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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脏发酸泪，夜涌如原泉 [1] 。此泪何所从？万一诗祟焉 [2] 。今誓空尔心 [3] ，心灭泪亦灭。有未灭者存，何用更留迹 [4] ？
这组诗作于嘉庆二十五年（1820）。作者经过反复考虑，从犹豫到坚决（参见《观心》、《又忏心一首》），终于压抑住内心的怒火首次戒了诗。这五首诗，既是当时戒诗的宣言，又是对清王朝高压政策的控诉书。诗中虽多引用佛教术语和典故，但决不是在空谈佛理，而是赋予了现实的内容。这里选了其二、其三、其五，凡三首。这一首着重写戒诗的原因：为了避祸，免去忧患，决心息心简虑，不留心迹。
行年二十九，电光岂遽收 [5] ？观河生百喟，何如泛虚舟 [6] ！当喜我必喜，当忧我辄忧 [7] 。尽此一报形，世法随沉浮 [8] 。天龙为我喜，波旬为我愁 [9] 。波旬尔勿愁，咒汝械汝头 [10] ！
前首一般写灭心断情以戒诗，这一首更深一层，声言要抛弃政治理想，与世浮沉，随俗从众，以断愤世感时、忧国忧民之思。实为愤激语，益发可见作者济世心切，念国情深，不甘与醉生梦死的达官贵人同流合污。
我有第一谛 [11] ，不落文字中。一以落边际，世法还具通 [12] 。横看与侧看，八万四千好 [13] 。泰山一尘多，瀚海一蛤少 [14] 。随意撮举之，龚子不在斯 [15] 。百年守尸罗 [16] ，十色毋陆离 [17] 。
这首诗以奚落的口吻，写出对付文字狱的良策妙法。语言颇为明快，情绪亦似爽朗，但仍掩饰不住内心深处饱经坎坷的辛酸。
[1] “百脏”二句：是说满怀忧愤，泪如泉涌。着一“夜”字，意思是这种感情不敢在白天流露，只能悄悄地在夜间发泄。百脏，五脏六腑。指内胸。原泉，即源泉。
[2] “此泪”二句：是说这辛酸的眼泪以什么为依从？绝少一部分体现为诗，造成祸患。万一，万分之一，极言其少。祟，迷信说法所谓鬼神兴妖作怪之祸。《己亥杂诗》其一：“著书何似观心贤，不奈卮言夜涌泉”，可与以上四句互参。
[3] 空尔心：指不念世事，息心简虑。
[4] “有未”二句：是说即使有未灭尽的心志，又何必让它发而为诗留下痕迹呢？《毛诗大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咏）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5] “行年”二句：是说年龄已二十九岁，闪电般的一生难道就要结束吗？行年，经历之年岁。按本年作者虚岁已二十九。电光，闪电之光。岂遽，难道。王引之训遽为岂，认为是两个重叠的同义虚词，义即岂、何，亦作庸遽、何遽、奚遽，皆与庸讵同，见《经传释词》。
[6] “观河”二句：是说见河水而连叹光阴易逝，戒自己及时努力，哪如泛舟逐流，闲适自在，虚度一生。形似自暴自弃，实为理想受挫的感慨，下同。观河，《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记孔子见河中流水而叹光阴易逝。喟（kuì愧），叹气。泛虚舟，浮轻舟于河中，无目标地闲游。《诗经·邶风·柏舟》：“汎（同泛）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非）我无酒，以遨以遊。”
[7] “当喜”二句：是说随同世俗，当喜则喜，当忧则忧，不再忧国忧民，愁苦不已。
[8]
“尽此”二句：是说尽此平凡的一生，与世浮沉。报形，即报身（形即身体），佛家语，三身之一。佛教天台宗立法、报、应三佛身：法身，就理体而言；报身，由智而成；应身，从起用（按，指受用佛法）而现。这里借用“报身”一语，并取其“由智而成”之义，以指用明智保全之身（参见《呜呜
》一诗中的智愚之辨），故上句即所谓明哲保身之意。世法，佛家语，亦云世间法，对出世法而言。《华严经》：“佛观世法如光影。”是说世法生灭无常。
[9] “天龙”二句：是说自己这样做，有人为之喜，有人为之愁，看法不一。天龙，佛家语，即天龙八部，包括诸天、龙及鬼神六种。《翻译名义集》二《八部》：“一天、二龙、三夜叉、四乾闼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罗睺罗伽。”天龙是管律的，本组诗其四说：“律居三藏一，天龙所护持。我今戒为诗，戒律亦如之。”这里以天龙暗喻上层统治者。波旬，魔王名，为欲界天第六天之主，释迦佛出世时之魔王。《楞严经》：“如我此说，名曰佛说；不如我此说，即波旬也。”诸魔王皆以障害佛法为事。这里以波旬暗喻叛逆者。
[10] “波旬”二句：为戏谑语，是说波旬你且不要为我玩世不恭而发愁，当心管制者咒你、给你的脑袋戴上枷锁。械，枷和镣铐之类的刑具，这是作动词用。
[11] 谛（dì帝）：佛家语，义。第一谛，最重要的道理。
[12] “一以”二句：是说即使落入文字之中，哪怕仅着边际，那也是世法可以达到之处，难以摆脱控制。一以，一而，一旦。世法，见前首注〔4〕。具，通俱，皆。具通：无所不达。以上四句可参见《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其十四：“危哉昔几败，万仞堕无垠。不知有忧患，文字樊其身。”
[13] “横看”二句：是说如不留痕迹，怎么看都好，八面玲珑，无可挑剔。前句袭用苏轼《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句。八万四千，佛家语，佛经中每举八万四千称众多之数。
[14] “泰山”二句：以“一尘”、“一蛤”自比，是说巍峨泰山之土不为增加一尘而显多，浩瀚大海之物不为减去一蛤而见少。写善于韬晦，使自己显得无足轻重。
[15] “随意”二句：紧承上二句，是说既已微不足道，就易脱过被人选拔称举之列，以免招是惹非。龚子，作者自称。在斯，在此，指在撮举之中。
[16] 尸罗：梵语，义译为清凉，亦译曰戒。《大智度论》：“好行善道，不自放逸，是名尸罗。”这里指佛教禁写诗文的绮语戒。
[17] 十色：五光十色，指文采、才华。毋：同勿。陆离：参差。这里是相辉映之意。《淮南子·本经训》：“五采争胜，流漫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