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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生

杰夫·温斯顿死的时候正在和妻子通话。

“我们需要——”她说,但他永远也不会听到她的答案,他的胸膛像被什么重物击打着,把气息从他的身体里逼了出去。话筒从他手里脱落下来,打碎了书桌上的玻璃镇纸。

就在一周前,她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说:“你知道我们需要什么吗,杰夫?”然后是一顿,不是永久的,也不是最后的,和这次致命的停顿不同,而是叫人明显可以感觉到她还有话要说。

当时他坐在餐桌旁,琳达喜欢把那个地方叫“早餐角”,尽管那根本就不是个独立的空间,不过是一张小胶木桌和两把椅子,难看地夹放在冰箱左边和干衣机前方的空地之间。琳达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柜台前切洋葱,兴许是她眼角的泪水让他陷入了思考,使得她的发问比她的本意来得更意义深远。

“你知道我们需要什么吗,杰夫?”

他原本想回她说:“是什么,亲爱的?”眼睛则盯在《时代周刊》休·赛迪就总统职权撰写的专栏上,语气显得心不在焉,意兴阑珊。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分神,赛迪的长篇大论他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实际上,很久以来他都没有这么专注和警觉过。于是,他良久不语,只是凝视着琳达眼里假惺惺的泪珠,思索着他们需要的东西,他和她。

他们需要离开,重新开始,需要乘飞机去某个温暖富庶的地方——也许是牙买加,也许是巴巴多斯。自从五年前那个计划了很久但最终令人失望的欧洲之旅后,他们就没有再进行过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旅行。杰夫没有将他们每年例行去看望他在奥兰多的父母和琳达在博卡拉顿的家人的旅行算进去,那些不过是对日渐逝去的过去的探访,如此而已。不,他们需要的是花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去某个异域荒岛,在无边无际、荒无人烟的沙滩上欢爱,而夜里,空气中的雷鬼音乐 像极了开到茶靡的花朵的馨香。

有个像样的房子也很好,也许就像无数个令人怀念的周末,他们驱车驶过蒙特克莱尔的上山路上庄严的老房子,或者是怀特普莱恩斯的某个地方,靠近高尔夫球场的列格维大道上的十二间房的都铎式建筑。倒不是他想要重新拿起高尔夫球杆,只是所有那些名为枫树荒野和韦斯切斯特山坡的慵懒的大片绿草地,应该能创造出更怡人的环境,而不是给布鲁克林皇后区的高速公路当坡道和通往拉瓜地亚的滑行道。

他们也需要个孩子,兴许琳达对这个缺失比他感到的更为敏感。杰夫总是幻想他们未出生的孩子已经八岁,自动跳过了婴儿期的所有需求,却还没有到达恼人的青少年时期。一个好孩子,不过分聪明,也不早熟。男孩女孩不重要,只要有个孩子就好,她和他的孩子,会问千奇百怪的问题,看电视的时候会坐得太近,会显露出他或她成长中的独特个性。

但不会有什么孩子,他们几年前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自从琳达在一九七五年经历过那场宫外孕后他们就知道了。他们在蒙特克莱尔或怀特普莱恩斯也不会有什么房子。杰夫时任纽约WFYI新闻频道的新闻总监,这个职位在外人听来比它本身更有地位,也更赚钱。兴许他还有机会跳到电视台,但在四十三岁的年纪,这变得越来越不现实。

我们需要,我们需要……谈谈,他想。直视着彼此的眼睛,直接说:这行不通。什么都不行,浪漫也好,激情也罢,还有那些辉煌的计划。全都是白费心机,没有谁对谁错。只是情况就这样了。

但当然了,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做。这就是失败的主要原因,他们鲜少触及更深层的需求,从未提及横隔在两人之间的痛彻心扉的不完整感。

琳达用手背拭去了洋葱熏出的一滴毫无意义的泪水,“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杰夫?”

“嗯。听到了。”

“我们需要的是,”她说,眼睛朝着他的方向却没有落到他身上,“一条新浴帘。”

很有可能在他死之前,她在电话里要表达的就是这种程度的需求。“几个鸡蛋,”她的话有可能就这么结束了,或者还会加上一句,“一盒咖啡滤纸。”

但他为什么这会儿会想到这些?他不解。天哪,他正在一点一点死去,他最后想到的难道不应该是更深刻、更具有哲理性的事情?或者也许他应该在脑子里飞快重温一遍自己的毕生高潮,他的人生才不过短短四十三年。人们在淹死的时候不就是这样的吗?

他此刻的感觉就像是溺水,拉长的一秒秒在流逝,他想道:这可怕的快感啊,这为呼吸而作的无望的挣扎,还有咸湿密集的汗水从他额头流下、刺痛他眼睛时,那浸泡着他身体的黏湿感。

溺毙。垂死。不,该死的,不,多么虚空的词语,它应该用在鲜花、宠物或其他人身上。老人,病人,不幸的人。

他的脸垂向书桌,右颊平压在琳达打来电话时他正要去看的文件夹上。镇纸上的裂缝像巨穴一样呈现在他睁开的一只眼前:那是世界自身裂开的一道缝,一面折射他体内撕裂般痛苦的锯齿状的镜子。透过那块破裂的玻璃,他能看到书架上电子钟显示的亮红数字:

1:06 PM OCT18 88

接着再没有什么愿意去想的了,因为他已无法再想。

杰夫无法呼吸。

他当然无法呼吸,因为他已经死了。

但如果他死了,那他为什么能意识到自己不能呼吸?还有其他的一切?

他把头从拢成一团的毯子里挪开,呼吸。陈腐、潮湿的空气里充满了他自己的汗臭味儿。

那么他没有死。不知为何,认识到这一点并没有让他兴奋,就好像他之前觉得自己死了也没有让他感到恐惧一样。

也许他内心里是欢迎死神到来的。而现在,生活不过还会像从前那般继续:那份不满,那份渐逝的野心,还有那份既非造成他的婚姻失败、也非因为他的婚姻失败而萌生的希望,他再也记不清它们的先后了。

他把毯子从脸上揭开,蹬着皱巴巴的床单。漆黑的房间里,某处,有音乐在播放,几不可闻。这是一首名叫《 Da Doo Ron Ron 》的老歌,来自菲尔·斯佩克特捧出来的女子乐队。

杰夫摸索着找灯的开关,但完全没有方向感。他要么是在医院里,是在办公室里倒下后被送到这里进行治疗的;要么就是在家里,刚从一个前所未有的可怕噩梦中惊醒。

他的手摸到了床头灯,拧开了。他发现自己是在一个杂乱的小房间里,衣服散落一地,书乱七八糟地堆放在两个毗连的书桌和椅子上。既不是医院也不是他和琳达的卧室,但莫名地熟悉。

一面墙上贴着一张大头贴,照片里,一个女人一丝不挂,正笑眯眯地回望着他。那是《花花公子》里的一张裸体照片插页,一张过时的照片。丰满的、浅黑肤色的女人,假正经地俯卧在一艘船的后甲板的充气床上,红白相间的圆点花纹比基尼系在扶手上。她戴着活泼的圆形水手帽,黑发仔细打理过并喷了发胶,酷似年轻时的杰奎琳·肯尼迪

他在其他墙上看到类似过时的青春期装扮:斗牛海报,一张放大的红色捷豹XK-E照片,一张戴夫·布鲁贝克 唱片集的旧封面。一张书桌上插着一面红、白、蓝相间的三色旗,上面用星条纹状的字母写着:“×他妈的共产主义”。杰夫看到那个时咧嘴笑了,他在读大学时从保罗·克拉斯纳当时名动一时的名叫“现实主义者”的小服装店里定了一面颇为相似的,那时候——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血管在耳边突突地跳。

他想起来了:最靠近门的书桌上有盏鹅颈管的旧台灯,他只要一动它,它就会从底座上脱落。马丁床边的地毯上有块血红的大污渍——是的,就在那里——那天,杰夫把朱迪·戈登偷偷带上楼,她就开始绕着这群流浪汉的房间跳起了舞,结果撞翻了一瓶勤地酒。

初醒后的模糊混乱现在演变成了彻底的困惑。他揭开被单,下了床,摇摇晃晃地朝一张课桌走去。那张课桌是他的。他扫视着桌上的书:《文化模式》《萨摩亚人的成年》《统计母体》,都是些社会学入门读物。什么教授的课来着?丹佛斯还是桑伯恩?校园远端一个充满霉味的大旧讲堂里,早上八点的课,他总是在上完课后吃早餐。他拿起班尼迪克的书,翻了翻,有几个部分下面被重重做了记号,他还亲手在书页边做了笔记。

“……本周热门音乐来自水晶团体!接下来的这首是卡罗尔和波拉送给玛利埃塔的博比的。那些漂亮的女孩只想让博比知道,她们和雪纺纱乐团的意见完全契合,她们认为‘他真是太棒了’……”

杰夫关掉收音机,擦掉了额头上的一层薄汗。他不舒服地注意到自己完全勃起了。他多久没有这样甚至连性的念头都没有就已经那么硬了?

好吧,是时候把这件事弄清楚了。肯定是有人跟他开了个精心策划的玩笑,但他不知道谁会玩这种真实的玩笑。就算有,又有谁能这么“不辞辛苦”?那些书里面有他做过的笔记,多年前就被扔掉了,没有人能这么准确地复制出它们。

他的桌上放着一本《新闻周刊》,封面故事讲述的是西德总理康拉德·阿登纳的下台。期号是一九六三年五月六日。杰夫定定地盯着那些数字,希望能想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这一切。

可他什么也想不出来。

这时,房间门被猛地推开,里面的门把手“砰”地撞到了书柜上。还是跟从前一样。

“喂!你还在这儿搞什么鬼啊?还有十五分钟就十一点了。你不是十点要考美国文学嘛。”

马丁站在门口,一手拿着瓶可乐,一手拿着一摞教科书。马丁·贝利,杰夫大一时的室友,也是他整个大学时期以及随后几年最好的朋友。

不过一九八一年,马丁自杀了,就在他离完婚又碰上破产之后。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马丁问道,“准备拿个不及格?”

杰夫看着这位过世已久的朋友,顿时傻愣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候的马丁,头发依然乌黑浓密,发际线还未后退;皮肤也很光滑,尚未爬上皱纹;尤其是那双眼睛,洋溢着青春的光彩,还不曾蒙上痛苦的阴霾。

“哎,怎么了?杰夫……你没事吧?”

“我……感觉不是很舒服。”

马丁笑着把书扔到床上。“来,跟我说说。现在我算是知道,我老子为什么要警告我,不让我把苏格兰威士忌和波本酒混着喝了。嘿嘿,不会是昨晚在曼纽尔酒吧勾搭上哪个小妞了吧?当时朱迪要是在的话,一定会杀了你的。那妞儿叫什么名字?”

“呃……”

“少来了,你没醉成那样。你准备打电话给她吗?”

杰夫转过身,心中愈发感到惊慌。他有太多太多的事想告诉马丁,但和眼前这离奇的状况相比,这些事都不那么重要了。

“出什么事了,兄弟?你看起来糟透了。”

“我,呃,我得出去一下,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马丁困惑地朝他皱了皱眉,“好吧,我也觉得你需要。”

杰夫随手抓起扔在桌边椅子上的一条卡其裤,然后打开床边的衣柜,找了件薄棉衬衫和灯芯绒夹克。

“记得顺便去趟医务室。”马丁说,“跟他们说你感冒了,这样说不定加勒特会让你补考。”

“好的。”杰夫匆匆穿好衣服,套上双马皮便鞋。他感觉就快呼吸不过来了,强迫着自己放慢呼吸。

“别忘了今晚要去看希区柯克的《鸟》,好吧?七点宝拉和朱迪会在杜利餐馆跟我们碰头,看之前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没问题,那晚点见。”说完杰夫走进走廊,关上身后的门。然后他找到楼梯,一口气跑下三层,当经过的某个年轻人跟他打招呼时,他只是敷衍地回了声“嘿!”。

休息室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右边是电视机房,现在空空荡荡的,但每逢运动赛事或有航天飞机发射时就挤满了人;几个女孩聚在楼梯脚下咯咯娇笑着,等着男朋友从楼上下来,她们是不允许上去的;还有那几台可乐贩卖机,依旧立在布告栏对面,栏上贴着学生们的各种小广告,购买或者出售车、书、公寓,征求或提供到梅肯、萨凡纳或佛罗里达的便车。

外面,山茱萸全都盛开了,散发出粉白的微光,反射着庄严的希腊罗马式建筑的白色大理石,装点着整个校园。毫无疑问,这就是埃默里大学,南部精心打造的带有经典常春藤风格的大学,它是当地人自己的大学。这类建筑永不过时的特点容易让人产生错觉。当他缓缓地穿过那片方形建筑,走过图书馆、法学院大楼的那刻,杰夫觉得自己很容易把一九八八年当成了一九六三年。可其实并没有什么很明显的迹象,即便是那些正在校园广阔的绿地上闲晃的学生们的衣着和发型,除了活像末日过后的朋克造型外,八十年代年轻人流行的穿着打扮和他大学早年时期根本没有多大差别。

天哪,他想起了曾在校园里度过的那些时光,想起了那些从这里诞生却从未实现过的梦想……还有那座通往神学院的小桥,过去,他和朱迪·戈登多少次在上面消磨时光?再过去的是心理学馆,大三那年他几乎每天都和盖尔·本森在那边见面,一起去吃午餐,当时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女人保持真正柏拉图式的亲密友谊。为什么他不更了解盖尔一些呢?他是怎么通过各种方式,最终远离了那些诞生在这令人宽心的平静绿草地上、宏伟建筑物里的计划与抱负的呢?

到达学校正门前,杰夫已经跑了一英里多。他本以为自己会上气不接下气,结果却没有。他站在格伦纪念堂下方的矮坡上,低头注视着迪凯特北路和埃默里村,那片是校园的小型商业区。

成排的服饰店与书店看起来有些似曾相识,特别是其中一家叫霍顿药房的酒吧,勾起了他一波波回忆的浪潮。他能在脑海中看到杂志架、长长的白色冷饮柜台、附有个人点唱机的红色皮革雅座。他还能从某个雅座的桌对面,看见朱迪·戈登那张青春洋溢的脸,闻到她干净的金发的味道。

他摇摇头,重新专注于眼前的风景。同样地,还是无法断定今夕是何年。自从一九八三年美联社举办关于“恐怖主义与媒体”的研讨会过后,他就再没到过亚特兰大了,而自从……天哪,可能在他毕业一两年后,他就再也没回过埃默里大学了。因此,他无从知晓那里的店铺是老样子,还是已经被新盖的大楼——没准儿是个购物中心取代。

汽车倒是一个线索。现在他注意到了,他发现下面的街道上看不见一辆日产尼桑或丰田。全都是老款车,大多是个头大又耗油、产自底特律的车子。而且,他看见的“老车”可不只是六十年代早期的款型,呼啸而过的庞然怪物中有许多都是五十年代的车。不过当然了,不管是一九六三年还是一九八八年,路上车龄达到六年和八年的车子都一样多。

他还是没法下结论。他甚至开始怀疑,在寝室和马丁的短暂相遇是否只是个不寻常的逼真梦境,一个做到一半突然惊醒的梦。不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他此刻无比清醒,而且身在亚特兰大。或许之前他为了忘却那早已变得沉闷混乱的生活喝醉了,然后因为怀旧,一时冲动便搭乘午夜航班来到了这里。满街的旧式汽车很可能只是巧合。毕竟现如今,随时都有人开着他在任何地方都早已司空见惯的小巧日本车从身边经过。

有个简单的方法可以彻底地解决这个问题。于是,他大步下山,朝迪凯特路上的出租车招呼站走去。三辆蓝白相间的出租车排着队候在那儿。他上了最前面的那辆,司机很年轻,或许是个研究生。

“去哪儿,伙计?”

“桃树广场饭店。”杰夫对他说。

“哪里?”

“桃树广场,在市区。”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您有地址吗?”

天哪,这年头的出租车司机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该先进行某种测试,记一记城市地图和地标吗?

“那你该知道丽晶酒店吧?凯悦饭店呢?”

“喔,知道,知道。你要去那里?”

“就那附近。”

“好嘞,伙计。”

司机便往南开了几个街区,然后在庞塞德莱昂大道右转。杰夫伸手往裤子屁股口袋里掏了掏,突然意识到这条陌生的裤子里可能没有钱,不想却掏出了一个棕色的破钱包,那不是他的。

至少里面有钱——两张二十的,一张五块的,还有几张一块的。这下他不用担心车费了。以后他把钱包还有随手穿上的旧衣服物归原主时,得记得把钱还给人家……不过这些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呢?物主又是谁?

他打开钱包里的一个小格子,寻找答案。他找到一张埃默里大学的学生证,上面的名字是杰弗里·L.温斯顿;一张埃默里的图书馆借书证,还是写着他的名字;迪凯特路上一家干洗店的收据;一小张纸巾,上面写着一个女孩的名字——辛迪,还有一个电话号码;一张父母站在奥兰多老房子外的照片,在父亲病重前,他们一直住在那里;一张彩色快照,照片里的朱迪·戈登笑靥如花地扔着雪球,年轻快乐的脸上裹着一圈御寒的外翻白皮毛领子。此外,还有一张杰弗里·拉马尔·温斯顿的佛罗里达州驾照,失效日期是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七日。

在凯悦丽晶酒店顶楼状似UFO的北极星酒吧里,杰夫独自坐在一张双人卡座上,看着亚特兰大市无垠的天际线每隔四十五分钟在身边旋转一圈。其实,不是那位出租车司机孤陋寡闻,而是此时七十层楼高、呈圆柱形的桃树广场根本还没开始建。同样不见踪影的还有奥姆尼国际酒店、由灰色石块打造的佐治亚太平洋大厦以及那幢如同巨大黑盒子的公正大楼。整个亚特兰大市的最高建筑就是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其大厅被后世建筑广泛效仿。不过和女服务生聊过几句后,他就明白了,这座酒店才刚刚落成,在当时还是独一无二的。

然而,对杰夫来说,最艰难的时刻莫过于看见吧台后镜子中的自己。他完全是有意这么做的,因为那时他已经很清楚自己会看到什么。话虽如此,可当他真正面对镜中那个苍白、瘦长的十八岁男孩时,还是震惊不已。

客观来说,镜中的男孩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老成些。在那个年纪,他买酒已经很少会碰上麻烦了,就像刚才让这个女服务生上酒时一样容易,但杰夫清楚,那都是身高和深陷的眼眶给人们造成的错觉。在他看来,镜中人不过是个未经世事、未曾受过伤的毛头小子。

而那个毛头小子正是他自己。不是出现在记忆中,而是就在此时、此地:那双正握着酒杯的光滑的手,那对正凝神看着自己的犀利眼眸。

“亲爱的,还要再来一杯吗?”

女服务生对他露出漂亮的微笑,鲜艳的红唇掩映在刷着厚重睫毛膏的眼睛和旧式蜂窝头下。她的穿着很有“未来主义”的风格,一身闪亮的蓝色迷你连衣裙就是未来两三年年轻女性常穿的款式。

现在算起的两三年后,也就是六十年代初了。

老天哪。

他再也无法否认所发生的一切,或奢望找出什么合理的解释将它们掩盖过去。他本因心脏病正奄奄一息,却活了过来;他本是在一九八八年,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可现在……他却到了这里,一九六三年的亚特兰大。

杰夫苦苦思索,却怎样也想不通,连最牵强的理由都找不出一个来。青少年时期,他也读过不少科幻小说,但他目前的处境却跟他读过的时空旅行情节没有一个相似的。他这里没有时光机,也没有疯狂或有其他毛病的科学家;还有,和他狂热阅读过的那些故事人物不一样,他的身体也回到了年轻状态。仿佛只有他的心灵跨越了这些年的时光,抹去了早期的意识,为十八岁的大脑腾出空间。

如此,他到底是已经逃离了死神的魔爪,还是只是暂时避开了它?在另一条未来的时间长河里,他那已失去生命体征的躯体是否正躺在纽约的某个太平间里,被病理学家的解剖刀切开、剥离?

也有可能他正处于昏迷:在饱受摧残、濒临死亡的大脑命令下,绝望变成了假想的新生命。然而,然而——

“亲爱的?”女服务生问道,“需要我再帮你倒一杯吗?”

“唔,我,我想来杯咖啡,可以吗?”

“当然可以。要不来杯爱尔兰咖啡?”

“一般咖啡就好。加点奶,不要糖。谢谢。”

来自过去的女孩端上了咖啡。杰夫凝视着窗外逐渐黯淡的天空下,兴建到一半的城市中那些疏疏落落的灯火。太阳消失在绵延至亚拉巴马州的红土山丘后,仿佛通向那充斥着动荡与巨变、悲剧与梦想的年代。

热气腾腾的咖啡烫伤了他的唇,他啜饮一小口冰水冷却。窗外的世界并不是一场梦,它像它的天真单纯一样坚实,像它的盲目乐观一样真实。

一九六三年的春天。

有那么多选择等着去做。 y6zBvbMtY9Jinb8qiKz+j9XGCt0PAlqOVXoEGRiZDWegG6Eh20fZ8wG0rCVQBweG



第二章
熟悉的过去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杰夫都在亚特兰大市区的街上漫步,他的眼睛和耳朵能感受到这重现的过去里的每一处细微差别。譬如公共厕所上的“白人”和“有色人种”标志、戴着帽子和手套的女人、旅行社橱窗上贴着的“玛莉皇后号”邮轮欧洲游的广告、和他擦肩而过的男人几乎人手一根香烟。直到十一点后,杰夫才感觉到饿,于是就到五星区附近的小酒店随便买了一个汉堡包和一瓶啤酒。他以为自己还依稀记得二十五年前那家不起眼的烧烤酒吧,他和朱迪看完电影后偶尔会去那里吃点小吃。但现在,在新旧景象和场所的轮番轰炸下,他疲惫不堪,脑中全是耀糊,不再确定了。每家店的门面、每个经过的路人的脸,看上去都有种让他不安的熟悉感,虽然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记得看过的一切。他已经无法从绝对真实的记忆中挑选出错误的记忆了。

他亟需睡上一觉,将所有事情都暂时抛开,说不定醒来后就不期然地回到了他原来的世界。所以此刻,他最想要的是旅馆的一间房,一家毫无特色,没有时间痕迹的旅馆,而且房间里看不见变幻的天空,也没有收音机或电视提醒他发生了什么。可惜他身上带的钱不够,当然了,他也没有信用卡。杰夫在皮德蒙公园小睡了一会儿,他别无选择,只好返回埃默里,回到宿舍去。没准儿马丁已经睡了。

然而没有。相反,杰夫的这位室友正很清醒地坐在书桌前,翻着一本影印的《高保真》。杰夫走进房间时,他冷冷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手中的杂志。

“老实交代,”马丁开口道,“你到底死哪儿去了?”

“市区。只是随便逛逛。”

“那你就抽不出时间到杜利餐馆,或者是福克斯戏院逛逛?为了等你,我们差点就错过了那部破电影的开场。”

“抱歉,我……没心情看电影,至少今天晚上不想。”

“那你他妈的至少可以留个条子什么的给我吧。我的天哪,你甚至没打电话给朱迪。她一晚上都在胡思乱想,生怕你出了什么事。”

“听我说,我真的很累了,不太想说话,行吗?”

马丁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地大笑起来,“可以,不过如果你还想见到朱迪的话,明天最好先准备好怎么开口。等她发现你还没死,她气也会被气死。”

杰夫梦到自己正在死去,醒来时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大学宿舍里。什么都没有变。马丁已经走了,可能是去上课了,但杰夫记起今天是周六早上。周六有课吗?他不确定。

无论如何,房间里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利用这个私下的机会在书桌和衣柜里胡乱翻了一通。那些书都是他所熟悉的:《核战爆发令》《1960——肯尼迪的白宫之路》《斯坦贝克携犬横越美国》。而那些唱片,依旧装在全新、鲜亮的封套里,尚未拆开,唤醒了他脑中在它们的陪伴下度过的日日夜夜,所有画面历历在目。其中有史坦·盖兹和乔安·吉巴托、金士顿三重唱、吉米·维特斯朋,还有好几打,大部分都是他早就弄丢或者磨坏了的。

杰夫转向那套某年圣诞节父母送他当圣诞礼物的哈曼卡顿音响,放了张《变调》( Desafinado )进去,然后继续翻弄他年轻时的东西:挂钩上吊着裤脚翻边绣有“h.i.s.”字样的便裤和波特尼五百运动夹克;一座网球奖杯,他在里士满市外的一家寄宿学校赢来的,进埃默里前他曾在那里就读;一组用棉纸包起来的高脚杯,是在新奥尔良的帕特·欧布莱恩酒吧买的;一叠叠堆放整齐的《花花公子》和《街头混混》杂志。

他找到了一个装着信件和照片的盒子,拖出来后就坐在床上整理起里面的东西。里面有他儿时的照片,一些已记不起名字的女孩的快照,几张在自动照相亭拍的表情夸张的大头贴……还有一个装满了家人照片的小文件夹,拍的是父母和妹妹在野餐、在海滩上和围在圣诞树旁的样子。

冲动之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找到大厅里的公用电话,从奥兰多的查号台查到了被他遗忘已久的父母家的旧号码。

“喂?”那头传来他母亲的声音,语气有些心不在焉,并随着岁月的推移不断加深。

“妈?”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杰夫!”她从话筒边转开,声音一时间变得很模糊,“亲爱的,快到厨房去接,杰夫打来的!”接着话筒那头的声音又恢复了清晰,“现在可以说了,这声‘妈’是什么意思啊?以为你太大了,不能再叫我‘妈咪’了,是不是?”

其实,自他二十出头起,他就没再叫过他妈妈了。

“你们……你们最近怎样?”他问道。

“你走之后就不一样了,你知道的,不过我们尽量不让自己闲下来。上星期我们去泰特斯威尔钓鱼,你爸爸抓到了一条三十磅重的鲳鱼。要是能给你寄一点过去就好了,那肉绝对会是你吃过最嫩的。我们在冰箱里给你留了不少,不过味道就跟新鲜的不一样喽。”

母亲的话让回忆如潮水般地涌上心头。他记得在大西洋他叔叔船上度过的夏日周末,太阳亮晃晃地照在擦得锃亮的甲板上,仿佛盘旋在海平线上那成排雷雨云的黑边……记得泰特斯威尔那些残破荒凉的小镇,以及被伟大的太空总署入侵前的可可海滩……记得放在他们家车库那装满了牛排和鱼的白色大冰箱,冰箱上还放了好几层盒子,里面装满了他的旧漫画书和海因莱因的科幻小说……

“杰夫,你还在听吗?”

“噢,在,抱歉……妈,我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我为什么打电话了。”

“那个,宝贝,你知道的,你打回来永远不需要什么理由——”

话筒里传来“咔哒”一声,接着他听见了父亲的声音:“好吧,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之前正好聊到你呢,是吧,亲爱的?”

“可不是嘛,”杰夫的母亲说,“差不多五分钟前吧,我还在说你多久没打电话回家了。”

杰夫不知道母亲口中的久是一星期还是一个月,也不想问。“嗨,爸,”他飞快地说,“听说你捕到了一条大鲳鱼啊。”

“嘿,你真该一起去。”父亲笑得很欢乐,“巴德的鱼钩一整天都没鱼靠近,而珍妮特唯一的收获是晒伤。她还在脱皮呢——看上去就像只煮过头的虾。”

杰夫依稀记得这是父母一对夫妻朋友的名字,不过想不起他们的脸了。父母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生动而充满活力,让他十分讶异。印象中父亲在一九八二年时肺气肿发作,从此就鲜少出门了。杰夫很难想象父亲是如何在海上制伏一条强大的深海鱼的,嘴角还叼着根被浪花打湿的波迈香烟。实际上,杰夫呆呆地想到,父母这时候差不多正是他的年纪而已——或者说昨天他这时候的年纪。

“噢,”他母亲说,“我有天遇到了芭芭拉。她在罗林斯做得不错,她还说要告诉你盖皮已经解决那个问题了。”

芭芭拉,杰夫还有点印象,是他高中时约过会的女孩子,但盖皮这名字,现在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谢谢,”杰夫说,“下回您见到她,代我转告她,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对了,你还在跟那个小朱迪交往吗?”他妈问道,“你寄来的照片里面她可真讨人喜欢,我们都等不及想见她了。她好吗?”

“挺好的。”他闪烁其词地答道,开始后悔,要是没打这通电话就好了。

“你那辆雪佛兰呢?”他父亲插话进来,“还是一样耗油吗?”

天哪,杰夫不知道多少年没想过那辆旧车了。

“车子还不错,爸。”杰夫瞎猜的,他甚至不知道那辆车停在哪儿了。那辆冒烟的老家伙是父母亲送他的高中毕业礼物,他一直开到他在埃默里上大四那年才报废。

“成绩怎么样?你抱怨过的那篇论文,就是那篇……你知道的,就是你上周跟我们说你写得不顺利的那篇。什么论文来着?”

“上周?哦,那篇……历史论文啊。我写完了,分数还没出来。”

“不,不是,不是历史的。你说是关于什么英国文学的,那是什么论文?”

这时,话筒里突然传来了小孩子的声音,叽里呱啦的很是兴奋。杰夫忽然反应过来,那是他妹妹。他妹妹离过两次婚,有一个女儿,才刚上高中。听到她九岁时生机勃勃的声音,杰夫一阵感动。他仿佛从妹妹的声音中听见了失去的纯真和流逝的时光。

和家人的通话变得愈发沉闷,让人不舒服且不安起来。于是他长话短说,答应他们过几天再打回家。挂断电话的那刻,他前额布满冷汗,喉咙干涩。他下楼走到休息厅,花二十五美分买了罐可乐,三大口就喝干了。电视室里有人正在看《天空之王》

杰夫把手伸进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共六把,其中有一把是宿舍的,他昨晚用它才进的宿舍;另外三把他认不出来,剩下两把很明显是一套通用汽车的钥匙,一把用来发动车子,一把用来开后备箱。

他走到外面,在佐治亚州明媚的阳光下眨了眨眼。此时的校园弥漫着一种周末的气氛,置身其中,杰夫便感觉到了一股别样的慵懒和宁静。他知道,在联谊会会所里,一些热衷社团活动的成员们会把场地打扫干净,挂上各种纸类装饰,准备在周六晚上办几场派对。住在哈里斯楼和尚未命名的新女生宿舍楼的女孩们会穿着百慕大短裤和凉鞋四处闲晃,等待午后约会的男孩们来接,载她们到肥皂溪或石头山去兜风。在他左侧,杰夫听到一阵整齐划一的调子,是空军预备役军官训练营训练的声音,没有一丝搞笑或怨气。草地上没人玩飞盘,空气中也没有大麻的味道。这里的学生还想象不到世界将会发生什么变化。

他扫视着长街大楼前的停车场,寻找他那辆一九五八年产的蓝白色雪佛兰。到处都没有它的踪影。于是他走下皮尔斯道,沿着亚客来特路绕了个大圈,经过多布斯馆,然后往上走到另一个男生宿舍区后面。还是没有找到。

往克利夫顿路走去时,杰夫再次听到空军训练营传来咆哮而出的指令和机械式的响应。这声音让他忽然想起什么,他左转穿过一座正对着邮局的小桥,然后沿着匹奇医学联谊会的路费力地往上爬。这里是校园建筑的尽头,再过去一个街区,他找到了车子。因为还是大一学生,所以要到明年秋天后才能拿到停车证,第一年他只得把车子停在校外。尽管如此,挡风玻璃上还是贴了张罚单。根据头顶上方指示牌上给出的时间来看,他本该在今天早上就把车开走的。

他坐到方向盘后,车子的触感和味道顿时引发了他的一阵反应,令他头晕目眩。曾经,他花了数百,甚至数千个小时待在这个破烂的位子上:和朱迪去汽车电影院或汽车餐厅,和马丁、朋友一起或自己一人开车去兜风,去过芝加哥、佛罗里达,还有一次直接开到了墨西哥城。这辆车见证了他从青少年到成人的过程,远胜于任何寝室、公寓或城市。他在车里做爱,喝得酩酊大醉,开着它参加英年早逝的最喜欢的舅舅的葬礼,用它反复无常却强劲无比的V8引擎来表达内心的愤怒、喜悦、沮丧、厌倦和悔恨。他从没帮车子取过名字,觉得那样做很幼稚。但现在,他明白了这辆车对他有多重要,他的自我认同曾经与这部老雪佛兰的古怪特质无比契合。

杰夫把钥匙插进车里,发动了车子。引擎回了一次火,接着便轰隆隆地复活了。他掉转车头,然后在克利夫顿路右转,经过盖到一半的传染病中心(Communicable Disease Center)的大型工地。八十年代人们同样管这里叫CDC,只不过这时候的CDC代表的是疾病控制中心(Center for Disease Control),这里将因为研究退伍军人症及艾滋病这两种未来带来巨大恐慌的祸害而举世闻名。

未来世界是这样的:各种骇人听闻的瘟疫,性观念革命及其成败,人类太空活动的胜利与悲剧,充斥着穿皮衣、戴链条、梳着粉红色刺猬头、眼神空洞的朋克族的城市街道,因污染而奄奄一息的地球被死亡光线包围……天哪,杰夫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颤,从这个角度看,他的世界就像是最恐怖的科幻小说。从很多方面看,相较于快乐纯真的一九六三年初,他习以为常的现实世界更贴近于《银翼杀手》之类的电影。

他打开收音机,只找到沙沙作响、单声道的调幅广播,连个调频波段都没有。电波中,露比与浪漫者乐团正对着他轻声哼唱着《我们的明天》,听得杰夫大笑起来。

他在布瑞尔克利夫街左转,漫无目的地穿过掩映的邻近住宅区,来到校园西侧。开了一段距离后,街道变成了穆尔兰大道,他继续前行,经过了英曼公园和阿尔·卡彭 的服刑地,联邦监狱。城市的路标消失了,他在梅肯公路上,向南。

收音机不停地放着披头士走红前的热门歌曲,音乐陪伴着他:《冲浪美国》《我将追随他》《喷烟的魔龙》。杰夫跟着每首歌哼唱,假装自己正在听一个老电台。他告诉自己,只要按下另一个键,就可以听到斯普林斯汀或王子乐队的歌,或是用CD播放帕特·麦斯尼最新歌曲的爵士乐。最终,信号消失了,也终结了他的幻想。除了更多类似的过时音乐外,他在调节盘上什么也没搜到。即使是乡村音乐台也听不到威利或威隆 的歌;放的全是欧内斯特·塔布斯和汉克·威廉姆斯 的歌,一首反叛的曲子都没有。

在麦克多诺市外,他经过了一个卖桃子和西瓜的路边摊。以前他和马丁常开车到佛罗里达,有次就在这样的路边摊前停了下来,主要是因为卖水果的是个穿着白色短裤的长腿农场姑娘。她身边跟了只高大的德国牧羊犬,在开了几句都市男孩和乡村女孩的无聊玩笑后,他和马丁向她买了一大篮的桃子。但事实上他们根本不想要那破玩意,开了大约三十英里路后,桃子的味道开始让人反胃,于是他俩就拿桃子对着路牌扔,练习射击,每当听见正中目标的啪哒声,他们就高兴地大喊大叫,像两个傻子似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一九六四还是一九六五年夏天?距离现在还有一两年呢。现如今,他和马丁没开始那次旅行,没买过那些桃子,也没用桃子把从这里到瓦尔多斯塔一半的速限标志都砸脏砸凹过。所以现在这些意味着什么?假设那个六月再次到来,而杰夫依旧陷在这莫名其妙重现的过去之中,那么,他还会踏上同样的旅程、和马丁开同样的玩笑、朝一样的路牌扔着一样的熟桃子吗?要是他不这么做,如果那周他选择了留在亚特兰大,或者他只是开车经过那个卖桃子的长腿女孩而不停下……那他生命中的那个片段又会如何?它将从哪里来,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似乎重新活了一次,人生就像录像带一般倒带回放。但似乎他并没有受制于过去所发生的事,至少不是完全被束缚。到目前为止,可以确定的是,他又重新回到了生命中的这个时刻,而且每个情境都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考进埃默里大学,和马丁同住一个寝室,选了二十五年前修过的课,但自他在寝室里醒来的这二十四小时里,他已经微妙地偏离了原先走过的道路。

昨晚放朱迪鸽子便是最大最明显的改变,尽管从长远来看,此事并不一定会影响到任何事。他记得自己和朱迪只继续交往了半年还是八个月,然后在下个圣诞节前后就分手了。她因为某个“更成熟的男人”离开了他,回想起这些的时候,他脸上挂着微笑,那个男人是个大四学生,毕业后准备去图兰大学医学院。当时,杰夫为此心伤,消沉了几个星期,然后便开始和一连串别的女孩约会:有阵子是一个叫玛格丽特的骨感棕发女孩,然后是一个名字以D或V开头的黑发女孩,再后来是个能用舌头把樱桃梗打结的金发女孩。那时他还没遇到琳达,那个他将娶的女人,直至他毕业到西棕榈滩的广播电台工作了才认识她。她当时是佛罗里达大西洋大学的学生。他们是在伯克莱屯的海滩上相遇的……

上帝啊,琳达现在在哪里呢?她比他小两岁,所以应该还在念高中,和父母住在一起。他突然有一阵冲动想给她打个电话,或是继续往南开到伯克莱屯去看她,和她见个面……不,他不能这么做,那太奇怪了。那样可能会导致严重的偏离,陷入可怕的自相矛盾中。

会这样吗?他真的有必要担心悖论,担心杀死自己祖父这一老掉牙的观点吗?说不定那完全是庸人自扰。他又不是在这个时空四处徘徊的外来者,唯恐会遇上年轻时候的自己;他其实就是更年轻的自己,他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只有他的思想是来自未来,而未来只存在于他的心中。

杰夫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稍做休息,双手抱着脑袋,努力消化这件事背后的种种含意。以前,他曾想过是不是他幻想出了这段过去的存在。可万一这不是幻觉,万一时光真的倒流了,万一接下来二十五年的复杂局势——从西贡沦陷开始到新浪潮摇滚乐流行和个人电脑发明等所有事——最终被证明只是虚构出来的,不知怎的一夜之间从他的脑中冒出,在一九六三年这个他从未离开过的真实世界,该怎么办?这个理由比起时光旅行、来世、空间维度错乱等解释,还算比较说得通。

杰夫再次发动车子,重新回到两车道的二十三号公路。洛克斯特·格罗夫、詹金伯格、杰克森……这些分布在佐治亚州偏远地区的荒寂小镇,像大萧条时期的电影场景般在眼前飞逝而过。或许这就是促使他进行这次漫无目的之行的原因吧:在亚特兰大市外那不受时光打扰的乡间,完全无法判断现在是公元几年或哪个年代。用硕大的字体写上“耶稣拯救世人”字样、久经日晒雨淋的谷仓,每隔一段就会出现废弃柏玛刮胡膏广告牌的颠簸公路,一个牵着驴的黑人老头……相较起来,即便是一九六三年的亚特兰大,似乎也有着未来的气息。

在位于梅肯北部的教皇渡口,杰夫把车开进了一家带有商店的小型加油站。没有自助式加油枪,也没有无铅汽油。一加仑海湾优质汽油要三十三美分,常规的二十七美分。他让外面的小弟加优质汽油,油位低的话加两夸脱。

他到店里买了两包“瘦吉姆”肉干、一罐蓝带啤酒,然后在啤酒罐上抠了好一阵,才突然发觉上面没有拉环。

“你肯定是渴得不行了吧,亲爱的。”柜台后面的老妇人低声笑道,“居然想徒手就把它打开!”

杰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妇人指了指挂在收款机旁绳子上的开罐器,于是他用那东西在啤酒罐上面打了两个V型小洞。这时,加油站的小弟隔着店铺破烂的纱门大喊:“貌似你要加三夸脱汽油,先生!”

“好的,需要多少就给我加多少。再帮我检查一下风扇皮带,可以吧?”

喊完,杰夫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从架子上拿了本杂志。里面有篇文章,是关于新波普艺术风潮的:利希滕斯坦的大幅连载漫画,以及奥尔登堡用聚乙烯做的巨型松软汉堡。有意思,他本以为所有这些都会晚些出现,要么是一九六五年,要么是一九六六年。他发现了什么不一致的地方吗?是不是这个世界已经和他自以为认识的世界有了些许不同了呢?

他需要找个人谈谈。可马丁只会把这看作一个天大的笑话,而父母则会担心他的神志是否正常。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也许他该去看个精神病医生。医生至少会听你说,而且对谈话内容保密。不过那样做就等于默认自己有精神方面的困扰,有种想要被“治愈”的渴望。

不,这世上没有谁可以和他一起讨论这方面的事,总是有所顾忌。不过他也不能因为担心事情曝光就选择继续逃避,那样比他言语间不小心透露出来更为奇怪。而且该死的是,他开始觉得孤独寂寞了。就算他不能说出真相,或是任何与真相有关的东西,在经历了这一切后,他还是需要来自同伴的安慰。

“可以给我换点零钱打电话吗?”杰夫递给收款机旁的妇人一张五美元,问道。

“一美元的可以吗?”

“我想打到亚特兰大。”

她点点头,按下找零钱的按键,然后从抽屉中掏出一些硬币。“一美元就足够了,亲爱的。” FTyYjwAaE7gghEBsIKvF+nvqlTUrRGPhCMgUKz70QcJDgDgfzP4ENR9txk4Ffl4i



第三章
赛马会

坐在哈里斯楼前台的女孩对于自己被拖来做周末夜的接待工作很是不爽,只好干看着同学们的盛典,尽可能地为周末找些乐子。杰夫走进来时,她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眼,然后给楼上打了个电话,通知朱迪·戈登她的男朋友已经到了,声音里带着一丝讽刺意味。也许她知道昨晚朱迪白等了一夜,甚至还有可能偷听到了他下午在梅肯附近的加油站打给朱迪时的谈话内容。

那姑娘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让杰夫有些紧张,于是他到隔壁休息室,在那些不太舒适的沙发中挑了一张坐下。房间里,一个扎着马尾的褐发女孩和男伴正在壁炉旁的一架旧施坦威钢琴上弹着《心与灵》。他进房间时,女孩还微笑着冲他挥了挥手。杰夫对她完全没印象,可能是他早就忘记了的朱迪的某个朋友,不过他还是朝对方点点头,回之微笑。宽敞的休息室里还零零散散地坐了八九个年轻人,相互间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其中两个带了鲜花,还有一个手上拿着心型盒装的惠特曼糖。每个人看上去都很泰然自若,却遮掩不住那热切而紧张的期待。此刻,他们是阿芙洛狄忒神庙前的求爱者,是渴望得到城堡中的女神垂青而尚未通过考验的有情人。这,就是一九六三年的约会之夜。

杰夫太清楚这种感觉了。实际上,他注意到即便是现在,他的手心还在紧张地冒汗,这让他有些啼笑皆非。

这时,一阵高亢的笑声从楼梯上传来,飘进了休息室中。屋里的年轻人纷纷直了直领带,看了看手表,将一绺绺不安分的头发拍回原位。两个女孩找到了各自的护花使者,便携手穿过大门,走进了神秘的夜晚中。

二十分钟后朱迪才出现,脸上一副冷若冰霜的坚决表情,一看就是刻意装出来的。然而杰夫只注意到了她那过分的年轻,以及那股超越了青少年的青春柔情。他知道,八十年代像她这年纪的女孩——女人——看起来可不是这样的。她们根本不会这么青春无敌、这么天真无邪。从詹妮丝·乔普林时代开始就变得如此了,麦当娜以后的时代自然就更不可能了。

“哦,”朱迪说,“很高兴您今晚能出现。”

杰夫狼狈地站了起来,对朱迪露出一个歉意的笑。“昨晚真的非常抱歉,”他解释道,“我——感觉不大舒服,心情也很不对劲。你肯定不想跟我一起出门的。”

“那你可以先打个电话呀。”她娇蛮地说道,双臂在胸部下方交叉,把小圆领衬衫下那处羞怯的隆起挤得鼓鼓的。手臂上挂着一件米色的羊绒衫,下身是薄棉裙配及踝的低跟鞋。杰夫闻着她身上混合着浪凡香水与花香洗发露的味道,为正在她蓝色大眼睛上方调皮舞动的金色刘海着迷。

“我知道,”他说,“我真希望自己当时打了电话。”

闻言她的表情柔和了下来,一场对峙尚未开始便已宣告结束。是了,她从来不会生气太久的,杰夫想起来了。

“昨晚你错过了一部超棒的电影。”她说道,声音里听不出一丝不高兴,“故事从女孩在一家宠物店买鸟开始,然后罗德·泰勒假装自己在那里工作……”

从出门到坐进杰夫那辆雪佛兰的路上,她继续讲完了大部分的情节。他装作对这个曲折复杂的故事不熟悉的样子,虽然他才在家庭影院定期播放的希区柯克作品回顾展上看过。当然了,这部电影刚上映的时候他也是看了的,和朱迪一起看的,就在二十五年前的昨天晚上,他的另一段生命中。

“然后那个人在加油站里点了一根烟,可是——噢,我不能再剧透了,不然会破坏你对它的兴致的。这真是一部令人毛骨悚然的电影。如果你想看的话,我不介意再看一遍。或者我们也可以去看《再见,伯迪仔》。你觉得怎样?”

“我比较想坐下来聊聊天,”他说,“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喝杯啤酒,吃点东西?”

“当然可以啦。”她笑着说,“那咱们去莫伊与乔伊?”

“好啊。在——庞塞德莱昂大道上,对吧?”

朱迪皱了皱眉。“不是啊,那是曼纽尔酒吧。别跟我说你忘了啊——左转,就在这儿!”她从座位上转过身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喂,你真的有点怪怪的诶。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跟你说过的,只是状态有点不好而已。”说话间,他认出了这个大学时常来的老地方入口,将车停在了街角。

酒吧内的陈设和杰夫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他记得吧台是在进门后的左手边,而不是右边;座位也有些不同,似乎更高,光线也更暗。他带着朱迪向后面的位子走去,半道上有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错了,他更正一下,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比他老多了——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杰夫,最近怎样?这个年轻可爱的女孩是你的朋友吧,介绍一下。”

杰夫茫然地看着那人的脸:戴着眼镜,蓄着黑白相间的山羊胡,正咧着嘴对他露出大大的笑容。看上去有点眼熟,但更多的却想不起来了。

“这是朱迪·戈登。朱迪,呃,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塞缪尔斯教授,”朱迪开口道,“我室友有选修您的中世纪文学。”

“她的名字是——?”

“宝拉·霍金斯。”

闻言此人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连着点了两次头。“宝拉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无比聪明的年轻姑娘。相信她对我的课评价还不错吧?”

“喔,是的,教授。”朱迪附和道,“宝拉跟我说过所有关于您的事情。”

“这么说,今年秋天或许能有幸看到你在课上出现喽?”

“现在还不能确定啦,塞缪尔斯教授。人家还没想好明年的课该怎么安排呢。”

“有空来我的办公室,我们可以探讨探讨。杰夫你的话,那篇关于乔叟的论文写得不错,但引用文献不够完整,所以我只给了你个B。下次多注意,好吧?”

“好的,教授,我会记住的。”

“好,好。那课堂上见。”他挥挥手送别他们,然后回到座位上继续享受他的啤酒。

他们走到座位上,朱迪一屁股坐在杰夫旁边,开始咯咯地笑了起来。

“什么事那么好笑?”

“你不认得他了?塞缪尔斯博士?”

杰夫甚至记不起那位教授的名字。

“不认识,他怎么了?”

“他就是个老色鬼,这就是他出名的原因。他把每个上他课的女孩子都追了一遍,只要对方长得漂亮。宝拉说有次下课后,他把手放在了她的大腿上——就像这样。”

她将那少女的青葱玉指放在杰夫的腿上,摩挲着、揉捏着。

“你能想象得到吗?”她鬼鬼祟祟地问道,“他甚至比我爸还大诶。‘有空来我的办公室’——哼!我知道他想探讨什么。都这把年纪了竟然还做这种事,你不觉得这是你听过的最恶心的事吗?”

说这话时,她的手依然搁在杰夫的大腿上,距离他不断勃起的那处只一英寸左右。看着她天真无邪的圆眼,甜美红润的小嘴,他忽然幻想着朱迪就在座位这里俯下身来含着他。我也是个老色鬼,想到这里,他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她好奇地问道。

“没啥。”

“你不相信我所说的塞缪尔斯博士的事,对吗?”

“我信。不是他的事,而是——你和我,每件事。我忍不住想笑,就这样。对了,你想喝什么?”

“跟平时一样。”

“三味僵尸 吗?”

霎时,担忧的表情从朱迪脸上消失不见,她和他一起大笑了起来。

“傻瓜。我要一杯红酒啦,跟往常一样。你今晚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朱迪贴着他的双唇,和他想象以及记忆中的一样柔软。她发梢的清香、肌肤的年轻嫩滑刺激着他,令他亢奋,那澎湃的激情自他婚前和琳达同居不久之后就再没感受过。车窗均已摇下,朱迪将后脑勺抵在镶了软垫的门框上,任由杰夫亲吻着。电台里,安迪·威廉姆斯正娓娓唱着《美酒加玫瑰的时光》,山茱萸花香与朱迪柔软、干净肌肤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散发出迷人的芬芳。他们把车停在了距离校园约一英里的一条林木繁茂的街道上。出了酒吧后,朱迪指路,引着他把车开到了这里。

今晚的交谈比杰夫预想的顺利。基本上他都是跟在朱迪后面说,由她来提起那些人名、地点和往事。他则根据记忆或是她的表情、语气流露出的线索来回应。整个聊天过程他就说漏一次嘴:当时俩人正聊到一些认识的同学明年打算搬出学校,杰夫就说他可能也会分租一套独立公寓。朱迪从未听过这个词,幸好杰夫反应快,马上解释说那是加州流传过来的新词,他看到过,而且他想可能用不了多久人们也会在亚特兰大盖这种房子的。

夜色渐浓,杰夫放松下来,开始感觉到快活。这兴许有啤酒的作用,但主要还是因为和朱迪亲近的缘故,让他紧绷的神经在整件事发生后第一次得到放松。甚至有那么几刻,他发现自己不再一直想着未来或过去。他只想着,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将散落在朱迪脸颊边的金色长发往后拢了拢,再次将吻落到了她的双颊、鼻子和嘴唇上。她低声发出欢愉的呢喃,而他的手指则从胸前滑到了衬衫最上面的钮扣上。她移开那只大手,让它再次覆上衣服包裹着的椒乳。两人又亲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将手搭在他的大腿上,就像在酒吧卡座时那样,不过这次她刻意朝上面一点的地方摸去,纤纤玉指轻轻握住他的坚挺,抚弄起来。他亦爱抚着她套着丝袜的小腿,手来到她裙下,感受着袜子上方的柔软肌肤。

朱迪突然挣脱他的怀抱,坐起了身子。“把你的手帕给我。”她轻声说道。

“什么手帕?我没——”

话音未落,便见她从自己夹克的口袋中扯出一条白色手帕,那是今晚早些时候他穿上那套老土的衣服时,习惯性地塞进去的。杰夫伸手,想再次将她拥入怀中,却遭到了拒绝。

“嘘~”她娇声低语,露出了甜甜的笑容,“乖乖坐好,闭上眼睛。”

他皱了皱眉,但还是照她说的做了。她猛地拉下他的裤子拉链,毫不迟疑地释放出他的坚挺,动作老练。杰夫诧异地睁开双眼,只见她盯着窗外,手指正以固定的节奏在他身上动着。他拉住了她的手,不让它动。

“朱迪——不要。”

她回过头,关切地看着他。“你今晚不想要吗?”

“想,不过不是这样。”他温柔地拿开她的手,身子坐正,然后拉上了拉链,“我想要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找家旅馆或者——”

朱迪倏地撤回身靠在车门上,对他怒目而视。“你什么意思?我可不是那种女人!”

“别误会,我只是想说,我希望我们能以一种充满爱意的方式在一起。我想给你——”

“什么都不用给我!”她的小脸皱成一团,杰夫担心她会哭出来,“人家本来想帮你纾解,就像我们以前做过的那样,结果你突然就觉得这办法不好了,想把人家拖去廉价旅馆,把我当成一个……一个妓女!”

“朱迪,我对天发誓,我绝对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让你也快乐,明白吗?”

她从手包里拿出一只口红,气冲冲地将后视镜调到她能看着自己搽上口红的位置。“多谢,以前那样就让我非常快乐。或者说至少我曾经很快乐,直到今晚为止。”

“听着,如果我说错了什么,我向你道歉,好吗?我只是想……”

“那些想法还是留给你自己吧,你的手也是。”

“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不然我们明天再谈这事。”

“我不想谈,我只想回宿舍,立刻马上。就这样吧,如果你还记得怎么回去的话。”

把朱迪送回宿舍楼后,他在北卓伊丘路,靠近新雷诺克斯广场购物中心的地方找了一家酒吧。它看上去不像是会碰上埃默里人的那种,而是一间好酒者的酒吧,年纪稍大、偏爱清静的人们都喜欢来这里,将房贷和沉闷的婚姻生活暂时抛到脑后。到了这里,杰夫感觉就像回到了家里一样,虽然他也知道自己看着不像这种地方的常客。酒保甚至要求他出示证件,还好杰夫在皮夹背面找出了那张为这种场合而特意改动过的身份证。酒保将信将疑地咕哝了一声,给了他一杯双份的杰克丹尼威士忌,然后便走开,接着摆弄吧台上方那架黑白电视机的天线。

杰夫慢慢地啜了一小口,茫然地盯着电视新闻看:伯明翰又出事了,吉米·霍法 在纳什维尔被指控贿赂陪审团,福特即将推出天王星二代。杰夫不由想到马丁·路德·金死在了孟菲斯,霍法在地球上神秘失踪,满天的通讯卫星让地球上到处充斥着MTV和重播的《迈阿密风云》。呵呵,好个美丽新世界。

今晚和朱迪的约会一开始十分愉快,不过在车里的收场却让他很沮丧。他已然忘记曾经是如何不真刀真枪地做爱了。不,不是忘了,而是他以前从未完全了解过,从第一次发生在他身上他就没有搞懂过。当时,这种弄虚作假全都被刚发现的悸动,以及那原始而让人欲罢不能的性欲掩盖住了。曾经美妙销魂的性爱,如今却暴露出了其廉价的本质,漫长的岁月都无法将其蒙蔽:在一辆雪佛兰车前座上快速完成的手活,身后则是糟糕难听的音乐。

那么,他现在究竟该怎么办,继续虚与委蛇下去吗?和一个来自另一个时代、连避孕药都没听过的纯洁金发小妞一起,纵情更多激烈的爱抚游戏?还是该回归课堂、年轻人的闲聊和春季舞会上,假装一切都是新鲜的?或是该背背早已忘光而且从没派上过用场的统计表,好让自己通过社会学入门?

也许,如果这离奇的时光转换是永久的话,他根本没得选。说不定他真的要将所有一切都重新经历过一遍——年复一年地活在这痛苦且可以预见的人生中。此刻,这个交替的现实变得更具体,愈发固定下来了。至于他的另一个自我,则成了一种虚妄。他必须接受自己是十八岁大学新生的事实,要完全依靠父母,而且他现在可以成功重修数十门学术课程,这让他充满了不屑和极度厌烦。

电视新闻播完后,一个体育新闻主持正滔滔不绝地播报着青少年AA组棒球联赛的分数。杰夫又叫了一杯酒,正当酒保端来一杯新的时,杰夫的注意力忽然如激光束一般,牢牢集中在那台古董电视机发出的每一个字上。

“……来看看今年尚未被马蹄踏过的丘吉尔唐斯赛马场,两匹来自东部的雄驹或许会跟加州栗色马展开一场激烈的争斗。驯马师伍迪·斯蒂芬斯带着刚在预赛中打了一场漂亮胜仗的永不屈服,以及它无懈可击的纪录,来参加一九六三年的赛马会。斯蒂芬斯倒没有放话说会夺冠,但是……”

对啊,肯塔基赛马会。为什么不去呢?要是他真的曾经历过未来的二十五年,而不是臆想出来或做梦梦到的,那么有件事就可以确定了:他有大量的信息可以好好利用。不是技术方面的——他设计不出电脑或类似的东西,不过他的确掌握了实用的新闻记者知识,知道从现在到八十年代中期将对社会造成影响的那些潮流和事件。他可以对体育事件和总统大选下注,从中赚得大把钞票。当然,那要求他对接下来二十五年里即将发生的事确实拥有具体、准确的认知,正如他早些时候所承认的那样,这猜想不一定是有把握的。

“……‘距离拉得不远’。刚刚引领节奏的可能是格林特里·斯特布尔队的劫匪克星,它保持的纪录是一分三十四秒,是纽约市所有三岁赛马中跑出的最佳速度……而且继……一周后,它拿下了伍德纪念杯的冠军……”

靠,是谁赢得了那一年德比的赛马大会来着?杰夫绞尽脑汁地回想着。不像劫匪克星,永不屈服这个名字他模模糊糊还有点印象,但听起来好像还是不对。

“两匹马都跟威利·休马克的团队,以及西部的奇迹——糖果斑点有硬仗要打。各位,那就是将要被打败的组合;尽管它看起来像是激动人心的三强玫瑰争夺战,但大家还是一致认为——这种共识很强烈——糖果斑点将会在本周六戴上冠军花环。”

那个名字听起来也不对。到底是哪匹马呢?北方舞蹈家?还是考艾国王?杰夫确定这两匹马都赢过德比赛马大会,不过是在哪一年呢?

“喂,调酒师!”

“再来杯一样的吗?”

“不用,现在不需要。你有纸吗?”

“纸?”

“报纸,今天或明天的都可以。”

“日报还是宪政报?”

“随便。有体育版吗?”

“有,不过我在上面做了些记号。因为勇士队明年要来,我一直在关注他们的平均成绩。”

“能借我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说完,调酒师将手伸到放装饰物的地方下面,拿出一叠紧紧对折的体育专栏。

杰夫跳过棒球新闻的那几页,找到即将在路易斯维尔举办的某场比赛的预告。他快速浏览了参赛者名单:有主持人曾提到的几匹热门夺冠赛马,包括糖果斑点、永不屈服、劫匪克星,然后是皇家塔、柠檬皮……不,不是……灰色宝贝、恶魔……这两匹听都没听过……还有疯狂纸牌、努尔王公……呃嗯……日安,以我荣誉起誓……

夏多克。

就是夏多克,赔率十一比一。

他以六百美元的价格,把雪佛兰卖给了布雅克利夫路的一家二手车行。书、音响和唱片则在城里的一家旧货商那里卖了两百六十美元。他在寝室书桌里找到一本支票簿以及校园附近一家银行的存折,便立刻把钱从两个账户里取出来,只留了二十美元,就这样他又凑到了八百三十美元。

打电话给父母是最难的部分。显然,父母对他突然“紧急”借一笔钱无比担心,父亲还因为杰夫拒绝交代清楚而动了气。不过最后他还是借到了几百美元,母亲还从私房钱里另外给他寄了四百美元。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他只需要下注,下个大的赌注。不过要怎么做呢?开始他想得很简单,去趟路易斯维尔,直接在现场下注;但打到旅行社的电话证实了他的猜测:早在几个礼拜前,德比赛马会的门票就已经卖光了。

另外,他的年龄也是个问题。或许他看上去足够老成,可以在酒吧里点杯酒,但下这么大的赌注一定会引来密切关注。得找个人替他出面才行。

“赌马人?你打听他们做什么,小子?”

在杰夫眼中,二十二岁的弗兰克·马多克自己就是个“小子”,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大四的法律预科生已经算是比较老成、有社会经验的了,而且很显然,他享受把这一角色扮演到淋漓尽致。

“我想下个注。”杰夫说。

马多克纵声大笑,点了根小雪茄,然后招手又要了一瓶啤酒。

“赌什么?”

“肯塔基赛马会。”

“你为什么不自己在寝室里开个局?说不定会有很多人来下注呢。不过切记不要声张。”

这位学长对他一脸亲切,很是谦逊。杰夫心中暗暗对这年轻人身上那不属于这年纪该有的老练世故发笑。

“我要下的注相当大。”

“是吗?有多少?”

星期四的午后,曼纽尔酒吧里一半的位置都是空的,没人能听到他们说话。“两千三百美元。”杰夫说。

马多克皱了皱眉。“你说的可真是一笔相当大的数目了。我知道糖果斑点赢是十拿九稳了,不过……”

“不押糖果斑点,是另一匹马。”

在服务员将一瓶啤酒在破旧的橡木桌上摆好时,这个年长一些的男孩大笑了起来。“你就做梦吧,孩子。劫匪克星不值得你冒险,永不屈服也一样。至少这场比赛是赢不了的。”

“这是我的钱,弗兰克。我打算赢了钱后我们七三分账。如果我是对的,你一分钱都不用出,就可以净赚一笔了。”

马多克为彼此各倒了一杯啤酒,他将杯子倾斜,不让泡沫溢起。“但你要知道,我可能会因此惹上一堆麻烦的。我不希望有什么事而毁了法学院的学业。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带着这么多钱,我哪知道万一输光了你会不会找训导主任哭诉一番呢?”

杰夫耸耸肩,“我想这正是赌局里你发挥作用的地方。不过我不是那种人,而且我也没准备输。”

“没有谁想输。”

这时,一首沙哑的歌在音乐点唱机里响起,是吉米·索尔正在唱着《如果你想快乐》。杰夫抬高语调好压过音乐声。“所以,你有认识的赌马人吗?”

马多克用一种古怪的眼神久久地盯着他,“七三分账,是吧?”

“没错。”

学长摇摇头,认命地叹了口气,“钱都带身上了?”

那个星期六下午,北卓伊丘路上的酒吧里挤满了人。杰夫进去时,电视机里正传出充斥着各种广告的赛前节目的刺耳声响:舒适牌刮胡刀正大力宣传它的最新产品——不锈钢刮胡刀片。

杰夫比自己预期的要紧张。计划看起来很完美,但万一其中出差错了呢?据他目前的判断,上星期世界上发生的各种大事与他记忆中的过去完全吻合。然而,他的记忆力就跟其他所有人的一样不可靠,再加上过了二十五年,他无法确定一九六三年中发生过的千百万件事,是否跟第一次发生时有什么不同。他注意到一些小事似乎稍微有些不同,而他自己的行动当然也大大改变了。因此,这场比赛出现新的结果,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如果比赛结果真的不同,那杰夫将失去一切,而且他已经翘掉了这星期的期中考试,严重影响了自己的学业。他甚至可能没办法静下来重新学大学课程。他估计会被踢出校园,身无分文。

届时,越战也将打响。

“嘿,查理,”有人喊道,“在大家走之前,我请在场的各位再喝一轮,双份的!”

酒吧里顿时响起了一阵欢呼和笑语。那男人的一个哥们说:“这钱花得早了点吧?”

“十拿九稳的啦,兄弟,”慷慨的男人说道,“它已经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电视屏幕上,马儿们正被关入各自的马闸,焦躁不安,极度渴望甩开禁锢、尽情奔跑,而那正是它们被培育的目的。

“凡事无绝对,金博。不过那才是赛马。”

酒保把陌生人请的双份酒端给了每个人。不等杰夫拿起酒杯,马儿们就冲出了闸门,其中永不屈服像通了电一般,冲刺在前,而劫匪克星几乎和它并驾齐驱。至于糖果斑点,威利·休马克冷静地跨坐在它的背上,在第一个转弯时,只落后了三个马身。

夏多克排在第六位。还剩最后一英里要跑,落后十个马身。

杰夫猛地喝下一大口酒,差点被没怎么掺水的威士忌呛到。

领先的马群快速冲过标示半英里的杆子,夏多克却没有半点进步。

找个小点的学校吧,杰夫寻思着。就算被埃默里退学,某个社区大学也是有可能接收他的。他可以到小众市场的电台打工。虽说他这些年的经验没有什么书面证明,但在工作上还是会有很大帮助的。

酒吧里的人都对着屏幕大吼大叫,好像马儿和骑师听得到他们的声音似的,隔了四百英里远呢。杰夫没费那劲。夏多克跑到非重点直道的尽头时稍微有些突破,但差不多也就那样了。正如赔率工作人员所预测的,这场比赛是那三匹马的角逐。

终点出现了,休马克骑着糖果斑点冲进围栏,令马身向后,准备夺标。夏多克跑在第四位,落后三个马身,面对这样的竞争对手,它绝无——

可就在四分之一英里杆子处,劫匪克星似乎忽然变得精疲力竭,对最后的战斗失去了信心。它开始落后,剩下永不屈服和糖果斑点向着终点狂奔,可惜休马克没能让这匹来自加州的栗色马发挥出冲刺到最后的力量。

只见夏多克超过最有希望获胜的糖果斑点,沉着而坚持不懈地打败了永不屈服,赢得了胜利。

霎时,酒吧沸腾了,喧声震天。杰夫一直没说话,一动不动地坐着,手因为紧握冰冷的酒杯而几乎冻僵,但他丝毫没有察觉。

夏多克以超过永不屈服一又四分之一马身的微弱优势赢得了比赛,糖果斑点则降到了第三。劫匪克星回到了赛场某处,筋疲力尽,排名第五或第六。

杰夫做到了。他赢了。

酒吧里的其他人则开始忿忿不平地大声分析起刚才观看的比赛,大多数人都将矛头指向了威利·休马克在最后半英里时的战略失误。杰夫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正等着那些数字在赌金揭示牌上出现。

押夏多克赢的人每注可获得二十点八美金。杰夫反射性地将手伸向带有计算功能的卡西欧表,待意识到此时距离这东西存在的时代还有多久时,便笑了起来。于是,他从吧台抓起一张餐巾纸,用圆珠笔在上面潦草地写下了几个数字。

两千三百乘二十点八后的一半,再减去弗兰克·马多克帮忙下注所分的三成……杰夫赢了将近一万七千块。

更重要的是,比赛如他所记得的那样结束了。

他现在才十八岁,而且知道接下来的二十年内世界上将发生的每一件大事。 FTyYjwAaE7gghEBsIKvF+nvqlTUrRGPhCMgUKz70QcJDgDgfzP4ENR9txk4Ffl4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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