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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永恒的财富”与“道理的真实”

修昔底德在第一卷中明确讲了撰写这部著作的缘由,以及他的期待。特别是1.1和1.20—1.22这两处文本,是他关于这本书总体写作及方法论的讨论。先来看开篇的这段交代:

修昔底德,一个雅典人,在伯罗奔尼撒人和雅典人之间的战争爆发之时,就开始撰述这部战争史了。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相信这将是一场重大的战争,比之前的任何一场战争都更值得记述。这种信念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交战双方在各个方面都竭尽全力来备战;同时,他看到,其他的希腊人在这场争斗中,要么支持这一方,要么支持那一方;而那些尚未参战的希腊人,也正跃跃欲试,准备参与其中。

首先要解释的是开篇的“修昔底德,一个雅典人”,这个表述让我们很自然地想到希罗多德的开篇,也是类似的人名与城邦名——“哈利卡纳苏斯人希罗多德”。修昔底德在这里用第三人称来阐明自己作为撰述者的位置,有学者提出这是为了说明自己是在客观地进行记述,这观点也有几分道理。但是与希罗多德不同的是,修昔底德并非战争的局外之人,那么雅典人修昔底德在撰述这场战争的时候是否有明显偏向雅典的立场呢?我们慢慢进入《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这本书就会发现,修昔底德除了记述战争进程外,还写下了对人和事的评论,他通过精心的章节内容安排引导读者形成某些观念。那么修昔底德究竟是什么立场呢?修昔底德是否有自己的立场?他如何看待雅典的民主制度,又是如何评价雅典的帝国的?他对斯巴达的态度又是怎样的?越细致地阅读文本,就越会发现这些问题并不容易回答,因为文本中充斥着看似矛盾的表述。这些问题在我们阅读这本书之前就需要提出来,最终的答案恐怕需要读完整本书后才能获知。

其次要解释的是“撰述”这个词。修昔底德这里用的是συγγράφω(ξυνέγραψε),直译是“把材料收集起来写下来”。我们今天把这本书称作史书,但严格来说不能直接翻译成“历史”。希罗多德的“历史”( historia )实际上是“探究”,“历史”成为 historia 的确定义项是公元前4世纪的事情,所以在修昔底德写作的时候,历史写作还不是一门确定的行当。虽然搜集材料进行写作是历史写作的基本工作,但收集什么样的材料、材料收集是否完整、如何进行材料的拣选、写哪些不写哪些,都是作者首先要面对的问题。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任何历史写作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百分百科学和客观,这并不是说所有的写作都是编造,而是说历史写作本身就是高度拣选后的结果。修昔底德写这本书,我们把它当作历史书来读,但是他写的都是真实的吗?我们能直接相信他吗?不能。恰恰是因为不能完全相信他,它有一些非常主观的内容,所以我们才要揣摩写作的线索与肌理。

最后需要解释的要点是修昔底德所撰述的内容,对象很明确是一场战争。值得注意的是,修昔底德这里说的是伯罗奔尼撒人和雅典人这两拨人的战争,而不是斯巴达或伯罗奔尼撒联盟与雅典的战争,是人与人的战争,而非城邦与城邦的战争。这和现代世界对战争的理解不同,今天通常会说“二战”期间德国和法国的战争,或者日本和俄国的战争等,背后的意涵是两个主权国家的战争。但是在修昔底德笔下,他从来不说城邦之间的战争,这源于古希腊人对城邦的独特理解。城邦最核心的是公民,或者说城邦( polis )首要的不是“城—邦”(city-state),而是“公民—邦”(citizen-state)。在希波战争期间,雅典人舍弃了卫城和阿提卡,全民搬到萨拉米斯以及舰船上,这并不影响雅典的继续维系,因为只要雅典人在,雅典就依然存在。

修昔底德还紧接着解释了他撰述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理由,那就是这场战争是一场重大的战争。一来,交战双方都处于力量的巅峰期;二来,整个希腊世界因此分裂为两大阵营。这两个原因使得这场战争成为迄今为止最大的一次动荡。对此,有人可能会有反对意见:希波战争难道不是一场规模更大的战争吗?修昔底德并不认同,他给出了两个理由。第一个理由是希波战争看似规模宏大,但持续时间很短,在两次海战和两次陆战之后很快决出了胜负,而伯罗奔尼撒战争旷日持久。第二个理由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带来的灾难是空前的,从来没有这么多城市被攻占,也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被杀戮,有些是因为战争,有些则是因为城邦中的内乱。 这场战争直接的诱因是一个小城邦埃庇达姆努斯(Epidamnus)发生了一场内乱,就把雅典和斯巴达两个大的城邦,乃至所有城邦都卷进去了,小城邦想中立而不得,所有的城邦都必须选边站。简言之,伯罗奔尼撒战争强度高、范围广、持续时间长、造成的灾难深重,既撕裂了希腊世界,也撕裂了每一个城邦,这些都是修昔底德选择记述这场战争的原因。当然,我们不能简单地从字面上相信修昔底德,即他在战争之初就预知了这场战争是最重大的一场战争,故而要记述下来。一种可能的猜测是他预判这场战争将会改变希腊世界的内部格局,恰好又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便决定将之撰述下来。随着战事的演进,这场战争的独特性逐渐展现出来,也就更加值得书写了。

以上是全书开篇的交代,仅凭这一段话,修昔底德还不能赢得“科学”“客观”“精确”等殊荣,真正让修昔底德备受古今史家推崇的是他撰述的方法论。虽然说对材料的收集、拣选和撰述都包含了很强的主观因素,但修昔底德还是特别强调了他求真的努力。修昔底德所追求的“真实”究竟是什么呢?我们下面来看他给自己设定的方法论。

修昔底德确定的标准是对所有的材料和说法都要加以检验,从最确凿的证据出发得出结论。为了说明这一点,他讲了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是关于雅典的历史认知的。修昔底德说,雅典公众普遍认为被哈摩狄俄斯(Harmodios)和阿里斯托革同(Aristogeiton)刺杀的希帕库斯(Hipparchos)是雅典的僭主,但这是错误的。修昔底德说的这个故事,是雅典历史上著名的刺杀僭主事件。雅典在梭伦(Solon)立法之后,还是没能逃过僭政的命运,当时的僭主庇西特拉图(Pisistratus)统治着城邦。庇西特拉图的大儿子叫希皮亚斯,希皮亚斯还有个弟弟希帕库斯,后者喜欢上了美少年哈摩狄俄斯。但哈摩狄俄斯早有情人阿里斯托革同,便拒绝了希帕库斯的示爱。后来哈摩狄俄斯和阿里斯托革同在泛雅典娜节上行刺,杀了希帕库斯。这以后,希皮亚斯就更加严厉地统治雅典城。修昔底德经过考察后,认为被刺杀的是僭主的弟弟,当时主政的是他的哥哥希皮亚斯,所以他做了一个纠正。这个纠正的对象主要是希罗多德。

修昔底德给出的第二个例子是关于斯巴达的。有人说拉凯戴孟人的两个王有两票表决权,实际上并非如此,他说事实上两个王只有一票。读过希罗多德的《历史》就会知道,认为两个王有两票实际上也是希罗多德的观点。 此外,希罗多德还提到过拉凯戴孟人有叫作“皮塔纳”的百人队 ,实际上拉凯戴孟人没有这个组织。举出这两个例子后,修昔底德说:“普通人根本就不会去辛辛苦苦探究事情的真相,而是听到什么就相信什么。” 他告诫读者不要相信诗人们和散文作者,因为诗人常常夸大事实,而散文作者追求的是吸引听众,并不重视事实真相。修昔底德很狡猾,他只说了自己不是诗人,也不是编故事的散文作家,但他并没有说自己是哪一类的作家。

修昔底德声称要追求真相,那么他如何做到这一点呢?他也给出了两个说明,一是关于书中大量出现的演说词,二是他辨别材料的标准。

至于不同的人所发表的演说,有些是在战争开始之前发表的,有些是战争爆发后发表的。其中有些是我本人听到的,有些则是别人从别处听到后告诉我的。对我来说,难以原原本本记下演说者的发言。故书中每一个演说人,在我看来,不过说出了我认为的在各种不同场合必需的话罢了。同时,我尽量贴近实际发言的大意。

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没有录音笔和速记打字机,哪怕是修昔底德亲临公民大会现场,他也无法原原本本地把所有重要的发言记录下来;也没有窃听器,能够让修昔底德一字不落地听到不同阵营的人,特别是伯罗奔尼撒人在联盟会议上的发言和讲辞。修昔底德所追求的并不只是发生过的真实,还要是符合道理的真实。通俗地说,修昔底德的意思是说:我写的虽然不见得每个字都是对的,但足以乱真;虽然我不在开会现场,但是我能够编出合情合理的讲辞。琢磨修昔底德这句话,会意识到“符合道理的真实”能够成立要依赖很多前提条件和设定,比如修昔底德必然要对所有的行为主体都非常了解,不同的行为主体在应对各种问题的时候也有着可被普遍理解的行为动机和逻辑,只有这样才能推测出那些“必需”的话。

此外,修昔底德还交代了评判材料的标准:

关于战争当中发生的事件,我不是偶然听到什么就认为值得记下来,也不认为我个人的看法一定准确,我所记的事,要么是我亲身经历的,要么是从别的亲历者那里听来的,这些我都尽力地探究其中的每一个细节,以求符合事实,即便如此,探寻起来仍费尽艰辛,因为不同的目击者对于同一件事往往有不同的讲述,有的偏袒这一方,有的偏袒那一方,有的仅凭记忆。我的记述没有故事传奇,对听众而言可能难以引人入胜。

这段话也为修昔底德赢得了科学而客观的史家美誉,因为看起来修昔底德会严格地对待材料,以事实为准绳进行筛选。这在文本中有所体现,修昔底德很少给出一个事件的多个版本,更多情况下是明确而笃定地进行叙事。但是,如果我们进一步追问修昔底德甄选材料的过程和标准究竟是什么,我想修昔底德会说:“符合道理的真实。”这其实是任何人撰述历史的必然过程,面对着不同的材料和说法,除了严密的事实核查与推理论证外,还需要对人、事、物有非常深入的理解,这其实就要求符合道理。此外,修昔底德是否真的如他自己所言,尽力地探究每一个细节呢?上文提及的牛津大学学者开创的历史研究表明,修昔底德的很多记述存在省略和错误,有一些很明显是故意为之。所以,相较希罗多德,修昔底德只是“显得”更追求材料的真实,一旦回到书写的元层面以及“符合道理的真实”维度,就会发现两个人在追求智慧的道路上更像是同伴而非对手。

在《古希腊思想通识课:希罗多德篇》中,我试图揭示希罗多德对关涉人和秩序的重大问题的思考,指出希罗多德并非聚焦于完全偶然发生的人或者事,他探究的是一些永恒性的问题。同样,修昔底德也不将自己作为记录阿尔喀比亚德起居注的人,而是要探究一些更为根本性的问题。在1.22的最后部分,修昔底德讲出了他撰述这部著作的野心以及对读者的期待:

对于那些想要了解过去事件真相的人来说,由于人总是人,过去的事件在将来某个时候会再次发生,或者发生类似的事件,如果他们认为我的著作还有所助益,那么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的著作不是想赢得听众一时的奖赏,而是要成为永恒的财富。

需要提醒的是,修昔底德所表达的并不是循环史观,而是说人就是这个样子,不会成为不同性质的另外一个物种,人之为人的那些不变的东西会让过去的事情在未来再次发生。我们可以将人不变的东西称为人性,修昔底德并非秉持简单的人性善或人性恶的立场,而是将人放在与环境的互动之中进行思考。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这本书中,我们会看到人性在各种极端环境下表现出来的力量,其中既有伟大的牺牲,也有卑劣的暴戾。战争如同棱镜,人性像是白光,人性的白光经过战争这一棱镜后,出现丰富的光谱,这光谱既标记了人性的复杂,也标记了人性的限度。

修昔底德与其说撰述了一场战争,不如说是描绘了一个舞台。不同的个体、在不同政体下生活的各个群体在这个舞台上穿梭往来,用自己的言辞和行动向观众展示人和世界的真实。恰恰因为这些符合道理的真实,修昔底德才有信心将他的著作变成永恒的财富。不得不说,修昔底德的自信并非盲目的,2500年后的我们还在用中文研读他的著作,这一事实本身就证明他成功了。

延伸阅读

《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中文译本参阅:

1.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谢德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

2.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徐松岩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

3.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何元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

本书对《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文本的引用和讨论参阅了已有中译文本,部分有改动。

◎英文译本推荐:

1.Thucydides. The Landmark Thucydides:A Comprehensive Guide to the Peloponnesian War. Edited by Robert B.Strassler,translated by Richard Crawley.New York:Free Press,2008。该书翻译精良,并配有大量地图,对阅读助益良多。

注疏研究推荐:

1.A.W.Gomme,Antony Andrewes,and Kenneth J.Dover. A Historical Commentary on Thucydides. 5vol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5-1981.

2.Simon Hornblower. Commentary on Thucydides. 3vol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2008.

公元前5世纪历史以及雅典和斯巴达:

1.西蒙·霍恩布洛尔:《希腊世界》,赵磊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5年。

2.晏绍祥:《古代希腊民主政治》,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

3.色诺芬:《色诺芬〈斯巴达政制〉译笺》,陈戎女译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

4.保罗·卡特里奇:《斯巴达人》,梁建东、章颜译,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

5.祝宏俊:《古代斯巴达政制研究》,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

修昔底德生平和智识氛围:

1.Luciano Canfora.“Biographical obscurities and problems of composition.”In Brill's Companion to Thucydides ,edited by A.Rengakos and A.Tsakmakis,3-39.Leiden,The Netherlands:Brill,2006.

2.Tim Rood.“Thucydides and his Predecessors.” Histos 2(1998):230-267.

3.Simon Hornblower.“Intellectual affinities.”In Thucydides ,edited by Jeffrey S.Rusten,60-90.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

修昔底德文本的性质讨论:

1.Antony Andrewes.“Indications of incompleteness.”In A Historical Commentary on Thucydides ,edited by A.W.Gomme,Antony Andrewes,and Kenneth J.Dover,vol.5,361-383.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1.

2.John H.Finley.“The unity of Thucydides'history.”In Three Essays on Thucydides ,118-170.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7.

3.Jacqueline de Romilly. Histoire et Raison chez Thucydide. Paris:Les Belles Lettres,1956.

4.W.Robert Connor. Thucydides. 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4.

5.Kenneth J.Dover.“Thucydides‘as history'and‘as literature’.”In Thucydides ,edited by Jefrey S.Rusten,44-59.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

6.何元国:《〈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是如何写出来的?——“修昔底德问题”研究的回顾与思考》,《安徽史学》2015年第5期,第125—135页。

7.黄洋:《修昔底德的理性历史建构》,《历史教学·高校版》2007年第6期,第7—12页。

8.彼得·罗德:《修昔底德》,白春晓译,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21年。 O+sVhQ+1ZTAi/ydJQBVtXL38plE4Jj4a8O5fBjTv6ojQrrXV9gpE0/2zcIQv0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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