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当今皇帝刘怀,早年曾在北凉做过质子,不知怎的,逃了出来,随母姓,化名周九郎,流落民间数年。以致坊间至今日皆称皇帝为:九郎。
先帝十七子,刘怀行九,非嫡非长,本与皇位无缘。
可是,他的兄弟们,或死,或被敌国所掳,只有他,全须全尾地回了洛阳。
刘怀的养母乔香儿,为镇压反对刘怀继位的势力,血洗洛阳皇宫,死等养子归来。
刘怀回来了,还带回几个人。
时任北境边陲黑水镇的守将方砚山,和他的妹子方灵山,以及黑水镇绸缎庄“白锦园”的女掌柜白若梨。
还有,宛平府知州宋誉铭,和他的妹子宋丹青。
谁也不知道刘怀与他们有什么纠葛,也不知道刘怀一路艰险,是怎么回来的。
总之,刘怀登上帝位,改元“天命”后,对这些人都大加封赏。
天命元年三月,刘怀追封已故的生母漓妃为昭烈太后,尊封养母乔香儿为康顺太后,居隆佑宫,每日早晚问安,亲奉茶汤,极尽孝养。
天命元年六月,刘怀封宋誉铭为参知政事,居文官之贵;封方砚山为虎贲大将军,居武官之贵。
天命元年七月,太后乔香儿催促皇帝立后。
是夜,刘怀在紫宸殿与众人宴饮。子半,宫人太监侍卫皆被遣退。只听殿内有掷杯之声、歌舞之声、哀泣之声、刀剑之声。至天明方休。
翌日,刘怀赐婚方砚山,新夫人便是白若梨。刘怀封白若梨为一品诰命夫人,并亲赐“敕造将军府”做他们的宅邸。
婚礼赫赫扬扬,办了七日。
皇帝亲临,骑马送嫁,无上尊荣。
天命元年腊月,刘怀纳宋丹青、方灵山进宫,封宋氏为端妃,封方氏为德妃,平起平坐。
然则,后位空悬。
每有庆典,二妃同立皇帝身畔。
天命七年,北凉再度大举进攻。
方砚山主战。
宋誉铭主和。
方砚山率军,死不旋踵,与敌作战。黄河一役,三万精锐战死,血把黄河之水都染红了。方砚山誓要洗掉让汉人蒙羞的“昌启之耻”。然则——
宋誉铭已带着皇帝南逃了。
不知道宋誉铭给皇帝进了什么言。一道圣旨,降到方砚山面前,命他速速收兵,莫要恋战。
皇帝一行从洛阳,躲过北凉鞑子的搜山检海,逃到杭州。
从此,中原朝廷建都杭州,杭州改名“临安府”。
天命七年二月,刘怀册封宋丹青为皇后,封宋誉铭为宰执。同年腊月,宋丹青诞下皇长子刘慎。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如今,四年过去了。中原的子民们,渐渐忘却了,遥远的故土。除了方砚山夫妇,屡屡家山北望,涕泪沾襟。
天命十一年十月,北凉被西狼国所灭。
西狼忙着接手北凉的土地,不可开交。
方砚山上谏,宜举国之力,趁机直捣黄龙,收复昔年被北凉侵占的土地。
刘怀不允。
错失良机。
方砚山当庭咯血,大病一场。
刘怀命人送了许多珍稀药物,并亲临府邸探视。
边关有扰,不可无将。
为安抚方砚山,刘怀封方灵山为贵妃,许其凤銮出行。
今夜,乌兰和孟昭云来的殿宇,叫“贤德宫”。
正是贵妃娘娘方灵山的寝殿。
只是,乌兰对此,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梨花雨”的幻戏结束后,为什么会有人哭得如此伤心,口中还说着什么“她像她”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大钟被揭开。
孟昭云拉着乌兰出来。
乌兰抬头,见珠帘卷起,一个女子端坐在黄金椅上。那女子看上去约莫三十岁,面色平静,微微笑着。
孟昭云低声道:“昭阳,快跪下谢恩啊。”
乌兰站在那里,好奇地看着那女子。
孟昭云高声道:“伶人孟昭云,携妹孟昭阳,拜见贵妃娘娘。”
她磕头道:“小妹年纪轻,不懂事,没见过世面,不通礼数,求贵妃娘娘饶恕。”
方灵山并不恼乌兰不跪,她招招手,道:“你过来,到本宫跟前儿来。”
乌兰走向前。
方灵山轻声道:“你叫孟昭阳?”
乌兰点头。
方灵山道:“多大了?”
“十五。”
方灵山低头笑笑:“多好的年纪。本宫与陛下初见那年,也是十五。”
转瞬,她抬头,看着乌兰的衣衫,道:“你喜欢白色?”
乌兰摇头,道:“不,我喜欢红色。这件衣服是昭云姐姐让我穿的。”
方灵山旁边的宫人呵斥道:“大胆!回贵妃娘娘的话,胆敢不自称奴婢!”
乌兰皱眉。这狗屁的中原,规矩真多。她在大理做王妃的时候,跟阖宫的仆役称兄道弟,热热乎乎,也没见老段说不合适。
方灵山向宫人道:“无妨。她初进宫,由着她吧。本宫就是喜欢她这未经宫闱教化的性情。”
那宫人不敢再吭声,道了声:“是。”
未经宫闱教化,不知礼数,才更像她。方灵山想。
大半年前,哥哥方砚山从嘉庆关回来,进宫拜见她。那时,贤德殿的梨花开了,雪白的一片。他脱去铠甲,净了手,上树摘梨花花瓣,说回去给夫人做香囊。他的夫人白若梨,喜欢闻梨花的味道,身上终年散发着晴雪香。
方灵山倚在门框,幽幽说了句:“嫂嫂好福气。”
其实,贤德殿的梨花已经摘过一茬了,是皇帝命人摘的,早早地送去了方府。只是方砚山在外守关,不知情罢了。
方砚山道:“是臣好福气才对。”
他小心翼翼地将梨花花瓣包好,向妹妹辞别。
临走时,方灵山将一件金缕衣赠给他,并道:“刀枪无眼,哥哥往后在战场上定要小心些。性命为重。”
方砚山笑笑:“战场之上,惜命,便不能赢。”
尔后,他不经意道:“臣在嘉庆关,与一个女子打斗,她敢单枪匹马闯阵,毫不畏惧。说起来,她的面孔,倒有几分像若梨。不过,还是比若梨差得远。凶蛮之气太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方灵山打探到那女子的身份。派细作孟昭云前去。诱其来中原。
她要把这个女子当作一把刀,划开她与周九的疏离,划开周九十数年如一日的冷漠,划开中宫皇后宋丹青的不可一世,划开宋家满门的走狗画皮。
她并没有将她的打算告诉方砚山和白若梨。
他们夫妇二人,一片报国热血,阳谋有余,阴谋不足,以致屡屡被算计,落了宋家的下风。
她方灵山,深居宫闱十一年,学会了把泪和血吞下去,也学会了将牙长在心里。
此刻,她看着乌兰,道:“红色是火,不大吉利。本宫命司织局给你做几身衣裳。往后,你便一直穿白色。”
孟昭云喜不自胜,道:“昭阳,你听明白贵妃娘娘的意思了吗?贵妃娘娘要留咱们在宫里了。这是莫大的殊荣啊。天底下的伶人,谁不盼着为皇家效力?谢贵妃娘娘隆恩,谢贵妃娘娘隆恩……”
乌兰不领情,道:“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我不稀罕。这里像古墓一样,走路都要轻手轻脚,无趣。”
方灵山似乎对她的话并不意外,她握着一个精巧的香炉,淡淡道:“听说,你今儿险些被宋钊玷污。如果你不留在宫里,你觉得宋钊会放过你吗?本宫略略提醒你,在临安城,没有任何一个官员敢动宋家的人。”
宋钊那淫贱下作的脸,浮现在乌兰脑海,让她一阵作呕。
乌兰看着方灵山,道:“你为什么要留我们?”
方灵山道:“很简单。本宫喜欢看幻戏。特别是梨花雨。本宫看过很多场幻戏班子的表演,觉得你们的表演最入心。本宫想留你们在身边,随时召见,随时看戏。”
乌兰抿了抿唇,道:“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说。”
“宋钊强抢了很多民女在府内,那些女子很可怜,我想让你解救她们。”乌兰同方灵山谈着条件。
方灵山笑笑,哥哥说得没错,这个蛮女胆子很大。
“好。”方灵山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她。
乌兰道:“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这一晚,乌兰便留在了皇宫。
她和孟昭云,住在贤德殿西侧的一间小屋内。宫人们唤她们为“大孟伶,小孟伶”。
夜间,乌兰躺在床榻上,听着风吹着光秃秃的梨树梢发出的声响,睁着眼睛,难以入眠。
离奇的人生遭遇,让她反复咂摸。她竟成了以幻戏立身的伶人。
孟昭云在一旁欢喜地碎叨着进宫的好处,不必风餐露宿,不必为谋生发愁,不必四处辗转。
乌兰透过窗棂,看天上的月亮。
临安城的月亮,带着一层缠缠绵绵的凄惘。
她好像看到了老段一身袈裟,坐在月亮上面。
她睡着了。
梦境里,她穿着一身华衣,勒命老段给她诵经。老段说,我可以为天下任何一个人诵经,唯独不能为你。
她问为什么。
老段说,我在人间,还有一点凡心,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