照着宫廷。
段义平和乌兰同骑一匹马,那内侍牵着缰绳,一路缓缓而来。
内侍高喊一声:王上、王妃回宫——
跪在地上的众人齐声喊道:“恭迎王上,恭迎王妃!”
段义平下了马,走上前。
王宫守卫官战战兢兢地跪行上前,道:“王上,逆贼被抓,大快人心,我等恭贺王上!这些附逆之人,是否立即处死,请王上示下!”
段义平看了看守卫官,又看了看那些被捆成粽子的人,缓缓道:“把他们都放了吧。”
“这……”守卫官以为自己听错了。
段义平看着他,道:“时过境迁,本王什么都可以原谅。本王相信,就算是有人一时糊涂,心里也始终是向着本王的,你说,是吗?”
“是,是,是……”守卫官擦了擦汗。高丞相权势熏天时,他也曾有过示好之举。这满王宫的人,许多都经不起推敲。
段义平神色坦然道:“无偏无党,王道荡荡。不拘何时,本王心中都记挂一个‘仁’字。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于掌上。这些人全部放开,归于原职。过去是怎样,以后还是怎样。”
语出,四下皆惊。
那些人痛哭流涕道:“谢王上恩典,谢王上不杀之恩……奴等愿效忠王上,死无二心……”
其余人等,齐齐高呼:“王上仁慈,大理之福。”
段义平在一片颂声中,牵着乌兰的手,迈入王宫。他的面孔平和而安宁。血腥、厮杀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半分阴鸷和暴戾。
他是一个平和的人。
这份平和是骨子里的。
就算是出手,也是被逼到绝境,无奈为之。
如果天下是一个猎场,那么他就是最没有野心的君王。他只想守着祖业,在这彩云之南,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可从头到尾,不忍的人,只有他一个。
在群雄逐鹿的岁月里,他的天真显得那么苍白。
他轻而易举地信了乌兰,信了这个如花妖女。他将她的寝殿,安置在政务殿的旁边,他走几步,便能看到她。他的后宫只有她一个人,他对她郑重而怜惜。
御厨做了乳饼,他会不自觉地说:“端给王妃吧。王妃年纪小,该是喜食甜物的。”
他甚至捣鼓着,要做一碗漠北的酥油茶给她。他对她的一切喜好都兴趣盎然。
大理王宫披红挂彩,办了一场隆重的婚典。
他跟乌兰说:“你奔波了三千里,来嫁我,我不能负你。”
可他没有想过,乌兰奔波三千里,不是为了嫁给他,而是为了毁灭他,毁灭他的所有。
他以为,终于有个人,和他站在一处,瓦解他的孤独,陪他共度无涯岁月。
他以为。
嗯。只是他以为。
新婚夜。
红烛高燃。
他一步步走近乌兰。
乌兰瞪着他,满脸通红:“我跟你说,我知道你要干什么!警告你,你不要想着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他摸了摸鼻子,觉得好笑,却又满脸严肃地问:“请问王妃,什么是乌七八糟的事情?”
他已经走到了床边,乌兰后退到床角。
“你心里清楚!”
“我……不是很清楚。王妃可以教教我。”
大红绸的帐面,风情月意。
乌兰嫌弃道:“我阿布的女人们承欢时,总是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挨打了一样。所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哦?”段义平一本正经道:“那你放心,我不打你。”
“你也不许让我生娃娃!!”乌兰道。她可是迟早要走的。带着娃娃不方便。
“我们总是要有孩子的啊。”段义平和煦道。
“你、你,你可以去找金妹,那朵!她们都很愿意给你生娃娃!我问过了的!”乌兰觉得,这简直是个再好不过的办法。她有些得意。
金妹、那朵,是王宫中的女官。
段义平皱眉:“谁让你跟旁人说这些的!你给我找女人?”
“喂,你生什么气?凭什么生气?莫名其妙!我今日当众说了,她们可以给你生孩子,好多人都跪在地上夸我贤惠。她们说,王妃有德,王宫之福。她们还说……”乌兰道。
段义平觉得自己快要七窍生烟了。
他趁着乌兰碎碎叨叨的工夫,探身过去,点住了乌兰的穴。
“本王不要听她们说什么。本王也不要你贤惠。”
“好哇你,你又玩这招,老段,你可真阴呐……”
“枉我被你的乳饼蛊惑了,我还寻思你是个好东西呢……”
“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要什么!”
乌兰身上动弹不得了,嘴巴还在说。
段义平吹了灯,屋里黑漆漆的一片。
他脱了鞋,上了床,被子一拉,搂着乌兰,躺下。
“我只要你开心。”段义平说。
他搂着乌兰,心里涌动着甜蜜的惆怅。
他愿意等她再长大一些。他愿意等她对他不这么防备。他愿意等她主动跟他欢好。对于这个小妻子,他耐心十足。
黑暗中,乌兰以为自己要失了清白,哭着喊了声:“阿布!”
段义平擦了她的泪,道:“你想家了?”
“嗯。”
“草原好吗?”
“当然好。草原上的蝉,叫起来像唱歌一样。小牛犊刚生下来的时候,比小孩子还可爱。白节的时候,热闹极了,每个人都穿着漂亮的衣服,喝醉了,就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她说着,慢慢地放松下来,渐渐地,睡着了,打着呼噜。
段义平给她掖紧了被角。
他的大理,他的王宫,他的乌兰。
更鼓的声音,绵长而慵懒。
“以后,我会陪你回草原看看的。”段义平想。
突然,门外有个声音禀道:“王上,中原朝廷的方砚山将军来了,他说,有要事求见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