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照片就像用手指着一样东西说,那多有意思啊。我从乔尔·迈耶洛维茨 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一点是,无论何时,只要你拿起摄像机,对准一个东西,按下快门,你就相当于在说,好,你等于在说,好,我相信它。这东西很重要。我全身心拥抱它。
随着你技艺不断提升,促使你按下快门的事物会变得越来越细微。最开始是帝国大厦让你感兴趣,或者漂亮姑娘,或者摔倒的路人。然后你变得越来越敏锐,我觉得我现在正尝试的事,是对无实体的东西按下快门,透过摄像机镜头观察,或者放大人们视而不见的东西。我是在拥抱纽约日常生活下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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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一阶段开始,我去街上拍照片,但不知道该怎么拍。我在大学认识一位爱读诗的朋友,他给我寄了一本弗兰克·奥哈拉的《午餐诗集》。这本书是奥哈拉利用午餐时间在市中心写出来的,书里的诗没有精准记录彼时彼地发生了什么,而是描绘了他对某样事物私密的、私人的感受。他写这些诗的时候在现代艺术博物馆 工作。我当时在市中心第42街为《纽约客》 工作。我们差不多算在同一个地方创作,不过中间隔了三四十年。
这本小书变成了我的通行证。我把它带在身上,到处闲逛。我开始在午餐时间拍照片。有时候我只能溜出去逛15分钟,有时候我可以逛两个小时,但这也意味着,我只能在这段固定的时间里努力去感受、观察。有时候我面临的问题微不足道:如果我拍这五个毫不相关的人,把他们有机地结合在一张照片里,让照片看起来有某种意义,这样这五个人就生生世世在一起,无止境地在照片里互动,效果会是怎样的呢?
我拍过一张照片,是一个女人倒在纽约公共图书馆外的阶梯上。当时是大中午。她是一名游客。她睡着了。你可以随意上前拍她的照片,就和开枪打木桶里的鱼一样简单。但这有什么用?既然你有信心知道或有兴趣了解她绝不会移动,那把她放到取景框里任意一个位置都行。观众会发现她的,就像你走在街上发现她一样。他们会发现她的。这还不够吗?你把她推到取景框边缘的地方,然后看见另一个家伙从门里走出来,穿着西装,衣冠楚楚,在找什么人。于是你又有了他。这时候其他人在前景里穿梭。突然之间,你的取景框里同时拥有了这三个元素,你用相机去定格它们。这就是用一条鱼去抓另一条鱼,再去抓下一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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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的慷慨令人难以置信。我骨子里是乐观主义者。这里的人行道很宽敞,街灯很明亮,人很大方。所以你才能在这里有所作为。摄影师在这里有很多机会。在别的地方,寻找机遇比从石头缝里挤出几滴水还难。而在这里,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涌出来,涌出来。可能在某天,你会在某个时刻对这座城市产生一种占有欲,你会觉得纽约为你而生。你会路过另一些摄影师,你能从他们抓摄影机的手法认出他们,从他们看世界的方式认出他们,他们点着头,就好像在说:对,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这里就是我们的迪士尼乐园。
我们现在都用手机了。如果你看见有人用公共电话,你就知道他们真的有大麻烦了。摊上大事的可能性比较高。但以前我们都会去打公共电话。你往里面塞一个25美分或者10美分的硬币,就可以打电话了。我记得路过之前用过的电话亭,会回忆起在那里聊过的内容。我记得我有一次去运河街 上的一间电话亭。里面有个女人在用电话,她在哭,然后她走了出来。我进去打电话,拿起话筒,上面有一股她留下的口香糖味。上面全是残留的眼泪和口香糖,全都是。这感觉就像,你在一间忏悔室 里,对面坐着一个人。就在那里,我还能看到那个角落,那间电话亭现在看不见了。
纽约是一条小溪,你在溪水里找到自己的位置,那里有一点树荫、一点光亮,还有一些永恒不变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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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相机通常离拍摄对象三四米远,这个距离刚好能让我看见你,但又不会只看得到你。这个距离能拍全身像。我拍过一组照片,命名为《第5大道腰线 》或《第6大道腰线》,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种在建筑里留出一角的想法,从古代就有了,当时腰线的一角就能讲一个精彩的故事。我们现在不知道故事是什么了。如果它来自希腊神话之类的,我们可能会知道,总之腰线上有人们从头到脚的侧影,讲述一场战役,或者神话故事,或者别的。然后我觉得,这就是我想用摄影做的——拍六七个人,拍他们的全身照,说这些照片就像那些窄窄的腰线。这是一个有内容的叙事瞬间。
我拍照很少只关注一个人。我通常关注一组人,然后寻找合适的时机拍下。有时候人们问我:“你在拍我吗?”我会说:“我拍了你的照片,但这张照片不是关于你的。是关于他,关于她,关于这个东西,关于一棵树,关于所有这些东西的。如果我想拍你的照片,我会先问你的,但我想拍所有这些,我碰巧在这里,你也碰巧在这里。”有时他们仍然很生气,还有些时候他们会说:“随便吧,没事,都可以。”
有一次,我在萨克斯第5大道 附近碰到一个派传单的人。
“你在拍我吗?”
我说:“呃,对,你在这张照片里,而且我喜欢你。我来这里试图霸占所有经过的人和物。”那个家伙说:“你欠我的。你欠我那张照片。”我说:“如果我欠你,那我就欠这里所有人。我欠这里每一个人。”你知道吗?我确实欠他。但我欠所有人。那家伙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怪人,然后躲开了。大约两周后,我在同一个街角拍照,他又走过来。
“我在想你之前说的,”他开口道,“我也欠这里所有人。”
这就是纽约。我在拍这个人或那个人的照片,但我感兴趣的是纽约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我想拍多个不相关的人,看他们在短暂的瞬间相遇,但你通常不会盯着那七个人拍,你会盯着负空间 。你看着每个人作为个体之间的空间距离,总有一个时刻,每个距离都恰到好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但你看不到它,你的直觉会在某些时刻叫醒你,让你感到一股引力,看到所有个体形成了一个更大的整体。对我而言,那就是凝聚我们的血浆。那就是多个人之间的负空间。那就是我在寻找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