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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8年

The Biter Bit
害人反害己

威尔基·柯林斯|Wilkie Collins
(1824.1.8—1889.9.23)

英国文豪。与狄更斯的友谊广为人知。作品众多,《白衣女人》(1860)和《月亮宝石》(1868)这两部长篇作品更是在爱伦·坡与柯南·道尔之间发挥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堪称推理小说史上的不朽名作。大作《月亮宝石》在诡计与结构方面别出心裁,诺贝尔奖获得者T. S.艾略特将其誉为“第一部最长且最好的推理小说”。本书收录的《害人反害己》为柯林斯短篇推理小说的代表作,是短篇集《红心皇后》( The Queen of Hearts ,1859)的第六篇。哪怕在百年后的今天,字里行间那猛烈的讽刺依然鲜活如初。范·达因(S. S. Van Dine)等名家选编的各类文集均有收录。

——乱步评

刑侦处西克斯通高级督察 致 布尔默警长
伦敦 18××年7月4日

布尔默警长:

辖区内发生了一起重大案件,需本处经验最为丰富的探员集中精力进行侦破。请将你正在调查的那起盗窃案转交给带来这封信的青年,告知他案件的调查进度,将你取得的资料(如果有的话)一并交给他,助其锁定窃贼。后续的调查工作交给他即可。今后他就是盗窃案的全权负责人。若他能妥善处理此案,功劳也归他所有。

我想向你传达的命令到此为止。

接下来,我想与你分享一些信息,有关将要接替你的这位新人。他叫马修·夏宾。他将有机会一跃成为本处的一员——如果他能力过硬的话。你定会感到疑惑,不知他是如何得到了这样的特权。我只能告诉你,某位身份高贵之人给了他非比寻常的支持。至于支持者的身份,你我恐怕都无法大声提起。他当过律所的书记员,看起来阴险下作,同时也非常自负。据他自己说,他辞去原先的工作进入本处,是出于自由意志与选择。但你恐怕会与我一样,难以相信这套说辞。据我猜测,他许是设法打探出了一些与雇主的客户事务有关的隐私信息,抓住了雇主的把柄。若继续留他在律所,将来恐有大患。但若是就此解雇他,使其陷入困境,他也有可能威胁到雇主。创造前所未有的机会,为他加入本处扫清障碍,其实无异于让他保持沉默的封口费。但无论如何,马修·夏宾都将接手你正在调查的案件。案件万一告破,他定会将那丑恶的鼻子伸进我们的办公室。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希望你不要落下把柄,给这位新人留下向总部投诉你的机会,自毁前程。

你的朋友 弗朗西斯·西克斯通

马修·夏宾 致 西克斯通高级督察
伦敦 18××年7月5日

尊敬的长官:

布尔默警长已对我下达了必要指示,因此我会谨遵命令,将今后的一举一动写成报告并提交,供总部审查。

我已知悉我写这封信的目的,以及这封信呈给上级机关之前会由您进行审查的目的,是让缺乏经验的我在调查的任何阶段及时得到我所需要的建议(虽然我认为这并不必要)。由于正在调查的案件十分特殊,我无法在取得一定进展之前离开失窃现场,所以我也无法亲自向您咨询。虽然我也认为口头汇报更为妥当,但受上述条件所限,我不得不以书面形式向您汇报详情。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这就是我们目前的处境。以上就是我关于这个问题的看法。写这些,正是为了尽早与您相互理解。

您的下属 马修·夏宾 敬上

西克斯通高级督察 致 马修·夏宾
伦敦 18××年7月5日

先生:

你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墨水与纸张。当我让你带着书信拜访布尔默警长时,我们对各自的立场应该已有清楚的认识,根本不需要再以书面形式重复。今后只需将笔墨用于你正在侦办的案件即可。

我希望你进行汇报的不过三点。第一,以书面形式提交布尔默警长下达的指示。这是为了证明你的记忆没有遗漏,并充分了解了委派给你的案件的所有情况。第二,告知你计划以怎样的方法开展调查工作。第三,逐日汇报调查进展,如有必要则逐小时汇报,无论巨细。这是你的义务。至于我的义务,我会在必要的时候另行通知你。

草草不尽。

弗朗西斯·西克斯通 敬复

马修·夏宾 致 西克斯通高级督察
伦敦 18××年7月6日

先生:

您年事已高,难免会对我这般生命和能力正值盛年的人心生嫉妒。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我有义务对您抱有同情,同时不对您的小缺点过于苛责。因此我决定不对您书信中的语气感到愤慨,以此充分展示我与生俱来的宽宏大量,将您那简慢无礼的话语从我的记忆中抹去——总之,西克斯通高级督察,我决定原谅您,专注于眼前的任务。

我的首要义务是将布尔默警长下达的指示写成一份完整的报告。以下就是带有我个人观点的报告。

苏荷区拉瑟福德街十三号有一家文具店。店主姓亚特曼。他已经成婚,但尚无子女。除了亚特曼夫妇,家中只住着一个自称杰伊的单身汉(租住在三楼沿街一侧的房间)、店员(睡在阁楼)与做些日常杂务的女仆(住在后厨)。此外,有一个女帮佣会来家中帮女仆干活,每周只来一个上午。以上显然就是平时能够自由出入那栋房子的所有人。

亚特曼先生经商多年,文具店的生意很是红火。作为他这种地位的人,这家店已足以维持他的生活。不幸的是,他企图通过投机来增加自己的资产,进行了大胆的投资,可谓拼死一搏。奈何运气不佳,不到两年的工夫,他又变回了一个穷人。经过一番资产梳理,两百英镑成了他仅剩的资产。

亚特曼先生告别了他早已习惯的奢侈与安乐,尽最大努力适应境遇的变化。但他意识到,自己的节俭并不足以攒下文具店的收入。近年来,文具店的生意也在走下坡路——因为打廉价广告的同行影响了公众对店家的信赖。因此到上星期,亚特曼先生仅剩的财产,便是资产梳理后剩下的两百英镑。他将这笔钱存在了一家极有信誉的股份制银行。

八天前,亚特曼先生与房客杰伊聊起了目前在各方面导致业绩不佳的商业障碍。杰伊(他维生的手段是向报社提供有关事故与犯罪的简短报道和其他普通的新闻稿件——简而言之,他以鬻文为业)告诉房东,他那天在城里听说了关于股份制银行的负面传闻。这些传闻已经通过其他渠道传进了亚特曼先生的耳朵。先前的损失还历历在目,因此在房客证实了传闻之后,亚特曼先生便下定决心,立即去银行提取存款。

当时已近黄昏。亚特曼先生即刻赶往银行,总算在临关门的时候取到了钱。

他以银行券 的形式领到了存款,包括一张五十镑面额的、三张二十镑面额的、六张十镑面额的和六张五镑面额的。他用这种形式提钱,是为了能立刻让本地小商贩以可靠资产为抵押,向他们发放小额贷款。不少小商贩生活困窘,吃了上顿没下顿。在亚特曼先生看来,这是眼下最安全、最有利可图的投资。

他将钞票装进信封,塞在胸前的口袋里。回家后,他让店员把一个小而扁的铁皮钱盒找出来。这个钱盒已经好几年没有用过了,不过亚特曼先生记得它的大小很合适,正好可以用来装这些纸钞。店员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亚特曼先生便大声询问妻子是否知道钱盒放在哪里。当时正在端茶的女仆和正要下楼去剧院的杰伊都听到了这句话。最终,钱盒被店员找到了。亚特曼先生把钞票放进去,用挂锁锁好,再放进衣袋。盒子只会露出来一点点,但足以让人看到。当晚,亚特曼先生一直待在二楼。其间无人来访。他在十一点就寝,钱盒就放在枕头下面。

第二天早上,夫妇二人醒来时,盒子已经不见了。英格兰银行立即停止了银行券的兑付。但直到现在,这笔钱依然下落不明。

到此为止,案情非常明确。窃贼定是住在那栋房子里的某个人,这个结论绝不会错。因此本案的嫌疑人是女仆、店员和杰伊。前两人知道雇主在找钱盒,却没听说雇主要把什么东西放进去。但他们当然能想象出雇主要放的是钱。两人都有机会(女仆可以在撤下茶具的时候,店员可以在打烊后把账房钥匙交给雇主的时候)看到亚特曼先生口袋里的钱盒,并根据钱盒的位置推断出他打算晚上把钱盒带进卧室。

而杰伊在那天下午聊起股份制银行时得知,房东在银行存了两百英镑。他也知道房东有意提取存款。后来他下楼的时候,也听到了房东大声询问钱盒的所在。因此他定能推断出那笔钱就在家里,而钱盒就是房东用来装钱的容器。然而,他应该不可能知道亚特曼先生打算把钱放在什么地方过夜。因为他在钱盒被找到之前出了门,直到房东就寝后才回来。因此,如果窃贼是他,那就意味着他完全是靠瞎猜进了卧室。

说起卧室,就不得不提它在家中的位置。另外有必要注意的是,旁人是可以在夜间轻易进入卧室的。

这个房间位于二楼深处。由于亚特曼夫人素来对火灾神经过敏(所以她担心要是锁上房门,万一发生火灾,自己说不定会被活活烧死在卧室里),亚特曼先生没有锁卧室门的习惯。夫妻二人都承认他们向来睡得很沉。因此,心怀不轨溜进卧室的人所要冒的风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们只需转动门把,就可以进入房间。走动时只需稍加小心,就不必担心吵醒熟睡中的亚特曼夫妇。这一点使我们进一步确信,窃贼就是住在家里的人。因为种种迹象显示,盗窃案是由某个不如惯犯那样具有高度警觉性与偷窃技术的人所犯。

这就是布尔默警长首次前往犯罪现场时了解到的情况。亚特曼先生希望警方揪出窃贼,若有可能的话追回丢失的钞票。布尔默警长开展了最缜密的调查,却没能找到任何指向某位嫌疑人的证据。他们在得知钞票失窃后的言行举止完全符合无辜者的特征。布尔默警长从一开始就觉得本案需要暗中调查与观察。于是他首先建议亚特曼夫妇假装完全相信家中住客的清白,然后开始跟踪女仆,摸排她的交友关系、习惯和秘密。战争的号角就这样吹响了。

警长和协助调查的能干探员经过三天三夜的努力,收获的结果足以使他们确信,他们没有切实的理由去怀疑那位女仆。

接着,警长又对店员进行了同样的调查。在店员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查明他的品性比调查女仆更加困难,也有更多的不确定因素,即便如此,警长还是扫清了障碍,艰难取得了成果。虽然店员的清白不如女仆那般确凿,但我们仍有合理的理由认为,他与钱盒盗窃案毫无关系。

上述调查的必然结果,就是嫌疑人只剩下了房客杰伊。

当我将您的介绍信交给布尔默警长时,他已经对这位青年进行了一定的调查。截至目前,结果并不理想。杰伊的日常生活十分散漫。他经常出入酒馆,和许多无赖之徒来往密切,在和他有生意往来的小商贩那儿欠了很多钱,上个月的租金都还没有交纳给亚特曼先生。昨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上周有人看见他在和一个拳击手说话。总而言之,虽然杰伊因为低价卖稿件给报社以记者自居,但他是一个品味低下、举止粗俗、习惯不良的青年。目前我们尚未发现任何有助于提升其信誉的事实。

布尔默警长告知我的一切已事无巨细地汇报在了这封信中。我相信您也不会找到任何遗漏。而且您应该也会承认,尽管您对我有偏见,但您肯定从未收到过比我这封信更为翔实的报告。我的下一项义务,是向您汇报此案由我接手后的调查计划。

首先,在布尔默警长完成交接之后,侦办此案显然就是我的职责。我信赖警长的权威,因此我已没有必要再调查女仆与店员了。两人的人品已经非常明确了。仍需暗中调查的是“杰伊是否有罪”这个问题。在放弃寻找失窃的钞票之前,我必须尽可能查明杰伊是否对钞票的下落有所了解。

以下就是我在征得亚特曼夫妇全面同意的基础上,为查明杰伊是否为窃贼制订的计划。

我提议伪装成正在物色住处的青年,于今日拜访亚特曼家。亚特曼夫妇将带我去参观三楼靠里的房间。然后,我今晚将作为一个希望在伦敦找一家体面的商店或办公室工作的乡下人住进那个房间。

我将以这样的方式住进杰伊隔壁的房间。隔开房间的墙壁不过是板条和灰泥罢了。只需在墙壁横木边上开一个小洞,就能通过这个洞看到杰伊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也可以听到朋友来访时他说的每一句话。只要他在家,我就会守着小洞监视。而他出门时,我也会全程跟踪。只要持续监视,我坚信自己定能发现他的秘密——只要他对失窃的钞票有所知情的话。

我不确定您对我的监视计划做何感想。在我看来,这项计划兼具大胆与简明这两项难能可贵的优点。我想怀着这份坚定的信念,带着对未来的无限乐观结束本次汇报。

您的下属 马修·夏宾 敬复

马修·夏宾 致 西克斯通高级督察
7月7日

先生:

由于您没有回复我的上一封信,我猜测您尽管对我存有偏见,但之前的汇报给您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正如我所料。您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代表了您的认可。我感到无比欣慰,决定继续汇报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取得的进展。

我已经舒舒服服地住进了杰伊隔壁的房间。而且我得以在墙上开了两个洞,而不是一个,这令我非常满意。我有天生的幽默感,虽有不合时宜之嫌,但我还是给这两个洞取了合适的名字。一个叫窥视孔,另一个叫导管孔。第一个名字无须我多做解释。第二个名字取自插在洞里的铁皮细管。在我监视隔壁的时候,细管的口子正对着我的耳朵。如此一来,当我通过窥视孔监视杰伊的时候,我便可以通过导管孔听到他在房间里说的每一句话。

坦率到极点是我从小就拥有的美德。因此在继续汇报之前,我必须先说明,在我提议的窥视孔的基础上加一个导管孔的绝妙创意出自亚特曼夫人。这位女士绝顶聪明,极有教养,平易近人,却也与众不同——她怀着无论如何赞美都不为过的热情与智慧参与了我的小计划。亚特曼先生因钱财失窃沮丧不已,无法给我任何帮助。亚特曼夫人深爱着丈夫,比起失去钱财,丈夫的悲哀更让她心痛。她一心想帮助丈夫走出消沉,振作起来。

“丢点钱也不要紧呀,夏宾先生,”昨天晚上,她噙着泪水对我说道,“只要省吃俭用,用心做生意,总能把钱赚回来的。我盼着早点抓到小偷,只是因为我丈夫太沮丧了。这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吧,可你一进家门,我仿佛就看到了成功的曙光。我相信,如果真有人能找到偷钱的恶贼,那就一定是你。”我能够体察这番令人欣慰的称赞背后的真意——我坚信,我总有一天能拿出成绩来,证明自己完全配得上这番恭维。

说回正题。刚才说到了窥视孔和导管孔。

我已在无人打扰的状态下对杰伊进行了长达数小时的观察。亚特曼夫人告诉我,他平时很少在家,今天却一整天都没出门。这本身就很可疑。另外我还要向您汇报,他今天早上起得很晚(对一个年轻男人而言,这总归不是个好兆头),而且他起床后又是打哈欠,又是自言自语抱怨头痛,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和其他自甘堕落的人一样,他几乎没吃几口早餐。用餐后,他便抽起了烟斗——那是一支脏兮兮的陶烟斗,绅士恐怕会羞于把它放在唇间。抽完烟后,他拿出纸笔与墨水,坐了下来,哼哼唧唧地写起了东西——我无从得知他的闷哼来源于偷窃钞票的懊悔,还是对眼前任务的厌恶。写了几行字后(他离窥视孔太远,因此我没有机会隔着他的肩膀看到具体的内容),他靠在椅背上哼起了流行歌曲。至于这些曲子是不是他与同伙用于交流的暗号,还有待观察。哼了一会儿之后,他起身在房中踱步,时不时停下来,往桌上的稿纸添上几笔。后来,他走到一个上锁的柜子前,将它打开。我顿时屏息凝神,期待着有所发现。只见他小心翼翼地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样东西——此时他转身朝着我——我看到,那竟是一瓶一品脱的白兰地。喝了一些酒后,这个懒到极点的无赖又躺回了床上,五分钟后就睡熟了。

听了至少两个小时的鼾声后,一阵敲门声让我回到了窥视孔边。只见杰伊一跃而起,迅速开门,显得十分可疑。

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小男孩走进来说道:“他们在等您的稿子呢。”说完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脚都碰不到地。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杰伊咂了咂嘴,把一条湿毛巾绑在头上,坐回稿子跟前,开始发奋写稿。其间,他时不时起身把毛巾放在水里浸一浸,然后重新绑好。他就这样持续工作了将近三个小时。接着,他把写好的稿纸折起来,叫醒男孩,把稿子递给他,说出了一番值得深究的话:“喂,你这小瞌睡虫,快起来——该出发了。见了老板记得告诉他,让他把钱准备好,这样我一去就能立刻拿到了。”男孩咧嘴一笑,离开房间。我险些输给跟踪“瞌睡虫”的诱惑,但转念一想,还是觉得继续盯着杰伊更为稳妥。

大概半小时后,他戴上帽子出门去了。我当然也戴上帽子跟了出去。下楼时,我碰巧撞见了正在上楼的亚特曼夫人。我们早已约定,在我全程跟踪杰伊期间,夫人会帮忙搜查他的房间。他径直走向最近的一家酒馆,点了两份羊肉当晚餐。我坐在他隔壁的卡座,也点了两份羊肉。进店不到一分钟,坐在对面餐桌的一个举止相貌都非常可疑的青年拿着黑啤酒杯坐去了杰伊那桌。我假装在看报纸,为履行职责全神贯注偷听他们说话。

“刚才杰克来找我打听你的消息了。”那个青年说道。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口信?”杰伊问道。

“嗯,”对方回答,“他让我在见到你的时候告诉你,他特别希望在今晚见你一面,有事要谈。他会在七点去你在拉瑟福德街的住处。”

“好,我会及时赶回去的。”

听到这话,那个面目可疑的青年便将黑啤一口饮尽,告辞离去,说他也有急事要办(此人十有八九是同伙)。

六点二十五分半——在侦办此类大案时,需格外注意时间——杰伊用餐完毕,付了账。二十六分四十五秒,我也吃完了,付清了饭钱。十分钟后,我回到拉瑟福德街的房子,在走廊里见到了亚特曼夫人。她脸上的表情写满了忧郁和失望,看得我也不禁陷入了悲观。

“看来您没能在杰伊的房间里找到能证明他行窃的证据。”我如此说道。

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那是一声轻柔的、沉郁的、充满焦虑的叹息。实话告诉您,我的心不禁为之一动。在那一刻,我忘记了自己的任务,对亚特曼先生的羡慕之情油然而生。

“千万别绝望,夫人,”我的语气温和而殷勤,似是打动了她的心,“我听到了一段神秘的对话——我得知他要进行一场十分可疑的会面。我非常期待今晚能通过窥视孔和导管孔有所收获。请您不要太过激动。我认为今晚正是决定我们能否发现重要线索的关键。”

我对职务的全情奉献就这样赢过了心中的柔情。我看了她一眼,对她眨了眨眼,点了点头,然后便走开了。

回到监视点一看,杰伊正叼着烟斗坐在扶手椅上悠闲消化刚吃的羊肉。桌上放着两个水杯和一壶水,还有我之前见过的一品脱白兰地。当时已近七点。一到点,那个被称为杰克的人就进来了。

他显得很激动——我可以很高兴地告诉您,他看上去非常激动。一想到侦查即将成功,(如果使用比较夸张的说法)我从头到脚都感受到了无上的欢喜。我屏住呼吸,透过窥视孔望过去,只见那个来访者——就是这起令人愉快的案件中的“杰克”——与杰伊隔桌而坐,面对着我。若不考虑两人面部表情的差异,这两个无赖在其他方面竟是如此相像,以至于我瞧了一眼便得出结论:他们是兄弟。杰克的打扮更干净些,穿的衣服也比较体面。我一开始便承认了这一点。这也许是我的一个缺点,我总喜欢把正义与公正发挥到极致。我不是法利赛人 那样的伪善之徒。再缺德的人只要有可取之处,我便会公平对待——没错,无论如何,我都公平对待缺德之人。

“怎么了,杰克?”杰伊问道。

“看到我的表情,你还不明白吗?”杰克说道,“不能再拖了。别再犹豫不决了,赌一把吧,就在后天!”

“这么快?”杰伊惊呼道,“好吧,只要你愿意,我就没意见。不过杰克,‘另一位’也准备好了吗?你有把握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微微一笑——多么可怕的笑容——而且在“另一位”上加了重音。很显然,本案还有第三个姓名不详的恶徒与不法分子参与。

“你大可明天来见我们,自己判断。明天早上十一点来摄政公园,到通往爱文义路的转角等我们。”

“好,我会去的,”杰伊说道,“来杯白兰地吗?你起来干什么?这就要走了?”

“走了,”杰克说道,“不瞒你说,我太激动了,无论在哪儿都没法待够五分钟。你肯定会觉得我很滑稽,但我的神经时刻都紧绷着,生怕被人发现。只要有人在街上多看我两眼,我都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间谍——”

听到这句话时,我的腿都差点软了。唯有坚定的意志力强撑着我守住窥视孔——我以名誉担保,唯有意志力,没有别的。

“荒唐!”杰伊天不怕地不怕地喊道,一看就是惯犯,“我们都保守秘密这么久了,怎么会没法守到最后呢。来,喝杯白兰地吧,喝了就会和我一样成竹在胸了。”

杰克还是拒绝了白兰地,坚持要走。

“散会儿步也许能稍微冷静一些,”他说道,“别忘了,明天早上十一点,摄政公园靠近爱文义路的那一边。”

杰克撂下这句话扬长而去。他那无情的兄弟则大笑起来,又抽起了那脏兮兮的陶烟斗。

我坐在床边,因激动浑身颤抖。这话毫不夸张。

窃贼显然尚未尝试兑现那些银行券。另外我应该可以补充一下,布尔默警长将案子交给我的时候也是这样认为的。通过上述对话,我自然会得出一个结论:那群犯罪分子将在明天碰头分赃,并商讨什么样的方法能让他们在后天安全兑现。毫无疑问,杰伊是本案的主犯,而他也极有可能冒最大的风险——负责兑现五十英镑的票据。因此,我将继续跟踪他,在明天前往摄政公园,尽我所能探听他们的对话。如果他们相约后天再会,我当然也会到场,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关于明天的调查,我需要立即得到两位得力探员的协助(需考虑到恶徒在碰面后分头行动的可能性),这是用来跟踪杰伊的两名手下。但我必须如实告诉您,即便恶徒一同离去,我应该也会留下那两位前来支援的下属。我天生野心勃勃,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把查明窃贼的功劳全部归于自己。

7月8日

感谢您迅速派遣两名下属前来支援——我实在不认为他们能力出众,所幸我应该能在他们身边及时予以指导。

今天上午的第一项任务,当然是向亚特曼夫妇交代两个陌生人的到来,防患于未然。亚特曼先生(私下说一句,他着实是个可怜的、软弱无力的人)只是摇了摇头,嘟囔个不停。亚特曼夫人却露出了无比迷人的表情,一看便知她已心领神会(多么优秀的女人啊)。

“哦,夏宾先生!”夫人如此说道,“看到那两个人,我真是遗憾极了。你竟会找人帮忙,看来你已经在怀疑自己能否取得成功了。”

我偷偷向她眨了眨眼(看到我这么做,她也全然不生气),用我惯用的幽默口吻告诉她,她有些小小的误会。

“夫人,正因为我有把握成功,才会叫他们过来。我一定会追回那笔钱的。这不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亚特曼先生——还有您。”

我在最后三个字上用了不少力气。她又说了一遍:“哦,夏宾先生!”——与此同时,两颊染上了柔美的绯红——然后便低头望向了手中的针线活。要是亚特曼先生不在了,我定能和她走到天涯海角。

我让两名下属先走一步,去摄政公园边的爱文义路等我的指示。三十分钟后,我也跟着杰伊朝同样的方向走去。

两名同伙准时到达约定地点。我羞于记录自己看到的景象,却又不得不写。实不相瞒,第三名恶徒——也就是我在报告中提及的“姓名不详的不法分子”,或者,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称其为两兄弟谈话中提到的“另一位”——竟然是一个女人!更糟糕的是,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最可悲的是,她长得十分漂亮!长久以来,我一直在抵抗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信念,那就是人世间的所有罪恶都必然有女性的介入。然而今早的经历,让我再也无法抗拒这个可悲的结论了。我已对女性——除亚特曼夫人以外的所有女性不抱希望了。

那个叫杰克的男人向她伸出手臂。杰伊走到了她的另一边。三人在树丛中缓缓行走。我与他们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尾随其后。两名下属则跟在我身后,也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令我深感遗憾的是,我无法靠近他们偷听谈话,毕竟有被发现的风险。因此我只能根据他们的手势和动作推断,他们正在讨论一个三人都十分感兴趣的话题,气氛十分热烈。他们就这样聊了整整十五分钟,随后突然转身,原路返回。哪怕遇到这种突发情况,我也没有丧失冷静。我向两名下属打了个手势,让他们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继续往前走,我则迅速躲到了一棵树后。当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听到杰克对杰伊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就定在明天早上十点半吧。还有,别忘了坐马车来。因为这一带很难找到马车。”

杰伊给了简短的回答,但我没听清。他们走回之前会合的地方,胆大包天地在那里握了手,看得我很不舒服。之后他们便分开了。我负责跟踪杰伊。两位下属也谨慎地跟在另两人身后。

杰伊没有回拉瑟福德街,而去了斯特兰德。他在一栋看起来破败不堪的房子跟前停了下来。根据门上的文字,那是一间报社。但据我判断,它的外观完全符合买卖赃物的黑店应有的特征。

在屋里待了没几分钟,杰伊便吹着口哨出来了,手插在背心口袋里。换一个不如我谨慎的人来,恐怕会当场逮捕他。但我想起了抓住那两个同伙的必要性,而且他们刚约好在第二天上午碰面,千万不能打草惊蛇。在我看来,能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下不失冷静,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刑警来说应该是相当难能可贵的。

离开那间可疑的屋子之后,杰伊去了一家卷烟店,一边抽烟,一边翻看杂志。离开卷烟店后,他溜达到了小酒馆,又点了羊肉。我也慢步走进酒馆吃了羊肉。吃完后,他就回了住处。我也在吃完后回到了亚特曼家。一听到他的鼾声,睡魔便向我袭来,于是我也上床就寝了。

第二天一早,两名下属前来汇报情况。

通过跟踪,他们发现那个叫杰克的男人在离摄政公园不远的一座相当豪华的别墅门口与那个女人分别,随后向右拐去,走上一条郊外住宅区模样的街道。住在那里的人以商店老板为主。走了一会儿,他在其中一户人家的侧门前停下,用自己的钥匙开门进屋——据说他在开门时环顾四周,将怀疑的视线投向了在街道另一侧闲逛的下属。这就是下属汇报给我的情况。我把他们留在我的房间里,以便随时调派,自己则通过窥视孔继续监视杰伊。

他正忙着打扮自己,试图抹去身上的所有邋遢痕迹。这正是我所期待的。杰伊这般游手好闲的人也很清楚,当他要冒险兑现偷来的票据时,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些尤为重要。十点零五分,他最后刷了刷那顶破旧的帽子,用面包屑擦了擦肮脏的手套。十点十分,他出门走向最近的停车场。我和下属紧随其后。

见他上了马车,我们也上了一辆车。昨天在公园跟踪他们的时候,我没能听到他们约在哪里会合,但我很快就发现,马车朝着爱文义路的方向去了。

杰伊乘坐的马车缓缓拐进公园。我们则让马车停在公园外,以免引起怀疑。我下了车,准备徒步跟踪对方的马车。就在这时,我看到对方的马车也停了下来,两名同伙从树丛中走了过去。他们上车后,马车便迅速折返了。我跑回自己的马车,告诉车夫先让那辆马车过去,再按之前的方法跟上。

车夫听从了我的命令,只是太笨手笨脚了,让对方起了疑心。跟踪了三分多钟后(对方原路返回了),我把头伸出窗外,想看看两辆车相隔多远,却见两颗戴着帽子的脑袋伸出了那辆马车的窗口,两张脸正朝我这边看。我不禁冷汗直流,缩回座位。这样的描写未免粗糙,但别的说法无法淋漓尽致地描写我在那个痛苦瞬间的立场。

“他们发现了。”我淡淡地对下属说道。两人投来惊愕的视线。我的情绪瞬间从绝望的深渊攀升至愤怒的顶点。

“都怪那笨手笨脚的车夫……你们派个代表下车,”我用威严十足的口吻说道,“给我揍扁他的头!”

他们没有听从我的指示(希望有人将他们违反命令的行为上报总部),而是探头望向窗外。不等我把他们拉回来,两人便坐回了原处。我正要发火,他们竟嬉皮笑脸道:“您看看外面吧。”

我照办了。窃贼们的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您猜车停在了哪儿?

竟是教堂门口!

我不知道这个发现会对普通人产生什么影响。我是一个信仰虔诚的人,因此这一幕光景让我沉浸在畏惧之中。我经常在书中读到犯罪分子无法无天的阴谋狡猾,但“窃贼企图躲进教堂甩掉跟踪自己的人”这样的事情着实闻所未闻。这般厚颜无耻的亵渎,在犯罪史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

我皱起眉头,制止嬉笑的下属。我能轻而易举地看出他们肤浅的头脑想到了什么。如果我无法透过现象看本质,当我看到两个衣着光鲜的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周日上午十一点走进教堂的时候,兴许也会和我的下属一样,得出某个草率的结论。但事实是,区区假象无法将我蒙骗。我下了车,带着一名下属进了教堂。我吩咐另一名下属守在祭衣室门口。你们再精明狡诈,也骗不过我马修·夏宾。

我蹑手蹑脚爬上回廊的楼梯,绕到风琴所在的那一层,透过正面的窗帘缝隙望出去。只见那三人都坐在下面的长椅上——没错,简直难以置信,可他们竟规规矩矩坐在下面的长椅上!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位身着正式祭衣的牧师走出祭衣室,后面还跟着一位执事。我的脑海中掀起一股龙卷风,视野模糊一片。发生在祭衣室的盗窃案的黑暗回忆涌上心头。我为那个穿着华丽祭衣的牧师而颤抖——甚至也在为那个执事颤抖。

牧师在祭坛栏杆内立定。三个无赖之徒向他走去。牧师打开《圣经》,开始朗读。您肯定会问:他念了哪一段?

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婚礼的引言。

厚脸皮的下属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手帕塞进嘴里。我却完全没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当我看清杰克是新郎,杰伊充当了父亲的角色,把新娘交到他手里之后,我就带着下属离开了教堂,和另一名守在祭衣室的下属会合。换成别人,定会略感沮丧,认为自己也许犯下了非常愚蠢的错误。但我没有丝毫的疑虑。因为我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判断有错。万幸的是,哪怕在三小时后的此刻,我的心依然平静,充满希望。

与下属在教堂外会合后不久,我便劝他们继续跟踪对方的马车,哪怕刚看到那样的情景。要不了多久,您就会明白我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两名下属却对我的决定感到惊讶。其中一人竟狂妄地说道:“恕我直言,请问我们要跟踪的究竟是谁?是一个偷了钱的人,还是一个偷了别人老婆的人?”

另一个下流的下属哈哈大笑,怂恿他继续往下说。他们都应该受到正式的惩戒。我也坚信,他们定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婚礼结束后,那三人上了马车。我们的马车则再一次跟了上去(为了不让他们发现我们的车就停在附近,我们巧妙地藏在了教堂拐角后)。

我们跟着他们来到了西南铁路的终点站。新婚夫妇买了去里士满的车票——他们用半枚金镑付了车费,剥夺了我逮捕他们的乐趣。如果他们用钞票买票,我一定会那么做的。与杰伊告别时,他们说道:“别忘了地址,巴比伦台地十四号。下周一起吃饭吧。”杰伊答应了,还半开玩笑道,他要马上回家去,把干净的衣服脱掉,换回脏兮兮的打扮,好好放松放松。我不得不向您汇报,我眼睁睁看着杰伊顺利回家,(借用他那无耻的用词)换回了一身脏兮兮的衣服。

问题就此告一段落。我所定义的第一阶段到此为止。

我很清楚,那些草率判断的人会对我此前采取的行动做何评价。他们定会断言,我犯了一个彻头彻尾又无比荒唐的错误,并认定我所汇报的那些可疑对话所围绕的不过是私奔结婚的困难与危险。他们会以教堂里的那一幕作为如山的铁证,证明他们的主张正确无误。他们愿意那么想就那么想吧。到此为止,我也没有任何异议。但是作为一个通晓世间人情的聪明人,我想提出一个问题。哪怕是与我不共戴天的敌人,恐怕也无法轻易给出答案。

就算结婚的事实不容否认,可它能证明这三个参与秘密交易的人是无辜的吗?我不这么认为。恰恰相反,这件事加强了我对杰伊和他的同伙的怀疑。因为它给出了偷钱的明确动机。打算去里士满度蜜月的绅士需要用钱。债台高筑的绅士也要用钱。将其视作犯罪动机,又有何牵强?我以被蹂躏的道德之名否认这一点。这两个男人已经联合起来偷走了一个女人。那他们为什么不能联合起来偷一个钱盒呢?我的立场是基于亘古不变的美德逻辑。我将英勇挑战一切试图动摇我分毫的缺德诡辩。

说起美德,我需要补充一下,我已经跟亚特曼夫妇分享了自己对本案的见解。这位有教养、富有魅力的女士起初似乎也很难跟上我的缜密逻辑。我很乐意告诉您,夫人起初摇头落泪,和她的丈夫一起为痛失两百英镑而哀叹,过早地放弃了希望。但我做了一番细致的解释,她也在认真倾听后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如今,她很赞同我的观点,认为这场出人意料的秘密婚礼无益于排除杰伊、杰克或那名私奔女子的嫌疑。夫人将那名女子形容为“厚脸皮的女流氓”,但我决定当作没听到。更重要的是,亚特曼夫人并没有对我失去信心,而且亚特曼先生也答应以她为榜样,尽最大努力寄希望于今后的成果。

因事态有变,我不得不等候总部的进一步指示。我已规划好下一步的计划,因此心态从容。从教堂门口跟踪那三人到车站期间,我便有了这么做的两个动机。第一,我依然坚信他们就是窃贼,跟踪他们是为了破案。第二,把跟踪当成私人的投机问题,找到这对私奔夫妇的藏身之处,将这份情报作为商品,卖给年轻女子的家人和朋友。如此一来,无论事态朝哪个方向发展,我都能为自己没有浪费时间而得意。如果总部认可我的行动,我也有进一步的计划。如果总部不认可,我就带着有价值的情报前往摄政公园附近的豪宅。总之,本案定能让我大赚一笔。作为一个异常精明的人,我的洞察力也能得到更高的评价。

另外需要补充的是,如果有人胆敢断言杰伊和他的同伙与钱盒失窃案无关(哪怕那个人是您),我倒想反问一句,在苏荷区的拉瑟福德街行窃的究竟是谁?

您的下属 马修·夏宾 敬上

西克斯通高级督察 致 布尔默警长
伯明翰 7月9日

布尔默警长:

那个愣头青马修·夏宾果然如我所料,把拉瑟福德街的案子搞得一团糟。我因公务无法离开伯明翰,写这封信是想请你重新调查此案。随信附上几份不知所云的信,夏宾那厮称之为“报告”。你不妨一看。当你厘清那些胡言乱语时,我想你定会同意我的看法,那个自负的傻瓜犯了所有能犯的错误,唯独没往对的方向寻找窃贼。事已至此,你定能在五分钟内将窃贼绳之以法。请你立刻解决此案,向我汇报。并请告知夏宾,他已经被停职了,没有通知不得前往总部。

草草不尽。

你的朋友 弗朗西斯·西克斯通

布尔默警长 致 西克斯通高级督察
伦敦 7月10日

西克斯通高级督察:

信与附件已安全送达。人们常说,智者甚至能从愚者身上学到东西。正如您所料,看完夏宾那蠢相毕露、絮絮叨叨的报告后,我便看清了拉瑟福德街盗窃案的结局。半小时后,我前往亚特曼家。而我在那里见到的第一个人正是夏宾。

“您是来帮我的吗?”他问道。

“不完全是,”我回答,“我是来报信的。你被停职了,没有通知不得前往总部。”

“很好,”他全然没有被挫了锐气的样子,“我就知道您会眼红我的,这也是理所当然,我不怪您。请进吧,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我要去摄政公园附近做些侦探的私活。拜拜喽,警长。”

他撂下这句话,扬长而去——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女仆一关门,我便提出要和她的雇主私下聊一聊,让她进去通报。女仆把我带到店后的会客室。亚特曼先生正在那里独自看报。

“我是为那起盗窃案来的……”我说道。

亚特曼先生很是不快地打断了我——毕竟他本就是个穷酸、软弱、毫不阳刚的人。

“行了行了,我都知道。那个能干的家伙在我家三楼的墙壁上钻了两个洞,却犯了大错,逮捕窃贼的线索都被他弄丢了。”

“没错,我正是为此事而来,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告诉您。”

“你能告诉我钱是谁偷的吗?”他的口气又多了几分不悦。

“是的,我想我可以。”

他放下报纸,表情略显焦虑和害怕。

“不会是店员干的吧?看在他自己的分上,可千万别是他啊。”

“不是他。您再猜猜看。”我说道。

“是那个好吃懒做的女仆?”

“她确实好吃懒做,这一点在初步调查中得到了证明。但钱不是她偷的。”

“那到底是谁啊?”亚特曼先生问道。

“恕我冒昧,只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是您做梦也想不到的,也会让您很不愉快,所以请您先做好思想准备。考虑到您听完后也许会发怒,为保险起见,我要先强调一下,我比您强壮,如果您对我动手,我可能会出于纯粹的自卫伤到您。”

他顿时面如死灰,把椅子拉到离我三尺远的地方。

“您问我,是谁偷了您的钱,”我接着说道,“如果您实在想要一个答案的话——”

“我确实很想知道,”他用虚弱的声音说道,“到底是谁偷的?”

“您的夫人。”我用平静却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

他顿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仿佛被我捅了一刀似的,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因他用力过猛,木板都被砸裂了。

“冷静点,”我劝道,“您这么激动,我就没法跟您讲述真相了。”

“你胡说!”他的拳头再次砸向桌子,“这是一个下流、卑劣、不知廉耻的谎言。你凭什么——”

他突然语塞,一屁股坐回椅子,茫然环顾四周,随即号啕大哭。

“等您恢复理智以后,”我说道,“您定会收回刚才那番话,毕竟您也是位绅士。在那之前,如果可以的话,请听我讲讲事情的来龙去脉。夏宾向本处的高级督察提交了几份乱七八糟、荒唐至极的报告。其中不仅记录了他所有的愚蠢言行,还提到了亚特曼夫人的言行举止。在大多数情况下,这样的报告就该被扔进废纸篓。但夏宾在报告中的胡言乱语反而让我们得出了某种结论——那个写报告的傻瓜从头到尾都全然没有察觉到的结论。我对这个结论有十足的把握。因此,如果亚特曼夫人没有利用那个青年的愚蠢和自负,故意怂恿他怀疑错误的人,试图掩盖自己的罪行,我甘愿辞去这份工作。我甚至敢告诉您,我很清楚亚特曼夫人为什么要偷钱,以及她用那笔钱或其中一部分做了什么事。见过她的每一个人,都不可能不被她的衣品与美丽打动——”

当我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亚特曼先生终于拾回了说话的气力。他立刻打断了我,那口气就好像他是一位公爵,而不是文具店老板。

“你大可用更高明的方法对我的妻子进行卑鄙的诽谤,”他如此说道,“她这一年的服饰店发票都订在我的发票簿里。”

“恕我直言,这不能证明什么。服饰店有一种非常狡诈的习惯,干我们这行的早已是见怪不怪了。已婚女士若有需要,服饰店就会为她们开具两份发票。一份是给丈夫看的假发票,另一份才是保密的真发票。额外买的商品都记在真发票上,夫人们可以分期付款,在兜里有钱的时候偷偷付给店家。根据我们平时的经验,分期付款的钱大多出自家庭日常开支。而您夫人恐怕有没付清的货款。店家威胁她,再不支付便要发起诉讼。亚特曼夫人知道您的财政状况有变,走投无路,便用您钱盒中的钱付清了货款。”

“我不信!”他说道,“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我们夫妇的恶毒侮辱!”

“如果您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节省时间,少说废话,我毅然打断了他,“就把您刚才说的发票拆出来,立即跟我去一趟亚特曼夫人常去的服饰店,如何?”

一听这话,他便涨红了脸,立即取出发票,戴上帽子。我从文件夹里拿出那张写有遗失票据号码的单子,与他一起出门去了。

抵达服饰店后(如我所料,是一家位于西区的高档服饰店),我告知老板娘,我们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要与她私下详谈。这不是我和老板娘第一次因为这类微妙的调查见面。她一看到我就派人去找她丈夫。我将亚特曼先生介绍给他们,表明来意。

“是非常私密的问题吧?”店老板问道。我点了点头。

“你们会保密的吧?”老板娘问道。我又点了点头。

“我想把账簿拿给警长看一看,你可有异议?”老板问妻子道。

“你觉得合适就行。”老板娘回答。

在此期间,可怜的亚特曼先生是满脸的惊愕与沉痛,与谈话的礼貌气氛格格不入。老板取来了账簿——只需看一眼写有亚特曼夫人姓名的页面,就足以证明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千真万确。

其中一本账簿上记着亚特曼先生已经结清的账目。而另一本账簿上,记着需要保密的账目,货款也结清了。支付日期是钱盒失窃的第二天。根据账簿上的记录,亚特曼夫人三年来的秘密消费多达一百七十五英镑外加若干先令,其间没有付过一次款。最后一行下面写着这样一句话:“第三次催款 六月二十三日。”我指着它问老板娘,这封催款信是否写于“今年六月”。那确实是今年六月的事情。老板娘在催款的同时表示她将采取法律手段,而她现在为此深感懊悔。

“我本以为你们会让好主顾赊账三年。”我说道。

老板娘看了亚特曼先生一眼,在我耳边低声回答:“她们的丈夫陷入困境的时候可不行。”

说着,老板娘指了指账簿。在亚特曼先生的财政状况出问题之后,亚特曼夫人的花销与前一年并无差别,远超她的地位应有的水平。也许她在其他方面有所节约,但在衣着打扮方面,她显然没有委屈自己。

之后,我们只需走个形式,检查一下现金出纳簿即可。货款是用银行券支付的,金额和号码也与我的单子完全一致。

调查结束后,我觉得我有必要将亚特曼先生立刻带离那家店。他的状态惨不忍睹,所以我叫了一辆马车,送他回了家。起初,他像个孩子似的又哭又闹。但在我的安慰之下,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为了他的名誉,我必须补充一点,当马车抵达家门口时,他为自己先前的发言向我郑重道歉了。作为回报,我本想给他一些建议,告诉他如何与妻子和睦相处。他却没搭理我,自顾自上楼去了,嘀咕着要离婚。亚特曼夫人恐怕很难熬过这个难关。据我猜测,她也许会歇斯底里,大喊大叫,吓得这个可怜的男人原谅她。但这些事与我们无关。站在我们的角度看,本案已经结束了。本报告也可随之画上句号。

你的朋友 托马斯·布尔默

又及:还需要补充一下,离开拉瑟福德街时,我遇到了回来收拾东西的马修·夏宾。

“瞧瞧!”他兴高采烈地搓着手说道,“我刚从那栋豪宅回来。一表明来意,他们就把我轰出来了。有两个目击者看到他们对我施暴了。要我说啊,这事儿值一百英镑。”

“那真是恭喜你了。”我如此说道。

“多谢,”他说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恭喜您抓到小偷呢?”

“随时都可以,”我回答,“因为小偷已经找到了。”

“我就知道您想等我把活都干完了再横插一脚,独占功劳——肯定是杰伊偷的吧?”

“不。”

“那是谁?”

“你去问亚特曼夫人吧,”我说道,“她正等着告诉你呢。”

“好吧,我也宁愿听那位迷人的女士说。”说着,他就迫不及待地进了屋。

您觉得怎么样,西克斯通督察?您想和夏宾换一换吗?我可不想!

西克斯通高级督察 致 马修·夏宾
7月12日

先生:

布尔默警长应该已经告诉你了,你被停职了,如无通知不得前往总部。现在,我以我的权限明确拒绝你进入刑侦处。请将这封信视作正式的解雇通知。

我可以私下告诉你,此次解雇无意对你的人格造成任何影响。它仅仅意味着你还不够聪明,无法胜任我们的工作。如果本处要招募新人,亚特曼夫人恐怕比你合适百倍。

弗朗西斯·西克斯通 谨上

西克斯通关于上述书信的补充说明

本人无须对最后一封信附加任何重要的补充。据悉,在屋外见到布尔默警长的五分钟后,马修·夏宾便离开了拉瑟福德街的亚特曼家——他带着恐惧和惊讶的表情,左脸颊上有一块明显的红印,似是女性掌掴所致。店员听到他以极其恶毒的措辞咒骂亚特曼夫人。有人看到他在跑过街角时死死攥紧拳头。自那天起,我们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据猜测,他已离开伦敦,打算去外地警局提供他那极有价值的服务。

至于亚特曼夫妇那耐人寻味的家庭问题,我们掌握的信息就更少了。但已经可以肯定的是,亚特曼先生从服饰店回来那天,他们家的主治医生被急忙请了过来。不久后,附近的药店就收到了为亚特曼夫人开的镇静剂处方。次日,亚特曼先生在同一家药店购买了嗅盐,随后来到流动图书馆,希望借几本描写上流生活的小说,为家中的女病人解闷。从上述情况可以推断出,他认为自己不宜将离婚这一威胁之词付诸实践——至少在夫人(也许)过于敏感的神经组织好转之前是不行的。 ja/di6NzNyqdi1o6gxQ98cT+KFICUppIYpsRhmnEBhB2lvyTE2nxu4o7CZqRKQ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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