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中原特有的机构,原叫武德司。帝待之以腹心之任。
中原当朝太祖常遣武德卒潜察远方事。每边阃之事,纤悉必知。
皇城司是中原皇帝用来刺探情报的机构,皇帝的爪牙,权柄甚重,牵制“宿卫诸将”和枢密院。
杨隽眼疾手快地捡起那腰牌,呈给段义平,道:“王上,您看。”
看着这块腰牌,段义平不作声了。
杨隽俯身道:“王上,您觉得,中原皇帝为何要派人杀高丞相?”
段义平扫了他一眼,道:“你觉得是为何呢?”
杨隽道:“臣觉得,此事有猫腻。中原与大理国素来交好,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插手大理内政。再者说,在数月前的洱海之战中,高丞相与中原联合,大败西狼骑兵。高丞相与中原多少有些情分。臣怀疑,是有外邦故意使出的障眼法。”
“外邦?杨卿所指,想来,是西狼了。”段义平道。
杨隽道:“王上,有道是,谁得利,谁可疑。高丞相死了,对中原没有好处。但若王上因此而与中原生出龃龉,西狼便可因此得利。王上,咱们应该再次核查这两个刺客的身份。”
见段义平点头,杨隽吩咐白山道:“扒了他们的衣裳!”
“是!”
白山答应着,将那两具尸首的衣裳扒去。
男尸与女尸的后背,皆纹着狼首。
西狼国大汗忽穆烈有一支“苍狼亲卫”,每个人的后背,都由西狼巫师亲纹狼首。
白山向段义平奏道:“王上,怪不得刺客是哑巴,这样,就难以分辨是哪国人了。有句话叫,兵不厌诈。西狼那群野人,现如今,居然也有了这样的手段。”
躲在暗处的乌兰心中骂道,胡说!我阿布的苍狼亲卫我都见过,他们根本不是!
再者说,苍狼亲卫,个个都是草原上一等一的巴特尔,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被捉住?还是被杨隽、白山这两个人如此轻易地捉住?又如此轻易地死去?
大漠苍狼,战至最后,不死不休。
兵士们的火把,像一朵朵流动的花。乌兰冷静下来。
她看了看杨隽,又看了看白山,她觉得这两人一唱一和,不对劲,很不对劲。但她现时又琢磨不出哪里不对劲。
她能想到的事,难道段义平想不到吗?
也许,杨隽和白山并不是真的想让段义平误会西狼,只是指东打西,有更深一层的目的。
假高丞相的惨死,刺客的自尽,刺客腰间的“皇城司”腰牌,刺客后背的狼首,这些,都只是浅薄的开幕戏。连环计。浓雾已经袭来。所有人都成了雾中人。不到最后一刻,看不清真正的意图。
忽地,段义平道:“本王要亲眼去看着高丞相入殓。”
杨隽、白山皆做出慌张的神色。
段义平笑笑,道:“杨卿,白卿,你们两个陪本王一起去。”
明月台。
几个和尚为高丞相穿着寿衣。
昏黄的烛光下,高丞相面目如昔。
段义平走向尸首的脚边,摘掉其左脚的鞋履。
尸首的脚底,有一枚铜钱状的大黑痣。
高丞相从前说,他脚底的痣,是乾坤痣。
段义平泼了一碗水上去。
那痣晕开了。
痣,是画的,伪造的。
段义平明白了,尸首并不是高丞相。
这根本就是高丞相的金蝉脱壳之计。
他抑制着愤怒,道:“拿下杨隽白山!”
杨隽、白山跪在地上求饶:“王上,臣等不明,所犯何罪?”
段义平揪住杨隽的衣领,道:“说,高丞相逃到了何处?”
杨隽、白山拼命地摇头,做出一副誓死不招的架势。
他们越是如此,段义平便越坚信自己的判断。
“既然你们对高丞相如此忠诚,那么,高丞相没有睡成的棺材,你们睡吧。”段义平道。
兵士们听令,把杨隽、白山捆起,放入棺材中。
段义平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埋了。”
杨隽高声求饶,痛哭流涕道:“王上,臣招,臣招,臣什么都招!高丞相威逼臣等助他出逃……”
“逃去了何处?”
“西,西,西……西狼……”杨隽磕磕巴巴道。
段义平没有抬眼:“事到如今,你还在撒谎。索性,埋了干净。”
兵士们欲合上棺材,只剩一丝微小的缝隙时,杨隽高喊道:“去了中原!高丞相去了中原!从建昌,直奔嘉庆关!”
嘉庆关,是中原与大理的关口。
段义平道:“去嘉庆关做甚?”
“方,方……中原的方砚山将军正在嘉庆关驻守。因王上您不肯发兵西狼。中原,中原愿助……助高丞相为王。诛杀王上。大理国易主……高丞相已与中原达成契约,愿事事听从中原调遣,唯中原皇帝和方将军马首是瞻……”
杨隽说完,段义平的眉梢眼角像是落了一层霜。
先是拿中原做幌子,再指出西狼,好像西狼才是主使。其实,真正的主使,是中原。
虚虚实实。
弯弯绕绕。
“本王早该想到的,高丞相理政多年,年年往中原朝廷送贡品,他必亲去。”
段义平笑笑,仰头道:“亚父,亚父,本王不忍心杀你,手下留情,你却一直惦记着杀死本王,夺去本王的祖业。人心,什么是人心?”
隔着帘幕,躲着的乌兰,看着段义平这副模样,不觉轻轻叹口气。
老段,是个好人。
他到人间来做王,注定被人心所伤,根本就是一场劫难。
想到自己也将会是伤害老段的人之一,乌兰涌上一股说不上来的心酸。
段义平沉默了一会儿,道:“本王不能坐以待毙。本王要去嘉庆关,捉回高丞相,与方砚山将军说个明白。”
他迅速地点了兵,坐上马车,出了王宫,欲往东奔去。
乌兰在宫门口拦住他:“老段,你不能去。”
段义平见是她,眼中的霜雪淡了些。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王妃是担心我么?”
乌兰道:“我心里头总觉得不祥。”
“该了的事,总归要了。我要去的。你在家等我。”段义平温柔道。
马车奔驰而去。
乌兰站在原地,看着段义平远去。
他身上还穿着法衣。他的翩翩广袖在夜色中拂动着凄楚。
乌兰回到寝殿。
躺下,又坐起。
她眼皮一直跳。
她来大理王宫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老段每晚跟她睡在一张榻上。虽然他们没有行过夫妻之事,虽然她总是嫌老段烦,虽然她一直盼望着早点离开,虽然,虽然……
但是,老段不在身边,去了那么一个危险的地方,她心特别慌。
她想起,老段给她捂脚丫子。半夜,她嘴馋,老段藏了果子,许她在被窝里像小老鼠一样咯吱咯吱地吃。她思念阿布掉眼泪,老段一次次耐心地哄她,陪她一起念着他从未去过的草原。
老段说,草原是她的家乡,对他而言,就不是远方了。
乌兰辗转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待她醒来的时候,夕阳照进窗棂,已是黄昏了。
她听见战鼓的声音。
她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往外跑。
原来,是段义平的近侍从嘉庆关逃回来,紧急调兵。
段义平被骗去嘉庆关,才是真正的阴谋。
如今,段义平被俘。王宫上下都乱了阵脚。
乌兰想啊想,悟出了一点因由。
高丞相逃跑了,是真。他逃去嘉庆关,也是真。但中原想替大理易主,要杀段义平,是假。
段义平连夜带兵士去叩关,反倒令中原起疑了。
那高丞相,必是去找方砚山告密,倒打一耙,说段义平自从娶了西狼女子做王妃,就被美人所惑,心偏向西狼了,意图与西狼结盟,分散中原的战力。段义平的叩关,正中高丞相下怀。高丞相的离间计得逞。
中原蒙在鼓里,彻底猜疑段氏,厌弃段氏,将不得不以高氏镇南。
高丞相果然老奸巨猾!
落日留下长长的影子,一片血红。
“跟我一起,营救王上!”
乌兰骑上小红马,手握弯刀,领着王宫前集结的兵士往东冲去。
她得把老段救回来。
于公,高丞相若真被扶上台,对她不利,对西狼不利。
于私,老段对她很好,她本能地觉得,她不能看着他被别人欺负。
老段,你不能死。
你等我啊。
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