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狼鞑录》有载,其俗,每以草青为一岁,人有问其岁,则曰几草青。
是为萆青纪年。
西狼昆仑大汗萆青三十年,上亲征,灭大理,战果颇丰,得金、银、铁、锡矿产无数。大理广袤之土地,尽成西狼之粮仓钱囊。西狼之战力,空前强盛。
西狼开始了漫长而宏伟的对外扩张。
西辽,西夏,北凉,一一被灭。
大汗忽穆烈言称,要让青草覆盖的地方,皆成为他的牧马之地。
大理一战后,忽穆烈的弯刀仿佛再也停不下来。他终年无悲无喜,唯余两件事,杀人与饮酒。
大臣们往他的王帐中,送过许多的女人。他可以与她们有激烈的性事,却从不与任何女子说一句话。他极珍爱一座灯台,那灯台是老虎形状,看上去无甚特别。每日每夜,每时每刻,他不许灯台上的灯火熄灭。王帐中伺候的人,极小心地往里添灯油,不敢疏忽。
据说,有个承幸的美艳女子,不慎打翻了灯台,忽穆烈一刀结果了她的性命。他将灯台抱在怀里,坐了整整一夜。
忽穆烈不许王城中的女子穿红色的衣裳。
他将自己的姓氏,给了一个叫“乌兰”的短命女子。那女子似乎是死在大理了。具体,没有人说得清。因为这件事,早已成了西狼国的禁忌。从大理回来的兵士,对此守口如瓶。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册封仪式,封“孛儿只斤·乌兰”为萨仁公主。萨仁,在西狼语中,是月亮的意思。
忽穆烈说,萨仁公主去了很远的地方。他每天都会看着天上的雄鹰,等她回来。
一个死人又怎么回得来呢?
大阏氏担心大汗神志有些不清楚了。军师说,大汗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生与死,是长生天的注定,大汗的等待,不过是一种镜花水月的自我慰藉罢了,镜中花会败,水中月会碎,总有一天,大汗会忘却的。无边的胜利,会让大汗忘却那些微不足道的人与事。
西狼还有一块肥肉,没有吞掉。
那块肥肉,就是中原。
中原的汉人们,看似文弱,却最难攻灭。汉人们几千年传承下来的脊梁,让他们具有一种藤蔓般的坚韧。所谓的孔孟之道,所谓的忠君思想,竟比黄金美女更具有蛊惑力。华夏民族,是最难以被亡族灭种的民族。
其实,在灭了大理后,忽穆烈曾尝试顺路兵攻嘉庆关,先给中原一点颜色看看。
中原将军方砚山临危不乱,据险而守,率领手下将士们誓死抵抗。忽穆烈不欲在外盘桓日久,三日后,便收兵回了草原。
“撼山易,撼方砚山难。”
军师进言,此时攻中原,时机还未到,宜细细筹谋。
舆图之上,大散关以东的地域,中原的国土,成了西狼的终极目标。
拿下中原,便意味着忽穆烈可以改朝换代,一统天下,称皇称帝了。
要废了装腔作势的科举,把那些酸溜溜的文人全赶到勾栏瓦舍去。要举国皆兵,男有跨马之力,女有举刀之勇。要把那些书本都焚烧掉。要四向远征。要建立一个空前强大的国度。只用刀兵说话的国度。
忽穆烈看着沙盘上的中原国都——临安城,将西狼的弯刀插在上面。
王帐外,西狼骑兵的演练声,不绝于耳。
桌上的老虎灯台,照着他,摇曳莫测。
这厢,乌兰随着孟昭云一道,坐在幻戏伶人的马车上,一路往东。
幻戏班子走一路,歇一路,走走停停。
过了一个多月,才到临安城附近的绍兴。
这一个多月里,乌兰跟着伶人们学了许多本事,幻戏技艺精进了不少。她也会从袖中变出一些活物,或是把自己隐藏起来,这些障眼法。孟昭云直夸她聪慧。
中原的地界儿,确实和西狼、大理都不相同。街上的商铺鳞次栉比,热闹非凡。打铁的,卖药的,捏泥人儿的,各色手工艺蓬勃而生动。士子们在大柳树下吟诗作对。花坊飘来娇滴滴的曲声。
就连中原的风,似乎都是软糯而湿润的。
乌兰环顾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今年十五岁,按中原的说法,便是及笄之年。一个蛮族的少女,第一次来到汉人的世界,她看什么都是新奇的。
从前在草原的时候,师父跟她说,中原是花花世界。乌兰现在觉得,师父说得很对。
有时候,逛到繁华处,她会喊:“老段,快来瞧!”在菜馆里,吃到一道苦笋,她连忙用小碗扒拉出一点,她跟孟昭云说:“老段爱吃这个,我得给他留一点。”
老段喜欢看袅袅炊烟,老段喜欢吃带点酸苦的菜。她竟然不知不觉地记住了老段的喜好。
然后,便是深深的怅然。
有僧侣沿街化缘,路过乌兰身边,乌兰看了好久好久。
晚上的时候,她想着,有些事,要是睡一觉就能忘记,该多好。可是,她忘不掉。她忘不掉老段悲痛欲绝的脸,忘不掉老段看她最后一眼的淡漠。
原来,亏欠一个人,最大的惩罚,便是记得。
夜半,她听见轻微的异动。坐起身来,见孟昭云不在身边。等了一个多时辰,孟昭云还没有回来。
自从到了中原,乌兰总觉得孟昭云有些不对劲。可她又觉得,是她自己在胡思乱想。孟昭云现在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了。她不该怀疑。
四更的时候,孟昭云轻手轻脚地回来。乌兰道:“昭云姐姐,你去哪儿了?”
孟昭云似乎没想到她醒着,笑了笑,道:“婢子晚上吃坏了肚子,上了趟茅房。出来后,脚有些麻,见月色正好儿,便四处走了走。王妃何时醒的?”
乌兰道:“才醒一会子。昭云姐姐以后莫要再叫我王妃了。我已经不是王妃了。”
孟昭云想了想,道:“到了中原,是该有个中原的身份。我妹子去岁没了,因遥在他乡之故,民籍还未来得及去官府勾销。她叫孟昭阳。不如,王妃便用我妹子的身份,可好?”
“你是中原人?”乌兰问道。她之前一直以为孟昭云是大理国人。从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孟昭云笑道:“我们做伶人的,漂泊四方,哪里都是家乡,哪里又都不是家乡。久了,都不在乎自己是哪国人了。到了哪国,便是哪国人。”
乌兰点头,挽住她的胳膊,道:“好,那从此,我就是孟昭阳了。”
孟昭阳。孟昭阳。乌兰在心里念了好几遍这个名字。
过了会子,孟昭云道:“临安有个画坊,里面的画师可神了,画得人跟真的一样,明儿婢子带您去看看热闹,好吗?”
“好。”乌兰欢喜道。
她推搡了一下孟昭云,道:“我都不是王妃了,你也莫再自称婢子了。咱们是姐妹。”
孟昭云笑道:“好。昭阳,我知道了。”
月亮钻进云层里。天疏风清。
两人一同躺下,睡去。
翌日,到了临安城。
孟昭云带着乌兰往画坊去。
半路上,见人在摆擂台。一个一身黑色锦衣的男人,接连打败好几个人,得意洋洋地喊道:“还有没有人敢上来?一百两黄金的赏钱,看来临安城是没有人有本事拿到了。”
围着的看客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乌兰脑门儿一热,跟孟昭云道:“昭云姐姐,我去把那一百两黄金赢来,给咱们花!”
孟昭云连忙拦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乌兰纵身一跃,上了擂台。
孟昭云看着擂台上的那男人,心下觉得不好。
那黑衣男子打量着她,道:“姑娘是来错了地方吧?这么好看的脸蛋,该去翠红楼找钱花!”
乌兰虽然不知道翠红楼是个什么地方,但见他如此轻佻地提及,认定不是好地方。
她一拳头挥过去:“你娘才去翠红楼!”
黑衣男子后退几步,觉出了乌兰有些功夫。他轻笑道:“好,很好,我竟不知临安城还有这样烈性的小娘们儿!”
两人打了起来。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乌兰想着,这中原男人就是纸老虎,我当多厉害呢,要是在草原,给我阿布提鞋都不够格儿,居然还敢猖狂。
五六个回合,她腿出其不意地一扫,将那黑衣男子踢下擂台。
看客们大笑起来。
乌兰将擂台架子上的黄金拿下,一个跟头跳到孟昭云身边。
孟昭云拉着她的手就跑。
乌兰不解道:“昭云姐姐,你跑什么啊?”
孟昭云不说话,只是闷头往前跑。
到了柳堤处,孟昭云道:“小祖宗,你知道刚刚那个人是谁吗?”
乌兰道:“我管他是谁呢!比武赢钱,光明正大!”
话音刚落,一张网落下,将乌兰缚在其中。一大群人冲过来,为首的便是擂台上的黑衣男子。
孟昭云低着头,不欲让那人认出来。她心下焦急,不知如何跟主子交代。任务完成了大半,就差最后一步了,竟出了这档子事。她定要想法子寻求援助。说时迟,那时快,她“嗖”地闪身,逃了。
黑衣男子目光全在乌兰身上,没兴趣去捉逃走的女子。他向乌兰道:“姑娘打算就这么走了?在下倒是舍不得姑娘。”
乌兰镇定道:“你放了我,咱们继续打。莫使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黑衣男子将头凑过来,轻笑道:“下三滥?姑娘猜的真对。在下没有尝过姑娘这样的菜,就是想跟姑娘下三滥一下。”
他一挥手:“将她抬回府!”
乌兰不断地挣扎着,网却越缠越紧。这网是什么劳什子做的?
黑衣男子道:“你别不识好歹。在这临安城,哪个姑娘被小爷看上,上宋府的床,是福气。放心,不会亏待你的。”
宋府?
乌兰依稀记得,师父说,中原皇帝的正宫皇后,姓宋,名丹青。宋丹青的哥哥宋誉铭,曾助皇帝泥马渡江,坐上帝位,有从龙之功。宋氏一门,在中原朝廷,颇为显贵。
眼前这个男子,是宋府的人?
乌兰被带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内。
那群人将她扔到一张大床上,便退了出去,掩上门。唯剩她和黑衣男子在屋内。
“妾似琵琶斜入抱,任君翻指弄宫商……”
黑衣男子念着淫词艳曲,边脱衣服边道:“姑娘若将我伺候好了,将来给你讨个诰命做做,好不好?”
乌兰摇头,网将她缚得动弹不得。
她从前被忽穆烈和段义平保护得太好了,没见过这样的无赖。
难道,她的初夜,要交代给这样的人?
不可以,绝不可以。
昭云姐姐此时去哪儿了呢?
男子赤着身子,凑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