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启蒙。我没有蠢到需要别人来启蒙,也没有傲慢到觉得自己可以去启蒙别人。女性主义运动的出发点本该是自我解放,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演变成了“进步的我”启蒙“落后的你”这样压迫性的运动。在所谓的女性主义启蒙运动中,存在着对女性从进步到落后排序的权威主义。“进步方”不但把“正义”强加于“落后方”,甚至如“十字军”一般对外输出所谓的“女性正义”。女性主义运动发达的国家与落后的国家之间,无异于“美国正义”之类的强制性殖民主义。真是多管闲事。要解放什么我们自己决定,用不着别人指手画脚地下定义——这才是女性主义应有的出发点。
女性主义运动是为了对抗强制性的男权社会而诞生的,但成立之后,“对抗价值”的尺度——婚姻是否合法、是否需要化妆、是否该称自己的丈夫为“主人”诸如此类的尺度——却成为了检查思想正确性的手段。扭曲的社会体制本该是批判的对象,如今却极具讽刺性地以更为扭曲的形态再现,运动的颓败正在于此。
正论是极为无趣的,因为任何问题都以一句“不容争辩”而告终。“性歧视是错的”“卖春是错的”,对,确实是错的,但那又怎样?
正论说上一百遍也不会带来任何改变,既不能改变世界,也不能打动人心。如果说说就能做到,那就不用如此辛苦了。不能理解这一点,是源于人的无知与傲慢。
文化对抗与反体制运动的退潮,就是源于怠慢。这种怠慢体现于人们在正论行不通的现实社会中过于执着于正论,而忽略了对社会体制结构的把握。这10年来,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反体制运动过于纠结对抗价值的“正义”,没有跟上现实的变化,导致一再落后。反而是“保守派”不再纠结于理念,针对现实的每一次变动不断微调,从而得以跟上变化。当今时代,“落后的革新”败给了“进步的保守”。这是一个极为讽刺的、保守革新逆转的时代。
强调对抗价值的运动想要在这个时代中避免陷入正论的僵局,唯一的方法是彻底解读现实社会的体制结构,做到知己知彼。弱者想要赢得胜利,只有彻底分析对手,做到比对手更为了解他们自己,才能抓住弱点反击。因此,与其有时间念诵一百遍“卖春是错的”,不如把这些时间用在研究男人为什么不断召妓嫖娼,研究一下“那些家伙到底在想什么”,这样才更为有效。
不少人认为女性解放的终点是“自立”,于是整天像念经似的念叨着“自立、自立”,把自己搞成“自立(律)神经失调”。这些人一说起“自立”,脑海中就立刻出现单身职业女强人的形象。这种简单粗暴地把“自立”等同于“经济独立”的做法,导致社会上开始宣传这样一个消极的女性形象——实现了经济独立,实际上却总是一个人寂寞地回到没有灯火相迎的家里,孤单地拿出冷冻速食加热……在反对势力逆袭时期,女性杂志不约而同地发出忠告:“女士们啊,不要落入自立的陷阱,不要愚蠢地选择放弃‘身为女人的幸福’!”
如果自立代表孤立,那么抛弃亲情、抛弃家人却换来寂寞孤独的这一形象,当然会让女性感到恐惧。如果自立只是这样一种贫瘠的形象,那女性自然会有“即使受点束缚也宁愿依靠男人活着”的想法。
自立被赋予了如此贫瘠的形象,虽然与媒体的恶意反宣传有关,但是女性主义者也确实一直信奉这种咬紧牙关、忍耐坚持的“独立女性”形象,也就是所谓的“阿信 ”形象。这也难怪女性会觉得“这样的自立敬谢不敏”。
女性主义者在运动中发现的“自立”应该是“共立”。人的自立能力只有在集体的支撑下才能被培养起来。身边有伙伴,才能安心自立。自立绝不是孤立。
女性运动铸就的其实不是“自立”,而是“相互支撑”。只有存在一个个自立的个体,才能彼此依靠;只有知道可以相互支撑,才能安心自立。自立的女性逐渐明白了彼此之间是可以撒撒娇、可以依靠的。这不同于以往单方面对男性的依赖,也不同于男性之间不甘示弱的关系。女性主义已经跨越了“个人”概念,继续向前迈进了。
美国的女性主义者将这个过程用了3个非常巧妙的单词来诠释。从“依存”(dependence)到“独立”(independence),进而发展为“互相依靠”(interdependence)。女性在品尝到互相依靠的甘美并掌握其技巧之后,就会转而成为教育男性的角色了吧。
众所周知,女性解放运动最初的旗手是在全共斗 的街垒中,出于对男人主导运动的失望而诞生的。全共斗失败后,男人脱离了战场,只有女人的女性解放运动留了下来。政治离场,性爱的季节登场。男人与女人在这里成双成对、孕育繁殖,女性解放运动的战场就是这日常生活本身。
女性之所以能够在大学斗争结束后仍然坚持斗争,是因为女性的运动本身就是“平时运动”。今天过后明天一定会到来,抚养子女只有在日常生活中才成立。孩子若是饿着肚子哭哭啼啼,母亲当然首先要解决“今天的牛奶”,哪还顾得上什么“明日的革命”。“二战”刚战败时,日本的男人一个个都是没出息的窝囊废,为了养家糊口,在黑市上抢购米面的是那些精力充沛的妈妈。
女人的运动不会“为了明日的解放而做出今日的忍让”。此时此刻的小小解放都做不到,还怎么能指望未来的解放?说到底,那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为了明日的解放而做出今日的忍让”被称为禁欲英雄主义,因其所谓的“酷”而令人——特别是男人——陶醉。“战时运动”就是由这种男人的英雄主义支撑着。我们已经目睹无数男人被这种英雄主义迷惑而走上可笑可悲的末路,也已经受够了他们带来的麻烦。
直白地说,英雄主义就是女性运动的敌人。女性中也不乏自命不凡、热衷英“雌”主义的,这些人也是麻烦。女性十分善于发现身边的小确幸,如果以“禁欲英雄主义”去贬低这种特长,那么女性运动就不会有任何进展。女性以“现实主义”的态度选择了“今天的牛奶”,她们充分理解“明日的解放”无非是一种画饼充饥的谎言,也熟知为了目的而奉献一切的运动已经走向衰落。这种“平时运动”的感觉让女性运动时刻保持着清醒与活力。
反体制运动通常会在发展过程中创建一个自上而下的纵向官僚组织,成了反体制运动本要打倒的体制的微缩版,甚至更为恶劣。女性运动十分排斥这种纵向组织结构,她们力图创造一个横向的、平面的组织。女性运动到底有结构还是无结构曾经成为争论的话题。我认为与其说是无组织、无结构,称之为网状结构更为恰当。
在日本的反体制运动史上,曾出现过网状结构运动的先例——20世纪60年代的“越平联 ”运动。“越平联”运动施行的原则来自1959年三井三池斗争 中由谷川雁等人创立的“大正行动队”的行动原则。其行动三原则如下:
1.自愿参与;
2.参与者不得强制未参与者加入;
3.未参与者不得阻挠、牵制加入者。
这个行动原则看似极为简单,实为经过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
在这个原则下,团体的界限变得非常模糊,也没有强制力。“越平联”也是这样一个没有“成员资格”的团体,只要自称属于“越平联”,谁都可以是其中一员。行动的责任在于个人,个人的自律性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尊重。团体本身没有“身份认同感”,无论谁做了什么,都不会有一个叫“越平联”的团体站出来承担责任。当然,也就不存在以团体的名义对个体进行除名或统制等压迫行为。
不问思想、无关理念,只要对行动本身有共鸣,就可以共享同一时空。网状结构的运动由这种健康的实用主义精神支撑,加入或脱离都是个人的自由。不同于以往左翼领导下的大型组织,网状结构在反体制运动中生生不息,扎根于民间的市民运动和地区的居民斗争中。女性因其对权威主义和组织压迫更为敏感,故而继承了这一网状结构,作为不依赖任何权威或组织的民间运动不断地发展壮大。
女性解放运动至今已经过去了将近20个年头。现在应该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为这20年间积累的知识经验编撰一个目录,使其得以传扬。我想通过自身的经验对历年女性运动中创建的新运动论加以归纳总结。
彻底否定领袖的存在是不现实的,但是每个人都可以在个人擅长的领域中自然地成为领袖,这种领袖可以根据不同领域不断变化。在某一领域中的领袖,在其他领域中可能是追随者。
直接到场参与即为民主。动手的人自然也动口。不采纳多数表决的形式民主主义。无论何事只要有人想做就可以执行,反之,即使计划再好,没有人想做也无法实行。个人高于规则,内容大于形式。现实中,我参与的女性学团体虽然过激地废止了团体大会,但仍然活跃在第一线。
不追求组织的不断扩大与延续。一旦有想要扩大的想法,就会产生负担。有活动时聚集在一起共享当下的时空,结束后就各奔东西。没有主场,没有分支,只有横向的合作关系,彼此传达知识与技能。
绝不“为了明日的解放而做出今日的忍让”。既然今日的无趣无法保证明日会变得有趣,那何不今日就做今日的趣事?
绝不是因为大家都一样,所以才聚集在一起。只是在共享同一时空的状态下,以不同立场、不同感受、不同行动,互相组合,做出新的创造。
在集体中不断激发自发性与创意性。要在提出创意的人身后轻轻地推一把——“那个很有意思啊”“做做看吧”。有人用这样的妙语形容:“我们这场会不是枪打出头鸟,而是善用出头鸟。”
信息就是力量。信息的集中或者独占是滋生权力的温床,要极力避免。为此,信息应当尽可能地在成员之间流动共享。这样做会导致每次做决定都更费时费力,也有可能无法及时快速地应对问题,从而延误。内部的信息交换与调整的过程往往需要巨大的能量,并不是一个高效的选择。但是要想维持一个网状组织就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合作原理要比高效原理更加重要。
避免因信息的人格化——这个人(信息)不在就无法了解任何这个领域的事情——滋生权力的另一个方法就是避免任务分工固定。短期内进行多次角色替换,与其专家做主,不如业余当家。为了让这一方法顺利实施,要将任务的执行方法标准化、手册化。也可以采取传统的师傅带徒弟的形式,让懂的人教不懂的人。最理想的就是任何人在任何时间都能做任何事。
运动是一场盛典,不令人感到愉快是维持不下去的,没有紧张感就不能让人振奋。要想让一场运动变成有紧张感的活动,就要把正在做的事情展示给世人看。有了表现的舞台,招来了观众,大家才会变得气势高涨、精神振奋。如果招不来观众,那就彼此互相捧场。女性,有人欣赏才会越来越美!
虽说运动要令人愉快,但若只是交一些朋友,和和气气的,建一个你好我好的俱乐部,那是无法孕育出集体连带感的。只有当大家共享同一个课题,共同经历解决过程,才能发现彼此意见的分歧,掌握调整分歧、克服问题的方法。没有课题的集体只会逐渐衰退,自我毁灭。
女性究竟想通过这些活动做什么?是实现理想,还是创造价值?女性不会被政治思想或理念驱动。除了那些对思想理念没有抵抗力的知识分子以外,女性或者说普罗大众,几乎只对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感兴趣。他们想的是,要明白自己是什么人、要把自己的生活变得舒适安逸、要表现自我,这些都是对本人来说最迫切的欲求。要明白这一切,就需要有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就是周遭的人。既然如此,彼此的交流沟通就变得极为有趣了。
人际关系,可以说是在用尽所有资源之后留下的最后的资源。任何资源都会在使用中消耗殆尽,只有人际关系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即使其他资源无法自己掌控,但这个资源是不会消失的。只要交流关系在持续,这就是最有趣的资源。女性运动不就是在不断创造这种“关系”资源吗?
但是,创造“关系”的能力因人而异,随着年龄的增长,彼此的差异会不断加大。当我们步入没钱没时间没体力的人生之秋,最后还能有发言权的就是这种名为“关系”的资源。不是我吓唬各位,“关系”是上了年纪后的隐形资产,这份资产的多少应该可算作衡量我们生活方式的一个标准吧。
但是,创造“关系”的能力是可以学习的。学习从没有太迟一说。女性终于下定决心爬出孤零零一个人的蜗牛壳,开始在这场运动中学习创造“关系”这一资源的技能。女性运动带来的这种能力的培养,我们应当为此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