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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周遭是无尽的黑暗,然而突然有了声音,或杂乱,或规律,但都十分轻微,仿佛乐队演出前乐手在调音。电子仪器有节奏的声音、手机铃声、快速但特地放轻的脚步声,还有小推车从一边被推到另一边时车轮发出的声响,以及车上玻璃器皿相互撞击时发出的“叮叮”声。这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说话声。虽然距离遥远,而且听不明白他们所说的内容,但这毕竟是人的声音——她有多久没听见过别人的说话声了?然后她又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规律但沉闷,仿佛身处某个洞穴。不,不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脸上。

气味,这是她虚弱的意识辨别出的第二个讯息。消毒剂的味道,还有药物的味道。对,药的味道,她想。

她试图动一动,却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只能判断自己是躺着的。她闭着眼,因为眼皮实在是太重、太重了。但她必须要睁开眼睛,要快,一定要赶在丧失主动权之前。

一定要掌控住危险,这是唯一的方法。

一个声音从她意识的某个角落跳了出来。它不是曾经的记忆,而是一种本能——一种通过种种往事、历经时间积淀之后形成的本能。过去的经历让她不得不学会如何使自己存活下来,这也是为什么尽管昏迷,身体某部分也总是保持警醒的原因。

睁开眼睛!睁开你那双该死的眼睛!好好看看周围。

黑暗中出现了一条狭小的缝隙,眼泪瞬间充满了眼眶。这种反应并没有让她感到激动,反而有些心生厌恶——现在她几乎不再哭泣,因为她不想让那个混蛋看见她的眼泪,感到称心。有一瞬间,她害怕睁眼之后看到的还是黑暗,但没有。一片几近蓝色的光充斥着周围的空间。

就像在海底,那么舒适、那么安静。

不过这也有可能只是一个卑鄙的骗局。她对此十分了解,没有防备之心会多么危险,她可是亲身经历过。待双眼将将适应,她便迫不及待看向四周。

她躺在床上,蓝色的光来自房顶的几盏灯。房间很宽敞,雪白的墙上没有窗户,但左侧有一面很大的单面镜。

他不喜欢镜子。 心中的声音接着对她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

门也是虚掩着的,能看见外面的走廊灯火通明,之前听见的声音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这没有什么意义呀。这不是真的。 我在哪儿?

门前站着一个人,身穿深色衣服,背对着房间——她能透过门缝隐约看见,甚至还能看出他的腰边佩带着一把手枪。 这又是开什么玩笑?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她才发觉床边不远处有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一个麦克风和一个录音机。桌边那把铁制椅子是空的,但椅背上搭着一件男士外套。 他就在附近,很快就会回来。 她想。一阵恐惧席卷而来,如潮水般不断上涨。

“不要害怕。”她告诫自己,“恐惧才是真正的敌人。我必须离开这里。”

这并不容易,她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她抬起胳膊,用手肘顶在床垫上支撑起身子,栗色的长发从脸旁滑落。四肢无比沉重,她好不容易把上半身抬起一些,却很快又摔了回去。有什么东西拉住了她的脸:那是一个氧气面罩,另一端连着墙上的阀门。还有一条胳膊,连着一根输液管。她一把拽下氧气管、拔出针头。但一停止吸氧,她很快就感觉到了呼吸困难,并开始不停咳嗽。尽管大口吸进周围的空气,她还是愈发明显地感觉到之前的氧气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眼前的黑点越来越多了。

黑暗再一次占据了上风,但她并不想就此妥协。

掀掉盖住下半身的被单,昏暗中,她模模糊糊地看见大腿根那儿有一根细小的管子。管子另一端是一个透明的袋子,里面有黄色液体。

她保持着仰卧的姿势,把右腿伸出床外,但左腿似乎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拖住了。这让她突然失去平衡,从床上摔了下去。她的脸砸在又硬又冷的地板上,左腿随后也掉了下来,像一块石头般发出低沉的声音。

这动静显然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因为她清楚地听见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随后,一个影子向她跑来:有什么东西在影子的腰间叮当作响,那应该是一大串钥匙。影子把手中冒着热气的杯子放在地上,双手伸到她的腋下。“别紧张。”被一股力量往上拉的同时,她听见一个男性的声音安慰她道。“放松。”陌生人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几近瘫软的身子,“已经没事儿了。”

她有些喘不上气,感觉自己马上就会昏死过去,于是只能把头靠在男人的胸口。有古龙水的味道,还能感觉到他戴着领带。领带?这让她觉得既残酷又荒唐。

恶魔们不会戴领带的。

把她扶到床上之后,男人拂去她脸上的头发,帮她重新戴好氧气面罩。氧气填满肺部的每一个角落,让她松快了不少。她在他的帮助下躺好,左腿下又被塞进一个枕头。这条腿从脚踝到膝盖都打着石膏。“这样你就能舒服一些。”男人关切地说。最后他走到之前被她扯下的静脉注射管旁边,帮她重新把针插上。这期间,她一直惊愕地注视着这个男人。

她早就忘了什么是亲切与关怀,更不习惯于另一个同类的存在。

她还是试图认出眼前这个男人。她认识他吗?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大概有六十岁,外表强壮。他戴着深色边框的圆形眼镜,头发蓬乱。除了挂在腰带上的那一大串钥匙之外,蓝色衬衣的口袋上还别着印有照片的证件,衬衫袖子也被他挽到了胳膊肘。

做完这一切,男人拿起之前放在地上的杯子,把它放到了床头柜上。柜上还有一部黄色的电话。

电话? 怎么会有电话!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他问道。

她没有回答。

“能说话吗?”

她还是没有出声,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好像随时准备扑上去一样。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这只是一场游戏,是吗?”氧气面罩下,沙哑的声音异常沉闷。

“什么?”他没听明白。

“这只是一场游戏吧?”声音更清楚了些。

“对不起,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他又说道,“我是格林医生。”

她并不认识哪个叫格林的医生。

“这里是圣凯瑟琳医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虽然十分努力尝试,但仍无法理解眼前这个人所说的话。圣凯瑟琳、医院,这些信息显然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不,什么一切会好起来,都是骗人的。你是谁?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肯定乱得很。”格林说,“这很正常,毕竟你刚醒过来。”他用怜悯的目光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还从来没有人这么看过我。

“两天前你被送到这里。”他接着说道,“到现在为止,你已经昏迷了将近四十八个小时。不过你终于醒过来了,萨曼莎。”

萨曼莎?谁是萨曼莎?

“这只是一场游戏吗?”她又问了第三次。

也许格林发现了她的茫然,因为他开始显得有些担心。“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她仔细想了想,不敢回答。

格林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没关系,我们一件一件事慢慢来回忆……你认为你现在在哪儿?”

“迷宫。”

格林快速看了一眼单面镜,接着问道:“我刚才告诉你这里是医院,你不相信我吗?”

“我不知道。”

“很好,这已经比刚才好多了。”格林坐到椅子上,身体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交握。这是一种亲切友好的姿势。“你为什么觉得这里是迷宫呢?”

她看了一眼周围:“这儿没有窗户。”

“对,是有点奇怪,不过这只是一间特殊的房间。我们现在是在医院的烧伤科,因为你的眼睛无法适应自然光线,它对你来说是有害的,就像烧伤一样。这也是我们在房间里使用紫外荧光灯的原因。”

两人同时抬头看向那几盏散发着蓝光的灯。

格林又转身看着单面镜:“医生或者家属可以直接从那里观察、探访病人,以免其有感染的风险……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这儿有点像警察局里的审讯室,就像你在电视或者电影上看到的那样。”格林试着让气氛轻松一些,“反正我的第一感觉是这样的。”

“他不喜欢镜子。”她冷不丁说道。

格林一脸严肃地转过身:“他?”

“绝对不许用镜子。”直到此时此刻,她还刻意不让自己转向左边。

“谁不让用镜子?”

她觉得保持沉默就够了,于是不再说话。医生的目光里又多了一丝纵容,如同温柔的爱抚,但她还是感到愤怒。她依然不相信眼前的任何人、任何事。

我才不会上当。

“好吧,那我们这样假设一下吧。”格林并不期待她的回答,“如果他不让用镜子,但这里偏偏就有一面,那么也许就能证明你不在迷宫里了,对吗?”

这个推理直接明了,但是在那么多的骗局、那么多的“游戏”之后,尝试着去相信某个人变得那么困难。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到迷宫的吗?”

不,连这点她也记不得了。她知道有所谓的“外面”,但在记忆中,她从来没有走出过迷宫。

“萨曼莎,”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想现在应该和你说明一些事情,因为我们的时间并不多了。”

他要说什么?

“我们现在的确是在医院,但我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医生,自有比我厉害的人关注你的身体健康。我的工作不是治好你,而是抓住那些坏人,比如那个绑架你,随后又把你囚禁在迷宫里的人。”

绑架?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把头转向另一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愿意继续听下去。

“我知道这会让你很痛苦,但我们必须这么做,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阻止他。”

“阻止他”是什么意思?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这么做。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也许你是自己逃出来的。”格林立刻回答,“两天前,一队巡警在路上发现了你。那里靠近沼泽,无人居住。当时你的一条腿断了,而且没有穿任何衣物。”他又补充说了一句:“我们是从你身上的擦伤判断你当时也许是在逃跑。”

她看了看自己的双臂,满是细小的伤痕。

“你能逃出来可真是一个奇迹。”

然而她一点也不记得。

“当时你已经昏迷了,警察把你带到医院,并通知了相关部门。通过和失踪人口记录的比对,他们找到了你的名字,萨曼莎·安德烈蒂。”

格林把手伸进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从里面拿出一张纸,递给了她。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这是一张传单,传单照片上的女孩拥有栗色头发和一双栗色眼睛,正冲着她微笑。照片下面印着两个红字。

失踪。

胃像是被人狠狠捏住。“这不是我。”她把传单还给格林。

“你这么说我并不惊讶。”格林说,“不过不用担心,你现在的情况比起他们刚找到你时已经好了很多。为了让你听话,从而更好地控制你,绑匪给你使用了镇静催眠的药物。医生在你的血液中找到了该药物的大量残留。”他指着输液管:“他们给你输的是一种解毒剂。药物起作用了,因为你已经恢复了意识。很快你也能找回你的记忆。”

她想相信这一切—— 上帝啊,她多想这么做

“你安全了,萨曼莎。”

听到这个词,她的内心神奇般地安静了下来。“安全了。”她重复着这个词。眼角汇聚起一颗小小的泪珠。她祈祷眼泪就停在那里不要动,因为她还不允许自己放松警惕。

“但我们等不及解毒剂完全发挥作用了,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格林盯着她,“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她很惊讶,“我能怎么帮助您?”

“回忆。尽可能多地回忆起一些事情,就算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也行。”格林再一次指着单面镜,“镜子后面有几位警官,他们能够听见我们的对话,并且会把我们对话当中他们认为重要的细节转告给外面那些警察,帮助他们抓到绑架你的人。”

“我不知道做不做得到。”她疲惫、惊恐,只想好好休息。

“听我说,萨曼莎。这个人他对你所做的事,你是想让他付出代价的,是吗?更重要的是,你不希望他再对别人做出同样的事……”

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停在了氧气面罩的边缘。

“我不是警察。”格林继续说道,“我没有枪,也不会冒着挨枪子儿的危险四处追捕犯人。说实话,我甚至还没有那个勇气。”他为自己的话笑了起来,“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一件事:我们会一起抓住他。对,我和你。他不知道,有一个地方他永远都跑不出去。不是外面的任何地方,而是你的记忆,我们就在那儿抓他。”

格林的最后一句话让她浑身一颤。尽管不愿承认,但她一直知道,那个人像寄生虫一样,已经钻进了她的脑子。

“怎么样,你愿意相信我吗?”

片刻之后,她向格林伸出了手。

格林赞许地点了点头,把传单又递还到她的手上。“很好,很好,我的孩子。”

她努力地回忆着照片上的这张脸。与此同时,格林走向放着麦克风和录音机的小桌子,打开了机器。

“你几岁了,萨曼莎?”

她认真地看着照片:“我不知道……十三?或者十四?”

“萨曼莎,你知道自己在迷宫里待了多久吗?”

她摇了摇头。 不,我不知道。

格林写了些什么。

“那张照片,你真的一点都认不出来了?”

她又细细看了看:“头发。”她摸着自己的一缕头发,“我喜欢它们。”

在迷宫里,没事儿的时候我最爱做的就是摸自己的头发。

突如其来的记忆如同一道光,不知在何处闪现。

等待下一个新游戏时,我会用手指梳理头发来打发时间。

“别的呢?”

我想要一面镜子,但是他不给我。

她突然有些疑惑:“我……漂亮吗?”她胆怯地问道。

“是的,你很漂亮。”格林温柔地回答,“但我希望对你坦诚相待……我知道他为什么不让你用镜子。”

她突然感到焦虑。

“我希望你向左转,看看墙上的镜子,你就能知道原因了……”

在随之而来的一片寂静中,她只能听见自己不断加快的呼吸声,就像一个呼吸困难的人渴求着氧气。她又看向格林的双眼,以期得知自己是否该为此举感到恐惧。然而医生看上去十分平静。她明白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考验,于是躺着慢慢让头向左转动。她能感觉到氧气面罩上的皮筋在自己脸上不断被拉长。

马上就能看见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儿了,可惜我竟然认不得自己。 然而事实比她认为的还要糟糕千百倍。

看见镜中的身影后,她花了好长时间来看清它的眉眼。

“2月的一个早上,你在上学路上被人绑架。”格林向她解释道。

镜中那个拥有一头栗色头发,却显然已经长大的“女孩”开始哭泣。

“对不起。”格林说,“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SLHk/rbQUnkYgvqHOvx8F3qEpKGFKTD7/Vhott4LAAClTrMGeHTAYQmMJAlweI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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