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捉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
他用他坐在金銮殿上十数年乾纲独断的精明,深深地看着她。
他试图从她的眼中捕捉真与假。
她如此希望方灵山得宠,她是不是方家安排的人?
她是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还是方家想出来的别出心裁地接近他的方式?
她长得如此像白若梨,真的是巧合吗?
这是否是一场阴谋。拿他的执念、拿他对白若梨的爱而不得,做局。
阿九看到的,是一双澄净的眼,满满都是真挚,没有半丝遮掩。她像天上的月亮,将他内心一闪而过的猜疑照得龌龊不已。他几乎是一霎时,肯定了,眼前这个女子,确实是不知情的。
乌兰甩开他的手,道:“阿九,你怎么了?突然怪怪的。”
阿九轻咳一声,道:“没什么。这些珠宝,你拿回去吧。我的心上人……已经嫁作他人为妻了。”
“啊?”乌兰双眉耷拉下,替阿九惋惜。
转而,她笑向阿九道:“佛说,每个人所见所遇到的都早有安排,一切都是缘。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一切都是天意。你莫要太伤怀,将来,你一定会遇到属于自己的缘分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说话居然有点像老段的口吻了。女子历经男子,就是历经沧桑。她初涉沧桑,心里留下了老段的痕迹。与老段分离后,她有几分信了老段的佛。
这些话,她像是劝慰阿九,又像是劝慰自己。
阿九听了她的话,眉间漾起浅浅的笑意。缘起缘灭,都是天意。她是否也是他的天意?
乌兰走后,他命人唤来皇城司的内卫殷鹤。
“查清楚了吗?”阿九问道。
“回官家的话,卑职已经查清楚了。她叫孟昭阳,绍兴府人,有个姊姊,叫孟昭云。家境贫寒,父母都是跑江湖耍把式的下九流之人,早年亡故了。姊妹俩随着幻戏班子,游荡过许多地方。因常年不在家乡,她们的乡邻很多事都记不太清了。只晓得,孟昭云约莫二十余岁,孟昭阳约莫十五岁。一个月前,她们持伶人的通关文牒到临安城来。贵妃娘娘召其表演幻戏,很是喜欢,就留了她们在贤德宫。贤德宫上下皆称她们为大孟伶、小孟伶。”殷鹤跪在地上禀道。
阿九点点头。
她说她母亲卑贱之身。
她说她姊姊看管她甚严。
一切都是对得上的。
殷鹤补了一句:“官家,卑职手下守在方将军府外的人回话,这些日子,贵妃娘娘没有召见过方府的人,那伶人姊妹也没有去过方府。约莫,她们跟方府没有关系。”
“知道了。你起来吧。”阿九道。
殷鹤起了身,脸上除了恭敬,多了些亲近。他与官家从小一起长大。在官家还是九皇子的时候,他便是陪读和贴身侍卫。官家登基后,他成了天子近臣,执掌皇城司。
“官家近来似乎很喜欢待在马厩。”殷鹤道。
阿九道:“这是你该问的么?”
“臣子问不得。阿鹤问得。”殷鹤笑道。
他知道,官家不会认真同他生气。他不是宋誉铭,弄权于朝野;他也不是方砚山,手握重兵。官家对他没有戒备。他是官家幼年伙伴,心里眼里,只有官家。
“官家的心情,近来好多了。看来,这小孟伶,确实不一般。”
“阿鹤,你越发坏了。”阿九捶了他一拳。
两人过了几招。好哥们儿式的玩闹。
末了,阿九似想起什么,敛了眉,问道:“西狼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殷鹤道:“如官家所料,忽穆烈的侄子阿里不哥,和西狼宗王海都、乃颜联合反叛了。阿里不哥在和林称王起兵南下。忽穆烈大怒,遣军抵御,阿里不哥逃到吉利吉思了。”
阿九皱眉道:“阿里不哥,表壮里虚,起先说得千般万般好,这么不经打。”
殷鹤道:“忽穆烈十分狡诈。他似乎猜到了什么。派兵守在边境,咱们对阿里不哥的物资供应,送不出去了。”
欲攻敌,必先谋。
凡用兵之法,三军之众必有分合之变。
阿九知道,西狼兵凶猛异常,若与其直接在战场硬打,讨不到便宜,对中原兵力,是极大的损耗。他暗中想了个法子,促使西狼内乱。
忽穆烈穷兵黩武,四下扩张,永不知足。他的兄弟子侄们,跟他一样,狼性十足。
阿九向阿里不哥开出了十分丰厚的条件,阿里不哥脑子一热,就造反了。谁不想做群狼首领呢?
阿里不哥打的时间越长,对中原就越有利。
阿九思忖道:“能不能,想别的法子,把物资运出去?”
殷鹤摇头:“难。忽穆烈看得很紧。此事需从长计议。”
“你给方砚山去封信。问问他。记得沿路走驿站,莫要飞鸽传书。”
“是。”
君臣二人,又说了会子话,至子夜,方散。
阿九回到勤政殿睡下。
闭上眼的那一刻,他想着,明日升平楼宴饮,如何能让孟昭阳不发现他。也许是与白若梨的渐行渐远,让他心里留了梗。他不愿孟昭阳也与他生疏了。
翌日,腊八。
阿九与乔太后、宋皇后、方贵妃、后宫诸嫔御,及皇长子刘慎,申时,进太庙上香,酉初,到升平楼传膳。
阿九托言,景云观的道长说他今年腊月逢八之日有邪祟近身,需掩面,遂命太监在龙案前挂了珠帘。
乔太后闻言,道了句“吾儿龙体为上,道长所言,无论虚实,小心总不为过”。
宋丹青觉得官家口中的“邪祟”似乎有暗指。怎生宫中才传了流言,道长就说有邪祟近官家的身?她面上越发怏怏,酒菜无心下口,却强撑着,维持宴席之上国母的本分。
方灵山一心等着今晚的成果,未留心这样的小事。
酉半。
丝竹管弦声起。
孟昭云和乌兰上了台。
乌兰衣袂飘飘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宋丹青惊了惊,她连忙看了眼官家,官家出神地看着台上;方灵山微微笑着;乔太后则不动声色,看不出悲喜。
定是方灵山这个贱人搞的鬼,找了个赝品媚惑官家。宋丹青轻轻抚弄裙角,将滔滔怒气压下。
乌兰的歌声传遍升平楼,似一树梨花落晚风。
阿九怔怔地饮了口酒。
梨花雨,晴雪香,相思毒,梁鸿案。
这一刻的孟昭阳,越发和记忆里的白若梨重叠了。
孤勇,英气,妩媚。她都有。
他的心,汹涌地跳动了。就和十一年前的心动一样。
幻戏终,孟昭云和乌兰退下。
隔着珠帘,乌兰没有认出那穿着龙袍且略略低着头的男子,只觉得中原皇帝似乎并没有阿布和师父说得那么不堪,远远瞧着,身形倒也端正。
阿九问道:“这出幻戏是谁安排的?”
方灵山俯身道:“臣妾想着,官家国务繁忙,好些日子歇在勤政殿。身为后妃,不能为官家分忧,只能想法子,找些能愉悦官家的小玩意儿,博官家一笑。官家若能稍稍舒缓,便是臣妾的大幸了。”
阿九道:“朕很愉悦——”
他起身,走到方灵山面前,握着她的手:“但,比幻戏更让朕愉悦的,是贵妃你的一片心意。落花深处是情深,樽酒敬予有心人。”
方灵山一下子有些受宠若惊,眼眶湿润。
阿九道:“贵妃今晚,陪朕一起歇在勤政殿吧。”
方灵山喜之不尽。
司寝监的人连忙安排侍寝事宜。
宴席毕,在众人的目光中,阿九牵着方灵山的手,离了升平楼。
这是方灵山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时刻。周九,终于给了她明目张胆的偏爱。
贤德殿的宫人太监们个个笑脸盈盈。
中宫当移。
贵妃得宠。
升平楼的风,在皇宫里东摇西摆地吹。
戌时。
勤政殿的暖榻上。
方灵山不着寸缕。
阿九伸出手指,抬着她的下巴。他今晚的心跳和孟浪,克制着,转成一股少年气的蛮劲儿。
“灵山,你越来越聪明了。”
这句话带着深深的云雾,方灵山一时间辨不出他的意味。
明月蹁跹入翠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