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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

The Case of Oscar Brodski
布罗茨基命案

奥斯汀·弗里曼|Austin Freeman
(1862.4.11—1943.9.28)

20世纪初有众多科学家侦探同台竞技,“桑代克博士”尤其值得一提。作者奥斯汀·弗里曼本是医生,1904年开始专注写作。他以1912年发表的《歌唱的白骨》( The Singing Bone )开创了倒叙推理小说的先河。本作堪称倒叙推理的巅峰杰作。

——乱步评

一、犯罪经过

关于良心的废话何其多。有关于悔恨(极端的条顿民族学者似乎倾向于称之为“苛责”)的,也有关于“良心安宁”的——这些东西被认为是决定幸福与否的关键因素。

当然,“良心安宁”这一观点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但它终究不过是以假设为论据的论点。某种特别坚韧的良心哪怕是在极为不利的条件下——在更脆弱的良心会因为“苛责”受尽折磨的条件下,依然保持安宁与平静。而且,某些幸运的人似乎根本就没有良心。这种负面的天赋使他们游离在普通人精神层面的荣枯兴衰之外。

塞拉斯·希克勒就是一个典型。看到他那张开朗的圆脸、满脸的仁慈和永不消逝的微笑,又有谁会想到他是一个罪犯呢?尤其是他那位优秀的高教会派保姆。她见证了塞拉斯平日里的和蔼可亲,经常听到他为这栋房子送上轻快的赞歌,听到他在用餐时对菜品赞不绝口。

殊不知,塞拉斯那微薄却足以让他过上安乐生活的收入皆来自风雅的行窃。这固然是一种不稳定且风险极大的职业,但只要足够谨慎、足够节制,就不是特别危险。而塞拉斯显然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他总是独自行事,自主思考。他没有共犯,不会有人在关键时刻说出不利于他的证词,也不会有人一气之下冲去苏格兰场告发。他也不像大多数罪犯那样贪婪,花钱也不大手大脚。“大捞一笔”的情况少之又少,而且他总会花时间精心策划,秘密执行。不仅如此,他还将行窃所得投资于“每周都有收益的不动产”,可谓明智。

塞拉斯早年曾从事过与钻石交易有关的工作,现在也会偶尔做些交易。同行怀疑他在非法收购钻石,甚至有商人背地里说他“收购赃物”,是多么不祥。塞拉斯却露出友善的微笑,走自己的路。每件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的客户也不爱刨根问底。

塞拉斯·希克勒就是这样一个人。十月的某个黄昏,他在自家的院子里随意散步。此刻的他,看上去就是一个生活朴素的中产富人的典型。他穿着去欧洲大陆旅行用的旅行服。旅行包已经打包好,放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一小包钻石(那是他在南安普敦正经采购的,没有问对方任何多余的问题)装在背心的内袋里,另一包更贵重的钻石则藏在他右脚靴跟的洞里。再过一个半小时,他就该出发去枢纽站搭乘港口联运列车了。在那之前,他没有什么可做的,只能在光线渐弱的院子里散散步,琢磨该如何投资即将到手的交易收益。保姆去韦勒姆采购一星期的东西,至少要十一点左右才会回来。他独自待在院子里,觉得有点无聊。

就在他准备进屋时,一阵脚步声从经过院子尽头的那条未铺设的道路传来。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附近没有其他住宅,而且那条路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直通他家对面的荒地。是访客吗?不,不太可能。因为几乎没人会来塞拉斯·希克勒家做客。与此同时,脚步声继续接近,愈发响亮的回声从遍布石子的坚硬小路飘来。

塞拉斯悠然走到院门口,靠在门板上,带着些许好奇向外望去。片刻后,一团光亮照亮了一个男人的脸。对方许是在点烟。然后,模糊的人影走出笼罩四周的黑暗,向他靠近,停在了院子对面。只见他摘下嘴里的卷烟,呼出一团云朵般的烟雾,问道——

“请问沿这条路走,能走到巴萨姆枢纽站吗?”

“不能,”希克勒回答,“但更远处有一条通往车站的田间小路。”

“田间小路?”对方吼道,“我可受够田间小路了!我从伦敦来到卡特里,本打算走去枢纽站。沿着公路走了没多久,就有个傻瓜给我指了一条‘捷径’。拜他所赐,我几乎是摸黑走了半个小时。因为我的眼睛不太好。”他补充道。

“你想坐哪趟车啊?”希克勒问道。

“七点五十八分的。”对方如此回答。

“我也要坐那趟车,”塞拉斯说道,“但我要再等一个小时才会出发。车站离这里只有四分之三英里。要是你不介意,就进屋休息一会儿吧。这样我们可以一起走过去,你也不用担心迷路了。”

“你真是个善心人,”对方隔着眼镜朝昏暗的房子望去,“不过……我还是……”

“在这儿等总比在车站等舒服些。”塞拉斯一边打开院门,一边用他特有的和蔼口吻说道。对方犹豫片刻后进了门,扔掉烟头,跟着塞拉斯来到小别墅风格的房屋门口。

起居室里很是昏暗,只有即将熄灭的炉火发出微弱的亮光。不过比客人先进屋的塞拉斯用火柴点亮了挂在天花板上的油灯。当油灯的火光照亮小小的房间时,两人细细打量了对方一番。

“咦,这不是布罗茨基嘛!”希克勒看着他的客人暗想,“他显然没认出我——也难怪,都那么多年了,他的视力又那么糟糕。请坐吧,先生。”后半句是他说出口的。“愿意和我喝两杯打发时间吗?”

布罗茨基嘟囔着答应了。当房主转身打开柜子的时候,他把帽子(硬硬的灰色毛毡帽)挂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又把包放在桌子边上,把雨伞靠在上面,自己则选了一张小扶手椅坐下。

“吃饼干吗?”希克勒边说边把威士忌酒瓶、两个最高级的带星形图案的玻璃酒杯和虹吸壶放在桌上。

“多谢,那我就不客气了,”布罗茨基说道,“毕竟我坐了一路车,还走了那么多路……”

“可不是嘛,”塞拉斯附和道,“哪能饿着肚子出门啊。只能请你吃些硬邦邦的燕麦饼干将就将就了。这会儿家里只有这一种饼干。”

布罗茨基赶忙表示:“我特别爱吃燕麦饼干。”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给自己调了一杯浓酒,然后便啃起了饼干,仿佛那是什么美味佳肴。

布罗茨基用餐时向来谨慎,但他似乎是真的饿了。他以非常规律的动作嚼着饼干,以至于无暇聊天。所以说话的重任都落在了塞拉斯身上。饶是这位和蔼可亲的犯罪分子,都觉得这项任务十分艰巨。最自然的话引子当然是问一问客人要去哪里,去干什么。但这正是希克勒想要回避的话题。因为他知道布罗茨基的目的地与此行的目的,而且本能告诉他,他应该把这些藏在心底。

布罗茨基是一位颇有名气的钻石商人,而且生意做得很大。他主要采购未经加工的原石,鉴别原石的眼光也着实厉害。众所周知,他偏爱尺寸和价值非比寻常的原石,而且攒够一批货后,他便会亲自前往阿姆斯特丹,监督工匠切割。希克勒也很了解他的习惯。他毫不怀疑,布罗茨基正准备踏上他的定期旅程,而那身稍显破旧的衣服的某处,恐怕正藏着价值几千英镑的纸包。

布罗茨基坐在桌边,单调地咀嚼着,几乎没说几句话。希克勒坐在他对面,神经质地说着话,有时甚至显得有些疯狂。他凝视着自家的客人,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渐渐吸引。宝石,特别是钻石,是希克勒的专长。他从来不碰所谓的“硬货”,好比银器。至于金子,他只会偶尔处理一些非货币形式的货物。只有宝石可以藏在鞋跟里批量运输,并以绝对安全的形式处理掉,所以钻石成了他的主要商品。而此时此刻,有一个人坐在他对面。这个人的口袋里装着小包裹,包裹里的东西足以匹敌他十二次“大捞一笔”的所得。那些宝石的价值,恐怕——想到这里,他连忙克制住自己,滔滔不绝起来,只是说出口的话没什么连贯性。因为在说话的同时,下意识形成的其他词句悄然潜入了句子的夹缝,令他处于同时想着好几件事的状态。

“最近天一黑就好冷啊,不是吗?”希克勒说道。

“确实。”布罗茨基附和道,继续细嚼慢咽,用鼻孔大声呼吸。

“至少有五千英镑,”下意识的思绪重启,“可能是六七千,搞不好有一万……”塞拉斯心神不宁地坐着,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他感兴趣的话题上。他愈发不快地意识到,一种新的、异常的心理状态正笼罩着他。

“你对园艺感兴趣吗?”他问道。除了钻石和每周都有收益的“不动产”,最令他心醉的便是倒挂金钟

布罗茨基抿嘴笑了笑,显得全然不感兴趣。“还是去哈顿花园更方便——”停顿片刻后,他补充道,“毕竟我是个伦敦人。”

突如其来的停顿引起了塞拉斯的注意。他也毫不费力地猜到了停顿的原因。毕竟,一个身上带着巨额财宝的人在说话时必须格外小心。

“也是,”塞拉斯心不在焉地回答,“看来园艺是没法成为伦敦人的爱好了。”然后,他将意识收回一半,用最快的速度算了一笔账。假设钻石价值五千镑,那么把它换成每周都有收益的不动产呢?先前买的那批房子是每套两百五十镑,他以每周十先令六便士的价格租了出去。这么算下来,五千镑能买二十套房子,每套每周能赚出十先令六便士——姑且算作每周十英镑吧——每天一镑八先令——每年五百二十镑——这样的收入将持续终生,形成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再加上他已经拥有的,那就更不得了了。有了这笔收入,哪怕他把吃饭家伙统统扔进河里,也能舒舒服服过完下半辈子。

他偷瞄了一眼桌对面的客人。只消一眼,他便感到内心深处升起了某种与生俱来的冲动,于是立刻移开视线。他必须抹去这种冲动。他向来认为,针对肉体的犯罪无异于精神错乱。诚然,他干掉过一个威布里奇的警察,但那是意外和无奈的结果,说到底是那个警察的错。还有埃普瑟姆的老保姆,没错,那次也是因为那个糊涂老太婆发出了那种疯狂的尖叫——没错,应该将其定性为极其令人遗憾的意外。他敢肯定,没人比他更为那起不幸而懊悔。可这一次是故意杀人!——抢夺人家带着的东西!只有十足的疯子才会干出这种事!

当然,如果他碰巧是那种人,这便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猎物是那样诱人,家里空空荡荡,周围不见一个人影,还远离大路和其他民宅。此刻天色已晚——不过,他当然需要考虑好尸体的问题。尸体向来是最棘手的。要如何处理尸体——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快车在房子后方的荒地转弯时发出的刺耳汽笛声。那声音带来了一种新思路。就在他沿着这条思路不断深入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定格在无知无觉、一言不发的布罗茨基身上。而布罗茨基正若有所思地喝着威士忌。最后,塞拉斯好不容易移开视线,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看着壁炉上的钟,对逐渐熄灭的炉火张开双臂。奇怪的激情扰乱了他的心绪。他心想,还是离开这栋房子为好。身子明明在发热,丝毫不觉得冷,他却微微发抖。他扭头望向门口。

“好像有股贼风吹进来了,”塞拉斯又抖了抖,“也许是门没关好。”他大步穿过房间,把门打开,向漆黑一片的院子望去。刹那间,迫切的冲动袭来。他想去路上——去外面透透气,驱散那不断敲打着脑门的疯狂。

“是时候出门了吧?”他将憧憬的视线投向那阴暗的、没有星星的天空。

布罗茨基似乎才回过神来,回头说道:“那个钟准吗?”

塞拉斯不情愿地回答,准。

“走去车站要多久?”布罗茨基问道。

“二十五分钟到半小时的样子。”塞拉斯下意识夸大了距离。

“哦,”布罗茨基说道,“那还有一个多小时呢。在这儿待着,总比在车站闲逛舒服点。太早出门也没用。”

“那是自然。”塞拉斯表示同意。某种诡异的情绪在脑海中涌动,一半是遗憾,另一半则是胜利的欣喜。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恍惚凝视着屋外的夜色,然后轻轻关上门,悄无声息地转动了插在锁眼里的钥匙,似乎并没有发挥意志力的迹象。

他走回椅子,试图与沉默寡言的布罗茨基聊两句,说起话来却是支支吾吾、断断续续。他感到脸上越来越烫,脑髓紧张得快要炸了,双耳都能听见微弱而高亢的响声。他意识到自己正抱着一种全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兴趣注视着他的客人,只得拼命靠意志力转移视线。但片刻后,他发现自己的双眼带着愈发恐怖的激烈情绪,再次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个全无知觉的人身上。一个血腥暴力的人会在这种情况下做的事情排着长队,在他心中蠢蠢欲动。狰狞的集合体将犯罪构想的各个细节组合起来,并按适当的顺序排列,直到它们形成一连串合理连贯的事件。

他心神不宁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却仍盯着自家的客人。他不能再坐在那个带着贵重宝石的人对面了。他怀着恐惧和惊奇认识到的那股冲动,每时每刻都变得更加难以抑制。如果他坐着不动,怕是很快就会被它压倒。然后——这个可怕的念头令他惊恐地退缩,可他的手指却开始发痒,只想摆弄摆弄那些钻石。无论是在天性层面,还是在习性层面,塞拉斯终究是罪犯,也是猛兽。他的生活费从来都不是靠劳动挣来的,而是来自更隐秘的方式。如有必要,他还会使用暴力。他的本能是贪婪的。而近在咫尺却毫无防备的宝石在暗示他巧取豪夺,仿佛那是一个合乎逻辑的结果。不愿让这些钻石消失在他伸手无法触及的地方——这个念头迅速拥有了压倒性的力量。

但他想再努力一次,逃离这种诱惑。他决定远离布罗茨基,直到出门的时刻到来。

“抱歉,”他说道,“我想去那边换一双更厚的靴子。一连好几个大晴天,也许天气会有变化。而且出门时脚湿答答的,总归是很不舒服的。”

“确实,那样也很危险。”布罗茨基应道。

塞拉斯走向隔壁的厨房。借着点亮的小油灯,他看到了那双厚实的乡村靴。靴子被擦得干干净净,随时都能穿。他坐在椅子上,开始换鞋。当然,他并不打算穿这双靴子出门,因为钻石就藏在他此刻穿着的那双靴子里。但他准备先换上,然后再装出改了主意的样子。这样能打发不少时间。他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只要能离开起居室,便是莫大的解脱。如果他一直待在厨房里,诱惑说不定会就此消失。到时候,布罗茨基肯定会自己出门去的——要是他能一个人上路就好了——如此一来,危险便会过去——机会一旦消失——钻石就——

他慢慢解开靴子的鞋带,同时抬起双眼。从他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布罗茨基坐在桌边,背对着厨房的门。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正用淡定的动作卷着一支烟。塞拉斯喘着粗气,脱下一只靴子,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死死注视着对方的背影。然后,他解开另一只靴子的鞋带,同时跟丢了魂似的盯着那位什么都没发现的客人。他把脱下的靴子轻轻放在地上。

布罗茨基默默卷好烟,舔了舔烟纸,收起烟袋,掸去膝头的烟屑后,开始在口袋里摸索火柴。突然,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让塞拉斯站了起来,蹑手蹑脚沿走廊走向起居室。他脚上只穿着袜子,不会发出一丝声响。他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摸过去,用张开的嘴唇轻轻呼吸,直至他走到起居室的门槛。他的脸红得淡淡发黑,双眼圆睁,在灯下闪闪发亮。体内奔腾的血流在耳边高声作响。

布罗茨基划了一根火柴——塞拉斯注意到,那是一根短木梗火柴——点着了他的卷烟。然后他立刻吹灭火柴,把它扔进了壁炉的栅栏,接着将火柴盒放回口袋,开始抽烟。

塞拉斯蹑足而行,无声无息地走进房间,像猫一样难以察觉。他走到了布罗茨基坐着的那把椅子后面——他们离得那么近,以至于塞拉斯不得不把头别开,以免自己呼出的气撩动对方的头发。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站了半分钟,好似一尊象征谋杀的雕像。他用闪着凶光的眼睛盯着一无所知的钻石商人,透过张开的嘴急促地呼吸,却没发出一点声音。他的手指缓缓扭动,活像巨型水螅的触手。接着,他又静悄悄地退回到门口,迅速转身,走回厨房。

他深吸一口气。好险。布罗茨基在那一刻几乎命悬一线。他本可以轻易得手。事实上,如果塞拉斯站在那个人的椅子后面时,碰巧拿着凶器——好比一把锤子,或者一块石头——

他环视厨房,视线落在一根铁棍上。那是搭建新温室的工匠留下的,截自方形的铁架。长约一英尺,大概四分之三英寸厚。如果一分钟前,他拿着这根棍子……

他拿起铁棍,上手感觉了一下,又绕着自己的头挥了挥。它是一件可怕的武器,不会发出任何声响,而且也完美契合他在脑海中勾勒的计划。呸!还是赶紧扔了为好。

但他没有扔掉铁棍,而是走到厨房门口,又看了看布罗茨基。对方还是老样子,背对厨房坐着,抽着烟,似乎正沉浸在冥想之中。

突然间,塞拉斯身上起了变化。他的脸涨得通红,面容狰狞,脖子上青筋暴起。他一把拽出怀表,狠狠看了一眼,再把表塞回去。然后,他迈开大步,迅速而无声地沿走廊前往起居室。

在离受害者的椅子还有一步之遥时,他停了下来,仔细瞄准。铁棍高高举起。然而,在铁棍“嗖”的一声划破空气的那一刹那,布罗茨基迅速回头,引得塞拉斯一动,衣物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而且这个动作影响了行凶者瞄准的角度。铁棍从受害者头上掠过,只造成了一道轻微的伤口。布罗茨基身体剧震,惨叫出声,他猛地站了起来,使出浑身力气,牢牢抓住行凶者的双臂。

可怕的搏斗就此开始。两人拼死扭打,时而前进,时而后退,来回摇摆,你推我搡。椅子被掀翻了,空杯子被扫下了桌子,和布罗茨基的眼镜一起粉碎在脚下。那骇人的、可怜的、颤抖的叫声在夜色中响了三次,这让一心想置对方于死地的塞拉斯提心吊胆,生怕碰巧路过的旅行者听到。他使出最后一分力气,将受害者的背死死按在桌上,抓住桌布的一角蒙在他的脸上,在他试图再次开口尖叫时把布塞进了他的嘴。在整整两分钟时间里,两人几乎一动不动,仿佛某种悲剧寓言中的一幕。当最后一次微弱的痉挛消失后,塞拉斯松开手,让那具软弱无力的身体轻轻滑落在地。

结束了。无论好坏,一切都结束了。塞拉斯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望向时钟。指针停在六点五十九分的位置。整个过程花了三分多钟。他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清理现场。他计划之中的那趟货车将在七点二十分通过,而他家到铁路不过三百码而已。但他决不能浪费时间。他早已恢复镇定,只是担心有人听见布罗茨基的叫声。如果没人听到,一切都会如他所愿。

他弯下腰,将桌布从死者的齿间轻轻抽出,然后仔细搜查他的口袋。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当他捏着纸包,感觉到里面的小硬物在互相摩擦时,对这起事件的微弱懊悔便被无尽的欢喜所吞没。

他时不时瞥一眼壁炉上的钟,麻利地收拾起来。桌布上有两三滴较大的血迹,死者头边的地毯上也有一小摊血迹。塞拉斯从厨房里取来水、指甲刷和干布,洗掉桌布上的污渍——桌布下方的松木桌子也仔细检查了一遍——地毯上的污渍也刷干净了,还用干布擦干了弄湿的地方。然后,他在尸体的头部下面塞了一张纸,免得鲜血弄脏更多的地方。接着,他把桌布摆正,扶起椅子,将破碎的眼镜放在桌上,捡起打斗期间被踩扁的卷烟,扔进炉子。碎玻璃也统统扫进簸箕。其中有酒杯的碎片,也有眼镜的碎片。他将碎片倒在一张纸上,仔细查看,挑出比较大的、能看出是镜片的碎片,转移到另一张纸上,再把一些细小的碎片收集起来。剩下的碎片倒回簸箕里。他匆匆穿上鞋子,把碎片拿去了屋后的垃圾堆。

是时候出门了。他十万火急地剪下一段从绳盒里拿出来的绳子——塞拉斯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向来鄙视那些用边角料绳子敷衍了事的家伙——把死者的包和伞绑起来,挂在肩上。把放着碎玻璃的纸折好,和眼镜一起塞进口袋,再扛起尸体。布罗茨基身材瘦小,体重不超过九英石 。对塞拉斯这种体格健壮、身材高大的人来说,这点分量算不了什么。

那晚一片漆黑。当塞拉斯透过黑洞洞的院门望向通往铁路的荒地时,他连二十码开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他小心翼翼地听了听,确定四周没有任何声响之后才走了出去,在身后轻轻地关上院门。他提防着地面的坑坑洼洼,用相当快的速度前进。然而,行走并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安静。地上有不少碎石,野草稀稀疏疏。它们足以使他的脚步声消失,奈何来回摇摆的包和伞发出了恼人的噪声。那些噪声对塞拉斯的阻碍远胜过沉重的尸体。

从他家到铁路大约是三百码,平时三四分钟就能走到。但他此刻身负重物,还得格外小心,不时停下来听一听,所以他花了整整六分钟才走到铁路栅栏边上,栅栏有三道横杆,隔开了荒地和铁轨。他暂停片刻,再次仔细聆听,环视周围的黑暗。这个阴森的地方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人的气息。唯有远处传来的刺耳汽笛声催促他赶紧动手。

他轻而易举地扛着尸体翻过栅栏,把它运到几码开外的地方。那正是铁轨急转弯的位置。他让尸体横放在铁轨上,脸朝下,脖子卡在左侧的轨道上。然后掏出小刀,切断固定包和伞的绳子,切口在靠近伞的那一头。他把包和伞扔在轨道上的尸体旁边,小心翼翼地把绳子装进口袋,唯独漏了割开绳子的一头时掉在地上的绳圈。

逐渐靠近的货车发出的急促蒸汽声和带有金属质感的轰鸣已是清晰可闻。塞拉斯迅速从口袋里掏出破损的眼镜和那包碎玻璃。他将眼镜扔在死者的头边,又把那包东西倒在手里,将碎玻璃撒在眼镜周围。

他的动作很快,却快得恰到好处。机车急切而激烈的蒸汽轰鸣已近在咫尺。塞拉斯顿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留下来见证一切,见证将谋杀转变成意外或自杀的最后一幕。问题是,这样并不安全。他也许无法在不被人看到的情况下撤退。因此还是不要待在附近为好。他匆忙翻过栅栏,大跨步穿过荒地。在此期间,货车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朝转弯处驶去。

快走到自家后门时,从铁轨传来的声音使他突然停了下来。那是一阵长长的汽笛声,伴随着刹车的呻吟和车厢相互碰撞的金属巨响。机车的声音就此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喷射而出的蒸汽穿透大气发出的“咝咝”声。

货车停了。

在那一刹那,塞拉斯倒吸一口冷气,张着嘴呆若木鸡,仿佛石化了一般。然后他快步走向后门,进屋后又悄悄锁上了门。此刻他确实心惊胆寒。铁轨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尸体肯定已经被发现了。问题是,此刻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警察会找过来吗?他走进厨房,再次停下来细细聆听——天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敲门——他走进起居室,环顾四周。一切似乎都收拾妥当了。然而在搏斗时落地的铁棍还躺在原处。他捡起铁棍,举在灯下细看。上面没有血迹,但挂了一两根头发。他心不在焉地用桌布擦了擦,然后穿过厨房,来到后院,把它扔向围墙之外的荨麻丛。他并不认为铁棍上留有疑似罪证的东西,然而在他这个把铁棍用作凶器的人眼里,它似乎蒙上了某种不祥的阴影。

他觉得自己好像可以立刻出发去车站了。时候还早,才刚到七点二十五分。可万一有人找上门来呢?他可不希望对方发现自己在家。他的软帽和包一起放在沙发上,而他的雨伞也用皮绳绑在包上。他戴好帽子,拿起包,走到门口。然后折回油灯处,打算把灯关了。当他站着把手伸向灯的螺丝时,视线忽然瞥到了房间的昏暗角落。只见布罗茨基的灰色毡帽还挂在椅子上。那是死者进屋时亲手挂上的。

塞拉斯呆立片刻,额头上浮出一层恐惧带来的冷汗。他差点就关灯走人了。如果他就这么走了——他大步走向椅子,拿起帽子一看。果不其然,帽子的衬里上分明印着死者的名字,“奥斯卡·布罗茨基”。如果他撂下帽子走了,一旦被人发现,便是万劫不复。事实上,如果此刻有一支搜索队入室调查,他必然会被送上绞刑架。

想到这里,塞拉斯不禁背脊发凉,四肢发抖。他吓破了胆,却没有失去自制力。他冲进厨房,拿来一把用来点火的干树枝,塞进起居室的壁炉。火已经熄灭了,但炉灰还是热的。他将之前垫在布罗茨基头下的纸揉成一团——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纸上有一小块血迹——塞到树枝下面,擦亮火柴点着。木头着火后,他用小刀将帽子撕碎,扔进火堆。

在此期间,塞拉斯的心怦怦直跳,双手不住颤抖,生怕事情败露。毛毡碎片绝非易燃物。它们不会瞬间起火,然后化作灰烬,而是变成了一团形似炉渣的东西,冒出股股黑烟。更令他慌乱的是,除了毛毡燃烧时散发的臭味,帽子的碎片还发出了刺鼻的树脂臭味。为了驱散恶臭,他不得不打开厨房的窗户(因为他不敢打开前门)。而且,就在他用火处理帽子的碎片时,他仍然努力地听着,生怕在树枝炸开的噼啪声中听到骇人的脚步声——以及带来命运召唤的敲门声。

时间飞速流逝。还有二十一分钟就到八点了!再过几分钟就得出门了,否则就赶不上火车了。他将撕碎的帽檐丢在燃烧着的木头上,然后冲上二楼,打开了一扇窗户。因为他必须在出门前关闭厨房的窗户。回来一看,帽檐已经变成了一团铁渣似的漆黑玩意,像融化的脂肪一般冒着泡,咝咝作响,将呛人的烟雾送进烟囱。

还有十九分钟!该出门了。他拿起火钳,小心翼翼地把残渣打碎,并将它们搅进木头和煤炭的鲜红火苗里。乍一看,壁炉没有任何异常。他素来习惯把书信和其他没用的东西扔进壁炉烧掉——所以保姆肯定也不会注意到任何不寻常之处。况且在她回来之前,残渣肯定已经化为灰烬了。他仔细检查过,帽子上并没有任何会烧剩下的金属配件。

他再次拿起包,最后一次环视四周,然后关灯。打开前门,让门敞开片刻后,他走了出去,锁好门,把钥匙放进口袋(另一把钥匙在保姆手里),然后快步走向车站。

最终,他在刚刚好的时间走到了车站。买好票后,他漫步走去站台。列车进站的信号尚未亮起,周围却似乎有种不寻常的骚动。乘客们聚集在站台的一端,朝铁轨的一头望去。在令人作呕的好奇心的驱使下,塞拉斯走向他们。这时,两个人自黑暗中现身,抬着用防水布盖住的担架走上通往站台的缓坡。乘客们让出一条路让抬担架的人通过,仿佛被粗布下隐约可见的尸体迷住了,看得目不转睛。担架被抬进信号室后,人们的视线又集中在了拎着手提包和伞的搬运工身上。

突然,其中一位乘客冲上前去,惊呼道:

“那是他的伞吗?”

“是的。”搬运工停下脚步回答道,把伞拿给那人看。

“我的天哪!”那位乘客一声叫唤,猛地转向站在自己身边的高个男人,激动地说道,“我敢断定,那是布罗茨基的伞!你应该还记得布罗茨基吧?”高个子点了点头。那位乘客再次转向搬运工说道:“我认得那把伞。它属于一位姓布罗茨基的绅士。看看他的帽子就知道了,衬里上肯定写着他的名字。他习惯把名字写在帽子里。”

“我们还没有找到他的帽子,”搬运工说道,“不过站长正沿着铁路过来,就快到了。”等站长赶到,搬运工立刻告诉他:“这位先生好像认出了那把伞。”

“哦,”站长说道,“你认出了这把伞,是吗?要不你随我去一趟信号室,看看你是否能认出死者吧?”

乘客面露惊讶,慌张地问道:

“呃,这……他……伤得很重吗?”

“嗯,是挺重的,”站长如此回答,“毕竟火车好不容易停下的时候,已经有六节车厢从他身上轧了过去。事实上,他的脖子被连根轧断了。”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那位乘客喘着气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我还是不去了。博士,你也觉得我没必要去的吧?”

“不,我觉得很有必要,”高个子回答道,“尽快确认死者的身份也许是最重要的。”

“看来我是不得不去了……”乘客说道。

他非常不情愿地随站长进了信号室。这时,铃声响起,通知乘客们列车即将进站。塞拉斯·希克勒跟在看热闹的人群后,站在关着的门外。片刻后,那位乘客跑了出来,脸色煞白、惊恐万状地冲向他那位高大的朋友。

“真的是他!”他气喘吁吁地喊道,“是布罗茨基!可怜的布罗茨基!我浑身都在发抖!我们说好了在这里碰头,然后一起去阿姆斯特丹的……”

“他有没有——携带什么财物?”高个子问道。塞拉斯竖起耳朵,试图捕捉到乘客的回答。

“他肯定带了一些宝石,但我不清楚具体带了什么。他家掌柜肯定是知道的。对了,博士,你能帮我查一查这起案子吗?我只想确定这到底是意外,还是——你懂的。毕竟我跟布罗茨基是老相识了。我们是同乡,都出生在华沙。希望你帮着把把关。”

“没问题,”对方表示,“我会查到自己满意为止——确定此事没有更多的内情,我便会向你汇报。这样行吗?”

“多谢!你真是太好了。啊,火车来了。请你留下来处理这件事,肯定会给你添不少麻烦吧——”

“那倒不会,”博士回答道,“我们只需要在明天下午之前赶到沃明顿即可。把需要知道的东西都调查清楚再上路也完全来得及。”

塞拉斯盯着那个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男人看了许久。他仿佛在与自己对弈,而赌注则是自己的性命。思虑深沉的脸,与决然而镇定的态度,让塞拉斯视其为可怕的对手。上车后,塞拉斯回头望着自己的敌人,怀着不快的心情想起了布罗茨基的帽子,只希望自己没有其他疏漏。

二、推理过程

(由克里斯托弗·杰维斯医学博士记录)

家住哈顿花园的著名钻石商人奥斯卡·布罗茨基之死的特异情况,非常有力地证明了法医学实践层面的一两点重要性,而桑代克一贯认为,这些要点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至于这些要点是什么,我将让我的良师益友在适当的时候亲口说明。由于本案对我极有启发,我将按时间顺序进行记录。

十月的一个傍晚,黄昏将至。车厢的吸烟室中只有桑代克与我。我们发现,火车即将驶入卢德姆的小车站。当列车快要停下的时候,我们透过窗口看见站台上有一群乡村居民正在等车。突然,桑代克一声惊呼:“咦,那肯定是博斯科维奇!”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动作敏捷的小个子男人飞快地冲进我们那节车厢的车门,用“连滚带爬”形容也毫不夸张。

“非常抱歉,打扰二位老师说话了!”

他与我们热烈握手,很是冲动地把格莱斯顿旅行包往架子上一甩,同时说道:

“但我在窗口看到了二位。能有幸与你们同行,我自是激动得很。”

“你可真会拍马屁,”桑代克说道,“拍得我们都无话可说了。不过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怎么会在这儿——这地方叫什么来着——对了,卢德姆——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弟弟在离这一英里远的地方有栋宅子,我在那儿待了两三天,”博斯科维奇解释道,“我准备去巴萨姆枢纽站换车,然后搭港口联运列车去阿姆斯特丹。二位这是上哪儿去呀?那个神秘的绿色小箱子就挂在帽架上,看来你是要去执行某种神秘的任务吧?是要去揭露某种复杂离奇的罪行吗?”

“不,”桑代克回答道,“我们要去沃明顿办些俗事。格里芬人寿保险公司委托我旁听明天将在那里举行的死因审理。毕竟要横跨荒野,所以我们今晚就上路了。”

“那你带这个神奇的盒子干什么呀?”博斯科维奇抬头看了一眼帽架问道。

“我每次出门都会带上它,”桑代克答道,“毕竟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和遇到突发事件时有称手器具可用的笃定相比,随身携带它的麻烦根本算不了什么。”

博斯科维奇瞠目结舌,盯着那个裹着威莱斯顿防水帆布的小箱子。片刻后,他说道:“我时常琢磨,你去切姆斯福德处理那起银行谋杀案的时候,箱子里究竟装了什么——话说回来,那起案子真是太令人吃惊了。你的调查方法都让警方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呢!”见他一直用饱含憧憬的眼神望着箱子,桑代克很是爽快地把它拿下来,打开了锁。其实他也以自己的“便携式实验室”为荣。那个箱子可谓是“压缩的极致”。因为它虽然很小——只有一英尺见方,四英寸深——却囊括了初步调查所需的各种器具和用品。

“不得了!”看到箱子在自己面前被打开,博斯科维奇顿时发出了感叹。箱子里装着一排排小试剂瓶、小试管,还有小型酒精灯、小型显微镜……各种器具仿佛都出自小人国。“简直跟娃娃屋一样——我甚至有种倒过来看望远镜的感觉。不过这些小东西真的管用吗?好比这部显微镜——”

“倍率不算高,但功能还是很齐全的,”桑代克表示,“它看起来像个玩具,其实不然。它有着世界顶尖水平的镜头。当然,大号显微镜用起来更方便——可我总不能带着那么大的仪器出门啊,只能用袖珍镜头将就将就了。久而久之,就凑齐了这样一套微型仪器。总比什么仪器都没有强吧。”

博斯科维奇端详着箱子里的东西,一边用手指轻轻碰触,一边打听它们的用途。聊了半个多小时,他的好奇心才被满足了一半,而火车已经开始减速了。

“天哪!”他一声惊呼,起身拿起旅行包,“已经到枢纽站了。二位也要在这里换车是吧?”

“对,”桑代克回答,“我们要换乘支线列车,前往沃明顿。”

踏上站台时,我们发现某种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或是已经发生了。只见所有乘客、大多数搬运工和工作人员聚集在车站的一头,每个人都盯着昏暗的铁轨。

博斯科维奇问车站巡查员:“出事了?”

“是的,”巡查员回答道,“有人在一英里外的铁轨上被货车碾死了。站长带着担架收尸去了。那盏离我们越来越近的提灯应该就是他们的。”

摇曳的灯光瞬间变亮,在光滑的铁轨上留下斑驳的亮点。这时,一个男人从售票处走到站台,加入了围观的人群。事后回想起来,他之所以会引起我的注意,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他有一张看起来很是开朗的圆脸,脸色却非常苍白,表情也十分紧张,甚至有些狰狞。第二,尽管他将极度好奇的视线投向了黑暗,却没有向旁人提问。

摇晃的提灯逐渐靠近。突然,两个男人闯入我们的视野。他们抬着一副盖着防水布的担架。粗布下的人形隐约可见。他们沿缓坡走上站台,将担架抬去信号室。于是乘客们好奇的视线便转移到了拿着手提包和雨伞的搬运工和拿着提灯殿后的站长身上。

就在搬运工从我们面前经过时,博斯科维奇激动地上前问道:

“那是他的伞吗?”

“是的。”搬运工停下脚步回答道,把伞拿给他看。

“我的天哪!”博斯科维奇一声惊叫,转向桑代克喊道,“我敢断定,那是布罗茨基的伞!你应该还记得布罗茨基吧?”

桑代克点了点头。博斯科维奇再次转向搬运工说道:“我认得那把伞。它属于一位姓布罗茨基的绅士。看看他的帽子就知道了,衬里上肯定写着他的名字。他习惯把名字写在帽子里。”

“我们还没有找到他的帽子,”搬运工说道,“不过站长正沿着铁路过来,就快到了。”站长一到,搬运工立刻告诉他:“这位先生好像认出了那把伞。”

“哦,”站长说道,“你认出了这把伞,是吗?要不你随我去一趟信号室,看看你是否能认出死者吧?”

博斯科维奇面露惊讶,手足无措,语气也战战兢兢:“呃,这……他……伤得很重吗?”

“嗯,是挺重的,”站长答道,“毕竟火车好不容易停下的时候,已经有六节车厢从他身上轧了过去。事实上,他的脖子被连根轧断了。”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博斯科维奇喘着气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我还是不去了。博士,你也觉得我没必要去的吧?”

“不,我觉得很有必要,”桑代克回答道,“尽快确认死者的身份也许是最重要的。”

“看来我是不得不去了……”博斯科维奇说道,非常不情愿地随站长进了信号室。这时,刺耳的铃声响起,通知乘客们港口联运列车即将进站。博斯科维奇显然用最短的时间完成了认尸。因为没过多久,他便跑了出来,脸色煞白、惊恐万状地冲向了桑代克。

“真的是他!”他气喘吁吁地喊道,“是布罗茨基!可怜的布罗茨基!我浑身都在发抖!我们说好了在这里碰头,然后一起去阿姆斯特丹的……”

“他有没有——携带什么财物?”桑代克问道。这时,刚才引起我注意的陌生男子朝我们一步步挪过来,似乎是想听清博斯科维奇的回答。

“他肯定带了一些宝石,但我不清楚具体带了什么。”博斯科维奇回答道,“他家掌柜肯定是知道的。对了,博士,你能帮我查一查这起案子吗?我只想确定这到底是意外,还是——你懂的。毕竟我跟布罗茨基是老相识了。我们是同乡,都出生在华沙。希望你帮着把把关。”

“没问题,”桑代克表示,“我会查到自己满意为止——确定此事没有更多的内情,我便会向你汇报。这样行吗?”

“多谢!”博斯科维奇说道,“你真是太好了。啊,火车来了。请你留下来处理这件事,肯定会给你添不少麻烦吧——”

“那倒不会,”桑代克回答道,“我们只需要在明天下午之前赶到沃明顿即可。把需要知道的东西都调查清楚再上路也完全来得及。”

在桑代克说话的时候,那个陌生人一直站在我们身边,显然是想偷听我们在说什么。只见他用非常诡异的眼神细细打量桑代克。直到火车稳稳停在站台边,他才匆匆离开,去找自己的包厢。

火车刚出站,桑代克便找到站长,告诉他博斯科维奇委托自己调查此事。“当然,”桑代克最后补充道,“我们不能在警察到来之前轻举妄动。你应该已经报警了吧?”

“那是当然,”站长回答道,“我当时就通知了郡警察局局长。他本人或督察应该快到了。事实上,我正想溜出去看看人到了没有。”站长显然想在发表任何声明之前先与警官私下谈谈。

站长走后,桑代克和我开始在空荡荡的站台来回踱步。他若有所思地梳理了案件的特征。这是我的朋友开展新的调查工作时的习惯。

“遇到这种情况时,我们必须明确案件的性质是三种说得通的解释中的哪一种,即意外、自杀还是他杀。而这个结论可以通过基于三组事实的推理得出。第一,案件的一般事实。第二,通过检查尸体获得的特殊信息。第三,通过检查发现尸体的地点获得的特殊信息。目前我们了解到的一般事实是,死者是钻石商人,为某个特定的目的出门,可能随身携带体积小、价值高的财物。这些事实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自杀的可能性,更倾向于他杀。和意外相关的事实包括事发路段是否有道口、街道与小路,有无围栏,围栏有无木门,以及其他使死者可能或不可能碰巧出现在尸体发现地点的事实。由于我们尚未掌握这方面的事实,进一步深入了解是非常必要的。”

“要不找那个送来手提包和雨伞的搬运工,问几个谨慎的问题?”我建议道,“他和检票员聊得正欢,肯定会举双手欢迎新听众的。”

“这个主意不错啊,杰维斯,”桑代克回答,“看看他会说些什么。”我们走向搬运工。正如我所料,他迫不及待地要和大家分享这个悲惨的故事。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他回答了桑代克的问题,“那个地方刚好有个急转弯。货车正准备拐弯的时候,司机突然发现,铁轨上横着个东西。等车转过去,车灯照到那个东西的时候,司机才意识到那是一个人。他立刻关了蒸汽,拉响汽笛,使劲刹车。可你们也知道,火车不是说停就停的。等车完全停稳的时候,车头和六节货车厢已经从那个可怜人身上轧过去了。”

“司机有没有看到那人是怎么躺在铁轨上的?”桑代克问道。

“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因为车灯的光都打在他身上啊。他面朝下躺着,脖子卡在下行线左侧的铁轨上。头在轨道外侧,身子在轨道边上,看起来就好像他是故意那么躺下的。”

“那一带有道口吗?”桑代克问道。

“没有。没有道口,没有街道,也没有小路,啥都没有啊。”为了强调这一点,搬运工连语法都不顾了,“他肯定是穿过那片荒地,翻过栅栏,走去了铁轨那儿。八成是想不开自杀的。”

“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桑代克问道。

“司机和他的搭档把尸体挪开以后去了下一个信号站,打电报通知了我们车站。跟站长沿着铁路往那儿走的时候,他都跟我说了。”

桑代克对搬运工道了谢,朝信号室走去。一路上,他分析了这些新事实的意义。

“搬运工说对了一点——本案不是意外事故。被害者不可能莫名其妙翻过栅栏去挨火车的撞,除非他是近视眼、聋人或傻瓜。但考虑到他横躺在铁轨上的姿势,事实只可能是两种说得通的假设中的一种:要么如搬运工所说,他是想不开自寻短见;要么就是被火车撞到的时候,这个人已经死了,或是失去了意识。不过进一步的推论还是等看到尸体再说吧。前提是警察允许我们查看尸体。站长带着警官回来了,不管怎么样,先问问看吧。”

站长与警官显然打算拒绝任何外部援助。他们表示,法医会进行必要的检查,用正常的方法就能获取足够的信息。然而,桑代克一掏出名片,情势便出现了些许变化。督察端详着名片沉吟许久,总算同意让我们查看尸体了。于是我们也进了信号室。站长先一步进屋,打开了煤气灯。

担架放在墙边的地上,骇人的尸体仍盖着粗布。手提包、雨伞和缺了镜片的破烂镜框一起被放在一个大箱子上。

“这副眼镜是在尸体旁边发现的吗?”桑代克问道。

“是的,”站长回答道,“就在头边。道砟上都是破碎的镜片。”

桑代克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督察揭开粗布后,他低头望去,只见尸体无力地躺在担架上。头部与躯干分离,四肢扭曲,惨不忍睹,叫人毛骨悚然。借助督察举着的大号提灯发出的亮光,桑代克盯着尸体看了一分多钟,一言不发。然后他挺直身体,平静地告诉我:

“我认为,我们可以排除三种假设中的两种。”

督察迅速瞥了他一眼,正要提问,却被桑代克放在架子上的旅行箱分散了注意力。只见桑代克打开箱子,取出两把解剖镊。

“我们没有验尸的权限。”督察表示。

“嗯,我们当然没有,”桑代克说道,“我只是想看看他嘴里的情况。”他用一把镊子翻开死者的嘴唇,检查嘴唇的内侧,然后又仔细检查了牙齿。

“抱歉,可否借你的放大镜一用,杰维斯?”我打开折叠放大镜递了过去。督察把提灯凑近死者的脸,急切地向前靠了靠。桑代克采用了他一贯的系统性检查法,透过镜片逐一检查死者参差不齐的尖牙,再将镜片挪回起点,更加细致地检查上门牙。最后,他以非常微妙的动作,用镊子从两颗上门牙之间夹出了某种小东西,并把它举到透镜的焦点处。我料到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便从箱子里拿出一张贴有标签的显微镜载玻片,连同解剖针一起递给他。当他把牙齿之间的小东西转移到载玻片上,并用针将其展开时,我把小号显微镜摆在了架子上。

“来一滴固定液,外加一片盖玻片,杰维斯。”

我把瓶子递给他。他在那个小东西上滴了一滴固定液,覆上盖玻片,然后将玻片放在显微镜的载物台上,仔细观察起来。

我无意中看了督察一眼,发现他脸上挂着一抹浅笑。察觉到我的视线后,他殷勤地克制住了这种笑。

“我觉得吧,”督察用辩解的口吻说道,“调查死者晚餐吃了什么,似乎有些偏题了。毕竟他并非死于不卫生的饮食。”

桑代克微笑着抬头望向督察。“在这种类型的调查中,主观臆断任何一件事从而偏题都是不可取的,督察。因为每个事实都必然有某种意义。”

“我可不认为一个掉了脑袋的人吃过的东西能有什么意义。”督察高高在上地反驳道。

“是吗?”桑代克说道,“横死之人的最后一餐,难道还不值得我们关注吗?好比散落在死者马甲上的碎屑,难道我们不能通过它们了解到什么吗?”

“我是想象不出你能研究出什么东西来。”督察依然顽固。

桑代克用镊子一一夹起碎屑,放在载玻片上,先用放大镜检查,再用显微镜细看。

“这些碎屑告诉我,”他说道,“故人临死前吃过某种麦粉做的饼干,可能掺有燕麦。”

“这样的发现又有什么意义?”督察说道,“我们要搞清的问题并不是死者吃了什么点心,而是他的死因。他是自杀的,还是意外身亡?还是因为某种犯罪行为丢掉了性命?”

“恕我冒昧,”桑代克说道,“有待解决的问题只剩一个了。那就是‘谁出于怎样的动机杀害了他’。就我而言,其他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督察目瞪口呆,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么快就下定论了?”

“这是一起相当明确的凶杀案,”桑代克说道,“至于动机,故人是个钻石商人。据推测,他携带了许多宝石。我建议你对尸体进行搜查。”

督察发出一声厌恶的感叹。“好吧。但这只是你的推测吧。因为死者是个钻石商人,带着贵重财宝,所以他是被谋杀的……”他直起身,将责备的眼神投向桑代克,补充道,“但你必须明白,这是一次司法调查,而不是报上常见的有奖竞猜。搜查尸体本就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他用夸张的动作背过身去,开始逐一翻找死者的口袋。取出来的物品都放在了安置手提包和雨伞的箱子上。

就在督察忙活的时候,桑代克查看了尸体全身,尤其关注靴子的鞋底。他用透镜彻底检查了鞋底。督察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我觉得这双脚还是比较大的,应该能用肉眼看清吧,”督察说道,“不过,你恐怕是……”他偷瞄了站长一眼,“有点近视。”

桑代克微微一笑,似是被逗乐了。在督察继续调查尸体的时候,他查看了放在箱子上的那些物品。钱包和笔记本当然要等督察打开查看,但他细细检查了看书用的放大镜、小刀、名片夹和口袋里的其他小东西。督察强忍着笑,用眼角余光偷偷看他。只见桑代克把放大镜举到灯光下,计算折射率,又看了看烟袋里的东西,翻开一叠卷烟中的纸,检查纸张的水印,还看了看银质火柴盒里的东西。

“你觉得能从他的烟袋里找到什么东西吗?”警官从死者的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放在箱子上问道。

“烟草,”桑代克凝重地回答,“但我没想到里头装的是切成细丝的拉塔基亚烟草 。我从没见过有人把纯净的拉塔基亚烟草做成卷烟抽。”

“你可真是兴趣广泛啊。”督察斜眼瞧了瞧呆立着的站长。

“没错,”桑代克表示同意,“话说回来,他的口袋里似乎并没有钻石。”

“对,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携带钻石。但我找到了一块金表和金链子、一个钻石领带夹,还有钱包……”他打开钱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上,“里面装着十二英镑的金币。怎么看都不像是抢劫。事到如今,你还认为这是一起谋杀案吗?”

“我的看法没有改变,”桑代克说,“对了,我想调查一下发现尸体的地方。车头检查过了吗?”最后的问题是说给站长听的。

“我给布拉德菲尔德打了电报,让他们去查了,”站长回答道,“报告可能已经来了。下铁轨之前最好先看一看。”

我们走出信号室,只见巡查员正拿着电报等候在外。他将电报递给站长。站长朗读道:

“‘我们仔细检查了车头,发现前轮附近有一小块血迹,第二个车轮上有更小的血迹。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痕迹。’”站长疑惑地瞥了一眼桑代克,桑代克点头道:“看看铁轨是否呈现出同样的情况,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站长一脸莫名,显然想问个明白。奈何将死者的随身物品装进口袋的督察却迫不及待地要出发了。桑代克收拾好他的箱子,要求车站借他一盏提灯。我们沿铁轨走向陈尸地点。桑代克提着灯,我则拿着那只不可或缺的绿色箱子。

“我有一点没想明白,”我让督察和站长先走,确定他们已经走到听不见我们说话的地方后,向桑代克问道,“你很快就得出了结论。是什么让你立即确定这是谋杀而非自杀的呢?”

“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微小却非常有说服力的事实,”桑代克回答道,“想必你也注意到了,尸体左侧太阳穴上方的头皮有一处小小的伤口。那是擦伤,极有可能是车头造成的。问题是——那个伤口出血了,而且出血的状态持续了相当之久。尸体面部有两道始于伤口的血迹,都已凝固,甚至有一部分已经干了。但被害者的头被轧断了,如果这个伤口是由车头造成的,那么它必然形成于身首分离之后。因为在车头不断接近的时候,有伤口的部分位于离车头最远的一侧。而且与躯干分离的头颅是不会出血的。因此,那道伤口形成于身首分离之前。

“可伤口不仅流血了,还形成了两股呈直角的血迹。根据血迹的状态,第一道血迹沿着脸的侧面往下流,落在了衣领上。第二道血迹则流向了后脑勺。你也知道,杰维斯,引力法则是没有例外的。如果血顺着脸流向下巴,那么被害者的头部在那个时候必定处于垂直状态。若有血从前面淌到后脑勺,那就意味着被害者的头在那个时候处于水平状态,脸朝上。但司机看到被害者的时候,他是脸朝下趴着的。唯一说得通的推论是,在伤口形成的时候,被害者与地面垂直——不是站着就是坐着。然后,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仰面躺了一段时间,所以血才会流向后脑勺。”

“原来是这样……真是太惭愧了,我连这些都推理不出来。”我懊悔地说道。

“迅速的观察与推理建立在实践之上,”桑代克回答,“话说通过那张脸你能推测出什么?”

“我认为有明显的窒息迹象。”

“没错,这是毫无疑问的,”桑代克说道,“那是一张窒息者的脸。你肯定也注意到了,被害者的舌头出现了明显的肿胀,上唇内侧有牙齿留下的压痕,还有若干处小伤口,显然是口腔受到重压造成的。请你试想一下,这些事实和推论与头皮上的伤口是多么吻合。如果我们知道死者头部受到打击,与袭击者搏斗,最后被压倒并窒息而死,我们要寻找的正是在那具尸体上发现的那些痕迹。”

“话说你好像在被害者的牙齿之间找到了什么东西,那是什么啊?我刚才没来得及通过显微镜仔细观察。”

“哦,没错。那个东西不仅让我有了十足的把握,还进一步充实了我们的推论。那是一缕织物纤维。通过显微镜,可以看出它是由染成各种颜色的数种纤维组成的。主要部分是染成深红色的羊毛纤维,但也掺杂着染成蓝色的棉纤维和一些染成黄色的黄麻状纤维。它显然出自杂色织物,也许是女人穿的裙子。不过考虑到纤维中掺有黄麻,我更倾向于劣质窗帘或地垫之类的东西。”

“那它的重要性体现在哪里呢?”

“如果它不是衣服的一部分,那就必然来自家居用品。而家居用品暗示着住处。”

“可我不觉得它是决定性的证据啊……”我表示反对。

“没错,但它是宝贵的确证。”

“它能证明什么?”

“证明被害者鞋底所提供的暗示。我仔细检查了鞋底,却完全没有发现沙石与泥土的痕迹。要知道,他必须穿过荒地才能到达他被发现的地方。而我找到的是细碎的烟灰、踩雪茄或卷烟时形成的焦痕、饼干屑和一些彩色纤维,挂在戳出来的针头上,显然出自地毯。这些证据都在暗示我们,被害者是在铺有地毯的房子里遇害的,然后才被挪到了铁路上。”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尽管我很了解桑代克,可他的这番话还是让我惊叹不已。这是我每次陪他开展调查时都会重新品尝到的感动。他总能将表面上无关紧要的事实综合起来,梳理出合理有序的因果关系,使它们道出一个连贯的故事。在我看来,他的这种能力是无比神奇的现象,而他每次展示这种能力,都能让我大开眼界。

“如果你的推论正确,”我说道,“那案子几乎已经破了。那栋房子里肯定留有大量的痕迹。唯一的问题是,案件发生在哪栋房子里。”

“完全正确,”桑代克回答道,“这就是问题的所在。而且这个问题非常棘手。只要看一眼那房子的内部,所有的谜团都能迎刃而解。可我们要如何才能看到那一眼呢?总不能胡乱闯进别人家里寻找凶杀的证据吧。眼下我们手里的线索都断了。线索的另一头在某栋陌生的房子里。如果我们不能把线索的两头连起来,案子就无法水落石出。归根到底,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是‘谁杀了奥斯卡·布罗茨基’。”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调查的下一阶段,是将这起案件与某栋特定的房子联系起来。为此,我只能收集所有可用的事实,并从所有可能的角度逐一推敲它们之间的联系。如果我无法将那些事实串联起来,这场调查就会以失败告终,我们将不得不重新开始——如果正如我所料,布罗茨基随身携带了钻石,到时候就得从阿姆斯特丹查起了。”

我们的对话被打断了。因为此刻我们已经走到了发现尸体的地点。站长停了下来,和督察一起借着提灯的光亮检查左侧的铁轨。

“血迹非常少啊,”站长说道,“这样的事故我遇到过好几次了,照理说车头和铁轨上都会有大量的血迹,真是奇了怪了。”

桑代克只是瞥了一眼铁轨而已。这个问题已经无法再引起他的兴趣了。他正用提灯照着铁轨边的地面——地上铺满了松散的、混有白垩碎片的小石子。提灯还照到了蹲在轨道旁的督察的鞋底。

“你看到了吗,杰维斯?”他低声说道。我点了点头。督察的鞋底沾满了碎石颗粒,踩踏白垩时留下的痕迹更是清晰可见。

“你们还没有找到那顶帽子吧?”桑代克问道。他弯腰捡起了轨道边地上的一小截绳子。

“没有,”督察回答,“但它不会跑去太远的地方。哟,这是又找到什么线索了?”他瞥了一眼那截绳子,冷笑着说道。

“还不好说呢,”桑代克说道,“是一截白麻绳,里面混有绿色的捻线——也许它稍后会告诉我们一些东西。总之先收着吧。”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马口铁小盒子,里面有好几种装种子的小封袋。他把绳子塞进其中一个封袋,用铅笔在外面潦草地写了几笔。督察带着纵容的微笑看着他,然后继续检查轨道。这一回,桑代克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那可怜虫貌似是个近视眼,”督察指着打碎的镜片说道,“也许这就是他误入铁轨的原因。”

“有可能。”桑代克说道。他早已注意到散落在枕木和道砟上的碎镜片。只见他再次掏出“收集盒”,拿出另一个种子封袋。“能借我一把镊子吗,杰维斯?”他说道,“你也拿上一把,帮我收集碎片。”

我照办了。督察很是莫名地抬起头,望着我们。

“这镜片显然是死者的,”他说道,“他肯定是戴眼镜的,因为我看到了他鼻子上的印子。”

“不过,验证一下这个事实也无妨,”桑代克说道。然后,他压低声音对我补充道:“把你能找到的所有碎片都捡起来,杰维斯。也许它们将成为最重要的证物。”

“我还不明白这些碎片为什么重要……”我借着提灯的光亮在石子中寻找微小的玻璃碎片。

“你不明白吗?”桑代克说道,“看看这些碎片。其中有几片相当大,但枕木上的大多非常小。再考虑考虑碎片的数量。玻璃的状态显然与周围的环境不一致。厚厚的凹透镜被打碎了,形成了大量的微小碎片。问题是,镜片是如何破碎的呢?很明显,它不是被随随便便砸碎的。因为那种镜片落地时,一般会碎成几个大碎片。它也不是被车轮碾碎的,因为车轮会把镜片变成细小的粉末,而粉末也必定会出现在轨道上。但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发现那样的痕迹。你可能还记得,镜框也存在类似的矛盾点。它的损毁程度很是严重,显然不仅仅被摔在了地上,却又没有严重到被车轮碾过的地步。”

“那你认为这意味着什么?”我问道。

“从表面上看,眼镜似乎被人踩过。但考虑到尸体被运到了这里,那么眼镜也很可能是被凶手带来这里的,而且眼镜当时十有八九已经坏了。因为它看起来更像是在搏斗过程中被踩坏的,而不是凶手拿过来之后踩坏的。所以再小的碎片也要捡起来,每一片都至关重要。”

“可你为什么觉得碎片很重要呢?”不得不承认,这个问题相当愚蠢,可我还是得问。

“因为如果我们捡起了所能找到的每一块碎片,就一定会发现镜片比我们料想的缺了更多,而这一事实也许可以支持我们的假设,带领我们在其他地方找到缺失的部分。如果情况正相反,我们找到的碎片和事前料想的一样多,那就不得不得出‘镜片是在这里被打碎的’这一结论了。”

在我们搜索碎片的时候,督察与站长到处搜寻那顶不见踪影的帽子。等我们终于捡起最后一块碎片,甚至用放大镜仔仔细细查了一遍,也没有发现更多的碎片时,他们的提灯已经挪到了离铁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如鬼火般摇曳不止。

“在他们回来之前,我们可以整理一下自己的成果,”桑代克瞥了一眼飘摇的灯火说道,“把箱子放在栅栏边的草地上吧。可以拿它当桌子用。”

我照做了。桑代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将它打开,平铺在箱子上。尽管那是一个平静的夜晚,没有刮风,他还是用两块石头压住了信纸。然后,他把种子封袋里的东西倒在纸上,小心翼翼地摊开玻璃碎片,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非常奇妙的表情。说时迟那时快,他夹起大块碎片,十分专注地将它们逐一放在他从名片盒里取出的两张名片上,动作无比迅疾。在他拼接碎片的过程中,两片镜片在卡片上逐渐成形。我越看越激动。因为朋友的神态告诉我,某种发现已近在咫尺。

片刻后,两片椭圆形的玻璃出现在了两张名片上,除了一两处小缝隙,其他部分堪称完美。其余碎片则非常微小,无法拼回原处。这时,桑代克向后靠了靠,平静地笑道:

“这个结果着实出乎意料。”

“怎么说?”我问道。

“你还不明白吗?这里的玻璃太多了。我几乎复原了破碎的镜片,可剩下的碎片大大超过了填补缺口的需要。”

我看了看那堆微小的碎片,立刻意识到他说得没错。小碎片太多了。

“太诡异了,”我说,“怎么会这样?”

“这些碎片应该会告诉我们的,”他回答道,“只要我们用足够智慧的方法去询问。”

他把纸和两张名片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然后打开箱子,取出小显微镜,装上最低倍的物镜和目镜——两者相合的放大率只有十倍。接着,他将微小碎片转移到载玻片上,把提灯用作显微镜灯,开始仔细观察。

“呵!”不一会儿,他便发出一声惊呼,“这个案子越来越有意思了。这里的玻璃不单单是‘太多了’,还‘太少了’。我的意思是,在这堆碎片里,眼镜的碎片不过一两块,不足以重构镜片。其余碎片出自质地较软且不均匀的模制玻璃器皿,很容易与透亮且坚硬的光学玻璃区分开。这些不同质地的碎片都带着弧度,恐怕都出自某种圆柱体,不是高脚杯就是平底杯。”他将载玻片移动了一两下,然后继续说道:“我们太走运了,杰维斯。我发现其中一块碎片上有两条放射状的蚀刻线,显然是射出八条光线的星形图案的一部分——另一块碎片上也有三条线——是三条射线的末端。有这么多线索,重构那个玻璃器皿便不是难事。它是一种透明的薄玻璃——大概是平底酒杯——以星形图案装饰。你肯定也见过这种设计的玻璃器皿。有些款式多一条装饰带,但大多数只有星形图案。你来看看这个标本吧。”

就在我看显微镜的时候,站长和督察回来了。见我们围着个显微镜坐在地上,饶是严肃的督察也不禁笑了好一会儿。

“请二位原谅,”片刻后,督察用辩解的口吻说道,“可是说真的,在我这种老古板看来,这一幕实在是有点——呃……你们懂的——我也知道显微镜是一种非常有趣又好玩的东西。但碰上这种案子,它肯定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吧……”

“也许吧,”桑代克回答,“对了,你们找到帽子了吗?”

“没有啊。”督察略显困窘地回答。

“那我们也帮忙找吧,”桑代克说道,“如果二位愿意稍等片刻,我们这就过去。”他在卡片上滴了几滴二甲苯香胶,将重组的镜片固定在衬纸上,连同显微镜一起装进箱子,宣布他可以走了。

“这附近有没有村庄乡镇?”他问站长。

“最近的是科菲尔德,离这儿大概半英里。一路上没有其他村落。”

“那离这儿最近的路在哪里?”

“在三百码开外的房子边上,有一条没完全铺好的路,是某家房产公司弄的。此外还有一条通向车站的乡间小道。”

“附近还有其他房子吗?”

“没有了,那是方圆半英里内唯一的房子。这附近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那布罗茨基十有八九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因为尸体是在铁轨的那一边被发现的。”

督察同意这个观点,于是我们便在站长的带领下朝那栋房子进发,边走边搜索地面。我们经过的荒地尽是酸模和荨麻的草丛,所以督察不得不边走边踹,用脚和提灯寻找失踪的帽子。走了三百码后,我们来到一堵围着院子的矮墙前。墙后是一栋小巧精致的房子。我们停下不动,督察则钻进了墙边的荨麻丛,使劲踢来踢去。突然传来一阵金属的响声,其中还夹杂着督察的谩骂声。片刻后,督察捂着一只脚跳了出来,骂骂咧咧。

“是哪个蠢货把这种东西扔进荨麻丛的啊!”他揉着吃痛的脚直嚷嚷。桑代克把那东西捡起来,用提灯照了照。原来是一截一英尺长、四分之三英寸厚的铁棍。“看来它没在草丛里待太久,”桑代克细细观察着说道,“几乎没有任何锈迹。”

“对我来说够久了,久到能撞到我的脚了!”督察咆哮道,“我真想对准那个混账的脑袋来一棍子!”

桑代克对督察的痛苦无动于衷,继续平静地检查那根铁棍。不一会儿,他把提灯放在墙上,拿出袖珍透镜细细查看。这一举动使督察非常恼火,气得他拖着受伤的腿走开了。站长也跟了过去。片刻后,便传来了他们拍打房子前门的声音。

“给我一张载玻片,杰维斯,再来一滴固定液,”桑代克说道,“这根铁棍上粘着某种纤维。”

我准备好载玻片,把它和盖玻片、镊子与解剖针一并递过去,又把显微镜架在了墙上。

“我同情督察的遭遇,”桑代克盯着显微镜说道,“但对我们而言,这一脚着实幸运。来看看这个标本吧。”

我看了看显微镜,挪动载玻片,看清上面的物体后陈述了自己的意见:“红色的羊毛纤维、蓝色的棉纤维和疑似黄麻的黄色植物纤维。”

“没错,”桑代克说道,“与我们在死者齿缝里发现的那束纤维相同,可能出自同一块布。凶手很可能用那块闷死了可怜的布罗茨基的窗帘或垫子擦过这根铁棍。先把它放在墙上吧,以便后期比对。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进入这栋房子。这个提示太明显了,不能视若无睹。”

我们匆忙收拾好箱子,赶到房子正面。督察与站长的模糊身影就在没修好的那条路上。

“房里亮着灯,”督察说道,“但家里没人。我敲了十几下,却没人应门。在这里逛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帽子恐怕就在发现尸体的地方附近,明天早上肯定能找到。”

桑代克没有回答,而是走进院子,轻轻敲了敲门,随即弯下腰,把耳朵贴在钥匙孔上细细聆听。

“家里真的没人。”督察烦躁地说道。桑代克却继续听着。见状,他气得走开了,嘴里不住地嘟囔。他一走,桑代克立刻用提灯照了照门板、门槛、门径和小花坛。片刻后,我便看见他弯下腰,从一个花坛里捡起了什么东西。

“这个东西带来了不少启示,杰维斯,”他走到院门口,向我展示了一支只抽了半英寸的卷烟。

“什么启示?”我问道,“你能从它看出什么?”

“很多事情,”他回答道,“这是一根点燃后没多久就被扔掉的烟。这体现出了意图的突然改变。烟被扔在房门口,不难想象是某个正准备走进房子的人扔的。那人并不是房子的居民,否则他应该会把烟带进去。但他本没有进入这栋房子的打算,否则他就不会点这支烟了。以上是寻常的推论。而这支烟的特殊之处在于,用来卷烟的纸是Zig-Zag牌的,有非常明显的水印。而布罗茨基的卷烟纸也是这个牌子的——它因拉出来呈锯齿状得名。让我们看看里面装着什么样的烟草吧。”他取下大衣的别针,从卷烟没点着的那头钩出一缕呈浑浊暗褐色的烟草,递到我眼前。

“切成细丝的拉塔基亚!”我毫不犹豫地说道。

“没错,”桑代克说道,“这支烟里装的烟草和布罗茨基烟袋里的一样,用的卷烟纸也和布罗茨基的一样。怀着对三段论法的第四条规则的敬意,我认为这支烟出自奥斯卡·布罗茨基之手。不过我们还要寻找更确凿的补充证据。”

“什么证据?”我问道。

“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布罗茨基的火柴盒装着短短的圆木梗火柴——这种火柴也比较特殊。由于他肯定是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点的烟,我们应该能找到他用于点烟的火柴。让我们沿着他可能经过的路线找找看。”

我们沿着那条路慢慢行走,同时用提灯搜索地面。才走了十几步,我便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找到了一根火柴,又惊又喜地将它捡起。那是一根圆木梗火柴。

桑代克饶有兴趣地检查了它,把它和卷烟一起放进了“收集盒”,然后折回了那栋房子。“毋庸置疑,布罗茨基就是在这栋房子里遇害的。我们终于将案子和这栋房子联系起来了。接下来,我们必须进屋去,把其他线索串联起来。”我们快步绕到房子的后侧,却见督察正在和站长说话,神情郁闷。

“我们还是撤吧,”督察说道,“我都不知道我们大老远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可——慢着!使不得!”只见桑代克毫无预兆地飞身一跃,把他的一条长腿放在了围墙的另一侧。

“不许擅闯民宅!”督察继续喊道。桑代克却悄然翻进墙内,转身面对墙外的督察。

“请听我一言,督察,”他说道,“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被害者布罗茨基进过这栋房子。事实上,我已经准备为此发誓了。但时间不等人,我们必须趁着犯罪的气味还在,迅速追击。而且我并不打算直接闯入房子,只是想检查一下垃圾桶。”

“垃圾桶?”督察喘着气说道,“好吧,你真是个怪人!你想在垃圾桶里找什么?”

“平底酒杯或高脚酒杯的碎片。酒杯很薄,饰有小小的八角星图案。它也许在垃圾桶里,也许在屋里。”

督察犹豫片刻,但终究还是被桑代克洋溢着自信的态度压倒了。

“垃圾桶里有什么东西一看便知,我倒是不介意,”督察说道,“不过我实在搞不明白,酒杯的碎片能和案子扯上什么关系。你要查就查吧。”他跳上墙头,落入院子。站长和我紧随其后。

就在督察与站长匆匆走上小路的时候,桑代克在院门边停留了一会儿,仔细检查地面。但他没有发现任何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便犀利地环视四周,向房子走去。谁知刚走到一半,我们便听到了督察兴奋的喊声。

“有了!就在这儿!”他大声喊道。快步走过去一看,只见他和站长正俯视着一小堆垃圾,一脸的惊愕。他们的提灯照亮了垃圾堆,将带有星形图案的薄玻璃杯碎片呈现在我们面前。

“我无法想象你是如何猜到它在这里的……”督察的语气中充满了新的敬意,“话说你准备怎么处理它啊?”

“这不过是证据链中的一个环节,”桑代克边说边从箱子里拿出一把镊子,弯腰查看垃圾堆,“应该还会有别的发现。”他夹起几块小碎片仔细查看,又把它们放下。突然,他的目光捕捉到了垃圾堆底部的小碎片。他用镊子夹住它,在强烈的灯光下把它举到眼前,并拿出透镜仔细检查。“嗯,”片刻后,他说道,“这就是我在找的东西。可否帮我取出刚才那两张名片,杰维斯?”

我拿出那两张固定着眼镜碎片的名片,把它们放在箱盖上,用提灯照亮。桑代克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碎片。然后,他转身对督察说道:“你是否亲眼看到我捡起了这块碎片?”

“是的。”督察回答道。

“你也看到了我们是在哪里发现了这些眼镜的碎片,并知道眼镜属于谁。”

“没错。那是死者的眼镜,你是在发现尸体的地方找到了那些碎片。”

“很好,”桑代克说道,“请看。”督察与站长张着嘴探出头去。只见桑代克将小碎片放在其中一块镜片的缝隙中,然后轻轻向前一推。碎片竟完全嵌入了缝隙,与周围的碎片严丝合缝。镜片的那一部分就此恢复完整。

“天哪!”督察不禁感叹,“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得稍后再解释了,”桑代克说道,“当务之急是进屋看看。我们应该能在屋里找到一支被踩过的卷烟——也可能是雪茄。还有麦粉做的饼干、一根圆木梗火柴外加那顶下落不明的帽子。”

一听到“帽子”,督察便迫不及待地冲向后门,却发现门被闩上了。于是他又试了试窗户,可窗户也被牢牢锁住了。因此他只得根据桑代克的建议,绕去前门。

“这扇门也锁着,”督察说道,“恐怕我们只能费点力气破门而入了。”

“试试窗户吧。”桑代克建议。

督察试图用小刀打开搭扣,费了好一番工夫也没成功。

“不行啊,”他回到门口,“看来我们只能——”话到一半,他便瞠目结舌。因为门分明开着,而桑代克正把什么东西装回口袋。

“你的朋友可真会抓紧时间——在开锁这方面也一样。”当我们跟着桑代克进屋时,督察对我说道。不过片刻后,他的这种想法就被新的惊喜所取代。桑代克率先进入一间小起居室。吊灯被调得很暗,整个房间昏暗无比。

我们进去之后,桑代克把灯调亮,扫视整个房间。桌上放着威士忌酒瓶、虹吸壶、一个平底酒杯和饼干盒。桑代克指着饼干盒对督察说道:“看看那盒子里装了什么。”

督察掀开盒盖,站长也透过他的肩膀看过去,然后两人都瞪大眼睛望向了桑代克。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屋里有麦粉饼干的?”站长惊呼。

“我要是说了,你肯定会很失望的,”桑代克回答,“不过你们看看这个。”他指了指壁炉前的地面。只见那里躺着一根扁扁的、抽了一半的卷烟,还有一根圆木梗火柴。督察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注视着那些东西。站长则继续盯着桑代克,脸上的表情甚至有几分带有迷信色彩的敬畏。

“你带着被害者的随身物品吧?”桑代克问道。

“带着,”督察回答,“为安全起见,都装在我的口袋里。”

“那么,”桑代克捡起那支被压扁的烟,“请你拿出他的烟袋。”

督察拿出烟袋,并将它打开。桑代克则用他锋利的小刀仔细割开了香烟。“你看,烟袋里装着什么烟?”

督察拿起一撮看了看,又皱着眉头闻了闻。“这是一种有怪味的烟草,经常放在混合烟草里的——应该是拉塔基亚吧。”

“那这些呢?”桑代克指着割开的卷烟问道。

“也是拉塔基亚,毫无疑问。”督察回答道。

“再看看卷烟纸。”

督察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小本卷烟纸——不过每张纸都是分开的,说“一叠纸”也许更贴切——并抽出其中一张作为样本。桑代克把那张烧了一半的纸放在旁边。督察对比了两张纸,把它们举到灯光下。

“显然是Zig-Zag牌卷烟纸的水印,错不了,”督察说道,“这支烟是死者卷的,不可能有任何疑问。”

“还有一点,”桑代克把烧剩下的圆木梗火柴放在桌上,“你有他的火柴盒吗?”

督察掏出银色的小盒子,拿出里面的圆木梗火柴,与烧剩下的火柴梗进行比对,然后“啪”的一声关上盒子。

“你彻底证明了自己的推论,”他说道,“如果我们能找到那顶帽子,证据链就完整了。”

“眼下可不能断言我们没找到帽子,”桑代克说道,“想必你也注意到了,除了煤之外,壁炉里还烧过别的东西。”

督察冲向壁炉,开始用激动的动作挑出炉渣。“炉渣还是热的,”他说道,“而且显然不全是煤渣。煤的上面还烧过木头,但这些小黑块既不是煤,也不是木头。也许是帽子的残渣。可……天哪!烧成这样,谁还看得出来啊?我们可以把破碎的镜片拼起来,却不能用几块炉渣堆出一顶帽子啊。”他拿出一把小小的、漆黑的海绵状的炉渣,沮丧地看着桑代克。桑代克从他手中接过来,把它放在一张纸上。

“我们当然无法重构帽子,”桑代克点头道,“但也许可以确定这些残渣的来源。也许它压根就不是帽子的残渣。”他点燃一根蜡火柴,拿起其中一块烧焦的残渣,用火灼烤。残渣立刻被烧化了,发出水被煮开似的声音,同时冒出浓浓的烟雾。空气中顿时充满了一股刺鼻的树脂味,其中还夹杂着动物性物质燃烧的臭味。

“闻起来像清漆……”站长说道。

“是的,虫胶清漆,”桑代克表示,“第一次实验结果喜人。接下来的实验也许需要更多的时间。”

他打开绿色箱子,拿出用于马什试验的小烧瓶,外加安全漏斗、溢气管、小号折叠三脚架、酒精灯和用作沙浴的石棉盘。仔细查看过残渣之后,他挑出其中几块放入烧瓶,灌满酒精,再放在石棉盘上,将其置于三脚架上。然后点燃下方的酒精灯,坐下来等待酒精沸腾。

“有一个最好在这里解决的小问题,”当烧瓶开始冒泡的时候,桑代克说道,“请给我一片滴有固定液的载玻片,杰维斯。”

就在我准备载玻片的时候,桑代克用镊子采集了一缕桌布的纤维。“这种织物让我产生了似曾相识之感。”说着,他把那缕纤维放在固定液中,再将载玻片架在显微镜上。“没错,”他看着目镜继续说道,“果然是那种织物。红色的羊毛纤维、蓝色的棉纤维和黄色的黄麻纤维。必须立刻在标签上写一笔,否则容易跟其他标本搞混。”

“被害者是怎么死的,你可有头绪?”督察问道。

“有,”桑代克回答,“我认为,凶手把他引诱到这个房间,并为他提供了茶点。凶手坐在你那把椅子上,布罗茨基则坐在那把小扶手椅上。然后,凶手可能用你在荨麻丛中发现的那根铁棍袭击了他,但没能一击毙命。经过一番搏斗,凶手用桌布闷死了他。顺便说一下,你还记得这截绳子吗?”他从“收集箱”里拿出了那截在铁轨边捡到的麻绳。督察点了点头。“看看你身后,你就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了。”

督察猛地一转身,视线落在壁炉架上的绳盒上。他取下盒子后,桑代克从里面抽出一段混有绿色捻线的白色麻绳,把它和自己手中的那截绳子做了对比,说道:“麻绳中的绿色捻线足以让我们确定,两者是同一种绳子。当然,这根绳子是用来固定雨伞和手提包的。凶手扛着尸体,所以没法把它们拿在手里。话说回来,另一份标本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他取下三脚架上的烧瓶,使劲摇晃,并用透镜观察里面的东西。酒精已经变成了暗褐色,而且明显变浓稠了,好似糖浆。

“作为一个粗略的实验,它已经给出了足够说明问题的结果,”说着,他从箱子里掏出滴管与载玻片,将滴管插入烧瓶,从瓶底吸出几滴酒精后滴在载玻片上。

接着,他用盖玻片盖住那一小摊酒精,将载玻片架在显微镜上,仔细查看。我们屏息凝神,默默等候。

片刻后,他抬起头来,对督察问道:“你知道毡帽是用什么做的吗?”

“我还真不知道……”督察回答。

“好吧,优质毡帽是用家兔和野兔的毛制成的——就是非常柔软的绒毛——用虫胶清漆固定那些绒毛,便成了帽子。毫无疑问,这些残渣含有虫胶清漆。而且我通过显微镜看到了许多野兔的绒毛。因此我可以断定,这些残渣是烧剩下的硬毡帽。另外,兔毛似乎没有染过色,因此帽子很有可能是灰色的。”

就在这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沿院子里的小路接近,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我们一齐回头望去,只见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冲进房间。

她惊得呆立片刻,然后环视在场的所有人,用激烈的语气问道:“你们是谁?!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督察起身说道:“我是警察。目前我还不能向你透露更多的信息。恕我冒昧,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希克勒先生的保姆。”她回答道。

“那希克勒先生呢?是不是就快回来了?”

“不,”她冷冷地回答,“希克勒先生出门去了。坐今晚的港口联运列车走了。”

“去阿姆斯特丹?”桑代克问道。

“应该是吧。可他去哪儿关你们什么事?”保姆回答。

“我猜,他应该是钻石掮客或钻石商人吧,”桑代克说道,“做那种工作的人经常坐那趟车。”

“是啊,”保姆说道,“他确实从事着和钻石有关的工作。”

“哦。那我们也该走了,杰维斯,”桑代克说道,“这边已经完事了,得找家酒店或旅馆落脚了。督察,可否借一步说话?”

督察此刻已是满脸的谦卑和恭敬。他随我们来到院子,接受桑代克的临别建议。

“你最好立刻封锁这栋房子,并赶走那个保姆。不要碰屋里的任何东西。保存好那些炉渣,确保没人乱动垃圾堆。最重要的是,别让保姆打扫房间。站长或我会联系警方,让他们派接替你的警员过来。”

伴着友好的“晚安”,我们在站长的带领下离开了那栋房子。我们与此案的关系也到此为止了。希克勒(事后得知,他的教名是塞拉斯)在下船时被捕。警方在他身上搜出一包钻石。经调查,那确实是奥斯卡·布罗茨基的财产。但他并未受到审判,因为回国途中,当船接近英国海岸时,他想方设法甩开了看守。三天后,一具戴着手铐的尸体出现在奥福德纳斯的荒凉海岸,当局这才得知塞拉斯·希克勒的命运。

“对一起奇特而又典型的案件来说,这倒是一个恰当的、戏剧性的结局,”桑代克放下报纸说道,“希望本案有助于拓展你的见识,杰维斯,并使你得出一两个有用的推论。”

“我更想听你歌颂法医学。”我回答道,同时像众所周知的蠕虫那样转向他,咧嘴一笑(虫子当然不会这么做)。

“我知道,”他皱着眉头反驳道,“我为你缺乏积极进取的精神感到遗憾。不过这起案件可以证明以下几点。第一,拖延的危险性。在转瞬即逝的脆弱证据蒸发之前,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在本案中,如果我们再晚去几个小时,也许就找不到任何线索了。第二,再微小的线索也要彻查,那副眼镜就是最好的例子。第三,迫切需要训练有素的科学家来协助警方。最后……”他笑着总结道,“我们切身体会到了,不带上那个宝贵的绿色箱子就绝不出门。” EKzgPYwH+WXbIoISfqgZINXMsgQeipaNf3QOlzFRUyZsv5TeTLxgvRNUk134TEd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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