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运转鸿钧包万有,日星河岳胎鲜。人间万物本天然,恢恢天网秘,报应总无偏。 在位古称民父母,才华万口争传。古今多少圣和贤,稽天行大道,为世雪奇冤。
俚词念罢,且说时当大明永乐年间,圣帝在位,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刑措不施,万民乐业,真乃一片升平景象。在下是一个青衿士子,赋性好奇,自小就喜欢读那些清官循吏之传,奇闻异案之书,日积月累,竟乃成癖。每当闲暇,便浏览历代奇案,见那一郡之宰,或是一县之令,无不巨眼博识,手稳心精,访察细腻,破获神速,定谳雪冤,替民除害。就中曲曲折折,离离奇奇,洵乃妙绝人寰,大可惊奇拍案。只是当天下太平的年月,搜奇访异,煞是难得,因此每于茶馆酒肆之间,便找些个三五知己,谈古论今,请大家各就所知,把些古代折狱故事,作为谈论的材料,每每心往神驰,发思古之幽情,这也是人生一桩快事了。
单表这一日,在下独自一人,往游西园。这是当地一个著名清暑憩游之所,于是沿着花径板桥,经过莲池柳岸,来到湖心一座茶馆所在。但见绿女红男,黄童白叟,临风观景,踞坐品茗,往往来来,谈谈笑笑。掠目四观,想找一个座位,恰有两个年青女子,迎面走来。一双姐妹模样,那年轻的倒是有说有笑,只是年长的,却是一派端庄,一声不响,面带愁容,似乎她的身世,必有不可告人之苦。后面跟着她们的,是类似仆伴的一个老媪,拄着拐杖,蹩躄的走来,竟是一副恶相,令人作呕。在下一边望着她们,一边侧身让她们过去后,就在亭边找到了一个茶座坐下。但见由左厢对面,有两个少年男女,迤逦而来。女的屡次想和男的说话,而男的总是皱着眉头,闪闪躲躲,看那样子,必是别有私情,决非结发夫妇了。再看右厢对面座中,则有一个衣冠齐楚、类似乡绅气派的客人,兀自坐在那里品茗。此人肥头大脸,稀稀眉毛,仪表与众不同。在他那雍容的外表下,又隐藏着一种冷酷之气,本想打个招呼,却又不敢冒然去接近。在下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喝着清茶,左顾右盼,在这形形色色人物之中,掠景观奇,也是素日习惯如此,作为独自消遣的一法。
正在这时,忽见茶馆门前,有一位高高身材、须发皆苍的老头,扶着一根拐杖,缓步拾阶走了进来。他风神洒洒,像貌堂堂,身穿着一件棕色长衫,头戴一顶折巾纱帽。我陡的看见这位老者,有些超俗出众,来历必是不凡,油然起了一种敬意。既然独据一桌,何不让他同座,借此攀谈!况且老人们都是饱经世故,说不定有些奇闻异事相告,不也可增加些见识吗?主意一经打定,连忙站起向老人深打一躬,招呼入座。老人见在下如此,不便拒绝,也就坐了下来,于是重新泡了一壶茶,略事寒暄,互相通了姓名。原来此老姓狄,是一位卸任府台,谈话之间,觉得他是一个学问经验十分渊博的人物。两人由槛外的荷花,堤边垂柳,谈到菜圃农桑,民间疾苦;感戴圣主郅治之隆,咏叹先贤诗文之雅。听他是一派山西口音,骤然想起狄姓乃山西大族,顺口问了一声道:“老人家是否太原狄氏之后?在八百多年前的唐朝,出了一位狄公仁杰的,是一家吗?”一言才罢,只见老人觑了我一眼,似乎有一点不耐烦,加重了点声音答道:“不错,我确是太原狄氏一族。只是提起远祖狄公,当可引以为荣;不过又因为先人遗事,往往惹出许多不快之感。”说到这里,老人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我问道( 注:原为“过” ):“老人家何出此言?”老人答道:“提起狄公,本是前朝大唐一位公正廉明的清官,确曾破过许多棘手的大案子。事实原委,除略见于史书外,其详详则载在舍下代代相传的家乘里面,与外间流传的大不相同。常听到一些人在酒后茶余、街谈巷议之际,论起我们远祖事迹,多半是荒唐无据,信口开河,不实不尽,妄诞夸张。要知过分的玄虚,也就近于污蔑了,真是听不胜听,辨不胜辨。有时闷气自生,连饭都吞吃不下了,你说可恶不可恶呢?”老叟说到这里,有些忿忿起来,不住的拿着拐杖,连跺了地面几下。
在下听了这一番话后,却是正中下怀,暗自高兴,连忙站起来,向老人重打一躬说道:“不瞒老人家说,敝人素日最好研究往古名臣判案事迹,并非拿着故事当茶余酒后,佐兴助谈,乃是想标榜前贤的德行事迹,作为我们后辈处世的借镜。而且人世间善恶报应的分明,没有比那判案故事来得更清楚。在下是一个多年收集这类材料的人,觉得自古及今,奇谋破案,明断如神,再没有比得上我们狄公的。谁料此时此地,竟会碰到你老,既是先贤后裔,又是掌故家藏,诚乃三生有幸了。如今不嫌冒昧,敬求你老人家不吝珠玉,根据府上家乘,将当年狄公的折狱故实检出几件谈谈,也是愚下闻所未闻,足以大开茅塞。况且由在下口宣笔录,尽可传扬,借以辨正世俗,不也可一消老人家之闲气了吗?此处人声嘈杂,那边雅座较为清静,老人家如不见弃,请即移玉那厢,畅谈如何?”我说完这话,只见老人脸上,已有些霁色了,并连声答了几个“好吧好吧”。于是同时站起,让老人先行,随即走进西厢傍水的一间小雅座里面。这时候已见一抹斜阳映照水面,人影历落散乱,远村继起炊烟。于是招呼堂倌,叫了四样小菜,两壶白酒,临湖观景,挡樽对酌,竟添了若许的诗情画意。
三杯过后,只见老人略有些酒意,兴致也似乎勃勃起来了。他微捋胡须,沉思了半晌,对我说道:“承君雅意,不能不略有所告。只是当年远祖办过的案件,不胜其繁,就中以他老在西北边的一个栏坊县知县任内所发生的三件案子,为最奇曲古怪。如今说出来之后,正可看出人间的多少悲欢离合,奇情诡遇。”他说到这里,又端起酒杯,深深的呷了一大口,从此就滔滔不绝的谈了起来。在下一边畅饮,一边倾听,竟因此浑浑沉沉似乎醉了。但见老人依然谈锋甚健,语不厌详,奈在下多贪几杯,只觉耳边嗡嗡,昏昏思睡。
在迷糊惝怳之间,陡觉得有人在我的肩上掇了一下子,惊醒来一看,但见屋内已一灯如豆,杯盘狼藉,那位老人竟不知去向了。外面已是夜阑人散,景物沉沉,面前只站定一个板着面孔的堂倌,对我说道:“客官睡的好半天了,二鼓已交,小店不同旅馆,你老会过账,也该走了罢!”鄙人骤然清醒,正感惊奇,又见那堂倌说话不大逊顺,一时竟想不起用甚么话来骂这粗鲁的家伙几句,只得按捺下去,定了定神,向他打听方才那位老人那里去,又替他形容一番。堂倌却粗声粗气的称道:他整日在大厅当值,并没有到这房里来。而且一天到晚,来往的客官那样多,那里记得每一位顾客的样子!一边说着,便把账单递了过来。我一看上面,开着六样菜、八壶酒,吃的这样多,是不是他趁人酒醉思昏,胡乱的多开了几个钱,也未可知,但是除了照付之外,再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心里最挂念的,还是那位老人,他的风神言语,历历在目耳之间,何以竟不辞而别?使人疑疑惑惑,如坠雾中,而且一觉醒来,又把老人名号里居通通忘掉。况且他来的偶然,去得蹊跷,究竟所遇是真情呢,还是一场梦幻呢?一时忐忑不定,诧异难决,只好垂头走出茶馆,匆匆回到寓所。跨进书斋时,见小厮蜷缩睡在一厢,不屑理他,便赶紧找出《唐书》,和自己积年访问得来的笔记,披阅了一会儿。回想老人所说,大体与史料相符,惟在唐朝的舆图上,再也找不到那栏坊的一个县,未免又添了些狐疑。但不管如何,且展纸染翰,把老叟所说的三件奇案,马上记录下来。一口气写下,直到晨鸡报晓,方行搁笔。到了次日清晨,便四处打听那位曾经做过知府的狄姓老翁,冀或一遇,也算奇缘,可是一点消息皆无,只好权认这位老人是过路客人,或是一个息迹山林的隐士罢了。现在在下把这狄公三案,呈献看官面前,至于那一天莲池奇遇,究竟是梦是真,须待看官自行领会去罢了!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话说大唐中宗年间,在朝有一位名臣,此公姓狄,名仁杰,表字怀英,乃山西太原人,少由明经出任县尹,一直升到侍郎,平章国事,封为梁国公。他为人公忠保国,刚正廉明,一生平反大狱,判断奇案,不下万余件,事载国史,名垂千秋。
如今单表这年,狄公奉命由江苏蒲阳县,改调栏坊。这栏坊县位于西北边陲,与回纥土番,犬牙相错。朝廷以狄公考迹最优,又以边县难治,必用干员,于是调任的命令就落到狄公身上了。狄公拜命后,怎敢怠慢,于是赶办交代,即刻动身。一方派人,快马先行,咨会栏坊;一方屏当行装车辆,准备登程。随带人员眷属,除三位夫人、男女公子、小厮丫头外,尚有自幼在狄府的一位洪管家,和两位绿林出身、改邪归正的马荣乔泰。这两人是狄公早年收在麾下,都是练就一身武艺,办案有功,故狄公就将他两人充当着两名快班都头,并倚之为左右手。另有一位名叫陶干的,此人早年跑过江湖,足智多谋,却练就了一身小巧功夫,年青时为非做歹,曾犯在狄公手内,因贤臣怜才,劝他改入正途,于是留他作一个长随侍卫。
这一日,狄公把老管家洪亮叫来,问了问,知道车辆人马,统统备齐,只待动身,又嘱咐他传下话去:“此去要走好多日子,始能到达;多带些干粮草料,少打扰老百姓,而且边徼路荒,更要格外留神小心。”次晨狄公等一行,连脚夫杂役在内十多个人,马荣乔泰骑马在前,狄公及内眷乘坐轿车居中,洪亮陶干押着行李车在后,离开了蒲阳县城,直向西北出发。走了多日,自是晓行夜宿,渴饮饥餐,越岭爬山,备尝辛苦。这日算是进入了栏坊县城东的官道,前面峰峦叠起,树林荫蔚,时交夏末秋初,蔓草荒烟,一片寒瑟。又加山路崎岖,车马颠簸异常,狄公以下都觉十分疲倦,无不盼望当晚能够赶到县城,且那边官民如有迎接,早到些也免得叨劳人家久等。但事不凑巧,后面一辆车子忽然脱了轮,只好驻足修理,不免耽搁了好大半天方才竣事。这时已红日西落,群鸟归林,山野光影,越显得荒凉可畏了。
马荣一马当先,抬着头往远处张望,那里有甚么县城影子,只又见一峰前横。他回转马头,责备脚夫们说道:“你们不是说就快到了吗?这般晚了,还要再爬那个山是怎的?”车夫忙答道:“爷们别着急,爬过这个山,就可以看见县城了。”马荣听他这般讲,也无可奈何,于是对乔泰说道:“一路之上,人烟稀少,若照这样走法,要到半夜方可到达,这是多么担心的一件事呢!”说话之间已经爬过山峰,缓缓地向山后的羊肠小道走去。前面却是一个大峡谷,松柏参天,阴阴森森,越加黑暗起来。
狄公这时正想吩咐从人预备火把,陡然听见一声呼哨过后,从左面林中忽然窜出十来个人,个个黑布包头,手执钢刀木棍,前后包围上来。口中乱嚷着:“过路留钱,无钱留命!”马荣早一眼瞥见,知道不妙,正想抽刀抹马,照顾车辆眷属,忽见草丛中跑过一人,执棍自下打来,来势甚猛。马荣不及还手,急中生巧,俯身趁势滚下马来,伏地朝着贼人,用了一个扫堂腿( 注:原为“ ” )。贼人一棍落空,不提防脚下受敌,扑通一声倒地。马荣那敢怠慢,起身跟进,向倒地贼人心窝一脚,不顾他的死活便舍了,赶紧往后飞跑,一面喊道:“乔爷下马拿贼!”这时乔泰也正与一贼交手,只见未及一合,贼人已吃了一刀倒地,马荣又连戳倒了两个贼人。
再表狄公这边,所有车夫见贼人拦路,照例先跑,纷纷逃入树林里面。只见两个贼人奔到狄公这边,首先一棍把六十多岁的洪管家打晕了,然后向狄公进攻。狄公见形势危急,顺手把车上所带的一根长矛拿在手中,预备杀贼。说时迟,那时快,贼人临近,看见狄公手中持着兵刃,立刻便将矛头的一端握着,欲借势把狄公拉下。狄公用力把矛往前一拄,这叫做借劲使劲,贼人出其不意,两劲合一,随即倒下,矛已放手,狄公得势回矛,又急刺另一个贼人。这时倒地贼人爬起抽刀,也照狄公杀来。狄公虽幼习弓马,因连日疲劳,焉能持久与两贼交手,可巧乔泰此时自后赶到,一个被他一刀结果了性命,一个被他一脚踢倒在尘埃。
狄公脱险,忙命乔泰把活的拿下,然后齐到行李车这边。只见两个贼人,一个倒在地下,两手握紧自己脖项;另外一个手持木棍,望车下搜寻。乔泰欲留活口,用刀平拍贼头,就听哎哟一声,晕倒在地。这时车下钻出一人,手里拿着一根绳子,紧握不放。狄公一看,原来是陶干。他笑着说道:“贼人来时,我吃了一棍,随势倒地装死。他们忙抢行李,我慌忙找不到兵刃,却抓了一根牛皮绳子,打了活结,学那圈马套狗的法子,从后面套着一个,用力一拉,他就倒在地下,我却藏在车底。另外那一个贼正在纳罕,没有想到老爷们已到。”狄公笑了笑,称他足智多谋。陶干又从袖中掏出绳子,把两贼通通捆起。
再说马荣见乔泰保护狄公,他便四下寻找贼人,免遭暗算。前后收拾了两个后,又见一贼,身材不高,黑巾围头,手持匕首,就向马荣猛扎。马荣不及还刀,只用左掌向那贼右腕下面一挡,反腕握着他的小肘,用力一推,忽见贼人已仰面摔在地上。就听哎哟一声,声调细脆,却是一个女人嗓音。马荣吃了一惊,刀已撤回,俯身细看,见他头巾已落,长发蓬松,谁说不是一个女人呢!马荣喝她起来,见她手中匕首早已丢掉。马荣不肯动手去绑,只得提刀威赫着她,跟着他到狄公那边去了。
马荣禀狄公道:“这是一群草寇,乱砍乱抢,全不是绿林手法。万想不到,里边竟会掺杂一个女的出来。”狄公细看女贼,却是一个面貌秀丽的妙龄女子,大家无不称奇,只好也绑上双臂,放在行李车上。这时车夫等也都陆续回来,眷属方面,只少受了一点虚惊,还都平安。狄公于是命人点起火把,查看一切,幸无损伤。洪亮虽吃了一棍,也不甚重,已自行爬起。再查贼人们,加上一个女的,一共是七人被捉,三个死亡,于是大家坐在地下稍微喘了喘气。马荣禀道:“前边想离县城不远,仍是赶路要紧。这伙子毛贼,说不定另有同伙,或者是另有干匪来到。此刻苦战了一次,大家已经疲劳不堪,若是再有意外,就怕保不住咱们的安全了。”狄公听罢点头称是,下命继续动身。马荣乔泰找回了坐骑,仍旧在前引路。洪亮陶干照管行李车上被捉的七个贼人,按次而行,出了峡谷,远远地看见巍巍的一座很高的城楼。这时车夫们都高兴的叱喝道:“老爷们紧走几步吧,前面就是栏坊县城了!”要知栏坊县城的情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