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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本身未必是消极的

也许解答这一谜题的方式是,承认痛苦绝不令人快乐。当然,我们会寻求痛苦,但也许我们这么做的原因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其他好处。这种利弊权衡是生活的一部分。比如,在某个大冷天,你在外面奔跑,浑身颤抖,觉得不舒服,只是为了找回掉在人行道上的一个重要包裹;比如,你不得不接受一台让你感到痛苦的手术,以便治好你患了很长时间的疾病;比如,你坐在某机关办公室里,感到无聊和不快,但为了更新你的驾照,你不得不忍受漫长的等待;甚至,为了不暴露战友的身份,你经受住了酷刑的折磨。我们有很多理由选择承受疼痛和痛苦,与此同时并不否认痛苦之恶。下一章,在论及受虐时,我会举很多例子,来表明我们在选择承受痛苦之后不久就能获得快乐。这样的例子同样没有否认痛苦之恶。

但事实上,痛苦本身并不一定是消极的。就当前而言,我们可以通过考察某些医疗案例,获得关于痛苦体验之复杂性的一些线索。

你可能听说过先天性无痛症(congenital analgesia)。患有这种病的人能够感觉到自己被刀子割了或者被东西撞了,但他们体验不到疼痛,所以没有内在动机去回避疼痛。患这种病的人大都活不过20岁,这表明了疼痛感之于生存的重要性,它不仅能阻止人们受伤,还能让伤口得到医治。

一种更让人困惑的病症叫示痛不能(pain asymbolia)。患有这种病的人能感觉到疼痛,也能把自己的体验描绘成痛苦,但他们不觉得疼痛令其不悦。他们会将自己的身体交由医生和科学家做侵入式检查,而这种检查对你我而言是极为痛苦的。倒不是说他们对疼痛感到麻木,正如一位患者所说:“我确实有疼痛感,它让我稍微有些不舒服,但它不会困扰我,我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8 这种失调与大脑的部分区域受损有关,比如,后岛叶和额顶叶岛盖,这些区域大都与威胁响应有关。这类症状可以让我们明白,对疼痛的体验并不必然是一件坏事。

先天性无痛症和示痛不能的区别对应于人们有时对两种镇痛剂 9 所作的区分。一种很常见,能够缓解或者消除疼痛,而另一种(吗啡有时也被归为这一类镇痛剂)尽管也有强大的缓解疼痛的作用,但会让你有一种患上示痛不能的感觉。在后一种镇痛剂的作用下,你会感到疼痛,但这种痛带给你的困扰较小。

尼古拉·格拉哈克(Nikola Grahek)注意到,我们能从日常生活中发现示痛不能的“例证” 10 。他让读者想象如下场景:由于左上胸出现持续钝痛,并辐射到了左胳膊,所以你不得不去看医生。你担心是心脏病发作了,但医生向你保证是肌肉发炎,会很快康复。你的恐惧感一下就没了,“尽管疼痛仍然没有消失,仍然让你觉得不舒服,但你不再对疼痛感到忧虑了”。

有时,人们对疼痛的反应的转变来自态度的转变。作家安德烈娅·朗·朱(Andrea Long Chu)谈到,在做变性手术之前,她做了长期而痛苦的准备。她一开始把这种痛苦描绘为人们通常能感受到的那种:“所有的身体疼痛都始于人们对胆敢侵犯身体器官的震惊。”不过,她随后指出,几个月之后,“我与疼痛达成了一种审慎的和解,我们承认彼此的存在,默认互不干涉,就像我们与前任在假日派对上互相点头致意一样” 11

冥想练习有诸多好处,据说其中之一就是可以改变对疼痛的态度。罗伯特·赖特(Robert Wright)谈到他在冥想静修期间做过的一个实验:

无论喝什么东西,我都会觉得牙疼,事实上,我需要做根管治疗了。哪怕我喝的是温水,疼痛也很剧烈,很折磨人。于是,我想看看如果我做了以下事情,会发生些什么:我在房间里坐下来,冥想30分钟,然后喝了一大口水并含在嘴里。

结果出人意料。牙齿的阵痛如此剧烈,以至于我完全专注在疼痛这一感受上。不过,阵痛并没有持续困扰我,它处于痛苦和快乐的交叉地带,在两者之间摇摆。有时,这种感觉甚至能以其力量,或者你可能会说以其高贵和美妙,激发一种老式的令人惊叹的敬畏感。如果要描述这种敬畏感和我对牙疼的日常感受之间的差异,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我比平常更少叫“哎哟”,而是更多喊出“哇”。 12

这类案例表明,疼痛不一定是坏事。科学研究和日常体验都支持一种更有力的论点:疼痛可以是有益的。我们之前提到的那种在0~10这一区间打分的做法是错误的,也许其他生物会接受这种将疼痛和愉悦分别放在单一谱系两端的评价方式,但对人类而言,有些事物可以既处于0也处于10的位置。疼痛和愉悦、消极体验和积极体验不是对立的,把它们像低温和高温一样加以区别是一种错误的做法。

这怎么可能呢?答案的关键在于,人类对体验有着独特的理解和反应能力。我们天生就能感受到世间诸事带来的快乐、悲伤、愤怒、羞耻和乐趣,但我们也能天生感受到由我们对世间诸事的反应带来的快乐、悲伤、愤怒、羞耻和乐趣。有时候,我们对世间诸事的反应的反应也能带来快乐、悲伤、愤怒、羞耻和乐趣,不过简便起见,我们不会探讨这种情况。

以恐惧为例。你因为遇到了一只老虎而感到恐惧。与其他动物一样,这种恐惧是一种适应性反应。当我们的身体准备战斗或逃跑时,肾上腺素就会释放,心跳会加快,血液会流到肌肉群,消化系统会放慢运行速率,甚至完全“停工”。说唱歌手埃米纳姆(Eminem)很好地概述了人们在面对高风险、高回报的社会竞争时的生理反应:“他的手心开始出汗,膝盖发软,胳膊变沉,毛衣上挂着呕吐物。”面对恐惧,我们的警觉性和专注力都会提高。我们会浑身起鸡皮疙瘩,这种生理反应无疑是对祖先的背叛,因为他们毛发浓密,不会起鸡皮疙瘩。总而言之,恐惧不是没有意义的。

这类体验通常是消极的。遇到老虎真是再糟糕不过的体验,然而,这种体验的糟糕之处不在于恐惧本身,因为更糟糕的是,你有可能被老虎弄伤或者咬死。假若你知道你没有面临真正的危险,比如,你只是身处虚拟世界,你仍会感受到恐惧,并且你的生理反应跟在真实世界遇到老虎的反应几乎相同,只是这种恐惧不一定是糟糕的恐惧,反而可能是有趣的恐惧。

毕竟,人们乐意为这种恐惧买单。密室逃脱游戏和恐怖电影都很受人欢迎。我们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恐惧对人们是有吸引力的。在我稍后将会描述的研究中,研究人员发现,恐怖电影爱好者在观看《驱魔人》( The Exorcist )时与恐怖电影厌恶者所感受到的恐惧程度是差不多的 13 。与某些理论相反,我们认为,那些恐怖电影爱好者并不是没有情绪感知能力的人。相反,他们喜欢体验恐惧。事实上,他们体验到的恐惧感越强烈,获得的愉悦感也越强烈。

再举一个例子。人们感到不公时会感到愤怒,因此,愤怒通常是消极体验。不过,你可以享受愤怒的感觉,比如,想象复仇后的快感,或者享受为正义振臂高呼的兴奋感。此外,愤怒本身也有其功用。在一项精妙的研究中,马娅·塔米尔(Maya Tamir)和布蕾特·福特(Brett Ford) 14 发现,当人们与对手谈判而非合作时,他们有可能让自己变得更愤怒,因为他们认为这种愤怒会让自己在谈判中受益。 事实上,这么做是对的,愤怒的谈判者会从谈判中获得更多利益。

再以悲伤为例,它通常是对消极事件的反应。不过,只要事情没那么糟糕,生闷气和沉浸在痛苦中是有可能让人们体会到愉悦感的。当然,没人会从自己所爱的人去世的悲伤中体会到这种愉悦感。在另一项研究中,研究人员让被试观看伤感电影 15 。我们一般会认为,他们越是感到悲伤,就越不想看下去。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体验到的悲伤程度并不影响他们的观看兴趣。换句话说,至少存在一种可能性:他们体验到了令人愉悦的悲伤。

此外,那些能激发伤感情绪的歌曲和乐曲,比如,歌手拉娜·德雷(Lana Del Rey)和阿黛尔·阿德金斯(Adele Adkins)的歌曲、塞缪尔·巴伯的《弦乐柔板》( Adagio for Strings )以及莫扎特和威尔第的安魂曲等经典乐曲,也能让人获益。研究发现,当聆听这些经典乐曲时 16 ,人们会欣赏乐曲传递出来的悲伤,感受到柔情和怀旧情绪,并从中体验到愉悦感。

为什么悲伤的歌曲能有这样的吸引力?也许是因为我们只是在安全的环境下享受悲伤,不需要在真实世界应对让人悲伤的事件。也许悲伤的歌曲给人们提供了更多独特的奖赏。埃米莉·科尼特(Emily Cornett)想知道为什么刚结束了一段恋情的人 17 喜欢听伤心情歌。她认为,这类歌曲向失恋的人表明,他们并不孤单,很多人都有类似的遭遇。科尼特还注意到,与所有消极体验一样,自主选择至关重要。刚刚经历分手的人突然间听到阿黛尔的歌曲《爱人如你》( Someone Like You ),就不大可能会是一种美好的体验。我们更希望能自主选择何时落泪。

事实上,任何情绪都能以这种方式得到转化。在电影《大空头》( The Big Short )中,演员史蒂夫·卡瑞尔(Steve Carell)饰演的真实人物马克·鲍姆(Mark Baum)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当他说妻子告诉他,他的工作似乎让他不开心时,他的一个同事回应说:“可是,当你因为工作表现得不开心时,实际上你很开心啊。”鲍姆认可同事的说法。

我们已经探讨了消极体验何以成为快乐之源,那反过来又如何呢?你能重新看待积极体验,并让它们成为消极体验吗?显然,答案是肯定的。有些患有抑郁症的人 18 变得不愿意体验积极情绪,也许他们认为自己不配获得快乐,或者认为当前的快乐体验只会为随后的痛苦体验埋下伏笔。因此,与快乐的痛苦异曲同工,你可能也会体验到痛苦的快乐。

这类现象还存在文化差异 19 。研究发现,相比西方人,东方人对幸福感持更怀疑的态度。这可能是因为亚洲文化对幸福和悲伤的诠释更“辩证”,《道德经》中的这句话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 20

你不需要研习道家思想就能理解情绪的复杂性 21

科学实验室 THE SWEET SPOT

一项研究招募了来自中国、加拿大、美国和韩国的被试,让他们判断被心理学家视为最普遍和最基本的6种情绪:悲伤、恐惧、厌恶、愤怒、快乐和惊讶。针对每一种情绪,被试要回答,在他看来该情绪的积极和消极程度如何。正如你所料,人们大都认为悲伤、恐惧、厌恶和愤怒是消极情绪,快乐和惊讶是积极情绪。尽管存在文化差异,但其实人们对所有情绪的评价都不是单一的,比如,认为悲伤情绪有一定的积极因素,甚至快乐情绪也有少许的消极性。

让我们再次考察真实世界中的生理痛苦。我们之前讨论过疑似心脏病发作的案例,现在请想象你离马拉松赛程的终点不远,你的身体感到不适。你的心脏跳得很厉害,满身大汗,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如果你正乘坐公共汽车,或者正试图入睡,突然出现前述症状,你可能认为你要死了。但在跑马拉松的情况下,出现这些反应是很正常的,说明你正在努力奔跑,这些似乎让人厌恶的体验是巨大成就感的组成部分,是值得品味的东西。

再以面部被揍为例。被一拳击中面部似乎是尤为糟糕的体验,但其实并非如此,至少不完全如此。乔希·罗森布拉特(Josh Rosenblatt)曾讲述过自己作为一名综合格斗选手的心路历程,他说当你第一次被人击中面部时 22 ,你绝对充满恐惧。然后你就来到了第二阶段,你会感到愤怒和羞耻。在这之后:

你开始爱上面部挨揍,然后你开始主动寻求挨揍。现在,你给自己招来了危险,如果不挨揍,你将会感到生活空虚……挨揍会让血液更快地在你的血管流动,会让你流下眼泪,会让你心跳加速。挨揍会让你眼中的整个世界闪耀。挨揍让你专注于被神秘主义者称为永恒的当下,也在提醒你人终有一死。

尽管就我个人的搏斗经历而言,我从未迈过愤怒和羞耻这一关,但我仍然相信罗森布拉特的描述在特定情境下是真实的。如果罗森布拉特正在电影院门口排队入场,一个人朝他的脸打了一拳,我敢打赌,他不会觉得这一拳挨得很爽,是对他活着的确认。如果他眼中的世界此刻真的在闪耀,肯定也不会让人觉得美好。不过,在适当的情景下,罗森布拉特的看法是对的:恐惧可以得到转化,让人产生超越性体验。 tpttiAVnnA/qw7l2i2wejrahQBrju13ueMv96A4+LAbJC+DUXf/vlCiqZJN7OTZ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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