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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序
一本画记带你游览欧洲山水风光

对于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1802—1885),可谓无人不知。作为世界文坛的一座奇峰,他创作的《巴黎圣母院》(1831)不仅是浪漫主义的巅峰之作,而且赋予中世纪建筑艺术研究一股全新的活力;他在流亡期间完成的史诗小说《悲惨世界》(1862),更是承前启后,通过对比原则实现了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完美结合。无独有偶,这两本小说还于2000年同时入选《纽约时报》世界十大名著之列。1885年5月22日,雨果与世长辞,法国政府并未多虑,便决定将他的遗体安葬在先贤祠之内,近两百万巴黎民众自发为伟人送殡,亦如高堂正门三角楣上镌刻的那句“祖国感谢伟人” 所言。然而,雨果在世期间,甚至时至今日,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文学领域之外的绝世才华。

今年九月,笔者受上海译文出版社之邀,有幸翻译《雨果旅行画记》。在此之前,我眼中的雨果是一位蜚声世界的文豪;随着翻译工作推进,我逐渐认识到,正如中国古代的诗人,他同样是书画兼备的天才。或许,艺术的诸多门类,都一脉相承、触类旁通吧!在艺术评论家泰奥菲尔·戈蒂耶(1811—1872)看来,雨果本可轻易成为一位伟大的画家,但他“并不以绘画自居……必须得有慈善事业的圣洁劝诱,才可从他那里获得出版这些画稿的许可。”雨果在世期间,虽从未中断绘画,但他更多将其作为一种消遣,而非像职业画家那样刻意为之。对于用纸他并不太讲究,时常是在信中作画;对于用料他则以墨为主,颇有中国水墨画的神韵。

国内学者程曾厚就雨果传世的画作数量,曾向巴黎橘园美术馆前馆长皮埃尔·若热尔( Pierre Georgel )请教,而后者经过多年考证认为约在三千五百幅 。尽管留有数量如此庞大的作品,但我们的“画家”生前却仅出版过一本《雨果画册》( Dessins de Victor Hugo, 1862)。这本画册共收录雨果的十三幅作品,由刻版家保罗·舍奈铜版雕刻,泰奥菲尔·戈蒂耶 作序,其中包括《敦刻尔克近郊》( Près de Dunkerque )、《古堡》( Burg )等优秀画作。其实,雨果之所以同意出版这本画册,是因为他当时住在根西岛结识了不少贫苦人家,其目的正是用所得稿酬“每周一次,给贫穷的孩子开一顿饭” ,并本着互助友爱的精神不时在衣物上接济他们。作为浪漫主义文学的大师,“自由、平等、博爱”的精神不仅体现在他笔下的人物身上,更体现在他自己的行动之中。

在我译《雨果旅行画记》之际,适逢2019年上海明珠美术馆举办的《维克多·雨果:天才的内心》画展。对国内大多读者而言,这无疑是一次近距离欣赏雨果画作的机会。我欣然前往一睹展出的画作,由此得以感悟雨果的惊世才华。原来我们崇敬的伟大作家,居然在设计、绘画等方面亦有如此高超的造诣,并有如此丰富的游记、书信、画作传世,这实在令人刮目相看。这本画记将大师的部分画作,与他写给亲友的信件和游记合二为一,在交代雨果创作时间地点的同时,也很好地再现了大师的处境以及他观察世间万物的视角。无疑,这种图文并茂的形式,要比任何单纯的游记或画册更能激发读者的兴趣。这本画记中,不少是雨果写给妻子阿黛尔的信件。在一位风流丈夫向自己的妻子倾诉脉脉温情时,雨果在信中多次流露出对茫茫大海的迷恋,对璀璨星辰的向往。因为在他看来,自然以其神秘莫测的力量造就的伟物,任何艺术家的杰作都难以与之竞相较量。

在1836年游历布列塔尼期间,看到浩瀚的大海,雨果喜不自胜,急切地赤身奔向大海,“海浪每次把我包围,并将我冲到泡沫之中,那都是一件极其美妙的事情。”其实,雨果对于大海抱有独特的情怀,或许正是罗曼·罗兰(1866—1944)所谓的“海洋情感” 。在上海刚结束的画展上,雨果创作的两百多件作品中,那幅名为《我的命运》( Ma Destinée ,1857)的钢笔水墨/水粉画尤其吸引我的目光。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狂风正卷起巨浪袭来,一条小船飘摇在浪尖,上空一缕青烟随风而散。此处,雨果借风雨飘摇的小船与滔天巨浪的激烈争斗,来衬托自己颠沛流离的人生境遇,意气之中不屈不挠的那种豪迈精神尽现纸面。

除写给妻子阿黛尔(1803—1868)与个别几位好友的信件外,这本画记中取材最多的莫过于他的游记《莱茵河:致友人书》( Le Rhin: lettres à un ami )。这本游记首次于1842年出版,由雨果于1838—1840年三次与朱丽叶·德鲁埃(1806—1883)游历莱茵河畔期间,写给远在巴黎的妻子阿黛尔的二十几封信组成。在这本出色的游记中,雨果以优美的文字和灵动的笔触,记述沿途见闻,采撷古老传说,描绘壮丽风光,勾勒古堡陋厦,为我们精彩呈现了莱茵河畔的山水建筑与人文风貌。古今中外,大凡圣贤豪杰,无不对山水具有一种独特的情怀,正如孔子在《论语·雍也》中有云,“知者乐水,仁者乐山。” 君子仁智之德,实见于山水之乐也。作为百溪之王,江河是人类早期文明发祥的源头,日夜川流不息,处下而不居高;作为大地之脊,高山巍峨绵延千里,以其雄宏威震四方,让人心驰神往。对于欧洲的大河大川,雨果更对莱茵河情有独钟:

莱茵河集万千容貌于一身。它像罗讷河一样水流湍急,像卢瓦河一样雄浑宽广,像默兹河一样峭壁夹岸,像塞纳河一样迂回曲折,像索姆河一样绿水悠悠,像台伯河一样历史弥久,像多瑙河一样雍容华贵,像尼罗河一样神秘莫测,像美洲河流一样波光闪烁,又像亚洲河流一样蕴含寓言与幽灵。

在诗人的笔下,流经欧洲多个国家的莱茵河,俨然一位千变万化的精灵。作为欧洲航运的大动脉,正是这条高贵而雄伟的河流,让法德两国之间缔结了亘古难解的恩怨离愁。河畔旖旎的风光,形式各异的古堡,葱茏翠绿的森林,离奇惊悚的传说,这一切美景都在这本画记节选的章节中有精彩的呈现。

不过,对于自然造化魅力的折服,并未削减雨果的人文主义情怀。他或乘坐马车或徒步跋涉,造访沿途所至的城市,徘徊于宏伟教堂,寻访古堡废墟,对城市景观艺术的留恋,无不透射出作者对人本身的关怀。因为在《悲惨世界》中,雨果就曾写道:“世间比海洋更广阔的景象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景象是人的心灵。” [1] 若说寄情山水表达了艺术家的豪情万丈,那么对于城市建筑艺术的眷恋,更是作家人文诉求的集中体现。城市是人类文明的缩影,是历史变革的见证,更是人民智慧的展现。对于所到的很多城市,雨果不仅漫步大街小巷,而且登高揽胜。在欣赏与阅读这些画作和文字的时候,我们仿佛已经步入艺术家的内心,可以深彻感悟伟人的超凡魅力与恣肆才华。对于游遍欧洲主要城市的雨果来说,他还向读者推荐了游览城市景观的不二法门:

对我而言,参观一座城市有两种方式,二者可谓相得益彰。首先,是逐条街道、逐个房屋地去细看;其次,是站在钟楼上从高处俯看。通过这种方式,人的头脑中就会浮现出这个城市的面貌。

也正是基于这种鸟瞰市景的需要,国内外很多城市后来都建起地标性楼厦,并在上面设立观景台以供游客获得雨果这里谈到的全局视野。无疑,这种登塔揽胜不仅是概观一座城市容貌的方法,它何尝又不是一种超然世外、通天接地的玄思,这与我国古代文人的登高情怀多少有相通之处。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此就曾指出,“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 登高作为一种兴起手法,带来的是一种壮志凌云的万丈豪情,更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忘我境界。在沿途所遇的人物中,雨果尤其对妇女、儿童和劳动者,无不自然表露出满心的喜爱和热情。此外,他也探讨城市的历史发展,并对如何协调新旧城区布局提出个人看法,“必须要在两个城区之间保持平衡,并制止两个城区之间的纷争;既要美化新城,也要保护老城。”在城市高度发展的今天,雨果的这些建议尤其值得借鉴。

在《雨果旅行画记》中记述的每个城市,雨果对当地的教堂和古堡格外青睐。他流连于中世纪那些壮丽的教堂(沙特尔、亚眠、济韦、圣米歇尔、兰斯、内穆尔等),沉醉于那些哥特建筑的恢宏与静谧,才思与情怀在教堂高耸的尖塔引领下飞升。有着不俗绘画天分的雨果,显然在建筑艺术方面,有很高的观察力和深刻的见解,这一点在他对今年4月15日遭遇火灾的巴黎圣母院的评述中就可见一斑:“可以说,这是一首宏大的石头交响乐……从每块石头上,都可以看出在艺术家的才华指引下工匠们迸发的奇思妙想。总之,人类的这件杰作,它雄伟而富饶,正如上帝的造物一样,似乎窃取了多变与永恒的双重属性。” [2] 从信仰层面来看,这些宏大的宗教建筑在向世人昭示天国的至高荣耀。

这本画记中所描述的教堂,大多为中世纪或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有的常年失修,有的修缮不周,有的装饰粗劣。目睹这些恢弘的教堂经历种种惨状,雨果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历史建筑保护的担忧和惋惜。不过,除描写教堂的壮丽与宏伟、肃穆与宁静之外,在画记从《莱茵河》选取的一封1842年8月1日的信中,雨果对济韦教堂的钟楼描写如下:

神勇的建筑师先拿来神父或律师的一顶方帽。在这个方帽之上,他倒放一只色拉碗;以这个碗底为平台,他又叠置一个糖罐;糖罐上面,是一个水瓶;在水瓶上,又是一个太阳,以正下方的放射线为柄;最后,在太阳上面,一只公鸡插入正上方的放射线里。

雨果在信纸上,专辟空白以钢笔勾勒济韦钟楼的外形。收信人看到纸上的那幅简笔插图,读到上面谐谑而揶揄、幽默而灵动的文字,又怎能不捧腹开怀呢?反正,作为译者的我早已为这种妙趣横生的形容忍俊不禁了。

画记的后半部分,雨果主要记录了自己遭到路易·拿破仑(1808—1873)驱逐之后在流亡途中的见闻。雨果生在法国历史上局势最为动荡的岁月。拿破仑三世上台后,不久便于1852年创立帝国,雨果也因公开批评政府而遭到流放,由此开始长达十几年的流亡岁月,直至普法战争结束才回国。作为法国文坛领袖,雨果心系国家前途和人民福祉,对暴政和压迫可谓深恶痛绝。在他的政论杰作《小拿破仑》(1852)中,正如国内学者柳鸣九所言,“它像滚烫、炙热的熔浆从十二月事件这个火山口喷发而出,其冲劲具有雷霆万钧之力……它是强有力的檄文,是令人折服的起诉书……是对当时已成为法国皇帝的窃国者的一次毁灭性的抨击。” 作为胸怀天下的志士,在英法联军1860年入侵北京后,雨果虽身处异乡根西岛,却摒弃狭隘的民族主义,在1861年11月25日《致巴特勒上尉的一封信》中,从人道主义立场对这次暴行加以审判:“在历史面前,这两个强盗一个叫法兰西,另一个叫英格兰……政府有时会是强盗,而人民永远也不会。”历史在前进,政府已更迭,人民永不变!

从巴黎到布鲁塞尔,再从泽西岛的“海景台”到根西岛的“高城居”,雨果不断遭到驱逐,多次举家迁移,饱受颠沛流离之苦。不过,在读这本画记有关他流亡生活的章节时,我并未感到太多的悲情和自怜。与之相反,我们看到的是一代伟人在窘境下的豁达释然与自得其乐,因为生活中本不缺少美,缺的只是发现美的眼。或许一个人只有走出国门,才能以更好地审视自己;只有回顾过去,方可勇敢拥抱未来。作为异乡的游客,一草一木皆为风景,一堂一堡都是杰作。然而,对于久居当地的土著而言,却早已看惯这些风景和建筑,也不可能像游客那样投以欣赏的目光,恰如苏轼在《题西林壁》中所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游遍欧洲各地的雨果,显然也认识到了这个问题,“当你告诉愚蠢的市民,那些壮丽居所的庸人,当你对他们说他们的城市美丽、迷人、令人羡慕,他们会瞪大眼睛把你当成疯子。”

在译这本《雨果旅行画记》期间,有一天我做了个梦。昔日年少的我,独自拉着一辆人力车,载着满车的米面,朝回家的方向前行。那现实中消隐的村庄,不就近在咫尺吗?但眼前的路望着近,走着远;隔着山,隔着水。一时山重水复,险象环生。我翻山越水,四处向行人打听,就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梦醒时分,我恍然大悟:人世间最远的路,就是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刹那之间,我可以切身理解雨果飘落他乡,身为游子流亡的那种凄凉与豪迈,以及十几年后回到法国的那种苦楚与喜悦。

我时常仰望蓝天,羡慕鸟儿能自由高飞;我时常凝视夜空,渴望与眨眼的群星对话。如果我是岁月可以承载的一片落叶,又或是漫天飞舞的一片疾云,我愿乘着那不羁的劲风,去游览世间的大川大山,领略各地的风土人情。在即将迈向不惑之年时,我向往再次迈上征途,真正体会那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心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 的超然境界。只是这一次,我不仅要亲眼去观赏沿途的风景,更要用心去体悟世间的气象万千、人性的善恶美丑。人沉浮于世,若不虚一行,定要览遍人间的美景,遇见相惜的知己,珍藏难忘的回忆。让我们跟随雨果的步伐,去领悟这位艺术大师在用文字描述山川流峙、教堂古堡、城市风光的同时,又如何以笔墨将这些美景转化为一幅幅或趣味昂然,或激情澎湃的画作。

陆泉枝
2020年9月于上理工


[1] Victor Hugo, Les Misérables ,Edition Libre et Universelle,2011.

[2] Victor Hugo, Notre-Dame de Paris ,Gallimard,2002. 7mSAopBo65bh7tLTDlv/OBu7gAXZyvmvkQdlZZwIqh2bBR94hthTekphU0gCsZW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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