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风吹起乱雪,纷扬弥漫了半天,掩住了方当正午的日头。
雪暴之外的天依旧是湛蓝的,天风呼啸,苍鹰盘旋着。
从半空俯视,帕孟高原苍黄浑厚。慕士塔格雪山在连绵的巨大冰峰中,宛如银冠上一连串明珠中最璀璨的一粒,闪闪发光——而那些光,就是此刻乍起、弥漫山中的雪暴。
然而,苍鹰的目力再好,也看不到雪暴下山腰处那如蚁般蠕动的黑点。
慕士塔格峥嵘嶙峋,高处笼罩在冰冷的阴云中。而在这个连苍鹰都盘旋着无法下落栖息的雪山半腰,居然有一队衣衫褴褛的人缓缓跋涉而上。
风暴一起,四周一片白茫茫,连东南西北都分辨不出。半山腰里,一行被困住的人只好立定脚跟,拖着脚步聚到一起来,围成一圈共同抵御飓风,缓缓挪动着,寻求一个遮蔽的庇护处。高山上的空气本就稀薄,风起时更是迫得人无法呼吸,刺骨的冷让原本穿得就单薄的旅人瑟瑟发抖。
这群长途跋涉的人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脸上一律是可怖的青紫色,衣衫褴褛,手肘上、膝盖上的衣衫破处露出已经冻得发白的肌肤。被尖厉冰雪划伤的地方根本流不出血来,只冻成了黑紫色翻卷开来,宛如小孩张开的小嘴,可怖异常。
筋疲力尽的旅人还没有找到避风之处,风暴已经席卷而来。凄厉的呼啸声中,四周一片恐怖的白,仿佛有看不见的巨手攫住了这群衣衫褴褛的行人,要将他们从峭壁上拉扯下来!
风呼啸的间隙里,只听到几声惨呼,队伍中体力不支的人无法立足,纷纷如同纸片一般被卷起,向着雪山壁立的万仞深渊中落下。
“大家小心!大家小心!”队伍中有个嘶哑的声音叫了起来,穿透风暴送到各人耳边,“相互拉着身边的人,站稳了!大风很快就会过去了!”
他站在队伍里,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脸去——然而,什么都看不见。
“快拉住!小心被……”耳边忽然听到有人说话,然后一只粗粝的手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拉住了他的手。风呼啸着把那个同行者下面的话抹去,然而那只手却牢牢地握住他的手,用力得发疼,一样冷得如同冰雪。
他甚至懒得转头看看身侧是谁,脸上掠过一丝不耐烦的表情,下意识抽回手去。
就在刹那间,最猛烈的一波风转瞬呼啸着压顶而来!身边到处都是惊呼,每个人都立足不稳,连连倒退着。被夹在队伍中,他也不得不跟着大家退了几步,却同时用力挣开了那个同伴的手,眉间闪过嫌恶的神色。
“哎呀!”风呼啸着掠过,耳边传来了近在咫尺的惊叫声,赫然是那个汉子的声音。他还来不及回头,感觉那只被甩脱的手在瞬间加速离开他的手,顺着剧烈的狂风而去。
“呀!救命!救——”那个人用尽了全力惊呼,然而声音却迅速随风远去。
他只是站在风雪中,动也没动,听着那个声音游丝一般断在风雪里,然后有些嫌恶地将右手用雪擦了,拍干净,重新袖在怀里,毫不动容地站在人群中。所有人都在慌乱恐惧地挣扎,抱成一团——漫天漫地纷卷的鹅毛大雪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在飓风中傲然孑立的人。
风终于在一阵狂啸后离去,纷扬半天的雪也渐渐落下,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然而山腰的那一行人,转瞬已经去了大半。
到了山腰便是如此,只怕能活着到达天阙的,不会再有几个了吧——他心里蓦然微微冷笑了一声,却随着众人的脚步继续蠕动着前进,找了一个避风的所在,停下歇息。
他用枯枝在雪地上画着,先是画了一个圈,然后停了一下,在圆心点了一下。风雪卷了进来,扑到脸上。他闭着眼睛,手在点下去的一刹那有些微的颤抖。
是那里……就是那里吧?终于要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闭上眼的瞬间,他又看到那一袭白衣如同流星一样,从眼前直坠下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然而,奇异的是坠落之人的脸反而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苍白的脸上仰着,眼睛毫无生气地看着他,手指伸出来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
“苏摩。”那枯萎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翕张,唤他。
“啪!”手下的枯枝蓦然折断,他睁开眼睛,然而深碧色的瞳孔里也是茫然空洞的神色。他拉了拉风帽,将露出的发丝塞回帽兜里去。
“嗒嗒嗒”,风在呼啸,然而敲击火石的声音还是不断传入耳中,速度越来越急,伴随着喃喃的咒骂声。冒着大雪点火,半天还点不着,负责生火的铁锅李已经极度不耐烦起来,大吼:“喂,谁过来帮一把?见鬼!”
坐在他旁边的一行人里没有一个人出声。这里已经是慕士塔格雪山的半腰,长途跋涉刚刚结束,大家都累得仿佛全身散架。停下休息后,按照内部的分工,生火、挑干粮,各自完成了分内的活儿,一群衣衫褴褛、饥寒交迫的流民立马找了地儿躺下休息,等着开饭,哪里还有余力管旁人的闲事。
“一群杀不尽的穷鬼。饿死你们!”铁锅李呸了一声,咒骂着,继续不懈地敲击着火石。
他也没有出声,只是坐在山阴一个微凹的雪窟里,拢起手,将苏诺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这一路下来,阿诺身上也已经冷得像冰块了。他小心地将它护在胸口,闭着眼睛,听耳畔风雪的呼啸声倏忽来去,感觉因为长时间的跋涉,脚上仿佛有刀子在割。
走了两个月了,应该快到天阙了吧?多少年了……没有想到还有回来的一天——而且居然是和这一群逃难的中州流民一起来。
脸上有刺痛的感觉,呼啸的风雪仿佛刀子割开他的脸。
“大叔,你看看是不是火绒湿了?我这里带了火镰,你看好不好使?”风雪里,忽然响起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雪地上有簌簌的脚步声。
“嚓!”一声脆响,忽然间风雪里也有热流涌起,火舌微微舔着枯枝。
“嘿呀,果然还是火镰好使!小丫头,谢谢你了!”铁锅李如释重负,大喘了口气,笑声从风里传来。
从荆州破城以来,往西走的这一路上,这一群为了逃难而聚在一起的乌合之众人数越来越多,但由于成分复杂,所以虽然结伴赶路,可大伙儿之间总是自顾自,只有这个少女是热心而活泼的,获得流民们很多好感。
“不用谢,做了饭还不是大家一起吃——翻过了这座雪山,应该快要到天阙了吧?大家再辛苦几天就好了。”少女朗笑道,声音虽然疲惫,却依然有朝气,让七歪八倒的流民们都精神一振。簌簌踩着雪,一步一挪,少女又往这边走了回来。
可笑……这些人也妄想着要去云荒吗?
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有仙洲曰云荒。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天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六合书·大荒西经》上那一段话,寥寥数十字勾勒出一处世外仙境,如同蓬莱方丈一般,云荒便成了多少年来中州人梦寐以求的仙境。而和那些烟波渺茫信难求的碧落三山相比,云荒的传说却是故老相传、有凭有据,甚至有珠宝商号称去过那个地方,带回来让中州人目眩神迷的宝物,鲛绡明珠、黄晶碧玉,成色之纯、光彩之璀璨,绝非人间所有。
于是,云荒宛如桃花源般的存在,便被无数人相信。然而,《大荒西经》中只略微提到它的方位在中土大陆西方,从西域雪山有小径通过狭长地带可至。那条小道传说起于云梦之泽,终点在慕士塔格雪山间的某处。
就凭着这样虚无缥缈的传言,从来都不间断地有人长途跋涉而来,寻遍慕士塔格雪山每一条小径。中州人古时就有“寻得桃源好避秦”的传说,到了中州战乱纷飞、群雄逐鹿的时候,这样无路可走寻找桃源躲避灾祸的流民便会更多。
而这些面带菜色的饥民,又怎么不想想自己在中州都活不下去,又如何能抵达天阙?
正在想着,簌簌的脚步声忽然在他面前停住。那个少女应该在他面前立定了,然而却没有说话。傀儡师的手指抓紧了苏诺,没有抬眼看她,也没有开口,只是自顾自低头出神。
“能坐这儿吗?”那个少女问,然而不等他回答就走了过来。他嘴角略微有不耐烦的表情闪过,终于开口,声音生涩:“男女授受不亲吧?”
“不怕,我不是汉人。”少女说着,已经坐到了他身侧,大大咧咧地,“我是苗人,才不理会那一套。”
“苗人?”他有些惊诧,因为对方的汉语说得流利。
“嗯,我住在澜沧江旁边,结果最近那里也开始打仗了,只好逃出来。”少女叹了口气,捡起一根枯枝在雪地上画来画去,“寨子都烧了,早就无家可归了。”
他有些疲惫地“哦”了一声,微微摇头——中州这一场大战乱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无数人流离失所,看来如今烽火已经蔓延到了南疆。难怪这一群人,都这样急着逃离中州去往云荒。
“我叫那笙,大家都叫我阿笙。”那个少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热情明快,“你呢?一路上都不见你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苏摩。”他抱着怀中的苏诺淡淡回了一句。
“苏摩?不像汉人的姓名啊……你是哪一族的?回纥?吐蕃?高丽?波斯?”那笙有些诧异,一口气报出了所知道的所有国度名称,然而靠着雪窟坐着的男子一直没有点头,眼睛低垂着,没有表情。
受到了冷遇,那笙却没有挪开的意思,只是盯着他看——对于这位同行的年轻男子,她已经留意了许久。
虽然是流离中,和身边所有难民一样蓬头垢面,但是这个年轻傀儡师的英俊依然令人惊叹,脸部的线条利落俊美,五官几乎无懈可击。对于这样俊美得令人侧目的青年,即使是在困顿交加的流亡途中也足以引起热情少女的关注。
“呀,你的木偶做得真好,就像活的一样呢!”没话找话地,那笙看到了他一直抱在怀中的苏诺,伸手想去摸,“你是傀儡师吗?”
“啪!”傀儡小人儿的手忽然抬了起来,打开了她的手。
“别动我弟弟。”苏摩依然没有看她,说了一句,将傀儡抱在怀里。
小人儿的手缓缓放下,那笙看见一根几乎看不见的透明丝线连着偶人的手关节,丝线的另一端却系在青年的右手中指指环上。苏摩的手一半露在袍子外面,十指修长,手指上全部戴着奇异的戒指,每枚戒指上都系了一条细线,线的另一端消失在偶人的关节上。
那个偶人不过两尺高,脸庞俊美非凡,垂髫蓝发,穿着奇异的非胡非汉服饰,和主人褴褛的样子相比,却是整洁光鲜——看起来,苏摩一直将自己的道具保护得很好。
“你弟弟?”那笙怔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有意思……果然很像你。”
然而,笑着笑着,少女的脸色慢慢苍白起来,定定地看着苏摩怀中的偶人。那笙用牙齿咬住了下唇,才没有脱口惊呼出来——天,太像了……那样相似的程度,简直是做到了纤毫毕现,甚至偶人的每一个手指、每一处肌肤,都和眼前的苏摩一模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苏摩在袖中的手指动了的缘故——那笙忽然看到那个不过两尺高的小偶人转过了头,微微对着她笑了一下。
那样诡异的笑容,令人心里一惊。
“它笑了!”再也忍不住,那笙脱口尖叫,“它在笑!”
“是你眼晕了。”苏摩还是没有抬头看她,只是淡淡地回答,然后将那个名叫苏诺的小偶人抱在怀里,将戴了风帽的头侧过去,不说话,不再看她。
呼啸着的风将雪从外面卷进来,仿佛要将浅浅雪窟里的两个人冰冻。雪地里除了风声,只有枯枝哔哔啵啵的燃烧声,食物的香气已经弥漫开来。
“或许……或许是太饿了吧?头晕眼花的。”寂静中,那笙认输了。她抬起头,看着眼前抱着偶人的傀儡师,最后,仿佛终于想起什么可以打破目前这样尴尬的状态,苗人少女兴奋地提议:“苏摩,我帮你算命好吗?”
看着对方略微有些惊愕的表情,她笑了笑,有些自豪:“我算命可是很准的——从小我就靠这个赚钱吃饭。跑到楚地的时候,那些人都说我是最好的女巫呢!算命扶乩、看相占梦,我样样都行!”
“那你准备怎么算?”仿佛微微有了一点兴趣,苏摩开口问。
那笙把冻僵的手放在嘴边呵了一下,笑道:“就扶乩吧!”
两根枯枝被绑缚在一起,一横一直,成“丁”字形。
那笙伸出冻得通红的左右手,用两手食指的尖端轻轻托着横木两端,让垂直的枝条末端轻轻接触着雪地,闭上眼睛,口唇翕动,轻轻念起长而繁复的咒语。
少女念咒的声音是极轻的,然而一直漠然坐在雪窟内的苏摩蓦然一惊,闪电般向她的方向扭头,怀中的偶人也倏地和他一起转头。
这个咒语,居然颇为耳熟,似在哪里听过——这个苗人少女,竟然真的有几分本事,并不是个神婆骗子。
“雪山的神灵已经被我请来了……苏摩,你想知道什么?”念完了咒语,那笙却没有睁开眼。苏摩转头看着她,空茫的眼神却仿佛穿过了她的躯体,落在不知何处。他脸上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奇怪,许久才道:“过去。现在。未来。”
“这说得太笼统了啊……怎么算呢?”那笙有些不满,不得不提醒他,“就不能说详细一点?比如你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到云荒,什么时候能……能遇到意中人什么的。”
说到最后,她的脸庞微微热了一下,却听到他冷淡地道:“怎么,你算不出来?那就算了吧。”
“不!我当然能算出来!”那笙连忙挺起了胸膛,再度默诵了一段咒语,苗人少女单薄的身子在大风中瑟瑟发抖,却虔诚地闭着眼,将左右食指托着的乩笔凌空悬在雪上,只有末端轻轻接触着雪地,喃喃道,“雪山神女啊,请赐予我力量,在雪地上写下你的谕示吧!告诉我眼前这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托着那笙的手,又仿佛是风吹着那垂地的枯枝,乩笔唰唰地在雪地上移动着,写下一排排潦草的符号。
移动,移动,移动。
当换到第三行的时候,乩笔忽然停住了,风雪还是一样呼啸,然而那一根细小的枯枝居然一动不动。
“好了。”那笙长长舒了一口气,但她居然还是闭着眼睛,没有睁开,对他道,“你看看,这就是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苏摩的眼睛看着她的方向,许久,淡淡道:“你念给我听。”
那笙摇摇头,还是闭着眼睛:“我从来不看自己写的预言。我不能看——就像我不能算出自己的命运一样。你快看,看完了我就抹掉。”
苏摩的嘴角忽然有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意,冷嘲道:“你难道没算出来我是一个瞎子?伟大的笔仙?”
听到那句话,那笙大吃一惊,脱口反问:“什么?”
“我说我是一个瞎子。你很吃惊吗?”苏摩淡淡道,却一边将身子从雪窟壁上直起,向着少女面前俯身过来,用手覆上了写着预言的雪地,“不过,我虽然不能‘看’,却还是可以‘读’。”
他的手指修长,苍白得几乎和白雪同色。五个手指上都戴着特制的奇异指环,指环上连着傀儡的细线,在雪地上已经看不出来。他的手指摸到了第一行字上,停顿下来。
忽然间,他嘴角讽刺的笑容消失了。
风雪很大,柴火的那一点热气弥漫在空气里,没有吹到人身上就已经变冷。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在雪上颤抖着,空茫的眼睛定定地盯着那几个字,蓦然闪出了锋利的光。年轻的盲人傀儡师急急俯身过来,手指摸索向第二句预言。他的嘴角不知不觉中紧抿成一线,一直苍白的俊美脸庞上泛起奇异的嫣红。
第二句预言。苏摩的呼吸急促起来,手指有些痉挛地压着雪地,仿佛无法相信一般,愣了片刻,空茫的眼睛里有奇异的情绪。
“看完了吗?”闭着眼睛等了很久,耳边听到苏摩急促的呼吸,却不见他的评语,那笙终于忍不住出声问。
仿佛被惊醒,傀儡师的手一颤,颤抖着探向最后一句扶乩预言。然而,只是一个失神,荒山上狂乱的风雪已经卷来,将最后一句写在雪上的预言抹去。
“是什么?是什么?最后一句是什么?”苏摩的手急急地在雪地上四处摸索,然而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第三句。一时间,这个奇怪的傀儡师急切地叫出了声:“你快再写一遍!再写一遍!我没有看见!”
听到这样大变的语气,那笙一惊,睁开了眼睛。苏摩在风雪中抬起头,看着她,眼神空空荡荡:“快再写一遍!”
他的眸子,居然是湛碧色的,宛如最深邃的海。那样诡异的神色让那笙不自禁感到害怕起来,不由自主地退了开去,颤声道:“不行!我写不出来了……对同一个人,一年内只能扶乩一次!”
“我没有看到第三句。”苏摩睁着空茫的眼睛,看着风雪遍布的天空,喃喃自语。许久,有些奇异地笑了起来,“也许这是天意——不让我看到所谓的‘未来’?或者说,对我而言,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啊……那么前两句,我写得准不准?”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那笙在风雪中瑟缩着,探头问。苏摩没有说话,手指在雪地上慢慢握紧,握了一把空山白雪。他低着头,嘴角忽然有了一个转瞬即逝的诡异的笑容……
“开饭了,开饭了!”正在这时,远处铁锅李将木柴敲着锅底,大声嚷嚷。
那些七倒八歪地躺在雪山避风处的流民闻声陡然跃起,每个人拿了一个破碗,争先恐后地朝着火堆跑过去,一路上相互推搡着,毫不客气。
那笙“哎呀”了一声,也顾不得等他回答,连忙从雪地上爬起来,从怀里拿出一口小碗,跌跌撞撞跑了过去,一边对他连声招呼:“快!快啊!快去抢!不然又没得吃了!”
他却不动,只是坐在雪地上,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已经纵横零落的雪地。
那上面,曾经有的两句话已经被他一手抹去了。
“如果你不是闭着眼睛,如果你看到了两句中的任何一句——我就杀了你。”
许久,一句声音极低极低的话,从傀儡师的嘴角滑落。
苏摩没有和那群流民一起蜂拥着去火堆边,只是一个人靠在雪窟里,将阿诺放在怀里,俯下身去摸索着解开了绑腿,用力揉搓着痛得快要裂开的双腿。最后他终于站了起来,走到雪地上去跺着脚,想让血脉活动起来。
那边火堆旁有大家争夺食物的喧闹声,间或有铁锅李为了制止哄抢发出的厉喝,乱哄哄地传来,伴随着风雪里隐约的热气。已经是黄昏了,入夜的风更加寒冷。在这里休息一夜后,天亮这群流民便要再度继续他们的跋涉。
傀儡师的眼睛却是空茫地看着雪地,仿佛那三行字还在那里一般。他忽然笑了起来,对着怀里的偶人轻轻自语般说话:“阿诺,来,活动一下吧!”
“啪”的一声轻响,他怀中两尺高的偶人跌了出来,然而有引线牵着,没有跌到雪地就是凌空一个翻身,轻轻落到地面。然后,那个小偶人就像真人一样踢踢腿、伸伸手,居然在雪地上打起滚来。
苏摩的手袖在怀中,只能看见十指微微牵动。然而因为映着雪地,引线却一根都看不见了。风雪卷过来,吹起傀儡师的深蓝色长发,明明看不见,但是苏摩却一直看着雪地上翻滚笑闹的小偶人,神色专注。
火堆边上,刚刚如获至宝地捧着小半碗野菜面糊糊的少女看到这边,眼里忽然就有了一种目眩神迷的感觉——
实在是一个奇异的男子:肩膀很宽,四肢修长,身材挺拔;然而再看他风帽下的脸,虽然风尘满面却依然俊美无比,轮廓清秀得近乎女气,让身为女子的那笙都深感自愧——这样矛盾却奇妙的组合,让这个自称叫苏摩的盲人傀儡师散发出难言的妖异魅力。
这是个怎样的人呢?精通占卜预言的少女总能感到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力量。即使在逃难的途中,年轻苗人少女依旧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一步一步地靠了过去。
“要不要吃点东西?等天亮就要翻山了——不吃哪里有力气。”那笙的声音里毫无中州女子的羞涩,爽朗而热情,有一股热气丝丝缕缕触及了他的肌肤——那是那边火堆旁争抢得来的食物吧?那样一个小丫头,为了能抢到一碗果腹,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
那些流民为了一勺半勺的差别,尚自和铁锅李争夺怒斥不休。而这个女孩,却将自己的那一份食物慷慨送给了他。
傀儡师收了线,十指只是微微一扬,那个名叫阿诺的小偶人在雪地上一个鲤鱼翻身,“啪”地跳了起来,落入主人怀中。苏摩嘴角往上弯了一下,似乎有一个难得的笑意,没有说话,但是伸出了手。热情如火的苗人少女连忙将手中破旧的陶碗捧过去,放在他手中——傀儡师的手指冰冷。
“还热着呢,快些吃,风那么大很快就要凉了呀!”看见对方没有拒绝,那笙的眼里满是欢喜。然而苏摩只是将陶碗静静捧在手里,一分一分感觉着碗里食物传过来的热度,却丝毫没有用餐的意图。
风雪很大,转眼碗里的东西已经结成了冰坨子。傀儡师笑笑,不说话,却将食物原封不动地还给了那笙,转头走了开去。
苗人少女愣了半天,这个人难道不吃东西,只需要取暖吗?那笙伸出手指,戳了戳冻得坚硬的面糊,叹了口气——看来只能去火边重新热一下自己吃了。
刚转过身的时候,忽然间风里传来奇异的扑拉拉声,仿佛有什么巨大的翅膀在扇动,搅起了满天飞雪,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那笙手里的碗“啪”的一声掉落,手下意识捂住了脸,被大风吹得连退三步。
“天呀!快看,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大风里,传来了同行流民的惊呼,惊惧交加,“有什么东西从山那边过来了!”
那笙透过指缝,看着昏暗的飞满雪的天空,忽然也是脱口惊呼——一只巨大的黑色翅膀,从雪山背后升起来!扑簌簌地飞过来,掠过山顶与天交际的地方,然而,那样巨大的鸟儿,却始终在山那一边飞着,只有翅膀露出山巅。
黑色的翅膀遮掩了飞雪后的天光,扑扇着引起激烈的旋风,搅得积雪飞扬,如同崩溃一般从山巅滑下来,白色的巨浪呼啸着直奔山腰这一群休息的旅人。
那笙看得呆了,和所有流民一样怔怔站着,扬头看着那一排滚滚而来的雪浪,目瞪口呆,一时间竟忘了躲避。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轻叹:“是比翼鸟……翻过雪山,天阙就到了。”
天阙?少女一怔,回过头去看着那个傀儡师,惊喜道:“你说天阙快到了?真的?!那么就是说,我们……我们快要到云荒了,是不是?”
传说中,天阙位于云荒东南,是隔开中州大陆的屏障——如果旅人平安到达天阙,便可以算是到达了传说之地。
“首先来到的是黑鸟……看来真是凶兆啊。”苏摩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静静听着风里翅膀巨大的扑扇声,低低判断。
他的预言是瞬间被证实的。
被大鸟翅膀卷起的旋风摧动,雪山顶上的积雪呼啦啦全崩了下来,如同滔天白色的巨浪,滚滚卷向半山腰里那群怔怔发呆的流民。坐在山势最高处的那几个人来不及站起,转瞬被湮没在雪浪中,只有青白色的手在雪面上挣了几下,便毫无踪影。
“雪崩了!”那群吓呆了的人忽然听到一声巨喝,把他们惊醒,“快逃!快逃!雪崩了!”
伴随着大喝声的,是砰砰的金属敲击声,原来是在众人惊呆时,铁锅李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一把将随身的宝贝铁锅从火堆上操起,也不管尚自滚热,便捡了一根柴枝一边用力敲着锅底,一边厉声大喝。
“哎呀!”那笙也被惊起,回头,看到转瞬间那骇人的雪浪已经扑面而来,少女的脸色刹那间苍白。在那样可怕的自然力面前,自称通灵的少女也一时吓得手足僵硬,想拔脚逃开,双脚却软了一样不听使唤。
几十丈高的雪浪如同天幕般兜头扑下,湮没了所有。
天阙的远处,是云荒的中心:镜湖。
湖面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黑沉沉的夜幕,以及湖中的城市。湖中心那座孤城拔地而起,气势磅礴,夜色中看来,竟然重重叠叠一直堆到了九重。
城市正中,一座庞大的白塔高耸入云,壁立千仞,飞鸟难上。
高塔顶上的风是分外猛烈的,吹得衣袂猎猎舞动。白塔底层的基座占地已有十顷,塔身一路上来有柔和的收分,但即使如此,到了塔顶上依旧有二顷的广大面积。
这样大的地方,其实只有寥寥几座建筑:神庙,观星台,祭坛。
观星台上,夜凉如水。风起,女子拉紧了素衣,手中的算筹一下子掉落在地上。她身边是一位年老的黑衣女人,她仿佛听到了风里什么不祥的声音,在观星台上颤巍巍地转过身,望向东南。
那里,仿佛有一片黑色的浮云遮蔽着星夜。
“比翼鸟惊起——又有人到达天阙了。”老妇人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雪山上又要多几具僵冷的尸体了。那些蠢笨的流民,真的是不顾一切吗?”
“天狼星色变赤红!”蓦然间,身边那个沉默的少女出声了,抬头看着黑夜里的星辰,手指遥点,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巫姑大人,有个不祥的人来了!”
“圣女,你说谁来了?不祥的人吗?”老妇人浑浊的眼睛变得雪亮,“圣女,请你推算那人的具体情况,以便让巫彭派人早日除去这个不祥吧!”
东边天际,有一片如星非星、如云非云的薄雾笼罩着天阙。
“这是归邪。”少女看着天象,慢慢回答,“有归国者回国。”
“请圣女示下。”巫姑俯下身去,“是那个归国者带来了不祥?”
“我算不出。”片刻的沉默后,看着天狼星的少女却是低下头来,回答道,“我算不出来那个人是谁……但是,天象预示:危险和不祥在靠近云荒大陆。天狼、破军、昭明将依次亮起,风云飞卷、云荒动荡!”
巫姑怔住,抬头看着神庙里这位至高无上的圣女——这世上,难道有连焰圣女都无法推算的人?
那么,那个归国者,又会是怎样的灾祸之星啊……
镜湖的最北端,连接着云荒北部的苍梧之渊。
无数的双翼轻轻掠过雾气,骏马的四蹄无声落到地上——长着双翼的骏马神俊非凡,有着长长的缎子般的鬃毛,奔跑起来飘曳如梦。马肋下的双翅薄如蝉翼,每一匹马高而平的额心上都有一点白色的星芒。
然而奇异的是,马背上的骑士一色黑衣,袍子一角在风中飞扬,每个人脸上都是戴了头盔和面具,将整张脸遮挡——面具后的眼睛都是暗淡无光的,宛如两个黑洞。
刚巡视了一遍自己的领地,一蓝一白两位骑士带领乘着天马的军团从天空落到地面,准备从九嶷开启的门户返回无色城。然而,落到地面时,带队前行的两名骑士却勒住了马。
“白璎,你看到天狼星了吗?有什么大变故要发生了!”左首坐着的是一位蓝衣的骑士,他仰起头看着中天那一颗最孤独也最明亮的星辰,皱了皱眉头,“得快回去禀告大司命。”
天狼星已经变成了暗赤色,寂寞地放着冷光,似乎暗示着苍穹下将要流出的无数鲜血。无论在他们空桑国人还是如今的统治者沧流冰族看来,天狼都是灾星,当天狼星出现的时候,就会有大灾难降临人间!
“你先回去,蓝夏。”并骑的是一位女骑士,白色的纱衣在夜风中扬起,语声温柔却坚定,“天狼现于东方,我得去天阙那边询问一下魅婀女神。”
“小心。”似乎女骑士的地位还在他之上,蓝夏虽然有些担忧,却不能阻拦,只是嘱咐了一句,“太子妃请小心,那些冰夷见你落单,说不定会……”
“不必担心,我带了光剑。”白衣女骑士微微一笑,手抬起,手腕只是一转,铮然一声,手指间居然腾起一道大约三尺长的白光来。她迅速转动手腕,那道白光瞬忽无定,宛如雪亮的利剑,挽起一串剑花,半空的流霜和落叶陡然被搅得粉碎。女子微笑着回顾:“有天马和光剑,除非十巫亲自出动——否则,就算征天军团也拦不住我!”
“是。”蓝夏在马上对着白璎弯下腰去,把手放在随身佩剑的剑锷上,致战士间的敬礼,“身为剑圣一门当世的弟子,太子妃的能力我不敢质疑。”
白璎手指一转,“咔”的一声轻响,那道白光忽然湮灭在她手指间。白衣女骑士将小小的剑柄收起来,再度看了看天上的星象,眉间的疑虑和杀气越来越重,点头对同伴道:“我去去就回,你先带队回去。”
“天亮前请务必回城!”蓝夏不再说什么,拉转了马头,“不然,皇太子和诸王都会担忧的。”
“好。”白璎颔首,“你去吧。”
天马重新展开了翅膀,腾空而起,带领其余黑衣战士飞向空中。那些天马和战士都是死寂无声的,无数双翅膀飞翔,转瞬消失在湖面苍茫的水汽里。
“苏摩,苏摩……记住,要忘记。”
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又在他梦里响起来了。
宛如吟唱,缥缈而温柔,拂面而来,将他层层叠叠地包裹,如同厚实的茧一般密不透风。他在睡梦中只觉得窒息,拼命地伸出手,想撕开束缚住他的厚茧,然而仿佛被梦魇住了一样,只是徒劳无益地挣扎。
那个声音继续飘近了,慢慢近在耳畔——
“沉睡的苏摩,为什么你在哭?你为何而去,又为何而返?你回来寻找什么?你心底里依然残留的又是什么?告诉我,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那张脸近在咫尺,凑近他的颊边,沉静而温柔地看着睡梦中的他,轻声问——那样苍白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眉心有一点十字星状的嫣红印记,更加衬托得眼前的脸苍白寡淡,仿佛是一个可以一口气吹散的幽灵。
然而,那个白纸一样的人俯视着他,叹息着,眼里的神色奇异。终于,仿佛终究受不住莫名的诱惑,那个人俯下了身子,用嘴唇轻轻触碰他的脸颊。
那个吻,是温柔而清凉的,如同春日的雨水,夏夜的长风。
“我想要你。”那个瞬间,仿佛咒语被解除,心底的狂热和欲望如同利剑出鞘。他忽然从梦里睁开了眼睛,在对方惊觉挣扎之前,毫不犹豫地伸臂将她攫住,哑声回答:“我想要你……”
猝不及防被捉住的那人慌乱地挣扎,然而越是挣扎他就拥得越紧,激烈的挣扎中他轻易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臂,转瞬压到了地上,冰冷的嘴唇吻上了那个人眉心的红痕。
就如他一百多年前曾经做过的那样。
“你要干什么?你疯了?放开我!放开我!”身下的人又惊又急,然而双手被扣住丝毫不能动弹,只能破口大骂,“苏摩!没……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一个人!臭淫贼!快放开我!”
那……怎么是那个丫头的声音?
声音入耳,他蓦然一阵恍惚,神志忽然恢复到身体中。就在他迟疑的一刹那,压在身下的人迅速抽出了被扣的手臂,一个耳光干脆利落地落到了他脸上,彻底将他打醒。
“你……你……你这个坏蛋!”退到一边的少女惊惧交加,气急败坏地坐起来,急急抓紧被撕开的前襟,语音中已经带了三分哭音——雪暴过后,她醒来发现这个人在一边昏睡,便忍不住凑近去看看他是否受了伤,不料,却得到了这样的对待。
傀儡师的身子僵硬在风雪中,也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只是默然低下头去。
旁边的地上散落着那个叫阿诺的小偶人,在方才的挣扎中掉了出来,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本来只是微笑的嘴巴,不知何时已经转成了咧开大笑的表情,仰躺在雪地上,诡异地无声张口大笑。
“呀!”再度清晰地看到傀儡这样可怖的变化,那笙再也忍不住尖声大叫起来,退缩着靠到了山壁上,一手指着偶人,“它在笑!它在笑!它又笑了!”
“阿诺。”苏摩终于出声了,眼睛虽然看不见,却仿佛知道傀儡掉落的方位,对着雪地轻声说话,“不要再淘气了,回来。”也不见他手指如何活动,雪地上仰躺的偶人忽然仿佛被无形的引线牵着,不情不愿地一跃而起,准确落入了傀儡师冰冷的怀抱。
“你又淘气了。”傀儡师低下头去,抚摩小偶人的头发,脸上忽然有冷厉的光一闪而过,“刚才是你吗?是你玩的把戏,在我梦里造出了幻境——你这个坏孩子。”
傀儡师的手瞬间快得惊人,“啪啪”两声轻响,木偶便已经不动。那笙目瞪口呆地看着苏摩的手指间掉落数截东西,竟然是偶人的双手和双脚!
“给我安分点,阿诺。”转瞬间便卸掉了心爱偶人的手脚,傀儡师一直平静空茫的眼里有可怕的杀气,低低对着怀里那个叫苏诺的偶人说话——话音刚落,他便抬起手,很用力地捏合了傀儡大笑张开的嘴,似乎把一声惨叫关了回去。
“冒犯了。”苏摩对着自己的木偶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后,终于有空转过头来,对着惊惧退避的苗人少女淡淡颔首,算是道歉。
那笙看他一看过来,心中有再也忍不住的恐惧,便贴着山壁往旁边挪开了几尺——就算她一开始如何天真地迷恋过这个俊美的盲人傀儡师,现在她也已经发现这个叫作苏摩的俊美无俦的男子远非她原先想象……他的眼睛深不见底,他的举止也丝毫不像普通人。他……他应该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吧?
那个瞬间,少女打了个寒战,然而她摸索着想站起身来远离这个人时,猛然手指碰到了雪下的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瞬间爆发出了骇人的惊叫。
“死人!死人!”那笙一下子跳了起来,远远离开那一面山壁,扑过去拉紧了傀儡师的袖子,颤抖的手指直指方才刚坐过的雪地,竟忘了眼前这个人是看不到东西的——那里,薄薄的雪层因为她方才的摸索而散掉了一些,一张青白僵冷的脸便暴露在了天光下,嘴唇微微张开,仿佛对天呐喊。
她方才那一摸,便是碰到了张开嘴巴中的冰冷牙齿。
“这座山到处都是死人,不稀奇。”尽管那笙在旁边又叫又抖,苏摩的脸色却是丝毫不动,淡然道,“过了慕士塔格雪山就是天阙——多少年来,为了到达云荒,这里成了你们中州人的坟场。”
“对了……铁锅李呢?孙老二、顾大娘他们呢?”那笙念头一转,又想起方才还在一起烤火的同伴。然而四顾只有一片白雪皑皑,那一大群人居然一个都不在了!她跳了起来,惊呼,“他们,他们难道……”
“他们应该在这下面。”苏摩笑了笑,似乎回忆了一下方位,走过去,用脚尖踢开了一处厚厚的积雪。雪簌簌而下,雪下一只青紫色的手冒了出来,保持着痛苦的僵冷姿势,指向天空,似乎想奋力挣扎着从雪崩中逃脱,却终究被活生生埋葬。
“天……那是,那是孙老二的手!”看到手背上那一道刀疤,那笙惊叫起来,“他们……他们都死了?刚才……刚才的雪崩,他们都没逃掉?”
“比翼鸟在百里之外就可以察觉外人的到来而惊起:如果朱鸟飞来,那么旅人平安无事;如果是黑鸟飞来,那么便是一场雪葬。”苏摩的脚继续踢掉那些积雪,雪下十几只手露了出来,姿态奇异地扭曲着,不停地触碰着他的足尖,他的语气却冷酷,“他们的运气可远远不如你好。”
那笙看着那些雪地中活活冻死窒息的同伴的手,触目惊心,下意识转过头去不忍看,许久,才细声地问了一句:“刚才,是你……是你在雪暴里救了我?”
然而,她刚一转头,就看到了答案。
那雪崩掀起的滔天巨浪依然在她头顶,汹涌欲扑!
她惊叫刚要出口,忽然发现那一波扑向她的雪浪居然是在瞬间被凝结住了。宛如万匹骏马从山巅奔腾而下,然而其中一匹追上她要踩死她的怒马,却竟然在一瞬间被莫名的力量定在半空,凝固成冰雕。
那……那是什么样的力量!是这个人做的吗?
她眼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转头看向一边那个奇异的傀儡师。然而苏摩已经转过了头去,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道:“一饭之恩而已。”
苏摩没有再理睬她,只是自顾自地往上再走了几步,便到了山顶。他久久站立,仿佛感受着风里传来的熟悉的气息,沉默不语。当他离开后,那笙看着雪野中遍布的尸体,不由得瑟缩了一下,想走到这个如今唯一的同伴身旁,却又对他有莫名的畏惧,一时间踟蹰起来。
长夜和雪暴都已经过去,天色微微透亮。
苏摩站在慕士塔格雪山山顶,苍鹰在头顶盘旋,他忽然抬起手指,将一直戴着的风帽拉下,微微一摇。一头奇异的深蓝色长发垂落下来,衬着他苍白的脸,宛如最深海底里沉睡的人。
天风吹起傀儡师柔软的长发。他闭上眼睛,面向西方站了很久,忽然抬起了手,指着脚下土地上的某一处,似乎是自语一般,微微笑了起来。
“云荒,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