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多数哲学家一样,我认为心理享乐主义是站不住脚的 41 。确实,我们经常只是单纯为了快乐而做出某种行为,譬如痒了就挠。不过,这不是我们唯一的行为动机。
我们可能有各种各样的具体目标。走笔至此,尽管前景并不乐观,但我还是希望多伦多蓝鸟棒球队(the Blue Jays)在本赛季取得好成绩;我希望我的小儿子在尼泊尔旅行时既开心又安全,当然,首要的是安全;我希望我的大儿子在他即将参加的工作面试中表现良好;我希望本书的写作进展顺利,能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完成初稿的前半部分;我有一位朋友刚出了一本新书,我希望它能广受好评,因为它确实是本好书。所有这些具体的动机都来自更基本的动机,但没有哪个动机能被简单归结为获得快乐的欲望。
“自欺欺人!”心理享乐主义者恐怕会如此回应。如果我的愿望都能实现,这对我而言难道不是一种积极体验吗?如果没能实现,这难道不是一种消极体验吗?好吧,是的,想要得到某个东西就意味着,当愿望实现时你会感到快乐,这是其部分意义。但这不能充当享乐主义的论据,因为它没有表明,获得快乐本身就是目标,相反,它表明获得快乐只是实现愿望的副产品。如果你问一个朋友现在几点了,她转过身来解释说,你其实并非真想知道现在的时间,你只是想通过知道现在几点了来获得快乐,那你就可以考虑换一个更善解人意的朋友了。
让我们深入讨论一个日常案例:爱自己的孩子。想让自己的孩子茁壮成长,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即便得不到真切的回报,比如,指望孩子们能在你耄耋之年照顾你,你也会希望他们健康成长。如果家里有天生患有心智障碍的女孩,父母即便每天需要更加费心费力,也会想让她过上快乐、有尊严的生活,并希望她有一定程度的自理能力。他们可能会精打细算,放弃购买某些奢侈品,把钱存下来,以便在他们去世后,女儿能得到良好的照顾,即便那时他们已无法亲眼见证。如果你要问为什么他们要做出这些牺牲,他们有可能会告诉你,他们爱自己的女儿,希望她的生活过得尽可能好。这是对所有这些举动的最佳解释。你不需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进化心理学家就能理解,对动物而言,自然选择的压力让它们进化出了帮助后代成长的能力。对于像人类这样的复杂动物来说,这种能力的一种表现方式就是爱。尽管这一动机是为亲生的孩子进化出来的,但它不仅适用于此,如果女儿是被收养的,爱的动机仍会发挥作用。
心理享乐主义者可能会提出反驳,告诉父母们:“你们的动机并非真正出于爱你们的孩子,你们只想从帮助他们的行为中得到暖心的感受,或者想要避免因为弃养孩子而产生的愧疚感。”我们有什么必要认真对待这种看法呢?这显然不是父母们的真实感受,也会造成错误的预测。这种享乐主义观认为,如果父母能因为弃养孩子获得更多的快乐、承受更少的痛苦,假设服用某种药物能让父母的爱消失,也不会让他们产生愧疚感,那他们立刻就会这么做。但我敢打赌,即便有这样的药物,大多数父母也不会抛弃孩子。
让我们再探讨一个例子。士兵为了拯救自己的战友,宁愿扑向手榴弹,牺牲自己。享乐主义对某些主动赴死的行为做出了解释,比如,想要逃避巨大的痛苦。但它无法解释士兵牺牲自己救战友的例子。另外,并非每个选择自我牺牲的士兵都相信自己能在天堂得到永恒的奖赏,毕竟,战壕中还有很多无神论者。
再次申明,我并不否认享乐动机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着某种角色,也欣然同意玩世不恭者的一种说法:有时候我们会自我欺骗,让自己相信人们的行为动机与享乐无关。比如,对投票行为模式的研究 42 表明,政治立场和个人利益的关系非常密切。想知道玛丽对政府资助儿童保育和富人增税等政策的看法吗?只要知道她是否有小孩,以及她自己每年赚多少钱,你就能猜出大概。
然而,这些例子远不能证明享乐主义是正确的。 还有证据表明,受自然选择与文化影响的人类本能,使我们生来就希望我们的社会变得更美好,希望正义得到彰显。 这意味着,我们的某些心理动机与享乐动机有所区别,有时甚至有所冲突。
我们该如何评价那些坚称自己是享乐主义者的人呢?我也见过一些这样的人。他们表示,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会做出利他举动,或者参与一个颇有难度的长期项目,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从中获得温暖的感觉。这类人让我想到的不是躺在沙滩上享受慵懒时光、吃着热巧克力圣代的那些人,或者抽身于艰难的工作,以其他方式让自己放松的人;也不是人生达到了某个阶段,只希望生活过得轻松的那些人,喜欢与子孙尽享天伦之乐,玩填字游戏,在壁炉边上读书,等等。相反,我所想到的是声称自己除了快乐什么都不在意,并坚称所有人都是如此的那些人。
或许这类人对自己产生了错误的认知。作为心理学家,我很容易理解,人们对于自己脑海中的想法常常抱有错误的解释。弗洛伊德说得很对,有时你认为你做某件事是出于某种原因,而事实上却是出于另一种原因。
这种情况有时会发生在我的道德心理学研讨课上。我和我的学生会探讨与利他主义、公平、忠诚、报复、性和饮食禁忌等主题有关的各种相互矛盾的理论。比较常见的情况是,当我们在第一堂课上围坐在研讨桌旁时,有人会说,他们不相信真的存在对错之类的东西。有时学生们会以非常狭隘的方式理解道德,将其等同于宗教激进主义者所笃信的道德观。或许,有时学生们只是想激起我的反驳。我确实会反驳,其中一种方式就是让他们对一些规矩做出评价,而这些规矩是我正在思考并将用于本学期剩余课程的策略。我告诉他们,我准备给黑人学生更低的分数;不准跨性别学生上我的课;当我们探讨复杂问题时,坚决让女学生离开研讨课教室。
学生们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但当我提到这些规矩时,他们还是发出了嘘声。就在这一刻,学生通常会承认,没错,我的这些规矩是存在道德错误的,而不仅仅是不具可行性、不遵循传统或者不能将学生的福祉最大化。我举这个例子是想强调,很多自认为不关心道德问题的人很快就会被现实提醒:他们的大脑不可能不思考道德问题。事实上,或许没人比美国的大学本科生更关心道德问题了,先且不论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也许我们中间的确有真正的享乐主义者。对任何存在连续谱系的事物,总有一些人会落在两个极端中的一端。比如,人们的性动机是有差异的,有些人甚至对性爱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在我大多数作品中,我一直认为存在着天生的道德动机,不过有时候的确有少数真正的精神病患者是没有道德感的。在我的研讨课上,没有学生声称过自己是这类人,他们当然不会这么做,因为一旦暴露自己患有精神病,他们就无法在这个社会中很好地生存。因此,真有可能存在一些人,他们对快乐之外的其他行为动机无动于衷,但大多数人并非如此。
我的观点是,普通人拥有多种各自独立的动机。有些属于享乐动机,包括性满足、对饥渴的满足,甚至寻求程度相对较低的某些疼痛带来的满足感。有些属于道德动机,包括行善、追求公正和公平的愿望。还有一类动机,它与意义和目的有关。这类动机更贴切的术语应该是“凭着理性积极生活所带来的幸福”(eudaemonic),但它不容易拼写和朗读,我将尽量少用它。意义和目的动机包括追求诸如上战场、登山和成为父母之类的目标。
一般而言,这些不同的动机是兼容的。你可以过上既快乐又有意义的生活,哪怕有意义的人生的确会包含痛苦的体验,但这样的人生不一定是残酷的,因为虽说人们时不时地会遇到压力和困境,但克服它们也会带来巨大的乐趣。
我们该如何为这些不同类型的动机排序呢?哲学家罗伯特·诺齐克(Robert Nozick)提出了“体验机器”的思想实验 43 。人们沉浸在该机器中会产生一种幻觉,觉得自己过上了具有强烈愉悦感、幸福感和满足感的生活。担心错过真实世界中的体验?完全不必,因为该机器能让你意识不到你生活在虚拟世界中。
诺齐克表示他不会让自己沉浸在该机器中,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也不会这么做。我们希望生活在现实世界,做些实在的事情,而不只是享有体验。事实上,在诺齐克看来,“我们首先想要做某些事情,其次才是想要获得做事情的体验”,再宽泛一点说,“一个浮在水桶上的人就像是一团缥缈的泡沫”,谁又希望自己的人生像是缥缈的泡沫呢?
不过,我得承认,并非每个人都有同样的反应。以下发表在Twitter上的帖子把我逗笑了,这说明的确有人把享乐看得无比重要。
诺齐克:“这台体验机器能够完美模拟一种有求必应的生活——”
我:“我要报名。”
诺齐克:“等等,你瞧,它并不能让你真正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你只能想象它可以,但是——”
已经钻进机器的我:“再见,书呆子。” 44
有些怀疑论者会指出,像我这样的人之所以从直觉上不喜欢体验机器,是因为我受到了“现状偏见”(status quo bias)的影响 45 ,导致我倾向于持续做我习惯做的事情。我们从未在体验机器中待过,而进入体验机器会带来一种令人震惊的变化。不过,我们可以把诺齐克设想的场景颠倒过来:假设你过着良好且令人满意的生活,也许你现在就过着这样的生活,突然,“砰”的一声,你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白色房间,某个笑眯眯的实验室技术员走近告诉你,过去几年你一直待在体验机器里。你体验到的所有满足、成功和人际关系都是神经幻觉。现在是由政府定期强制执行的例行检查时间,工作人员会问你是希望继续待在体验机器里,还是回到现实世界。当然,后者远没有待在体验机器里愉快。如果你决定待在体验机器里,这次例行检查的记忆就会被抹掉,回到体验机器后,你仍然会认为你在机器中的生活是真实的。
老实说,我不太肯定我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选择,但与我交谈过的人当中,有些会选择离开体验机器。 这表明,生活在现实世界不仅重要,而且对某些人而言,比过上充满快乐的生活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