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什么是哲学？作为一名从本科开始攻读哲学专业，并且现在仍在哲学系工作的人来说，我似乎是知道答案的，但当我想要把答案清晰地表达出来时，我又会陷入惘然之中。还记得高考完填报大学志愿时，我依稀觉得哲学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但又不与任何具体的职业相关。抱着想要研究点高深问题的动机，我把哲学填报为第三志愿，结果就录取到了哲学专业。但在大学四年中，我始终没有明白到底“什么是哲学”。尽管第一学期就有一门课叫“哲学导论”，有一位老师专门讲什么是哲学，但我还是听得一头雾水。更加麻烦的是，在遇到理工科学专业的校友时，他们也经常问我“什么是哲学”，我每次都是挠挠头，支支吾吾地说不明白。事实上，在哲学本科、硕士和博士阶段，我学到的是不同哲学家的思想。让人头痛的是，哲学家没有统一的观点和方法，而且他们经常是截然不同，甚至相互攻击的。例如，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等。

因此，当我收到廖玉笛编辑发给我的翻译邀请时，我就欣然同意了。雅斯贝尔斯的这本《给青年人的哲学十二讲》，在德国是一本畅销书——从它在2017年已经出到第32版就可见一斑。我认为，这本书首先满足了我自己的好奇心。作为一名哲学专业的毕业生，我的确很想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告诉我“什么是哲学”。在翻译这本书之前，我已经花了将近五年的时间翻译由商务印书馆委托的、雅斯贝尔斯的《普通精神病理学》一书。在这五年中，我几乎每天都在通过翻译与作者雅斯贝尔斯进行思想的对话。

雅斯贝尔斯对当时德国的大学哲学系是相当不满意的。他认为，真正的哲学，绝不局限于大学哲学系所教授的哲学课程。确切地说，大学哲学系所教授的哲学，是一种特殊形态的哲学，即理论形态的、历史形态的、学科形态的哲学。然而，除了这些哲学形态以外，任何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在静思中、在工作中所进行的严肃、理性、有方法论依据的思考，都是哲学的形态。如果说，哲学是一种追求真理的努力，那么它就更不能只局限于大学哲学系了，因为自然科学通过实证方法、宗教通过信仰，也是在追求特定的真理。我们甚至可以说，大学就是为了追求真理而设的。当然，大学哲学系由于和哲学史、哲学思考活动的特殊亲缘性，在追求哲学真理的道路上，是具有某种特许性的。

在当今时代的精神生活中，尽管哲学已经不再是古代那具有贵族气息的严肃思考活动，并且哲学的权威已经被自然科学摧毁得支离破碎，但哲学仍然是所有希望通过思考去接近真理的人的生活指南。哲学思考不能让人赚到钱，也不能让人实现其他的世俗目标（房子、车子、地位、身份、伴侣等），但哲学思考可以让人活得更明白，即认识人之为人的使命——活着是为了什么、如何不负此生、信仰的意义是什么、理性的局限是什么等。简言之，哲学思考不能给人物质性的财富，而只能给人心灵性的财富。

对于这本书的具体内容，我希望读者能够自己去看、去思考、去得到自己的答案。但书中有一部分内容对于中国读者而言比较特殊，尤其是考虑到无神论在当下中国的主导地位。书中第四章以及其他很多地方，都提到了有关上帝的思想。我想提醒读者：雅斯贝尔斯所说的上帝截然不同于基督教会中的上帝。因为雅斯贝尔斯所说的上帝是哲学意义上的上帝，即过去斯宾诺莎、康德所说的上帝，即作为超越者的、无条件者的上帝。这种上帝是无形无象、非人格化的，更不是人世的主宰者。雅斯贝尔斯所说的对于上帝的信仰，是对于超越者的信仰，是充分认识到了人自身认识能力之局限后产生的信仰。这种信仰不是对某种人格化神的迷信，而是对人本身局限性的清晰意识，即承认有人的经验、理智都无法把握的“真理远方”。

雅斯贝尔斯在提到信仰时，更是强调：在精神荒芜与信仰缺乏的年代，用信仰来指导自己的生活，是需要勇气的。事实上，人越是没有信仰，就越是容易急切地陷入迷信。尽管西方中世纪的神学家强调信仰与理性的矛盾，但真正的信仰并不能离开理性。如果没有理性的抉择，人就很容易迷信那些虚妄的东西（如金钱、名望、臆想的天国等）。

总的来说，对于任何一个想要了解“什么是哲学”的人来说，这本书都是很好的入门指南。因为这本书不仅涵盖了整个哲学史，而且体现了雅斯贝尔斯的深度哲学思考。这使得这本书不仅具有广度，而且具有深度。即使是对于那些有多年哲学研究经历的专业人士来说，这本书仍然具有启发性。

在这本书的翻译过程中，我以德国出版社派珀·维拉格（Piper Verlag）2017年所出的版本为蓝本，也参考了鲁路先生所译的版本；另外，这本书的出版得到了浦睿文化的大力支持，在此深表感谢。限于译者的语言与哲学水平，翻译当中不免出现错误，万望读者不吝赐教！

徐献军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
202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