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狼的杀手,招招致命,不留半丝情分。
乌兰头上的帽子被打落。
晚风将她浓墨的长发吹得四散开来。她像个绝望挣扎的小兽。
西狼的军中阵法,玄而又玄,那几个杀手快如旋风,围住她。不过二刻钟,她仿佛成了被困中央的孤岛,毫无还手之力。
她的左臂、大腿生生被砍了两刀。
血涓涓地流下。
她却感觉不到疼了。
为了杀她,西狼竟派出如此绝顶的高手。呵。
刀锋从她的耳边划过,她仰起头,看着苍穹。
月亮缓缓地挪动着,披一层薄薄轻纱,挽半山浅浅樱花。
“我死后,请你们将我的尸首带回草原,交给大汗。”
乌兰说完这句话,闭上眼。
她从前想过,或许会死在大理。但她以为,她是为西狼牺牲,死在大理国人手中,虽死犹荣。忽穆烈会让军中的乐手,为她吹起悲壮的号角。
她万万没想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死在西狼国人手中。死之前,还要给她扣上对大汗不忠的帽子。要她的命,诛她的心。
大汗啊。大汗。
眼看那几个西狼杀手,就要得手了,一阵轻盈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乌兰被一双手臂抱起,她的身子腾空起来,耳边混杂着风声与厮杀声。
她睁开眼,看到几个穿着海青色法衣的和尚,缠住了那几个西狼国的杀手。
一个和尚,抱着她,往王城的方向奔去。
她的嘴唇无力地颤抖着:“回,回,回……回草原……我得回草原……”
血流得让她觉得自己慢慢被抽空,巨大的眩晕中,她昏了过去。
乌兰觉得自己的魂魄好像脱离了肉体,飘了三千里路,飘回了西狼。
四月的西狼,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
辽阔无边的草原,换上了新绿。绿草与蓝天相接处,牛羊相互追逐,牧人挥舞着鞭子,唱着歌。春雨轻洒。一个个白色的帐篷,像小蘑菇一样,是草原人温暖的家。幽幽的草香气拂来。红艳艳的朝阳,照着野花。
乌兰的魂魄飘去了王帐。忽穆烈正在与西狼的大臣们紧锣密鼓地商议着进攻大理的事宜。天气渐暖,他腿上的寒疾有所缓愈。王案下,他的腿,没有再蜷着。他看着沙盘,目光炯炯,眼中包藏着吞纳天下的雄心。
他拔出腰间的刀,划过沙盘上的大渡河、金沙江,指向羊苴咩城。
他眉心微动。
乌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乌兰喊了他一声,他没有听见。
桌案上的灯台晃了晃。那灯台是一个老虎的形状。忽穆烈的生肖是虎。这是三年前,乌兰送给他的礼物。那时,乌兰说,这灯台就是我,每时每刻照着阿布。
忽穆烈粗糙的手指,抚摸着灯台。他说:“两百零六天了。”
一旁的大臣问道:“大汗您说什么?”
忽穆烈摇摇头,再也不发一言。
乌兰怔怔地看着他,流泪了。
两百零六天。
她离开草原,离开大汗两百零六天了。
大汗记得她。可在吞纳天下的雄心面前,她又算得了什么?
过了良久,有个侍卫来禀:“大汗,大阏氏说,多兰夫人生前住的帐篷,应该拆掉了,她让卑职来问问您的意思。”
忽穆烈道:“莫拆,留着。谁也不许再说这件事。”
“是。”那侍卫俯身退出去了。
乌兰飘到额吉的帐篷,里面空荡荡的。那个永远小心翼翼想要讨好大阏氏、讨好所有人的额吉,那个拼命想给她们母女俩讨得安稳余生的额吉,那个求乌兰嫁人的额吉,没了。
乌兰不知道自己飘了多久。
她发现,在这天地间,自己和孤魂野鬼没半分区别。
没有来处,亦没有归途。
乌兰醒来的时候,是晌午。
日头烈烈的,透过窗棂。
她睡在寝宫的榻上,段义平趴在床边,睡着了。好像睡了几辈子似的。
她挣扎着起身,段义平听见动静,忙吩咐宫人:“快,端盏温水来。”
乌兰这才觉得,嘴巴干干的,好渴。
她一口气喝完盏中的水,问道:“我睡了几天了?”
段义平道:“整整三天了。”
“这三天,你一直在守着我?”
“嗯。”
段义平绞了温帕子,擦了擦乌兰额上的汗,道:“缅国的事,我已经处理好了,他们和亲的队伍都回国了。你再也不必想了。”
“处理好了?你怎么处理的?”乌兰问道。
“没什么。赔了一些财帛。事已至此,缅王总不至为这个发起战争。顶多,不再建交,就是了。”段义平说得云淡风轻。他竭力地想让乌兰心里没有负担。
乌兰低头。
一些财帛,一些,是多少?能让缅王止怒,大理国恐怕是下了血本了。
段义平为了她,什么都舍得。
她心里越发沉甸甸的。
“老段,我都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了。我不怕死的。你不用这样……”乌兰道。
段义平笑着摸了摸她的脸:“傻瓜,你的命才是最要紧的。你好好养伤。下再大的雨,我都替你挡着,你半点儿都不会淋着。”
和尚是他派去的。他什么都知道,但是不提。
他没有问她那天夜晚去了哪儿,如何受的伤。他知道,那是她心底的痛,他不揭。让它慢慢结痂就好了。
他只要她快乐。
“你睡梦里说,你没有家了。傻瓜,我就是你的家啊。”段义平认真道。
他拍了拍手,几个穿着彩衣的女子走进来。为首的那个,身材颇高大,一张鹅蛋脸,修长的眉眼,嘴角有一道柳叶状的疤。
“你伤得很重,大夫说,至少要躺数月。我恐你烦闷,命人找了幻戏伶人进宫,给你解闷。”段义平道。
幻戏,在大理国很是风行。
那女子叩拜道:“民女孟昭云,见过王上王妃。”
她袖子在空中摆了摆,指尖凭空拈出一朵花来。她将花递给乌兰。
乌兰嘴角浅浅地弯了弯。
她莫名地喜欢眼前这个高大的女子。
段义平见乌兰稍露喜色,忙道:“孟昭云从此便留在王宫,陪伴王妃。”
“是。”孟昭云连忙跪下谢恩。
往后的日子里,孟昭云渐渐与乌兰形影不离。
乌兰喜她见多识广,喜她一身奇妙的本领。她腰间的锦囊,看似寻常,却能变幻出无穷无尽的宝贝。
孟昭云不止给乌兰表演幻戏,还会给她讲外面的世界,市井生活。她去过很多地方,北凉,中原,大理,缅国,就连西狼,也是去过的。乌兰常常听得入迷。
乌兰缠着孟昭云教她幻戏。
几个月下来,乌兰也会了一些障眼法。
段义平下朝的时候,乌兰表演给他看,他笑着拊掌。
寝宫里一派温馨。
乌兰的伤势,到八月末的时候,才全然康复。她的左臂、大腿处,留下两道粗而扭曲的疤痕,像两条冰凉的蛇。白日里,盘踞在她身体上,相安无事。夜里,偶尔会钻到她心里。
她没有给大汗写信。
她不敢。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她依赖段义平,依赖孟昭云,习惯了大理王宫里的一草一木。
大理含蓄蕴藉的金秋来临。
洱海与天空湛蓝得让人心漾。举国焚咒庆贺新寺庙建成。
段义平牵着乌兰,两人穿着华美的衣袍,接受臣民的叩拜。
没有人想到,这个时候,一个来自遥远草原的汉子正率领十万铁骑从四川木里、盐源一带进入丽江宁蒗永宁,驻跸日月和,翻越瓦哈山,直下金沙江边。
西狼军队用革囊作舟,轰轰烈烈,气势磅礴,横渡金沙江。
丽江纳西族土酋,率众迎降。
西狼军随即顺利翻过太子关,直逼王畿。
羊苴咩城的战鼓,敲了七天,日夜不休。
大理国上下,面对西狼突如其来的进攻,乱成一锅粥。段义平在朝堂上与大臣议事,好多天没有合眼。
乌兰的心跳得很快很快。
这一天,终是来了。
夜里,她穿过回廊,想去给段义平送碗参汤。
忽地,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娴熟地将她往草丛里拖。乌兰想反抗。那人在她耳边,用西狼语说了一句:“我是大汗的苍狼暗卫,大汗有急事召见你!”
“大汗在哪儿?”
“太子关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