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得失皆天定,忧喜总归命。知天知命,守之为幸。世上的女子何其多,你为何要惦记最没有可能的那一个?梨花再美,只是过客。”乔太后温声道。
阿九低头不语。
乔太后接着道:“你纳了那姓孟的伶人,阿娘便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了。孟伶得幸,无非是因为容貌酷似她。十一年来,你从未放下她。就到此为止吧,九郎。齐文宣皇帝,南朝陈后主,君觊臣妻,后世谓之曰昏君。我儿万不可如此。祖宗基业,中兴之望,都在儿的身上。”
“乔阿娘,您多虑了。儿无此意。”阿九道。
乔太后用帕子拭了拭泪:“没有就好。昭烈太后早逝,先帝将你交予哀家抚养。你我母子,万分艰难到如今。回首来时路,九郎,要珍惜眼前啊。”
阿九轻轻皱了皱眉,道:“儿这里,有一封奏本,御史台递上来的,儿还没有发于中书令审察,想着,先递予乔阿娘看看。”
乔太后接过,看完,不由得有些心惊。
奏本上,弹劾她的弟弟乔宗礼卖官鬻爵。
看来,今晚,官家半夜来隆佑宫,不光是疑心皇长子中毒后,结合她在升平楼上咄咄逼人的举动,只怕还有,对她的试探。
乔太后合上奏本,道:“朝堂上的事,儿自行裁夺吧。哀家皓首老妪,但知家事,不知国事。”
阿九道:“乔阿娘能如此想,最好不过了。您方才说得对,你我母子,万分艰难到如今。回首来时路,更应珍惜眼前。”
乔太后笑着点点头。隐在袖袍下的手,却有些微微发抖。
阿九俯身告退:“乔阿娘好生歇息,儿去了。”
殿外的树叶沙沙作响。
阿九走后,乔太后道:“宿荷,你听到了么,他这是特意来堵哀家的嘴呢!明摆着,是想让哀家什么事都不要管了。”
林嬷嬷连忙走过来,指着阿九遗在桌上的奏折,道:“太后您息怒,仔细伤了身子。官家若真想处置乔国公,便不会把奏折交给您了。官家还是留着情面的。”
“他眼里没有哀家,说的话,字字冰冷。宿荷,到底是隔着肚皮啊。他若是哀家亲生的,怎会如此?他给哀家上的封号,康顺,呵,顺者,从也。他就是想让哀家处处顺着他,做个耳聋眼瞎的老婆子罢了。”乔太后越说越恼,挥袖将空了的汤碗打落在地。
林嬷嬷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道:“太后,依老奴说,方家得势是早晚的事。横竖,宋皇后倒了,您该另作打算了。朝堂上有人,好办事。”
“方砚山,就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天命六年,宗礼有一批火药出关,让他批个公文,他都死活不肯,半分情面也不给。方灵山么,对哀家表面恭敬,实际阳奉阴违,鸦雀不闻地弄个伶人进宫,也不跟哀家商量。方家兄妹俩,指不上。”乔太后道。
正是因为方家没有宋家“听话”,当初,她才百般支持官家立宋丹青为后。
现在,她又怎么会去依附方家呢?
“那您打算……”林嬷嬷将瓷片用帕子裹好,遂走到乔太后身后,给她按着额头上的穴。
乔太后叹了口气,道:“官家身边,没个自己人,不行啊。孟婕妤是方灵山的人,方灵山又有了身孕。后宫不能一人独大。宿荷,你明儿替哀家去一趟乔府,告诉宗礼,灵儿下个月就及笄了,送她进宫吧。”
乔灵,乃乔太后的弟弟乔宗礼的嫡女,乔太后的亲侄女。
“那丫头,若有哀家一半的手段,哀家便甚也不愁了。”乔太后闭上眼道。
想她乔香儿,当年不过是官家生母漓妃身边的一个侍香婢,翻云弄雨,如今,贵为太后,其智谋,人中佼佼。
她从不认命。
到老,亦是如此。
阿九从隆佑宫出来,本想回勤政殿歇息,走到御湖,步子拐了个弯儿,不由自主地往琼华殿去。
琼华殿熄了灯,内侍刚想通报,他伸手,示意不必。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拉开珠帘。
乌兰睡得很浅,听见动静,飞身一跃,挥掌道:“何处小毛贼?”
阿九闪身避过,道:“是朕。你呀,做了主子,还这么毛毛躁躁。”
他擦了火镰,点了一盏小灯。
殿内的光,清浅柔和。
乌兰狐疑地看着他,后退两步:“你来干什么!不会又想占我便宜吧?我告诉你,这里可没有奇奇怪怪的香,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
阿九笑笑,上了她的榻,盘腿坐好,从怀里掏出两个糯米包,道:“朕不占你的便宜。朕来给你送吃的。”
乌兰摸了摸肚子,晚宴的时候,她只顾去捉小宫人,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还真有点饿。
她跟阿九面对面坐着,接过糯米包,吃了起来。
她忽然想起,在大理的时候,老段也是喜欢带吃食给她在榻上吃的。老段说她的嘴巴,像小老鼠一样,嘎吱嘎吱,闲不得。
入了口的糯米包,一霎时带了点酸涩。
阿九道:“年节这一阵子,事情冗杂,朕没有顾上跟你好好儿说话。昭阳,朕起初与你相识,真的不是有意瞒着身份。好久没有人把朕当朋友了,你同朕亲近,朕不知有多欢喜。”
这番话很诚恳。
乌兰忆起他为她挡疯马的事,指着他胸口,问道:“还疼不疼?”
阿九道:“你恼朕,朕就疼。你不恼朕,朕就不疼了。”
乌兰道:“那我恼你一辈子,你疼一辈子好了。”
中原男人真是要不得。油嘴滑舌。
阿九认真道:“朕保证,往后,你不同意,朕就不碰你了,好不好?朕等到你喜欢朕为止。”
他吃完糯米包,躺下来,月光落在他的脸上。
乌兰促狭道:“那我就永远都不喜欢你。”
阿九道:“你可以试试看。”
他一把将她薅过来,抱在怀里,拉上锦被。
两人就这么和衣而卧,睡了一整夜。
阿九守诺,没有轻薄她。
天渐亮了,乌兰睁开眼,看见周九的侧脸。他的面孔,坚毅中透着清秀。睡梦中,都皱着眉,好像有许许多多的烦心事,心里盛不下,要溢出来似的。哼,死男人,一肚子阴谋诡计,能不烦么?
被窝里暖暖的。
乌兰发现,她的脚丫,被他揣在怀里。正月里,春寒料峭,她的大脚丫总是冷。
这个举动,老段从前做过。在大理那两百多天的琐碎,就像五光十色的泡沫,时不时地挤进乌兰的心口。伸手一碰,全碎了。
乌兰将脚拿开,阿九醒了。
他起身,准备上朝去。临走前,捏了捏她的鼻子:“傍晚,朕带你去打马球。就用你驯的烈马。”
连续好些天,阿九日日来琼华殿。
他兴致勃勃地与乌兰打马球,看灯影戏,赛马。他教乌兰投壶、双陆。输了,就饮酒。乌兰不惧怕他,常常追着他满宫苑跑。
满宫皆道,孟婕妤盛宠。
方灵山不急不躁,在贤德宫养胎。
宋誉铭在妹妹被废后,向官家请旨,去岭南修河堰。官家,允了。他走的那日,官家御驾送行,给足了他最后的体面。
皇长子刘慎,在升平楼闹剧之后,变得怯懦不已,再加上闻听“母后被废,舅父遭贬”的噩耗,越发惊恐,患上了心悸的毛病;动辄大喊大叫,说宫里到处悬着刀。甚至,有时,他会毫不避讳地喊出官家的名字,直吓得宫人内侍们面如土色。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去看过了,皆不见好转。官家命人张了皇榜,举国求医。
朝堂上的风向,彻底地偏向方家。
但阿九,给了方灵山所有皇后该有的待遇,却只字不提立后的事。
后位空悬。
方灵山想,官家一定是想等她诞下皇子,再作封赏,好喜上加喜,也更能服众。
她乐得大度,不跟乌兰争宠。
乌兰能让官家另眼相看,完全是因为那张像极了白若梨的脸。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乌兰像白若梨,可到底不是白若梨。
方灵山心若明镜。
官家只不过想沉浸在旧日的虚幻里,梦几回罢了。随他去吧。
孟只是梦。
二月初,乔灵进宫了。
阿九虽说到底没有治乔宗礼的罪,将那道奏折弹压下去了。但乔太后防患于未然,伸到朝堂的手,并未收回去。
乔灵生得小巧精致,跟年轻时候的乔太后一样,骨子里带着“识眼色、知进退”的机灵。话从不多说半句,却字字都说到人心坎儿上。举止有度,让人如沐春风。及笄之前,就常常被太后召进宫,跟阿九有表兄妹的情分。
乔太后以宫中子嗣单薄为由,请阿九纳妃,阿九不好拒。
舅父之女,情面上不能薄待。阿九给了乔灵“修仪”的位分,正三品,赐居“绛云殿”。
乔灵进宫后的第三天,便出了事。
那是一个虹销雨霁的下午。
乔太后带着后宫诸人,在御花园赏花,品茶。
二月的御花园,百花萌动,清丽妩媚。
乔灵挽着乌兰的手,去御湖边放纸鸢。
乔灵比乌兰小十一个月。两人年纪相仿。她笑容真挚,待乌兰很热络,一口一个小孟姐姐,乌兰并不讨厌她。
纸鸢越飞越高,在天空上摇摆。
乌兰看着纸鸢,倏尔听见惊呼声。她猛地回头,见乔灵脚下趔趄,往后栽。她赶紧伸手去拉,却已经来不及了。乔灵“噗通”一声落入御湖中。
宫人们惊吓不已,小跑着,去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