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约翰·洛克与同时代的伟大德国数学家和哲学家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的一场争论中,这个问题被漂亮地总结了出来。洛克是对现代科学世界观的含义感到担忧的另一位17世纪的思想家。他特别担心因果关系的问题,即大脑中粒子的运动引起了心灵中的观念,例如颜色的观念。在下面这段话中,他讨论了微小的原子粒子的撞击如何产生气味、味道、声音和颜色之类的东西:
目前我们不妨假设,这种粒子的不同运动、形态、体积和数量,通过影响我们的几种感官,就在我们这里产生了我们从物体的颜色和气味中得到的不同感觉。就如紫罗兰借助于具有特定形态与体积的不可觉察的物质粒子的推动力及其不同程度、不同样态的运动,引起了即将在我们心灵中产生的那朵花的蓝色和甜蜜气味的观念。设想上帝会将这种观念附加给与之毫不相似的运动,并非比设想下面这件事更不可能:上帝会将疼痛的观念附加给与之毫不相似的一片切割我们血肉的钢片的运动。 [1]
我们已经在牛顿和笛卡尔那里碰到了一个观点:某些因果过程,特别是通过冲击将运动之类的特性从一个粒子传递到另一个粒子的过程,相对来说是可理解的。洛克也持这个观点。但是,当发生从身体到心灵的因果过程时,大脑中的运动产生了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即对气味或颜色的感觉或者疼痛。这种因果过程何时发生是完全不清楚的。令人惊异的正是这个事实:这些心理事件就出现在它们出现的时候。正是由于洛克在其他地方称为“上帝的自由意志和善良意愿”的那种东西,“这位聪明的设计师”将意识的特定变更“附加”给特定的物理事件。用笛卡尔的措辞来说,洛克认为,对于上帝有可能会把怎样的系统选择为他添加意识的适当场所,我们没有清楚明晰的想法。宇宙就是这样组织起来的:某些类型的系统确实拥有意识,其他类型的系统则根本没有意识,这就是一个原始事实。在物理自我发生变化并获得特定属性的时候,意识也发生变化并获得一定的属性,这也是一个原始事实。这个对比发生在一种可理解的理性联系(例如我们在数学这门先验学科中发现的那种联系)和如下事实之间:某些“运动”的确碰巧在我们这里引起了它们所引起的感觉。这就是那个不可阐明的原始事实,是上帝的善良意愿的结果。
实际上,洛克在这里离所谓的“偶因论”(occasionalism)并不遥远,该学说为当时的另一位思想家尼古拉·马勒伯朗士(Nicolas Malebranche,1638—1715)所信奉。按照这种学说,物理事件严格说来根本就不引起或导致心理事件。毋宁说,它们提供了契机,使上帝得以在我们的经历中嵌入恰当类型的心理事件。严格地说,我们的身体并不影响我们的心灵,只是提供了上帝影响我们心灵的契机。洛克自己并没有这样说,但是我们可以反思一下,在两件事情之间存在着一种极其重要的微妙差别:一方面,上帝在其善良意愿下进行干预,令钢片划破血肉导致了一种痛感,另一方面,每当发生钢片切割血肉这样一个事件时,上帝就直接将一种痛感嵌入我们的灵魂中。
洛克的学说令莱布尼茨深为不安。下面这段话来自《人类理解新论》(这部著作是对洛克的详细评论),其中斐拉莱特是洛克的代言人,德奥菲勒是莱布尼茨的代言人。请注意莱布尼茨对洛克的引用:
斐拉莱特 :现在,当某些粒子以各种方式撞击我们的器官时,它们就在我们这里引起了某些颜色或味道的感觉,或者引起其他第二属性的感觉,而这些属性有能力引起那些感觉。“设想上帝应该将特定观念(诸如热的观念)附加给特定运动(而它们两者之间没有相似性),并非比设想下面这件事更不可能:他应该将疼痛的观念附加给与之毫不相似的一片切割我们血肉的钢片的运动。”
德奥菲勒 :千万不要认为颜色或疼痛之类的观念是任意的,在它们及其原因之间不存在任何关联或自然联系:用这样一种不守规矩、不合情理的方式来行动不是上帝之道。我倒愿意说存在着一种相似性——不是一种自始至终都有效的完美相似性,而是这样一种相似性:一个东西通过它们之间的某种有序关系来表达另一个东西。因此,一个椭圆,甚至是一条抛物线或双曲线,都与将它投射到平面上的那个圆具有某种相似性。因为,这样一来,在被投射的东西和产生它的那个投射之间就有了某种精确的、自然的关系,一个东西上面的每个点都通过某种关系对应于另一个东西上面的每个点。这是被笛卡尔主义者忽视的事情。阁下,你此时对他们的依从未免胜于对自己习惯的依从,胜于你有理由去做的……不错,疼痛与一根针的运动并不相似;但是,它可以完全类似那根针在我们身体中引起的运动,而且可以在灵魂中表达那些运动;对此我没有任何怀疑。 [2]
在洛克仅仅看到“上帝的善良意愿”的地方,莱布尼茨似乎坚持认为必然存在着一种理性联系。灵魂中的事件必定与大脑和身体中导致它们发生的“运动”具有某种准数学的关系。
我们可以这样来表述这个问题。想象上帝创造了宇宙。他必须做多少工作呢?一套有吸引力的学说将是这样的:他必须创造物理质料和物理定律,然后其他一切就随之而来。按照这个观点,通过始终将宇宙的物理状态固定住,一个进行创造的上帝也就始终固定了一切。要是他想创造一个有所不同的世界,比如说,在其中针刺不会令人疼痛的世界,他就不得不修补物理事实,结果那件事情(针刺令人疼痛)就不会发生。他将不得不重新安排身体和大脑中的神经和通路。没有什么独立的变化可以让物理事物仍然保持同样的状态,却令心理事物变得不同。这就是莱布尼茨的见解,至少在这个段落中是这样的。(按照对莱布尼茨的另外一种解释,他认为,存在着独立的变化,但是上帝当然已经选好了心理事件与物理事件发生联系的最佳方式。)
洛克则认为,上帝有两件事情要做。首先,确定一切物理学和物理定律。其次要决定如何将心理事件“附加”给物理事件并安排心理—物理关系。那就好像世界有两种不同的过程,物理事件的过程和心理事件的过程,而上帝不得不决定如何将二者联系起来。按照这种论述,可以存在着独立的变化。上帝可以将物理的东西保持在同样状态,但决定不将疼痛附加于针刺。
现在考虑一个人(你自己)及其一个物理副本(你的孪生兄弟)。如果洛克是正确的,那么你的孪生兄弟原则上就有可能是僵尸或异形。尽管他的物理自我碰巧就像你的自我,但让他的心理生活也变得与你相似就是上帝的一种任意练习了。这个观点在其“偶因论”版本中特别明显:也许出于一些我们无法理解的缘由,上帝把我踢到脚趾这个事件作为将疼痛嵌入我的心理过程的一个契机,但他不对你做这样的事情。另外,如果莱布尼茨是正确的,那么就没有这种可能性。如果你和你的孪生兄弟都用同样的力量踢到脚趾,并且在物理上用同样的方式做出反应,那么物理事件在你们两人心灵中的“表达”必定也是同样的,正如两个同样的形状投射到一个平面上的图形也必定是同样的。
有趣的是,莱布尼茨运用的是一个数学类比。他不仅在数学上比笛卡尔更高明,发明了微积分,而且对他来说,自然界的整个秩序对理性最终必定是透明的。当事物以某种方式发生时,它们不只是碰巧以这种方式发生。只要看得足够深远,我们就必定能发现它们发生的缘由。莱布尼茨说上帝不是用一种任意的或无原则的方式行事的,与其说他是在表达某种程度的神学乐观主义,毋宁说是在强调我们应该能够明白事物为什么是这样或那样。这就是他的“充足理由律”。用笛卡尔的措辞来说,对于事物为什么就像那样发生了,我们应该能够获得一个清楚明晰的想法。对于事物所呈现的样子为什么就是它们必定是的样子,我们应该能够获得某种洞见。莱布尼茨之所以像笛卡尔那样成了一个“理性主义者”,就是因为他对“什么东西对于理性来说应当是可能的”这一问题充满信心。
在心灵哲学中,莱布尼茨主义者必须否认僵尸和异形的可能性。假如物理过程被确定了,心理过程也就因此被确定了。并不存在独立的变化,不管是现实的还是可能的。哲学层面上的难题就在于理解为何如此。如果整个物理过程用某种方式让心理过程变成现实,那么问题就在于如何理解那种方式。
洛克认为,既然上帝可以把思想附加给自己乐意的任何事物,他就可以提出如下问题:我们当中能思考的那个东西,究竟是一个非物质性的“东西”(某个幽灵),还是那个物理系统本身?但是,他很清楚,为了将一个心灵制作出来,就需要另一个心灵,需要一种特殊的豁免——思想不可能自然地(或者,就像莱布尼茨所说,用一种可以理性地阐明的方式)来自物质:
因为,不能思想的物质粒子,不管如何排列,也不能将任何其他东西添加于其上,而只能产生一种新的位置关系,而这种关系是不可能将思想和知识给予它们的。 [3]
正是这种对于什么事物能够和不能导致其他事物的先验确信使得洛克(就像其他同时代人一样)从根本上成为一位理性主义者,尽管与笛卡尔和莱布尼茨相比,这位理性主义者更担忧我们的理性能力。
思考心灵和物质的思想家还没有比洛克和莱布尼茨进步多少。如今,也有一些思想家(有时被称为“新神秘主义者”)认为,我们永远都无法理解心灵和物质之间的关系。
这个关系,就像洛克最终认为的,仍然是一件理性上不可阐明的事情——是上帝的善良意愿。甚至有些哲学家认为,某种笛卡尔式的二元论是真的,心灵确实是副现象性的——根本不会引起任何物理事件。他们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们认识到物理事物是一个闭合系统。如果存在一个以针刺你开始、以某种退缩结束的过程,那么就有一个从针刺到退缩的完整的物理过程能解释那种退缩。于是他们认为,“你是由于疼痛而退缩”这样的说法必定是错的。必须放弃这点常识。你之所以退缩,是因为某个物理过程,而不是因为一种心理层面上的附加物。这些思想家事实上无法摆脱洛克面临的那个相互作用问题。我们在下一章会进一步讨论这一点。
但是,也有一些其他思想家认为,这里是可以辨认出一种理性关系的。我将引入两种宽泛的探讨方式。第一种方式试图对心理事物提出一种“分析”,其措辞可以让我们将心理事物视为对物理事物的一种莱布尼茨式表达。第二种方式谋求一种科学的还原关系或同一关系:将心理事物归结为物理事物,或认为二者是同一的。
[1] John Locke, 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 II. viii. 13, p. 136.
[2] Leibniz, New Essays on Human Understanding , 131.
[3] Locke, 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IV. x. 16, p. 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