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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我,阿朱那,已经活了许多世。

我全都记得,而你已经忘了。

——《薄伽梵歌》 O3yS1K9hYRKmxyVSCkUPcKRVUCTNjddY+ROg5JbDnrOCzDYC92/nb6xbfyMA06Vs



第一章
重生

杰夫·温斯顿死的时候正在和妻子通话。

“我们需要——”她说,但他永远也不会听到她的答案,他的胸膛像被什么重物击打着,把气息从他的身体里逼了出去。话筒从他手里脱落下来,打碎了书桌上的玻璃镇纸。

就在一周前,她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说:“你知道我们需要什么吗,杰夫?”然后是一顿,不是永久的,也不是最后的,和这次致命的停顿不同,而是叫人明显可以感觉到她还有话要说。

当时他坐在餐桌旁,琳达喜欢把那个地方叫“早餐角”,尽管那根本就不是个独立的空间,不过是一张小胶木桌和两把椅子,难看地夹放在冰箱左边和干衣机前方的空地之间。琳达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柜台前切洋葱,兴许是她眼角的泪水让他陷入了思考,使得她的发问比她的本意来得更意义深远。

“你知道我们需要什么吗,杰夫?”

他原本想回她说:“是什么,亲爱的?”眼睛则盯在《时代周刊》休·赛迪就总统职权撰写的专栏上,语气显得心不在焉,意兴阑珊。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分神,赛迪的长篇大论他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实际上,很久以来他都没有这么专注和警觉过。于是,他良久不语,只是凝视着琳达眼里假惺惺的泪珠,思索着他们需要的东西,他和她。

他们需要离开,重新开始,需要乘飞机去某个温暖富庶的地方——也许是牙买加,也许是巴巴多斯。自从五年前那个计划了很久但最终令人失望的欧洲之旅后,他们就没有再进行过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旅行。杰夫没有将他们每年例行去看望他在奥兰多的父母和琳达在博卡拉顿的家人的旅行算进去,那些不过是对日渐逝去的过去的探访,如此而已。不,他们需要的是花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去某个异域荒岛,在无边无际、荒无人烟的沙滩上欢爱,而夜里,空气中的雷鬼音乐 像极了开到茶靡的花朵的馨香。

有个像样的房子也很好,也许就像无数个令人怀念的周末,他们驱车驶过蒙特克莱尔的上山路上庄严的老房子,或者是怀特普莱恩斯的某个地方,靠近高尔夫球场的列格维大道上的十二间房的都铎式建筑。倒不是他想要重新拿起高尔夫球杆,只是所有那些名为枫树荒野和韦斯切斯特山坡的慵懒的大片绿草地,应该能创造出更怡人的环境,而不是给布鲁克林皇后区的高速公路当坡道和通往拉瓜地亚的滑行道。

他们也需要个孩子,兴许琳达对这个缺失比他感到的更为敏感。杰夫总是幻想他们未出生的孩子已经八岁,自动跳过了婴儿期的所有需求,却还没有到达恼人的青少年时期。一个好孩子,不过分聪明,也不早熟。男孩女孩不重要,只要有个孩子就好,她和他的孩子,会问千奇百怪的问题,看电视的时候会坐得太近,会显露出他或她成长中的独特个性。

但不会有什么孩子,他们几年前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自从琳达在一九七五年经历过那场宫外孕后他们就知道了。他们在蒙特克莱尔或怀特普莱恩斯也不会有什么房子。杰夫时任纽约WFYI新闻频道的新闻总监,这个职位在外人听来比它本身更有地位,也更赚钱。兴许他还有机会跳到电视台,但在四十三岁的年纪,这变得越来越不现实。

我们需要,我们需要……谈谈,他想。直视着彼此的眼睛,直接说:这行不通。什么都不行,浪漫也好,激情也罢,还有那些辉煌的计划。全都是白费心机,没有谁对谁错。只是情况就这样了。

但当然了,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做。这就是失败的主要原因,他们鲜少触及更深层的需求,从未提及横隔在两人之间的痛彻心扉的不完整感。

琳达用手背拭去了洋葱熏出的一滴毫无意义的泪水,“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杰夫?”

“嗯。听到了。”

“我们需要的是,”她说,眼睛朝着他的方向却没有落到他身上,“一条新浴帘。”

很有可能在他死之前,她在电话里要表达的就是这种程度的需求。“几个鸡蛋,”她的话有可能就这么结束了,或者还会加上一句,“一盒咖啡滤纸。”

但他为什么这会儿会想到这些?他不解。天哪,他正在一点一点死去,他最后想到的难道不应该是更深刻、更具有哲理性的事情?或者也许他应该在脑子里飞快重温一遍自己的毕生高潮,他的人生才不过短短四十三年。人们在淹死的时候不就是这样的吗?

他此刻的感觉就像是溺水,拉长的一秒秒在流逝,他想道:这可怕的快感啊,这为呼吸而作的无望的挣扎,还有咸湿密集的汗水从他额头流下、刺痛他眼睛时,那浸泡着他身体的黏湿感。

溺毙。垂死。不,该死的,不,多么虚空的词语,它应该用在鲜花、宠物或其他人身上。老人,病人,不幸的人。

他的脸垂向书桌,右颊平压在琳达打来电话时他正要去看的文件夹上。镇纸上的裂缝像巨穴一样呈现在他睁开的一只眼前:那是世界自身裂开的一道缝,一面折射他体内撕裂般痛苦的锯齿状的镜子。透过那块破裂的玻璃,他能看到书架上电子钟显示的亮红数字:

1:06 PM OCT18 88

接着再没有什么愿意去想的了,因为他已无法再想。

杰夫无法呼吸。

他当然无法呼吸,因为他已经死了。

但如果他死了,那他为什么能意识到自己不能呼吸?还有其他的一切?

他把头从拢成一团的毯子里挪开,呼吸。陈腐、潮湿的空气里充满了他自己的汗臭味儿。

那么他没有死。不知为何,认识到这一点并没有让他兴奋,就好像他之前觉得自己死了也没有让他感到恐惧一样。

也许他内心里是欢迎死神到来的。而现在,生活不过还会像从前那般继续:那份不满,那份渐逝的野心,还有那份既非造成他的婚姻失败、也非因为他的婚姻失败而萌生的希望,他再也记不清它们的先后了。

他把毯子从脸上揭开,蹬着皱巴巴的床单。漆黑的房间里,某处,有音乐在播放,几不可闻。这是一首名叫《 Da Doo Ron Ron 》的老歌,来自菲尔·斯佩克特捧出来的女子乐队。

杰夫摸索着找灯的开关,但完全没有方向感。他要么是在医院里,是在办公室里倒下后被送到这里进行治疗的;要么就是在家里,刚从一个前所未有的可怕噩梦中惊醒。

他的手摸到了床头灯,拧开了。他发现自己是在一个杂乱的小房间里,衣服散落一地,书乱七八糟地堆放在两个毗连的书桌和椅子上。既不是医院也不是他和琳达的卧室,但莫名地熟悉。

一面墙上贴着一张大头贴,照片里,一个女人一丝不挂,正笑眯眯地回望着他。那是《花花公子》里的一张裸体照片插页,一张过时的照片。丰满的、浅黑肤色的女人,假正经地俯卧在一艘船的后甲板的充气床上,红白相间的圆点花纹比基尼系在扶手上。她戴着活泼的圆形水手帽,黑发仔细打理过并喷了发胶,酷似年轻时的杰奎琳·肯尼迪

他在其他墙上看到类似过时的青春期装扮:斗牛海报,一张放大的红色捷豹XK-E照片,一张戴夫·布鲁贝克 唱片集的旧封面。一张书桌上插着一面红、白、蓝相间的三色旗,上面用星条纹状的字母写着:“×他妈的共产主义”。杰夫看到那个时咧嘴笑了,他在读大学时从保罗·克拉斯纳当时名动一时的名叫“现实主义者”的小服装店里定了一面颇为相似的,那时候——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血管在耳边突突地跳。

他想起来了:最靠近门的书桌上有盏鹅颈管的旧台灯,他只要一动它,它就会从底座上脱落。马丁床边的地毯上有块血红的大污渍——是的,就在那里——那天,杰夫把朱迪·戈登偷偷带上楼,她就开始绕着这群流浪汉的房间跳起了舞,结果撞翻了一瓶勤地酒。

初醒后的模糊混乱现在演变成了彻底的困惑。他揭开被单,下了床,摇摇晃晃地朝一张课桌走去。那张课桌是他的。他扫视着桌上的书:《文化模式》《萨摩亚人的成年》《统计母体》,都是些社会学入门读物。什么教授的课来着?丹佛斯还是桑伯恩?校园远端一个充满霉味的大旧讲堂里,早上八点的课,他总是在上完课后吃早餐。他拿起班尼迪克的书,翻了翻,有几个部分下面被重重做了记号,他还亲手在书页边做了笔记。

“……本周热门音乐来自水晶团体!接下来的这首是卡罗尔和波拉送给玛利埃塔的博比的。那些漂亮的女孩只想让博比知道,她们和雪纺纱乐团的意见完全契合,她们认为‘他真是太棒了’……”

杰夫关掉收音机,擦掉了额头上的一层薄汗。他不舒服地注意到自己完全勃起了。他多久没有这样甚至连性的念头都没有就已经那么硬了?

好吧,是时候把这件事弄清楚了。肯定是有人跟他开了个精心策划的玩笑,但他不知道谁会玩这种真实的玩笑。就算有,又有谁能这么“不辞辛苦”?那些书里面有他做过的笔记,多年前就被扔掉了,没有人能这么准确地复制出它们。

他的桌上放着一本《新闻周刊》,封面故事讲述的是西德总理康拉德·阿登纳的下台。期号是一九六三年五月六日。杰夫定定地盯着那些数字,希望能想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这一切。

可他什么也想不出来。

这时,房间门被猛地推开,里面的门把手“砰”地撞到了书柜上。还是跟从前一样。

“喂!你还在这儿搞什么鬼啊?还有十五分钟就十一点了。你不是十点要考美国文学嘛。”

马丁站在门口,一手拿着瓶可乐,一手拿着一摞教科书。马丁·贝利,杰夫大一时的室友,也是他整个大学时期以及随后几年最好的朋友。

不过一九八一年,马丁自杀了,就在他离完婚又碰上破产之后。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马丁问道,“准备拿个不及格?”

杰夫看着这位过世已久的朋友,顿时傻愣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候的马丁,头发依然乌黑浓密,发际线还未后退;皮肤也很光滑,尚未爬上皱纹;尤其是那双眼睛,洋溢着青春的光彩,还不曾蒙上痛苦的阴霾。

“哎,怎么了?杰夫……你没事吧?”

“我……感觉不是很舒服。”

马丁笑着把书扔到床上。“来,跟我说说。现在我算是知道,我老子为什么要警告我,不让我把苏格兰威士忌和波本酒混着喝了。嘿嘿,不会是昨晚在曼纽尔酒吧勾搭上哪个小妞了吧?当时朱迪要是在的话,一定会杀了你的。那妞儿叫什么名字?”

“呃……”

“少来了,你没醉成那样。你准备打电话给她吗?”

杰夫转过身,心中愈发感到惊慌。他有太多太多的事想告诉马丁,但和眼前这离奇的状况相比,这些事都不那么重要了。

“出什么事了,兄弟?你看起来糟透了。”

“我,呃,我得出去一下,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马丁困惑地朝他皱了皱眉,“好吧,我也觉得你需要。”

杰夫随手抓起扔在桌边椅子上的一条卡其裤,然后打开床边的衣柜,找了件薄棉衬衫和灯芯绒夹克。

“记得顺便去趟医务室。”马丁说,“跟他们说你感冒了,这样说不定加勒特会让你补考。”

“好的。”杰夫匆匆穿好衣服,套上双马皮便鞋。他感觉就快呼吸不过来了,强迫着自己放慢呼吸。

“别忘了今晚要去看希区柯克的《鸟》,好吧?七点宝拉和朱迪会在杜利餐馆跟我们碰头,看之前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没问题,那晚点见。”说完杰夫走进走廊,关上身后的门。然后他找到楼梯,一口气跑下三层,当经过的某个年轻人跟他打招呼时,他只是敷衍地回了声“嘿!”。

休息室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右边是电视机房,现在空空荡荡的,但每逢运动赛事或有航天飞机发射时就挤满了人;几个女孩聚在楼梯脚下咯咯娇笑着,等着男朋友从楼上下来,她们是不允许上去的;还有那几台可乐贩卖机,依旧立在布告栏对面,栏上贴着学生们的各种小广告,购买或者出售车、书、公寓,征求或提供到梅肯、萨凡纳或佛罗里达的便车。

外面,山茱萸全都盛开了,散发出粉白的微光,反射着庄严的希腊罗马式建筑的白色大理石,装点着整个校园。毫无疑问,这就是埃默里大学,南部精心打造的带有经典常春藤风格的大学,它是当地人自己的大学。这类建筑永不过时的特点容易让人产生错觉。当他缓缓地穿过那片方形建筑,走过图书馆、法学院大楼的那刻,杰夫觉得自己很容易把一九八八年当成了一九六三年。可其实并没有什么很明显的迹象,即便是那些正在校园广阔的绿地上闲晃的学生们的衣着和发型,除了活像末日过后的朋克造型外,八十年代年轻人流行的穿着打扮和他大学早年时期根本没有多大差别。

天哪,他想起了曾在校园里度过的那些时光,想起了那些从这里诞生却从未实现过的梦想……还有那座通往神学院的小桥,过去,他和朱迪·戈登多少次在上面消磨时光?再过去的是心理学馆,大三那年他几乎每天都和盖尔·本森在那边见面,一起去吃午餐,当时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女人保持真正柏拉图式的亲密友谊。为什么他不更了解盖尔一些呢?他是怎么通过各种方式,最终远离了那些诞生在这令人宽心的平静绿草地上、宏伟建筑物里的计划与抱负的呢?

到达学校正门前,杰夫已经跑了一英里多。他本以为自己会上气不接下气,结果却没有。他站在格伦纪念堂下方的矮坡上,低头注视着迪凯特北路和埃默里村,那片是校园的小型商业区。

成排的服饰店与书店看起来有些似曾相识,特别是其中一家叫霍顿药房的酒吧,勾起了他一波波回忆的浪潮。他能在脑海中看到杂志架、长长的白色冷饮柜台、附有个人点唱机的红色皮革雅座。他还能从某个雅座的桌对面,看见朱迪·戈登那张青春洋溢的脸,闻到她干净的金发的味道。

他摇摇头,重新专注于眼前的风景。同样地,还是无法断定今夕是何年。自从一九八三年美联社举办关于“恐怖主义与媒体”的研讨会过后,他就再没到过亚特兰大了,而自从……天哪,可能在他毕业一两年后,他就再也没回过埃默里大学了。因此,他无从知晓那里的店铺是老样子,还是已经被新盖的大楼——没准儿是个购物中心取代。

汽车倒是一个线索。现在他注意到了,他发现下面的街道上看不见一辆日产尼桑或丰田。全都是老款车,大多是个头大又耗油、产自底特律的车子。而且,他看见的“老车”可不只是六十年代早期的款型,呼啸而过的庞然怪物中有许多都是五十年代的车。不过当然了,不管是一九六三年还是一九八八年,路上车龄达到六年和八年的车子都一样多。

他还是没法下结论。他甚至开始怀疑,在寝室和马丁的短暂相遇是否只是个不寻常的逼真梦境,一个做到一半突然惊醒的梦。不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他此刻无比清醒,而且身在亚特兰大。或许之前他为了忘却那早已变得沉闷混乱的生活喝醉了,然后因为怀旧,一时冲动便搭乘午夜航班来到了这里。满街的旧式汽车很可能只是巧合。毕竟现如今,随时都有人开着他在任何地方都早已司空见惯的小巧日本车从身边经过。

有个简单的方法可以彻底地解决这个问题。于是,他大步下山,朝迪凯特路上的出租车招呼站走去。三辆蓝白相间的出租车排着队候在那儿。他上了最前面的那辆,司机很年轻,或许是个研究生。

“去哪儿,伙计?”

“桃树广场饭店。”杰夫对他说。

“哪里?”

“桃树广场,在市区。”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您有地址吗?”

天哪,这年头的出租车司机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该先进行某种测试,记一记城市地图和地标吗?

“那你该知道丽晶酒店吧?凯悦饭店呢?”

“喔,知道,知道。你要去那里?”

“就那附近。”

“好嘞,伙计。”

司机便往南开了几个街区,然后在庞塞德莱昂大道右转。杰夫伸手往裤子屁股口袋里掏了掏,突然意识到这条陌生的裤子里可能没有钱,不想却掏出了一个棕色的破钱包,那不是他的。

至少里面有钱——两张二十的,一张五块的,还有几张一块的。这下他不用担心车费了。以后他把钱包还有随手穿上的旧衣服物归原主时,得记得把钱还给人家……不过这些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呢?物主又是谁?

他打开钱包里的一个小格子,寻找答案。他找到一张埃默里大学的学生证,上面的名字是杰弗里·L.温斯顿;一张埃默里的图书馆借书证,还是写着他的名字;迪凯特路上一家干洗店的收据;一小张纸巾,上面写着一个女孩的名字——辛迪,还有一个电话号码;一张父母站在奥兰多老房子外的照片,在父亲病重前,他们一直住在那里;一张彩色快照,照片里的朱迪·戈登笑靥如花地扔着雪球,年轻快乐的脸上裹着一圈御寒的外翻白皮毛领子。此外,还有一张杰弗里·拉马尔·温斯顿的佛罗里达州驾照,失效日期是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七日。

在凯悦丽晶酒店顶楼状似UFO的北极星酒吧里,杰夫独自坐在一张双人卡座上,看着亚特兰大市无垠的天际线每隔四十五分钟在身边旋转一圈。其实,不是那位出租车司机孤陋寡闻,而是此时七十层楼高、呈圆柱形的桃树广场根本还没开始建。同样不见踪影的还有奥姆尼国际酒店、由灰色石块打造的佐治亚太平洋大厦以及那幢如同巨大黑盒子的公正大楼。整个亚特兰大市的最高建筑就是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其大厅被后世建筑广泛效仿。不过和女服务生聊过几句后,他就明白了,这座酒店才刚刚落成,在当时还是独一无二的。

然而,对杰夫来说,最艰难的时刻莫过于看见吧台后镜子中的自己。他完全是有意这么做的,因为那时他已经很清楚自己会看到什么。话虽如此,可当他真正面对镜中那个苍白、瘦长的十八岁男孩时,还是震惊不已。

客观来说,镜中的男孩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老成些。在那个年纪,他买酒已经很少会碰上麻烦了,就像刚才让这个女服务生上酒时一样容易,但杰夫清楚,那都是身高和深陷的眼眶给人们造成的错觉。在他看来,镜中人不过是个未经世事、未曾受过伤的毛头小子。

而那个毛头小子正是他自己。不是出现在记忆中,而是就在此时、此地:那双正握着酒杯的光滑的手,那对正凝神看着自己的犀利眼眸。

“亲爱的,还要再来一杯吗?”

女服务生对他露出漂亮的微笑,鲜艳的红唇掩映在刷着厚重睫毛膏的眼睛和旧式蜂窝头下。她的穿着很有“未来主义”的风格,一身闪亮的蓝色迷你连衣裙就是未来两三年年轻女性常穿的款式。

现在算起的两三年后,也就是六十年代初了。

老天哪。

他再也无法否认所发生的一切,或奢望找出什么合理的解释将它们掩盖过去。他本因心脏病正奄奄一息,却活了过来;他本是在一九八八年,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可现在……他却到了这里,一九六三年的亚特兰大。

杰夫苦苦思索,却怎样也想不通,连最牵强的理由都找不出一个来。青少年时期,他也读过不少科幻小说,但他目前的处境却跟他读过的时空旅行情节没有一个相似的。他这里没有时光机,也没有疯狂或有其他毛病的科学家;还有,和他狂热阅读过的那些故事人物不一样,他的身体也回到了年轻状态。仿佛只有他的心灵跨越了这些年的时光,抹去了早期的意识,为十八岁的大脑腾出空间。

如此,他到底是已经逃离了死神的魔爪,还是只是暂时避开了它?在另一条未来的时间长河里,他那已失去生命体征的躯体是否正躺在纽约的某个太平间里,被病理学家的解剖刀切开、剥离?

也有可能他正处于昏迷:在饱受摧残、濒临死亡的大脑命令下,绝望变成了假想的新生命。然而,然而——

“亲爱的?”女服务生问道,“需要我再帮你倒一杯吗?”

“唔,我,我想来杯咖啡,可以吗?”

“当然可以。要不来杯爱尔兰咖啡?”

“一般咖啡就好。加点奶,不要糖。谢谢。”

来自过去的女孩端上了咖啡。杰夫凝视着窗外逐渐黯淡的天空下,兴建到一半的城市中那些疏疏落落的灯火。太阳消失在绵延至亚拉巴马州的红土山丘后,仿佛通向那充斥着动荡与巨变、悲剧与梦想的年代。

热气腾腾的咖啡烫伤了他的唇,他啜饮一小口冰水冷却。窗外的世界并不是一场梦,它像它的天真单纯一样坚实,像它的盲目乐观一样真实。

一九六三年的春天。

有那么多选择等着去做。 O3yS1K9hYRKmxyVSCkUPcKRVUCTNjddY+ROg5JbDnrOCzDYC92/nb6xbfyMA06Vs



第二章
熟悉的过去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杰夫都在亚特兰大市区的街上漫步,他的眼睛和耳朵能感受到这重现的过去里的每一处细微差别。譬如公共厕所上的“白人”和“有色人种”标志、戴着帽子和手套的女人、旅行社橱窗上贴着的“玛莉皇后号”邮轮欧洲游的广告、和他擦肩而过的男人几乎人手一根香烟。直到十一点后,杰夫才感觉到饿,于是就到五星区附近的小酒店随便买了一个汉堡包和一瓶啤酒。他以为自己还依稀记得二十五年前那家不起眼的烧烤酒吧,他和朱迪看完电影后偶尔会去那里吃点小吃。但现在,在新旧景象和场所的轮番轰炸下,他疲惫不堪,脑中全是耀糊,不再确定了。每家店的门面、每个经过的路人的脸,看上去都有种让他不安的熟悉感,虽然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记得看过的一切。他已经无法从绝对真实的记忆中挑选出错误的记忆了。

他亟需睡上一觉,将所有事情都暂时抛开,说不定醒来后就不期然地回到了他原来的世界。所以此刻,他最想要的是旅馆的一间房,一家毫无特色,没有时间痕迹的旅馆,而且房间里看不见变幻的天空,也没有收音机或电视提醒他发生了什么。可惜他身上带的钱不够,当然了,他也没有信用卡。杰夫在皮德蒙公园小睡了一会儿,他别无选择,只好返回埃默里,回到宿舍去。没准儿马丁已经睡了。

然而没有。相反,杰夫的这位室友正很清醒地坐在书桌前,翻着一本影印的《高保真》。杰夫走进房间时,他冷冷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手中的杂志。

“老实交代,”马丁开口道,“你到底死哪儿去了?”

“市区。只是随便逛逛。”

“那你就抽不出时间到杜利餐馆,或者是福克斯戏院逛逛?为了等你,我们差点就错过了那部破电影的开场。”

“抱歉,我……没心情看电影,至少今天晚上不想。”

“那你他妈的至少可以留个条子什么的给我吧。我的天哪,你甚至没打电话给朱迪。她一晚上都在胡思乱想,生怕你出了什么事。”

“听我说,我真的很累了,不太想说话,行吗?”

马丁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地大笑起来,“可以,不过如果你还想见到朱迪的话,明天最好先准备好怎么开口。等她发现你还没死,她气也会被气死。”

杰夫梦到自己正在死去,醒来时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大学宿舍里。什么都没有变。马丁已经走了,可能是去上课了,但杰夫记起今天是周六早上。周六有课吗?他不确定。

无论如何,房间里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利用这个私下的机会在书桌和衣柜里胡乱翻了一通。那些书都是他所熟悉的:《核战爆发令》《1960——肯尼迪的白宫之路》《斯坦贝克携犬横越美国》。而那些唱片,依旧装在全新、鲜亮的封套里,尚未拆开,唤醒了他脑中在它们的陪伴下度过的日日夜夜,所有画面历历在目。其中有史坦·盖兹和乔安·吉巴托、金士顿三重唱、吉米·维特斯朋,还有好几打,大部分都是他早就弄丢或者磨坏了的。

杰夫转向那套某年圣诞节父母送他当圣诞礼物的哈曼卡顿音响,放了张《变调》( Desafinado )进去,然后继续翻弄他年轻时的东西:挂钩上吊着裤脚翻边绣有“h.i.s.”字样的便裤和波特尼五百运动夹克;一座网球奖杯,他在里士满市外的一家寄宿学校赢来的,进埃默里前他曾在那里就读;一组用棉纸包起来的高脚杯,是在新奥尔良的帕特·欧布莱恩酒吧买的;一叠叠堆放整齐的《花花公子》和《街头混混》杂志。

他找到了一个装着信件和照片的盒子,拖出来后就坐在床上整理起里面的东西。里面有他儿时的照片,一些已记不起名字的女孩的快照,几张在自动照相亭拍的表情夸张的大头贴……还有一个装满了家人照片的小文件夹,拍的是父母和妹妹在野餐、在海滩上和围在圣诞树旁的样子。

冲动之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找到大厅里的公用电话,从奥兰多的查号台查到了被他遗忘已久的父母家的旧号码。

“喂?”那头传来他母亲的声音,语气有些心不在焉,并随着岁月的推移不断加深。

“妈?”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杰夫!”她从话筒边转开,声音一时间变得很模糊,“亲爱的,快到厨房去接,杰夫打来的!”接着话筒那头的声音又恢复了清晰,“现在可以说了,这声‘妈’是什么意思啊?以为你太大了,不能再叫我‘妈咪’了,是不是?”

其实,自他二十出头起,他就没再叫过他妈妈了。

“你们……你们最近怎样?”他问道。

“你走之后就不一样了,你知道的,不过我们尽量不让自己闲下来。上星期我们去泰特斯威尔钓鱼,你爸爸抓到了一条三十磅重的鲳鱼。要是能给你寄一点过去就好了,那肉绝对会是你吃过最嫩的。我们在冰箱里给你留了不少,不过味道就跟新鲜的不一样喽。”

母亲的话让回忆如潮水般地涌上心头。他记得在大西洋他叔叔船上度过的夏日周末,太阳亮晃晃地照在擦得锃亮的甲板上,仿佛盘旋在海平线上那成排雷雨云的黑边……记得泰特斯威尔那些残破荒凉的小镇,以及被伟大的太空总署入侵前的可可海滩……记得放在他们家车库那装满了牛排和鱼的白色大冰箱,冰箱上还放了好几层盒子,里面装满了他的旧漫画书和海因莱因的科幻小说……

“杰夫,你还在听吗?”

“噢,在,抱歉……妈,我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我为什么打电话了。”

“那个,宝贝,你知道的,你打回来永远不需要什么理由——”

话筒里传来“咔哒”一声,接着他听见了父亲的声音:“好吧,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之前正好聊到你呢,是吧,亲爱的?”

“可不是嘛,”杰夫的母亲说,“差不多五分钟前吧,我还在说你多久没打电话回家了。”

杰夫不知道母亲口中的久是一星期还是一个月,也不想问。“嗨,爸,”他飞快地说,“听说你捕到了一条大鲳鱼啊。”

“嘿,你真该一起去。”父亲笑得很欢乐,“巴德的鱼钩一整天都没鱼靠近,而珍妮特唯一的收获是晒伤。她还在脱皮呢——看上去就像只煮过头的虾。”

杰夫依稀记得这是父母一对夫妻朋友的名字,不过想不起他们的脸了。父母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生动而充满活力,让他十分讶异。印象中父亲在一九八二年时肺气肿发作,从此就鲜少出门了。杰夫很难想象父亲是如何在海上制伏一条强大的深海鱼的,嘴角还叼着根被浪花打湿的波迈香烟。实际上,杰夫呆呆地想到,父母这时候差不多正是他的年纪而已——或者说昨天他这时候的年纪。

“噢,”他母亲说,“我有天遇到了芭芭拉。她在罗林斯做得不错,她还说要告诉你盖皮已经解决那个问题了。”

芭芭拉,杰夫还有点印象,是他高中时约过会的女孩子,但盖皮这名字,现在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谢谢,”杰夫说,“下回您见到她,代我转告她,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对了,你还在跟那个小朱迪交往吗?”他妈问道,“你寄来的照片里面她可真讨人喜欢,我们都等不及想见她了。她好吗?”

“挺好的。”他闪烁其词地答道,开始后悔,要是没打这通电话就好了。

“你那辆雪佛兰呢?”他父亲插话进来,“还是一样耗油吗?”

天哪,杰夫不知道多少年没想过那辆旧车了。

“车子还不错,爸。”杰夫瞎猜的,他甚至不知道那辆车停在哪儿了。那辆冒烟的老家伙是父母亲送他的高中毕业礼物,他一直开到他在埃默里上大四那年才报废。

“成绩怎么样?你抱怨过的那篇论文,就是那篇……你知道的,就是你上周跟我们说你写得不顺利的那篇。什么论文来着?”

“上周?哦,那篇……历史论文啊。我写完了,分数还没出来。”

“不,不是,不是历史的。你说是关于什么英国文学的,那是什么论文?”

这时,话筒里突然传来了小孩子的声音,叽里呱啦的很是兴奋。杰夫忽然反应过来,那是他妹妹。他妹妹离过两次婚,有一个女儿,才刚上高中。听到她九岁时生机勃勃的声音,杰夫一阵感动。他仿佛从妹妹的声音中听见了失去的纯真和流逝的时光。

和家人的通话变得愈发沉闷,让人不舒服且不安起来。于是他长话短说,答应他们过几天再打回家。挂断电话的那刻,他前额布满冷汗,喉咙干涩。他下楼走到休息厅,花二十五美分买了罐可乐,三大口就喝干了。电视室里有人正在看《天空之王》

杰夫把手伸进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共六把,其中有一把是宿舍的,他昨晚用它才进的宿舍;另外三把他认不出来,剩下两把很明显是一套通用汽车的钥匙,一把用来发动车子,一把用来开后备箱。

他走到外面,在佐治亚州明媚的阳光下眨了眨眼。此时的校园弥漫着一种周末的气氛,置身其中,杰夫便感觉到了一股别样的慵懒和宁静。他知道,在联谊会会所里,一些热衷社团活动的成员们会把场地打扫干净,挂上各种纸类装饰,准备在周六晚上办几场派对。住在哈里斯楼和尚未命名的新女生宿舍楼的女孩们会穿着百慕大短裤和凉鞋四处闲晃,等待午后约会的男孩们来接,载她们到肥皂溪或石头山去兜风。在他左侧,杰夫听到一阵整齐划一的调子,是空军预备役军官训练营训练的声音,没有一丝搞笑或怨气。草地上没人玩飞盘,空气中也没有大麻的味道。这里的学生还想象不到世界将会发生什么变化。

他扫视着长街大楼前的停车场,寻找他那辆一九五八年产的蓝白色雪佛兰。到处都没有它的踪影。于是他走下皮尔斯道,沿着亚客来特路绕了个大圈,经过多布斯馆,然后往上走到另一个男生宿舍区后面。还是没有找到。

往克利夫顿路走去时,杰夫再次听到空军训练营传来咆哮而出的指令和机械式的响应。这声音让他忽然想起什么,他左转穿过一座正对着邮局的小桥,然后沿着匹奇医学联谊会的路费力地往上爬。这里是校园建筑的尽头,再过去一个街区,他找到了车子。因为还是大一学生,所以要到明年秋天后才能拿到停车证,第一年他只得把车子停在校外。尽管如此,挡风玻璃上还是贴了张罚单。根据头顶上方指示牌上给出的时间来看,他本该在今天早上就把车开走的。

他坐到方向盘后,车子的触感和味道顿时引发了他的一阵反应,令他头晕目眩。曾经,他花了数百,甚至数千个小时待在这个破烂的位子上:和朱迪去汽车电影院或汽车餐厅,和马丁、朋友一起或自己一人开车去兜风,去过芝加哥、佛罗里达,还有一次直接开到了墨西哥城。这辆车见证了他从青少年到成人的过程,远胜于任何寝室、公寓或城市。他在车里做爱,喝得酩酊大醉,开着它参加英年早逝的最喜欢的舅舅的葬礼,用它反复无常却强劲无比的V8引擎来表达内心的愤怒、喜悦、沮丧、厌倦和悔恨。他从没帮车子取过名字,觉得那样做很幼稚。但现在,他明白了这辆车对他有多重要,他的自我认同曾经与这部老雪佛兰的古怪特质无比契合。

杰夫把钥匙插进车里,发动了车子。引擎回了一次火,接着便轰隆隆地复活了。他掉转车头,然后在克利夫顿路右转,经过盖到一半的传染病中心(Communicable Disease Center)的大型工地。八十年代人们同样管这里叫CDC,只不过这时候的CDC代表的是疾病控制中心(Center for Disease Control),这里将因为研究退伍军人症及艾滋病这两种未来带来巨大恐慌的祸害而举世闻名。

未来世界是这样的:各种骇人听闻的瘟疫,性观念革命及其成败,人类太空活动的胜利与悲剧,充斥着穿皮衣、戴链条、梳着粉红色刺猬头、眼神空洞的朋克族的城市街道,因污染而奄奄一息的地球被死亡光线包围……天哪,杰夫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颤,从这个角度看,他的世界就像是最恐怖的科幻小说。从很多方面看,相较于快乐纯真的一九六三年初,他习以为常的现实世界更贴近于《银翼杀手》之类的电影。

他打开收音机,只找到沙沙作响、单声道的调幅广播,连个调频波段都没有。电波中,露比与浪漫者乐团正对着他轻声哼唱着《我们的明天》,听得杰夫大笑起来。

他在布瑞尔克利夫街左转,漫无目的地穿过掩映的邻近住宅区,来到校园西侧。开了一段距离后,街道变成了穆尔兰大道,他继续前行,经过了英曼公园和阿尔·卡彭 的服刑地,联邦监狱。城市的路标消失了,他在梅肯公路上,向南。

收音机不停地放着披头士走红前的热门歌曲,音乐陪伴着他:《冲浪美国》《我将追随他》《喷烟的魔龙》。杰夫跟着每首歌哼唱,假装自己正在听一个老电台。他告诉自己,只要按下另一个键,就可以听到斯普林斯汀或王子乐队的歌,或是用CD播放帕特·麦斯尼最新歌曲的爵士乐。最终,信号消失了,也终结了他的幻想。除了更多类似的过时音乐外,他在调节盘上什么也没搜到。即使是乡村音乐台也听不到威利或威隆 的歌;放的全是欧内斯特·塔布斯和汉克·威廉姆斯 的歌,一首反叛的曲子都没有。

在麦克多诺市外,他经过了一个卖桃子和西瓜的路边摊。以前他和马丁常开车到佛罗里达,有次就在这样的路边摊前停了下来,主要是因为卖水果的是个穿着白色短裤的长腿农场姑娘。她身边跟了只高大的德国牧羊犬,在开了几句都市男孩和乡村女孩的无聊玩笑后,他和马丁向她买了一大篮的桃子。但事实上他们根本不想要那破玩意,开了大约三十英里路后,桃子的味道开始让人反胃,于是他俩就拿桃子对着路牌扔,练习射击,每当听见正中目标的啪哒声,他们就高兴地大喊大叫,像两个傻子似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一九六四还是一九六五年夏天?距离现在还有一两年呢。现如今,他和马丁没开始那次旅行,没买过那些桃子,也没用桃子把从这里到瓦尔多斯塔一半的速限标志都砸脏砸凹过。所以现在这些意味着什么?假设那个六月再次到来,而杰夫依旧陷在这莫名其妙重现的过去之中,那么,他还会踏上同样的旅程、和马丁开同样的玩笑、朝一样的路牌扔着一样的熟桃子吗?要是他不这么做,如果那周他选择了留在亚特兰大,或者他只是开车经过那个卖桃子的长腿女孩而不停下……那他生命中的那个片段又会如何?它将从哪里来,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似乎重新活了一次,人生就像录像带一般倒带回放。但似乎他并没有受制于过去所发生的事,至少不是完全被束缚。到目前为止,可以确定的是,他又重新回到了生命中的这个时刻,而且每个情境都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考进埃默里大学,和马丁同住一个寝室,选了二十五年前修过的课,但自他在寝室里醒来的这二十四小时里,他已经微妙地偏离了原先走过的道路。

昨晚放朱迪鸽子便是最大最明显的改变,尽管从长远来看,此事并不一定会影响到任何事。他记得自己和朱迪只继续交往了半年还是八个月,然后在下个圣诞节前后就分手了。她因为某个“更成熟的男人”离开了他,回想起这些的时候,他脸上挂着微笑,那个男人是个大四学生,毕业后准备去图兰大学医学院。当时,杰夫为此心伤,消沉了几个星期,然后便开始和一连串别的女孩约会:有阵子是一个叫玛格丽特的骨感棕发女孩,然后是一个名字以D或V开头的黑发女孩,再后来是个能用舌头把樱桃梗打结的金发女孩。那时他还没遇到琳达,那个他将娶的女人,直至他毕业到西棕榈滩的广播电台工作了才认识她。她当时是佛罗里达大西洋大学的学生。他们是在伯克莱屯的海滩上相遇的……

上帝啊,琳达现在在哪里呢?她比他小两岁,所以应该还在念高中,和父母住在一起。他突然有一阵冲动想给她打个电话,或是继续往南开到伯克莱屯去看她,和她见个面……不,他不能这么做,那太奇怪了。那样可能会导致严重的偏离,陷入可怕的自相矛盾中。

会这样吗?他真的有必要担心悖论,担心杀死自己祖父这一老掉牙的观点吗?说不定那完全是庸人自扰。他又不是在这个时空四处徘徊的外来者,唯恐会遇上年轻时候的自己;他其实就是更年轻的自己,他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只有他的思想是来自未来,而未来只存在于他的心中。

杰夫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稍做休息,双手抱着脑袋,努力消化这件事背后的种种含意。以前,他曾想过是不是他幻想出了这段过去的存在。可万一这不是幻觉,万一时光真的倒流了,万一接下来二十五年的复杂局势——从西贡沦陷开始到新浪潮摇滚乐流行和个人电脑发明等所有事——最终被证明只是虚构出来的,不知怎的一夜之间从他的脑中冒出,在一九六三年这个他从未离开过的真实世界,该怎么办?这个理由比起时光旅行、来世、空间维度错乱等解释,还算比较说得通。

杰夫再次发动车子,重新回到两车道的二十三号公路。洛克斯特·格罗夫、詹金伯格、杰克森……这些分布在佐治亚州偏远地区的荒寂小镇,像大萧条时期的电影场景般在眼前飞逝而过。或许这就是促使他进行这次漫无目的之行的原因吧:在亚特兰大市外那不受时光打扰的乡间,完全无法判断现在是公元几年或哪个年代。用硕大的字体写上“耶稣拯救世人”字样、久经日晒雨淋的谷仓,每隔一段就会出现废弃柏玛刮胡膏广告牌的颠簸公路,一个牵着驴的黑人老头……相较起来,即便是一九六三年的亚特兰大,似乎也有着未来的气息。

在位于梅肯北部的教皇渡口,杰夫把车开进了一家带有商店的小型加油站。没有自助式加油枪,也没有无铅汽油。一加仑海湾优质汽油要三十三美分,常规的二十七美分。他让外面的小弟加优质汽油,油位低的话加两夸脱。

他到店里买了两包“瘦吉姆”肉干、一罐蓝带啤酒,然后在啤酒罐上抠了好一阵,才突然发觉上面没有拉环。

“你肯定是渴得不行了吧,亲爱的。”柜台后面的老妇人低声笑道,“居然想徒手就把它打开!”

杰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妇人指了指挂在收款机旁绳子上的开罐器,于是他用那东西在啤酒罐上面打了两个V型小洞。这时,加油站的小弟隔着店铺破烂的纱门大喊:“貌似你要加三夸脱汽油,先生!”

“好的,需要多少就给我加多少。再帮我检查一下风扇皮带,可以吧?”

喊完,杰夫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从架子上拿了本杂志。里面有篇文章,是关于新波普艺术风潮的:利希滕斯坦的大幅连载漫画,以及奥尔登堡用聚乙烯做的巨型松软汉堡。有意思,他本以为所有这些都会晚些出现,要么是一九六五年,要么是一九六六年。他发现了什么不一致的地方吗?是不是这个世界已经和他自以为认识的世界有了些许不同了呢?

他需要找个人谈谈。可马丁只会把这看作一个天大的笑话,而父母则会担心他的神志是否正常。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也许他该去看个精神病医生。医生至少会听你说,而且对谈话内容保密。不过那样做就等于默认自己有精神方面的困扰,有种想要被“治愈”的渴望。

不,这世上没有谁可以和他一起讨论这方面的事,总是有所顾忌。不过他也不能因为担心事情曝光就选择继续逃避,那样比他言语间不小心透露出来更为奇怪。而且该死的是,他开始觉得孤独寂寞了。就算他不能说出真相,或是任何与真相有关的东西,在经历了这一切后,他还是需要来自同伴的安慰。

“可以给我换点零钱打电话吗?”杰夫递给收款机旁的妇人一张五美元,问道。

“一美元的可以吗?”

“我想打到亚特兰大。”

她点点头,按下找零钱的按键,然后从抽屉中掏出一些硬币。“一美元就足够了,亲爱的。” O3yS1K9hYRKmxyVSCkUPcKRVUCTNjddY+ROg5JbDnrOCzDYC92/nb6xbfyMA06V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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