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子结婚后,就开始找地方住。我们之前住单间公寓,我跑遍全城找房子。那时候到处都在开发,城市在建设很多东西。我找到第14街上的这栋楼,在西城区,第8大道和第9大道中间,离米特帕金区 只隔了一条街,当时那里还是正宗的肉类包装区。
我们花26万美金买下了那栋房子,比我们设想的公寓楼价格低一点。我心情激动,想做一项大工程。我妻子不是很激动,但我很激动。那栋房子之前是分租房。我们买下来的时候,房东已经想方设法摆脱掉了大概15个租户,还留下三个租户。其中一个租户作为领导,他们都不想搬走。
当时,纽约正努力将分租房改造成……不说豪华公寓,至少是高标准公寓,意味着得是自带厨房和浴室的公寓。于是最后我们做的事有点复杂。我们把房子改造成合租房,在楼上开了三间公寓。由于房子不完全是闲置的,我们留下了那几位租户。我们在一楼给他们开了几间小单间公寓。
我们买下这栋房子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之前一直住在格林威治村 ,去杰弗森市场购物,那里曾经是个很不错的市场。我很喜欢,所以我的要求就是,我要能步行去杰弗森市场买杂货。那是一家不错的本地市场。他们有家不错的肉店,有鲜美的鱼,有新鲜的产品。周围只有这家市场。我是说,那个地方叫杰弗森市场,而整个地方就是一个杰弗森市场。
那栋房子的前房东已经是第二任房东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把房子改造成合租房的,因为房子还算是保存完整的纽约褐石楼,但已经很破旧了。直到今天,公用楼梯还是吱吱作响。我刚到的时候就那样了,一直没办法解决。现在还是那样。房子里有很多旧时代的印记。壁炉没有拆除,墙上有很多装饰浮雕,但都碎成一块块的了,所以没办法复原。房子是可以住人的,但确实有点诡异。
第14街有趣的地方在于,如果你起得早,可以赶上看游行。不是真的游行,但那里有很多易装人士,穿女装的男人,沿着街走,因为他们都聚集在米特帕金区。那时候纽约有很多流浪汉。他们会在门口楼梯上露营,因为我那栋褐石楼的门廊也被拆除了 ,屋檐突出的地方能遮住几级台阶,会让人有点安全感。
我们住的那段时间里,第14街一直谈不上多漂亮。那边有一家殡仪馆,有一间教堂,除此之外就是普通居民区。你可以直达米特帕金区。街上很滑,因为全是动物油脂。那里基本都是鹅卵石路,夏天你绝对不会想过去,因为气味太恐怖了。肉类包装厂门口都会装塑料门帘,但你可以透过门帘看到他们在厂里封装肉品。
切尔西 和格林威治村的边界就在第14街,所以我们喜欢说自己住在格林威治村,但我们其实是在格林威治村边上。我觉得除了我们,没有人会觉得那里是格林威治村。
那栋楼不算豪华建筑。我们的故事不是那种公园大道 式的故事。我们的情况是,三个租客每月只付100美金,同时其他人花不算太多的钱买楼上的公寓。10万美元就可以买一间公寓,这个价位不算太高。
我们住其中两层楼,二层和三层。后来,等我们离开纽约时,我们把那两层楼卖给了另一个人,那家伙把它上上下下翻修了个遍。我以为我们做的改造算可以了,结果他基本把所有东西都换掉了。他把地板换成了水磨石 ,装了一间超大的大理石浴室,还有一间豪华厨房,结果装修到一半他破产了,不得不把这间双层公寓卖了出去。
两个人从他那里买下了公寓,房子才装修到一半,但他们买下来后做了不错的收尾,最后把楼转手时,卖了差不多350万还是400万。就这样,一楼仍然住着三个每月只付100美金的人,同时楼上的公寓却值40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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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我们有租客,我第一次给他们送了一张字条,说想自我介绍一下,见见他们,结果却收到一封律师函——来自坚守阵地的那位女士。但他们还是稍微露了一下面。我经常去那里查看装修进度,但在整个装修期间,他们其实没怎么投诉。所以,整个过程中,虽然起过一些争执,但我其实没怎么见过他们。
他们有一次投诉了我。我记得是停水的时候吧,我们当时在换水管,之后才恢复供水。我提前发了通知,但他们还是投诉了。但除此之外,他们是我们的邻居,和我们住在一起。倒不是说我们是最亲近的朋友,毕竟我是整栋楼的屋主,是他们的房东。
这位女士简直可以当楼管了,因为她会修东西。直至今天,每次她修了什么东西,都会给我写信,解释她修了什么,那些信是全世界最好笑的信。她是我在纽约认识的第一个永远骑自行车的人。她就靠自行车行遍纽约,就算是以前,也没多少人选择这种出行方式。但是直到今天,她还在骑自行车。她是个狠人,非常能干的狠人。
她认识我的孩子,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会提到我的孩子(都是好话)。她可以说是看着我的家庭发展壮大。另一名租客叫亚瑟,是搞艺术的,同时也在格拉梅西公园 那边的一栋大楼里当楼管,帮那谁做事……我不记得名字了,就是在《绿野仙踪》里演好女巫的那个女演员 。亚瑟是那个女演员的楼管,女演员在遗嘱里给女儿留了一笔钱,让女儿等亚瑟老了以后安顿好他。
这些租客受租金管控制度的保护 ,每月只付很少的房租,我在很长时间内也没办法涨房租。涨房租涉及的文书太复杂,我一直没去弄。
25年后,我突然连续两个月收不到亚瑟的房租支票。之前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我有他的紧急联系人之类的,最后联系上那位女士,扮演好女巫那人的女儿,应该是吧。原来他们现在遇到了点麻烦,亚瑟不太乐意,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准备搬到科罗拉多 去,想说服亚瑟一起搬过去。那时候我儿子本刚大学毕业,准备在纽约读研究生,我心想,哇,如果亚瑟搬走,本就可以在上学期间住亚瑟的单间公寓了。于是我说:“你看,如果亚瑟愿意搬走,我很乐意支付他的搬家费用。”
一年里总有几次,亚瑟会烤吐司,会烤焦吐司,整栋楼都能闻到气味。我会去敲他的房门,看一眼里面,心想:“真是活生生的火灾隐患。”他从来不收拾东西。我不想称他为囤积狂,因为囤积狂听起来像是买很多东西,然后一直不扔的人,但他的单间公寓其实是……这样说吧,他是一名画家,房间里有张床,然后就是成堆成堆的画,画布和工具到处都是,柜子里塞满东西。有一条走道通向床,还有一条通往厨房。
亚瑟搬走了,从科罗拉多给我们寄来明信片。我们之前都没见过他几次,因为我摸不透他什么时候去上班,什么时候在家,只有他烤吐司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在家。我们找了搬家公司运走他的东西。搬运的人不敢相信我们居然要求他们把这些东西全运走,因为搬上卡车的时候,东西就开始散架了。卡车到达科罗拉多时,那位女士说:“你怎么把东西全寄来了?”我说:“没人跟我说哪些要留,哪些要丢。”
亚瑟在地窖里囤了很多东西,我们把那里也清理了,还是那些东西。成堆成堆的速写本,都快散架了。但他确实是那种颇有个性的纽约人。他不是那种办展的艺术家。他肯定在上绘画课。有很多裸体素描,就是那种东西,要带模特去上的那种课。还有静物,你知道吧,一碗水果,一壶红酒之类的画。有无数张。
另一位租户叫弗兰克,住在面向街道的那间公寓里。他是现代艺术博物馆的保安,我在那里见过他一次。我们看见他,说:“嘿,弗兰克。”他说:“嘘。”我们一直觉得他在博物馆上班这件事很有意思。那么多挨饿的艺术家都迫切想找份工作,这里却有一位保安,在现代艺术博物馆上班,回家后还有钱画画。
弗兰克会画画,我们知道他什么时候在家,因为你会闻到颜料的气味从他门里飘出来。亚瑟的气味是烧焦的吐司,弗兰克的气味是亚麻籽油和油画颜料。他俩都没有投诉过我什么。这么多年来,没有人要求我重新粉刷房间之类的,有一天我和一位律师聊天,他说,这没关系,但如果到时出事,他们就会在法官面前说:“他从来不帮我们刷房间,也不帮我们修东西。”说的是我。
弗兰克说话口音很重,看起来确实挺像画家。他很瘦,裤子都太宽,要用皮带系紧。戴一副大大的眼镜。他画的画什么尺寸都有。非常抽象的画。和亚瑟不同,亚瑟是绘画课型画家,只创作绘画课风格的作品。弗兰克的画很抽象——都是色彩,大块的色块。他抽烟很凶。你以为他的画会很阴暗,其实不是。他的画很明亮,由色块拼接组成的那种画。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展出过自己的画。他不像亚瑟那样囤积自己的作品。他没有那么多画。我只知道他老是在画画。
我得说我们的租户运气好,最后得到一间带厨房和浴室的公寓,还有自己的房间和窗户。弗兰克在那里住了大概25年,或者30年。
一天,另一位受租金管控保护的租户打电话给我。我们当时住在韦斯特切斯特……他说弗兰克现在在医院,想见我。弗兰克在贝丝以色列医院,我的孩子也是在那里出生的。于是我去看他。在接到这通电话之前,听说弗兰克想见我之前,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弗兰克生病了,也不知道他住院了,但他应该是病了有段时间了,或者不是,我也不知道,他看起来很精神。
我有点害怕见到他,我以为他会憔悴得吓人,但他看起来脸色不错。他身子坐直,说话。我不用把耳朵贴近就能听清。
他对我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我说:“问吧。”
他说:“你怎么从来没有涨过我的房租?”
我说:“文书太复杂,而且我只能涨2%,感觉不值,弗兰克。”
他说他一直好奇我为什么不涨房租。他好奇我怎么没把他赶出去。
我说:“但弗兰克,在纽约不行。你受租金管控制度保护,而且上了一定年纪,赶你出去是违法的。”
他说如果不是我给他的这份礼物,如果不是我房租这么便宜,他在纽约绝对活不下去。他想好好谢谢我。
我说:“听我说,弗兰克,我很高兴能认识你。”
他说:“我不知道房子里还有什么,但不管里面有什么,你随便拿,其他扔掉就好。”
我回到家。他给了我几个朋友的名字,他们手里有钥匙。等我来到他那间公寓时,我猜他朋友已经把画作拿走了。房间里还有几幅未完成的作品。你随便拿,弗兰克说。他有一张素描桌。于是我们拿走了眼镜和素描桌。
我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说我刚走,他就去世了。
我是说,我知道他这么多年来喜欢我们,但他就是不愿打破现状,说一句:“嘿,我愿意交更多房租。”每次有人谈到艺术,我总是开玩笑说,这就是我对艺术的贡献。我把它当玩笑话,完全意识不到它其实是真的。我们真的扶持纽约两位当代艺术家活到了九十多岁。
最后,虽然大家总是对我说:“你疯了,你本可以涨他们房租的。”就算我涨租,等到我卖掉房子的时候,或者等到现在,也就能涨到200美元吧?我不知道如果我涨了会怎样,我很庆幸自己没有涨。
我不情不愿地当上了房东。我本来没想着当房东,但没办法。我们买下这栋楼是为了自己住,但要住得起它,就得把房间装修好,当公寓卖掉,获得减税。我没想着以出租或翻新房子为正职。在我租出那栋楼后,有人联系上我说:“我愿意和你合资买楼。你有这方面的经验。”那不是我的本意。
说到底,最疯狂的事在于,我孩子以前住在那些单间公寓里,后来他们长大搬了出去,我把那些公寓转给了他们。我把那些公寓的所有权转给了他们,所以现在他们的一个经济来源,就是出租自己的公寓,也就是我那些公寓。我们稍微装修了一下,但房间还是很小。我觉得他们每人每月可以收上2500美元左右的房租吧。
我们一直讨论说要卖掉这栋楼。这栋楼的房主们都同意卖掉它,我们一直在讨论……从1979年开始,我们一直在尝试卖楼,卖给准备把楼推倒重建的人。我觉得吧,这栋楼好是好,但不太符合社区的发展潮流了。这栋楼得值1250万美元吧。
我觉得这是独属于纽约的故事。这座城市让它成为可能。纽约给了我们留下那些租客的动力,给了我们改造房子的动力,有些事情就是不可能在当下发生了。我们现在还有一位租客,我们之后要和她商量一下协议,她是受租金管控制度保护的那几个租客之一,已经七十多岁了。她有权利待在纽约,如果是我,我也不希望被踢出去。
那栋小小的楼里,隐藏了整个世界的疯狂。
我觉得,现在我们一想到艺术家,就想到他们怎么办展览、发表作品,做点什么然后大获成功,但我们不会想到,还有很多人,他们是画家和艺术家,他们要为生计奔波,要上班,但他们真实的身份是艺术家,搞艺术对他们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他们就是那样的人。
我的妻子是画家。她画画的时候会戴上弗兰克的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