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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心即理

题解

“心即理”是阳明学的第一命题,是阳明心学的标志性命题。阳明在《象山文集序》中提出“圣人之学,心学也”,对世儒之支离提出批评,认为“世儒之支离,外索于刑名器数之末,以求明其所谓物理者。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无假于外”。当时朱子学说流行已久,且为官方科举考试的标准文本,对阳明此类说法,即便是阳明弟子,初闻之下,也颇难理解。徐爱、郑朝朔 等纷纷请教,阳明为之答疑解惑,关于师生之间的问答详见此篇所录条目。

“心即理”说在当时乃至以后引发了不少讨论。与阳明同时代的朱子学代表人物罗钦顺 对“心即理”“心外无物”等说法大加批评。罗钦顺自言“仆与王(阳明)、湛(甘泉)二子皆相知,盖尝深服其才,而不能不惜其学术之误”,批评他们“但求之于心,而于事物上通不理会”,认为“心也者,人之神明而理之存主处也,岂可谓心即理,而以穷理为穷此心哉”。(《困知记》)

明末清初之际,王船山 对“心一理”说也提出批评。他指出所谓“心一理”说可分两种情况,一是“心外无理”,二是“理外无心”。他同时指出,“心外无理”虽然可以讲通,却与佛教“三界唯心”之说相同,如“父慈子孝,理也”,假使有人没有孩子,则虽然可以说慈之理不能生于此人之心,但不可据此推断天下无慈理。而“理外无心”则更不准确,按照舜“道心惟微,人心惟危”的说法,船山问“人心者其能一于理哉”,如此不就是“随所知能以逐于妄”?因此他说:“心之未即理。”(《读四书大全说》)

1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 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 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 之类,有许多节目,不知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集评》本第3条)

译文

徐爱问:“至善如果只从心中寻求,恐怕不能穷尽天下所有事物之理吧?”

阳明说:“心就是理。天下难道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吗?”

徐爱又问:“比如事父的孝、事君的忠、交朋友的信、治理百姓的仁,其中有许多节目仪式需要讲求,恐怕也不能不考察吧?”

阳明说:“世人被这个说法蒙蔽很久了,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明白的,今天暂就你所提的问题来谈一谈。比如事父这件事,总不成要在父亲那里寻求个孝的理?事君,总不成在君主那里寻求个忠的理?交友、治理百姓,总不成也要在朋友和百姓那里寻个信和仁的道理?孝、忠、信、仁都只是在此心寻求即得,所以我说‘心即理’。如果此心没有丝毫被私欲遮蔽,就是天理,不用到心外添加一分一毫。如果此心全是天理,那么表现在事父上自然就是孝,表现在事君上自然就是忠,表现在交友和治理百姓上自然就是信和仁。因此只需在此心上做去人欲、存天理的功夫即可。”

徐爱问:“听了老师您这番解释,我已觉得有所醒悟。但是旧说依然萦绕心间,我还不能完全看破。比如事父这件事,其间早晚请安问候、嘘寒问暖等生活细节条目,难道不需要讲求吗?”

阳明说:“怎么不讲求?只是要有个头脑,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比如讲求寒冬保暖,也只是要讲求尽自己的孝心,不使有一毫人欲夹杂其间;讲求炎夏避暑,也是要讲求尽自己的孝心,不使有丝毫人欲夹杂其间。如果此心没有人欲,全是孝心,那么冬天自然会思量父母的寒冷,自然会去采取保暖的方法;夏天自然会思量父母的炎热,自然会去了解消暑的办法。防寒消暑都是那纯孝的心发出来的,必须先有纯孝的心,人才会思量讲求这些防寒消暑的方法。比如就一棵树来说,树根就是那颗诚恳孝敬的心,枝叶就是尽孝的许多细节条目。树必须先有根,然后才能长出树叶,而不是先讲求树叶,再去栽培其根。《礼记》上说‘孝子心中有深爱者,心中必定是和气的,其脸色必定是欢愉的,欢愉必然展现为温婉的面容’。必须先有深爱父母的心为其根本,自然会有和气、欢愉、温婉的表现。”

点评

按照徐爱的理解,“至善是心之本体”就是追求“至善”只从自己的内心出发,那么,就有可能导致对天下众多事物之“理”的讲求。对徐爱此问,阳明用“心即理”命题作了直截了当的回答。如就“事父”“事君”“交友”“治民”等伦理政治实践活动来看,这些行为的伦理准则都存在于行为者的心中,而不能向行为的对象上去寻求。这说明作为“理”的伦理规范不在行为者的心外而在行为者心中。此即阳明“心外无理”。既然一切伦理行为源自每个人内在的本心,只从“纯乎天理之心”的本心发动去做,便可使行为真正符合“孝”“忠”“信”“仁”等道德准则。若本心受到蒙蔽,则需要做一番“去人欲,存天理”的工夫。

而关于本心与节目的关系,阳明用“树木”作为比喻,将“诚孝之心”(理)比作“根”,“许多条件”(行孝节目)比作“枝叶”,强调伦理实践须建立在善良本心的基础上,由此出发,使得人心“无一毫人欲间杂”,这样,人的行为必然合乎道德规范。至于“枝叶”等各种知识“条件”,则只有外缘性的助益作用。

2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 ’,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 也。 至善是心之本体, 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 处便是。 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 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集评》本第2条)

译文

徐爱问:“《大学》之中‘知止而后有定’,朱子认为是指‘事事物物都有一定不变之理’,似乎与老师您的看法相矛盾?”

阳明说:“如果在事事物物上寻求至善,便是把义看成外在的了。

至善是人心的本体,只要做明明德的修养工夫,并达到至精至一的境界,就是至善,当然寻求至善也不能离开事物。朱子在这条注释中说‘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是正确的。”

点评

王阳明从“心即理”“至善是心之本体”的立场出发,反对朱子的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说,认为朱子这是将心与理对置起来,而这与告子的向外求“义”的“义外”说并无二致。阳明认为从《大学》“明明德”到《尚书》“惟精惟一”的工夫实践,都是要求从内心出发,去实现本心的“至善”境界。但是,阳明同时也强调这种向内用功的道德实践并不意味着“离却事物”,而必须在日常生活中加以落实。

3

郑朝朔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 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 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凊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 ,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凊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凊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 。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爱于是日又有省。 (《集评》本第4条)

译文

郑朝朔问:“至善也必须从事物上讲求?”

阳明答:“至善只是要此心保全天理达到极致,怎么能在事物上讲求?你不妨举出几个例子来说说看。”

朝朔问:“比如孝敬父母,怎样才算做好保暖、消暑这类的细节条目?怎样奉养父母才是合宜的?须寻求个恰当之法,才是至善,所以才会说有学问思辨的功夫。”

阳明答:“如果只是讲究保暖消暑、奉养合宜的礼节仪式,这是一两天时间就可讲清楚的,何须用学问思辨的功夫?只是在讲求保暖消暑、奉养合宜的细节时,要使此心全是天理之极致,如果这里没有学问思辨的功夫,将不免差之毫厘而失之千里了。因此,即便是圣人,也要再加‘惟精惟一’的训示。如果只是把那些礼节仪式讲求得适宜,便称作至善,那么今天的戏子扮演了许多正确的事亲仪节,就可称作至善吗?”

徐爱在这一天又有所省悟。

点评

郑朝朔的问题其实也就是上述徐爱的问题,对此,阳明用了一个著名的比喻,即“如今扮戏子”之喻,旨在强调:如果一个人只是在外在仪表上、言行仪节上去追求十全十美,那么,即便行为完全符合仪表仪节的要求,恐怕也只不过是一种“表演”,如同“戏子”扮演孝子十分逼真一般,但这种表演并不能说明扮演者就是真正的孝子。因此,我们看一个人是不是孝子,须要看他的孝行是否源自他的“本心”。

4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 ”, 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集评》本第32条)

译文

朱子解释心为“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便是说明“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点评

据《集评》本考证,“虚灵不昧”出自佛语(见《景德传灯录》卷三十)。当然,朱子也知道此一概念的来源,为了与佛教进行区别,他又强调:佛家是以“虚灵不昧者为性,而无以具众理以下之事”,而儒家则进一步讲“众理具而万事出”,这才是儒、佛的根本区别(参见《朱子语类》卷十四)。

而阳明引朱子此语之后,接着提出了“心外无理,心外无事”这一心学观点。在阳明看来,心具众理就意味着“心外无理”,万事由心而出,就意味着“心外无事”。然而这个推论对朱子而言显然是不合法的。依朱子,“心具众理”不能推出“心外无理”,因为此处“具”只是表明心是理的存在场所,而理是无所不在的,绝不意味着心外无理;同样,心之德能“应万事”,也不能推出“心外无事”,因为心之所以能够应对“万事”,是由于心具有“莫不有知”的知觉能力,而绝不意味着“心外无事”。可见,阳明对朱子学的理解有其心学预设,是阳明学的一种思想建构。

5

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 。’此语如何?”

曰:“ 心即性,性即理 。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集评》本第33条)

译文

有人问:“朱子说:‘人之所以能成为一名学者,就在于“心与理”而已,为学目标就在于实现“心与理一”。’这句话怎么样?”

阳明答:“心就是性,性就是理。中间加一个‘与’字,恐怕难免作两个物事看待。学者对此要善于观察体会。”

点评

在朱子文本中,有不少关于“心与理一”的讨论,甚至有“理即是心”“心即是理”(《朱子语类》卷三十七)等提法,但朱子强调的是为学工夫的日常积累,而不是说在工夫之前就已经预设了“心与理一”的存在事实。对朱子而言,“心与理一”或“心即是理”指向工夫熟后之境界,是要求人在道德修养上去追求“心与理一”的境界,而不是说心与理的直接同一。可见,朱子的“心与理一”不是心学意义上的“心即理”。

阳明抓住了“心与理一”的一个“与”字,洞察到在这个说法的背后,朱子预设了现实的人心与本体之理处于分离状态,必须通过不断修养工夫才能消除两分的隔阂。而这是阳明不能认同的,因为朱子的这些说法与心学意义上的“心即理”命题在义理旨趣上存在根本的不同。

6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集评》本第34条)

译文

有人问:“人都有这个心,心即理,为什么却有善、有不善呢?”

阳明说:“恶人之心,失掉了他的本体。”

点评

在阳明学理论中,“心之本体”是说心体是道德的、价值的存在,因此与性、天是同质的存在。心不仅仅是性,心体本身便是天理。阳明用天理来定义心体,其用意在于把心往上提升,提升至形上领域,这样一来,心作为一种本体存在才能站住脚。从哲学上说,这是将“心”天理化的一种致思取向。就阳明而言,不如此说便不足以挺立起心的本体地位,也不足以树立起“心即理”这一心学命题。

7

先生游南镇 ,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

先生曰:“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 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集评》本第275条)

译文

阳明与诸友人一起游历南镇,一个朋友指着岩石中开花的树,问道:“天下没有心外的物,那么,这棵开花的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和我的心有什么关系?”

阳明答:“你没有看这些花的时候,这花与你的心同归于寂寞;你来看这花时,这花的颜色与你的心便同时明白起来。便知这花不是在你的心外。”

点评

本条即著名的“南镇观花”,是理解阳明的“心即理”“心外无物”等思想的一条重要资料,也是阳明阐发“心物同构”论的典型案例。按照常识的看法,深山中的花树按照节气变化而“自开自落”,与我们每个人的心没有什么关联。对此,阳明的回答非常简洁明了,他说:当你没到南镇来看这棵花树的时候,这棵花树与你的心同时处于“寂然不动”的状态;当你到南镇来看这棵花树的时候,这棵花树的颜色就在你的心中一时明亮起来。由此可以推知,这棵花树并不在你的心外存在。这是说,无论深山中的花树是什么颜色,如何美丽,如果离开了人,那么,我们就无从了解这棵花树的颜色和美丽。此说并不意味着这棵花树作为客体不存在,而是意味着这棵花树的意义尚未对我们人类敞开。可见,阳明强调只有当人去观赏的时候,花树的意义才会在人心当中“一时明白起来”,其缘由也正在此。正是从这个角度看,可以说“天下无心外之物”。 lYWoRQ0V4ZAKvMBEDn+sXfrFEst/PJ1yaV8oA4hSUJnwTJ5aNc+bK6J02mh3F0B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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