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喜欢的那个人——称她为“可可小姐”。
我其实不知道姑娘究竟叫什么,只是一直自作主张地这样称呼她。
我在“云纹咖啡馆”里打工,大概从半年前开始,可可小姐总是一个人来,一定会落座在那个固定的位置,点的饮料也永远是同一款。
“请给我一杯热可可,谢谢!”她每次点单的时候,都会抬起雨后垂露般的眼睛看着我。瀑布似的栗色秀发倾泻至双肩。
这家云纹咖啡馆,坐落在安静的居民区的一角。
它正巧位于河边一排樱花树的尽头,是一家掩藏在大树身后的咖啡馆。桥对岸是商铺鳞次栉比、基础设施完善的热闹街区,此岸净是民宅,来往的行人也少。这里没做过广告,也没有杂志社的人过来采访,常年亮着灯火,是一家并不广为人知,但也总有常客垂青的咖啡馆。
店里有三套质地温暖的圆木桌椅,和能容纳五个人左右的吧台,一盏油灯从天花板垂下。
这家咖啡馆不会出现人满为患的兴隆场面,也没有过门可罗雀的冷清境况。我每天扎着一条围裙,在店里迎来送往。
可可小姐来店里的时间总是周四的午后。
她下午三点刚过便推门进店,然后坐在咖啡馆度过三小时的下午时光。可可小姐在店里要么是在阅读或书写长长的英文航空信,要么就是在阅读平装的英文书。有时,她也会什么都不做,眺望着窗外的风景。通常工作日午后来这里的客人,不是带小孩的家长就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很少有可可小姐这样的年轻女性。但她看起来并不像是学生,也没有戴结婚戒指。我忖度着她也就比成人三年的我稍微年长一点。
我对英语什么的简直一窍不通,上一次写信是什么时候也似乎遥远到难以追忆的程度。
所以她向异国他乡的某个人分享日常或传递自己的情绪,并拆开对方的信来读,都让我感到像是发生在虚构世界里的事。像硫酸纸一样薄的信纸,有着法国三色旗一样花式镶边的信封。在这样数字化的时代里,手写长信本身就有种神秘感,可可小姐用的还尽是些古香古色的物件,这都使她看上去越发出尘绝世。如果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飞速地瞄上一眼,会发现她在用钢笔写下娟秀流畅的字迹,不知是在书写什么魔法咒文。
我最喜欢看她低头写信时的样子。她的唇角弯起一抹舒缓的弧度,白皙的脸颊上透着红晕,每一次眨眼,棕褐色的纤长睫毛都在她低垂的眼眸上映出错综的光影。
专注于书信的可可小姐是绝不会看我一眼的。我也因此才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可可小姐与那位收信人之间,一定有着珍重的思念——我忍不住想笑,同时也微微地妒火中烧。两股交织着的情感左右拉扯着我……
我从两年前的初夏开始在这家咖啡馆工作。
当时我沿着河畔散步,走在樱树林下,望着樱花散落后长出嫩叶的樱树,茫然地想:“这片樱花林的尽头是何处呢?”那是一切的开始。
我当时还是个无业游民,高中毕业后在一家连锁餐厅打工,后来餐厅经营不善,我被裁员了。那天是在我找工作回来的路上,求职四处碰壁,不安和空闲的时间倒有的是。索性趁着悠闲,走到了树林的尽头,竟然在枝叶繁茂处发现了一家小店。
在这种地方居然会有咖啡馆?我掏出钱包,数了数里面的零钱。喝一杯咖啡的钱应该是足够的。于是,我便推门进去了。
店铺不大,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舒适和放松。对于无处可去的我来说,能有个歇脚的地方都已让我感激不尽。虽然是第一次来,我却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觉得内心安定了下来。这家咖啡馆和嘈杂纷乱的连锁餐饮店形成强烈反差,要是有幸能在这里工作的话……
环顾店内,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正有一位男店员在张贴写着“招募员工”的海报。天赐良机啊!我惴惴不安地溜到吧台旁坐下。
贴完招聘启事的店员给我端来了水和菜单。我上下打量着他——五十岁左右,身材瘦瘦小小,一副悠闲自在的做派,脑门正中间却长了颗大黑痣,让人印象深刻。我的目光落在设计得漂漂亮亮的菜单上,一边确认价格一边点单。
“请给我一杯热咖啡。”
“热的是吧?好的。”
黑痣男转身钻进吧台后面,我仔细地注视着他用细长嘴的开水壶噗噜噗噜地往滤纸上的咖啡粉里浇开水的样子。
“请问……您是店长吗?”
“嗯,叫我老板就好。开一家咖啡馆亲手冲泡咖啡,是我从小的梦想。”
老板隔着吧台,把泡好的咖啡递到我面前,素烧的陶瓷杯中层次丰富的咖啡香气扑面而来。抿上一口,一股轻柔香醇的焦香味在口腔中慢慢弥散开来。我像是被这一口咖啡鼓舞了士气,神色决然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您能为我安排一场面试吗?我想在这里上班!”
老板沉默着一脸认真地思考了五秒钟后,看着我说:“可以。那么就雇用你为正式员工吧。”
我瞠目结舌地呆立在那儿——连我的名字都没问,就雇用我了?而且还不是临时工,而是正式员工?
“但是老板,我今天没带简历和驾驶证之类的面试材料。”
“用不着这些东西。我看人很有眼光。难道你只是想在这里做兼职,不想成为正式员工?”
“那倒不是……”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定了。”
老板从吧台后走出来,“哗啦”一把撕掉了方才贴上去的招聘启事。
就这样,我成了云纹咖啡馆的一员。但没过几天,老板就对我说:“我会离开一段时间。在这期间,渡君一个人干干看吧。”
“我迟早也要把这家店转让出去的。你来得比我想象的早,真是太好了。”
我错愕不已地追问他:“可你的梦想不就是在咖啡馆里冲咖啡吗?”
不知道为什么,老板回答时的眼神似乎有些迷离:“梦想从实现的那一刻起就成了现实。我喜欢的是梦。所以现在这样就够了。”
自此以后的两年里,我独自料理着云纹咖啡馆的日常事务,当然还是以老板的名义在经营这家店,我充其量是个被雇用的店长。猝不及防地被委托接手一家咖啡馆,这件事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奇怪。如此不可思议的状况,连让我提出疑问的机会都没有。这家咖啡馆不像连锁餐饮店那样有入职培训,老板教我的,仅仅是在休业的时候如何锁上大门。在我不停地犯错的过程中,渐渐积累了一些熟客。有把我当孩子一样疼爱的老奶奶,还有个做爸爸的男人,总是从幼儿园接到孩子后和孩子一起光临。这家店也慢慢地完全染上了我的个人色彩,老板偶尔心血来潮地跑来一趟,会换掉墙上的装饰画,抑或装成客人,在吧台前摊开体育报纸。
需要我经营管理的区域,仅有二层出租的单间和一楼的这家咖啡馆而已。即便如此,我还是心满意足地沉浸在这一方天地里。云纹咖啡馆的房间又旧又小,但后厨却有两个煤气灶,用起来很称手,我对此很满意。最重要的是,我深爱着这家咖啡馆。而且我还暗恋着那位肩披栗色柔发、聪慧伶俐的客人。于我而言,这是太过奢侈的体验。
身为店员,竟然迷恋上客人,这或许是不被允许的吧?不过能这样默默地单相思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借用老板的话来讲就是——有梦就是好的。单恋也挺好的。就让我一直保持着这份喜欢的心情吧。仅是如此就能让我充满强大的力量。所以,我会竭尽所能地做好分内之事。比如说——
周四的时候,做一杯香醇无比的热可可,送到她面前。这就是我为她所能做的全部。
七月过半,梅雨过后,烈日普照,阳光强得令人睁不开眼的酷暑来了。
星期四。三点刚过,我正坐立不安的时候,门一如往常地开了。
但是今天的可可小姐跟以往不太一样。她显而易见地疲惫,背着手提包的一侧肩膀沮丧地耷拉着。恰巧可可小姐喜欢的座位已经被别的客人占了。那位客人看上去精明能干,上身穿着利落的罩衫,下装是一条一步裙。她在桌上放了几本书,不停地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里敲着什么。可可小姐看了那位女人一眼,便转向背对着老位置的一张位于店中央的空桌子,在新位置上坐下。
我递上水和菜单,尽管现在是令人汗流浃背的夏天,她还是一如往常地要了一杯热可可。她在点单的时候和我对视片刻,之后又将目光落回桌上。
待我把热可可端到她面前,可可小姐仍是静静地垂着头。信封、信纸、钢笔、平装书她都没有从包里拿出来,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桌沿。
我看到了她脸上扑簌簌坠落的泪珠。
我想跑到她身旁,但我不能这么做。
对可可小姐而言,我恐怕跟自动贩卖机的按钮没什么区别。而看她的装束,肯定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英文流利,长期定居海外,或者多次在国外旅居、进修,恐怕和她通航空信的人就是她身处异国他乡的情人。除了在这家咖啡馆,她和我简直是没有任何共同语言的人,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
但是,在这一瞬间,我似乎得到了能够靠近她的机会。如果可能的话,我多想轻轻擦拭掉她脸上的眼泪,静静地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不要紧。”
不过这种奇迹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到底什么东西不要紧,我也说不出来。
我是咖啡馆的店员,她是我店里的一位常客。无法摘下工作围裙的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呢?究竟能做些什么呢?
一串啪嗒啪嗒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沉思,有两本书掉在地板上,是坐在可可小姐常坐的位置上开着电脑的客人掉的。她仿佛很失望地长叹了一口气,俯身捡起书本。不知为何,今天来到店里的女客人们都愁容满面的。
“啊!都这会儿了!”
女客人看了一眼腕表,把书一股脑儿塞进那只看起来很高级的黑色皮包里,步履匆匆地走到收银台结账。
虽然对这位客人有些不厚道,但是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我利索地结完账,拿起托盘,奔向那张桌子。喝剩下的冰咖啡、半空的水杯、吸管、湿毛巾和撕开的包装纸。我把它们统统收到托盘上,擦拭着桌面。如果有打扫卫生锦标赛,我绝对能拿冠军。
“位置空出来了。”
我用激动得有些发尖的声音对可可小姐说。她抬起头,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向我。那一刻,我稍有退却,担心自己做了多余的事。但无论如何我也想让她知道我的心意,于是我鼓足勇气对她说:
“您经常坐的那个位子空出来了。我想也许您坐在喜欢的位置上,多少也会开心一些。”
可可小姐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惊讶地转头看向刚刚腾出来的座位。
下一个瞬间,她脸上绽放出冰雪融化般的笑容:
“谢谢你,坐过去的话,说不定心情可以平复一些呢。”
可可小姐挪到老位置坐下,眺望窗外片刻。喝完了一杯热可可后,非常少见地点了一份续杯。
我给她端去第二杯热可可时,看到她又恢复了往常的状态,开始写航空信。在我刚要放下杯子的时候,可可小姐突然开口:“请问……”我吓得乱了手脚,可可在杯中摇晃起来,有几滴跳出杯壁,落在她的信纸上。
“对、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难得的好气氛,我却犯了如此可恨的错误!仿佛所有血液像海浪般从天灵盖一下子退却到了脚趾尖。我赶忙慌张地拿起纸巾,要擦掉滴落在信纸上的可可。
“等一下!”
可可小姐的掌心叠放在我的手背上,这一次,我的心像跃出池面的鱼一样活蹦乱跳。
“你看,可可做的爱心!”
爱心?
被她这么一说,我仔细一看,可可渍有些歪斜,甚至变形,但确实是一颗像模像样的褐色爱心。
“好别致啊,就这么寄出去吧!”
可可小姐像个看见彩虹的小朋友一般喜笑颜开。原来她有时候会这样笑啊……我心中的鱼从刚刚开始,一直跳得抓都抓不住。
“‘就让这份热可可给你带去暖意吧’,我就这么写在回信上吧。”
可可小姐一边说,一边优雅地拿起笔,在纸上行云流水地写起英文。
她坐在老位置上,一如往常地露出了惬意的微笑。
我突然明白了。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也会有奇迹发生,第一次触碰到的柔嫩的手,以及只为我一人绽放的开心的笑容。
紧贴着“爱心”,可可小姐用英文落笔写下“My dear bestfriend Mary(致我亲爱的闺密玛丽)”。这几个字是我为数不多能看懂的英文。信是写给一个叫“玛丽”的女孩,而她是可可小姐最好的朋友。
虽然我还不知道可可小姐为什么会哭,但她的收信人应该不是异国的恋人。我用托盘挡住了自己羞涩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