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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带着一种勉强的、沉重的情绪——长方形的窗户先在房间的一片漆黑中依稀地露出来,然后发出银色的、冰冷的光,就像电脑屏幕刚从待机状态中开机,马上就有人要开始在上面设计代码。伊达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但是她隐隐约约地知道会发生什么,她有种感觉,这就是另一个早晨的重复,甚至是很多个早晨的重复。

清醒和梦境截然不同——梦里有很多的思绪,它们是不朽的,是一些有弹性的原子,是颤抖的、嗡嗡作响的琴弦,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它们还是以光速穿过太空的子弹,好像来自外太空的种子。这些思绪和想法在人们的头脑中扎根,用许多细节、概念和比喻相互连接成一串串无穷无尽的链条。谁也不知道,这些思绪如何连接,又是什么东西把它们连在一起,它们之间有种怎样的秩序。而且它们自己对此也一无所知。它们不需要秩序,只是假借秩序之名,创造一个短暂的、有逻辑的组合,好像一些神奇的雪花,可笑地排成一行行,每一行都有原因、理由和结果,以便接下来将它们破坏、打散、阻断、上下颠倒,抑或螺旋式地前进:转圈、旋转、弯曲,又或者完全相反:消失、死亡、休眠,然后突然爆炸,像雪崩一样倒塌。我们可以盲目地抓住一个思绪,就像抓住一根风筝线,让它高高飞起或者停留一小会儿,仔细打量然后放在一边,给另一些更纷乱、更固执的思绪腾出空间。清醒的时候,思绪能表现出秩序和欺骗性;梦境则能够将思绪从表象中解脱出来。夜晚的生命尽是狂欢。

随着阳光照进窗户,思绪变得越来越清晰和挑衅,形成了一些有欺骗性的叫喊,开始了白日的征伐,它们彼此拉扯,粉身碎骨。思考的机器开始运行。

其中一个思绪最为强烈,把其他的想法都挤开,一瞬间就在所有的想法中占了上风。那是这样的一幅画面:五月的春天。伊达能闻得出土地的味道,第一拨春芽刚刚长出,现在大地稍作休息。阳光从狭小的、磨得发花的窗户玻璃照进来,带来一室光辉,连房子也变得宽敞明亮了起来。几乎水平的光带在墙上照出了墙灰的结构,以前一次次粉刷墙壁的痕迹显现了出来。阳光是这世上最狡猾的艺术品商人,比艺术家还狡猾。

伊达那时八岁,学习变戏法,每到下午就制作各种能给她带来神力的药水。她待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走到窗边,看到阳光照在一只不知哪儿来的蝴蝶身上。它躺在窗台上,脏兮兮的,落满了灰,一定是去年就掉到了这里。它不是普通的凤蝶,应该是一只稀有品种。黑灰色的翅膀上有两个眼睛一样的花纹。这营造出了一种完美的错觉——杏核眼中间有灰绿色的虹膜和黑色的瞳孔。蝴蝶一动不动,像一个漂亮的、耐人寻味的物件,一个精致的、巧夺天工的首饰。她觉得蝴蝶的翅尖在颤动。小伊达小心地将手掌放到蝴蝶下面,然后把它放到手心,手心掌纹交错——竖着的命运线将心脏线和紧接着的生命线切断。她常常和母亲玩看手相的游戏,所以伊达懂得这一套。她闭上眼睛,想象着掌心冒出了给予生命的仙气。轻盈的蝴蝶沐浴在这仙气之中,将它身上的寒气和尘土洗尽,让它重生。她越来越激动,终于真实地感到了一阵悸动,一种轻微的颤抖,当她睁开眼睛,看到蝴蝶的翅膀真的在动,而且想要伸得更直,忽闪得更大。蝴蝶开始在她的手心前后左右地乱撞。伊达屏住呼吸,小心地打开窗户,把捧着蝴蝶的手伸出窗外。一阵轻微的气浪袭来,是那种特别微小的风。蝴蝶活了过来,它感觉到了阳光和白日的温暖,开始快速地抖动翅膀。伊达的心脏跟着快速跳动,又不得不屏气凝神。蝴蝶把目光锁定在伊达的中指上,观察空气中的光纹,就像驾驶着滑翔机的飞行员,正在等待起飞时刻的到来。“飞啊,飞啊。”伊达对蝴蝶说。可是蝴蝶待在原地,扑扇着翅膀,细细的腿还站在指尖的皮肤上,一点儿都不听话。终于,蝴蝶不情愿地、慢慢地离开了她的手掌向前冲去,一开始头还往下栽,过了一会儿便飞了起来——伊达看着它飞到了房顶那么高——在那里转了几个圈,然后终于朝着烟囱飞去。还是个小姑娘的伊达,用眼角余光瞥见了左边的一小块阴影。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一只棕色的鸟,有麻雀那么大,尾巴是橙红色的,冲着茫然飞翔的蝴蝶俯冲下去,轻轻抓住了它,仿佛抓住了一片随风飞舞的废纸片,然后消失在了屋子后面。

伊达站在那里,惊诧不已,伸出的手僵在空中。

伊达坐在床边,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开始穿衣服。天气很冷,夹杂着苹果香的潮湿侵入她的皮肤,她在这股味道中感到了腐烂的来临。

在这种天气开车去看老房子是个愚蠢、欠考虑的想法。这是种不聪明的感伤,那房子说不定都不存在了——当她卖掉房子的时候,那房子就岌岌可危。就算那房子还在,住在里面的也肯定是些陌生人,他们从城市到那里去度假。她的突然造访会让大家都觉得别扭。她会看到,门厅堆满了成捆的滑雪板和滑雪杖,厨房里堆着旅行背包,炉子上烤着陌生人的袜子。贴了瓷砖的炉子被弄坏了,那里搭起一个挪威铸铁炉。房子里可能进行了装修,那里已经没有她认识的东西了。

而且,就算那里一切如旧,又能如何呢?她能将那些画面置于何处?用什么东西将它们连接起来?那些并不需要的记忆又于何处安放?她冲自己笑了笑,套上了裙子——她的母亲以前经常开车去东部,重访那些被遗弃了的地方,父亲不愿意去。她想起那些德国人,每个夏天都会去那里看看,拍些照片,用脚步丈量着那里的土地,以此确认,那个曾经的世界,存在于他们的脑海之中的世界,与外界存在着某种联系,而他们并不像孩子们嘲讽的目光中看到的那样,因无数的回忆和梦境而陷入轻微的偏执。那一定是种神奇的信仰,相信人们能够令时间短暂地倒退,触碰到曾经存在的事物,伊达想。这世上一切宗教的内核——不是重生,不是解放,而是时间的倒退,是让人们不断反思,重复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哪怕是些难以理解的胡言乱语。每次妈妈从那地方回来,都充满了活力,似乎更年轻了。所以,她是不是让时光倒流了?那是不是一个安息日,可以追溯过去?是否因为这样,母亲的脸上才会露出一反常态的笑容?

伊达在自己的脸上试着做出如妈妈一样的表情。她轻轻地练习脸部肌肉。她打量着房子,看看这里有没有镜子,但却没找到。于是她走到窗玻璃前。可是她没看到自己的脸,或者看到了,只是她注意不到自己。

浓雾中,一个阔大的院子映入眼帘,空荡荡的,覆盖着刚刚落下的积雪,像一张白布铺陈在眼前。房顶上方远山高耸,不过峰顶消失在了浓雾之中。山峰陡峭,光秃秃的,只长了些小树,从这边看上去就像些黑色的逗号,抑或一些急匆匆画在黑白速描上的横杠。山峰下是一些仓库的房顶、关闭了的矿山的起重机。伊达沉浸在这景色之中,挨着冻,等着浓雾升得再高一点,最终把峰顶露出来。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这画面正在消失——之前灰蒙蒙的雾气正在变白,如瀑布般缓缓地下降,将之前一切勉强展示出的景色都遮盖住。

伊达小心翼翼地下楼——楼梯又陡又暗,上面铺着一块块红色地毯的碎片。她闻到一股木头烧焦了的气味。当她打开那扇熟悉的厨房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空气中满是树脂的味道,还有煮土豆的香味。锅子在烧热的铁板上微微冒着气。她还闻到了燕麦的气味,咕嘟嘟往外扑,已经煮好了——伊达拿起锅盖,看了看。她更愿意吃这个气味而不是食物,燕麦粥看上去一点激不起食欲——灰色的黏稠的一锅粥。

主人们都不在。狗儿伊娜的窝也空空如也。伊达想要看看窗外,却发现窗玻璃外面已是一片灰雾,正是伊达之前看到的山上的那种。医院,她想起了儿时的医院,那里的窗户玻璃都被刷成了白色。

父母把她带到医院,然后把她丢在了那里。她哭了一整晚,第二天也一直在哭,又痛又惊,没想到父母会这么干。第二天,因为痛哭和高热,虚弱的她开始想象,她死了,看到了送葬的队伍和自己的棺材,当然还有他们俩:美丽的、不安的母亲,现在伤心难过,追悔莫及,唉,她多么后悔,以及捂着脸哭泣的父亲,他的手掌全是泪水,还有整个学校的同学、老师,以及医生、护士。想象自己的死亡是个不错的事儿,酸酸甜甜,像新结的醋栗,像头茬的苹果。

透过这样的窗户什么也看不到。于是她坐在铺着破旧油布的桌子旁边,打量着屋子,等着水烧开。这里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昂贵的物件——可能只有挂历还算特别:上面印着一些花式菜肴色彩艳丽的照片。三月适宜吃鱼,长方形的鱼盘上放了一条烤鱼,鱼儿死掉的身体被一些黄色的柠檬片和绿色的香菜枝装点得有了些生气。挂历上的绿色和黄色是这间毫无色彩的厨房里唯一的亮色。厨房的窗户就像眼球上的白内障,害得厨房失了明。炉灶上方挂了一排陶瓷杯子:

她拿了一个,从水龙头接了水。她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杯、两杯,又半杯。她看了一眼茶壶,去找厕所,于是走进了漆黑、冰冷的门厅。她没找对路,打开了一个储藏室的门,里面全是纸箱子。其实昨天她还去过洗手间,就在房子里的某个地方。这时,大门打开了,白色的大狗先冲了进来,然后过了一会儿,奥尔加抱着生了病的母狗站在门口——寒冷的雾气涌进门厅,急急地挤到她瘦小的身体两边,形成了一片稍纵即逝的、奶油色的光晕。伊达赶紧为她打开了厨房门,低声地问了早安。奥尔加道了声谢,说道:

“左边最后一个门。”

然后就和狗儿一起消失在厨房里。

浴室里冷冰冰的,没什么装饰。地上立着一个电鼓风机——风扇不情不愿地、沉沉地转着,发出难听的声音。

伊达在水龙头上面的小镜子里打量自己的脸。没有伤口,但是有些变形,可能是昏暗的光线造成的,这里的灯光到处都是这样。这张脸并不让她感到陌生,但却与众不同,似乎不值得她长时间注意——我们日常可见的事物,都会因视觉疲劳不再被关注。她触碰镜子的表面,脸就藏在了手指头的后面,镜面上反射出的镜像并不清晰。伊达一点点地触摸自己的双臂、肚子,检查胸部的硬度,颈部的软度——看看有没有哪里骨折,有没有什么地方疼痛、发出预警。双腿、双脚、膝盖、大腿、大腿根、臀部、胯部。哪儿都没事。

她看着自己。长发笔直垂肩,白发被“自然色”的染发剂遮盖。她一般用威娜或者施华蔻,50号色,是一种浅栗色——多年来她的肤色已经适应了这种颜色。她的脖子上满是颈纹,好像缠绕着好几条细线。颈纹的产生无可阻挡,任何颈霜或者按摩都不奏效。肩膀现在变得瘦削、脆弱,覆盖在上面的组织失去了弹性,在重力的作用下开始下垂。胸部——她现在已经很少注意它——变成了泪珠的形状,像一个用柔软、细腻的绒面革做成的水滴。现在她看到:她整个身体向地面倾斜,好像所有部件都很疲累,悄悄地放弃了与地球引力的日常斗争。是的,身体说,我投降,我向你妥协,我不跟你斗了,我服软,我低头,我屈服,我下跪,我俯首帖耳,你把我吸进去吧,让我渗进地里,被分解掉,让我变成液体里的粒子,在地下流动,留在那里。

伊达触摸着自己的胸部,胸骨下面就是心脏。那是个得过病的心脏,伊达这么认为,她也会因为心脏死去。最好就是可以一辈子都知道自己会因为什么原因死去。然后有时,我们无法知道死亡的原因,有时,生命会有些属于自己的演练。

最开始是胸颤。心脏剧烈地跳动,就好像一直被关在盒子里的蜜蜂,在盒壁上横冲直撞,发出滋滋、嗡嗡、砰砰的声响,最后力竭而亡。这一般会持续十几秒钟,从不会更久,然后心脏会停跳几分钟。伊达这时就会坐在黑暗之中,因为这最常在夜里发生。这是一场死亡演习——突然而至的白茫茫的寂静。每当她快走、跑动、失去正常的活动节奏的时候,心脏就会抽搐,而这时恐惧就会涌上心头。伊达发现,身体的状态会带来情绪的变化。当心脏停止抽动,恐惧也就消失了。这时她就会把灯打开——因为她很好奇,这次心脏会不会真的就停跳了,这会不会是她的幻觉,还是说这是她的歇斯底里或者疑神疑鬼。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死了。指尖沿着静脉的细沟找到熟悉的位置。那里没有丝毫的脉动来触碰她光滑、温热的皮肤。心脏真的停止跳动了。

“您知道的,女士,心脏停跳是不可能的。这一定是您的错觉。”年轻的护士说着,将一些数据记录在纸上,可是目光里却带着一些不自觉的、不能完全为她所理解的敬意。

伊达现在坐在候诊室里,左手的手指环住她的手腕。这是一种完美的贴合:手腕与拇指和食指形成的环完全吻合。她摸了摸凸起的半圆形的骨头,很小,从皮肤下鼓出来,像个圆球。那个骨头叫什么,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她想。她有些生气,医生迟到了。那块伊达不知道名字、也不理解本质的骨头,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如果没了那块骨头,伊达还是她吗?缺了哪个器官,她就不是她了?心脏?还是大脑?她必须问问大夫。

她想象着自己身体的内部成了生物课上老师给孩子们放映的教育片里的主角:“你的皮肤”或者“人的大脑如何工作”,这些器官总是会被放大显示在屏幕上,组成它们的细胞同样巨大,这些细胞挑动着其他一些更大的、有时甚至想象不出来为何物的零件。她的身体由一些神秘的凹凸组成,还有层层相叠的人体组织、肉质的管子、光亮的表面和海葵状的东西。这就像海底一样陌生,就像一个珊瑚礁,上面栖息着可怕而令人震惊的生物。

子宫——那有一个黑暗的隧道,在它的尽头,在血淋淋的肉的褶皱中,你可以看到一个黄色的、珍珠一样的小水滴,它沿着这条隧道掉出来,过了一会儿,带着一种遗憾,它的肉壁开始剥落,一块块血掉下来化为成千上万滴黏稠的血珠。心脏——由像橡胶一样有弹性的肌肉丝组成的巨大集合体。它跳动的节奏和男女交配的节奏是一样的。每一拍产生一个瞬间,这个瞬间立即逝去。就像一个小小的、无色的气泡,在你看到它之前就爆裂了。

她想要直接从医院的无菌手术室来到喧闹的街头大喊:“不要相信医生!”不要以为,他们每一个人在任何时候说的话都真的有意义。你们要小心,他们的知识都是伪装出来的,实际上与一些低俗的游戏无异。他们只不过是在适当的时刻把目光从纸上抬起来,或者取下压在别人身体上的听诊器,然后立刻夺取主动权:我知道有关你身体的你不知道的事;虽然我不是你,但是我知道一些你意识不到的问题。正是知识让我们不一样。我知道这些,因为我不是你。你无法了解关于你的事情。因为人只能认识到与自己无关的事。就是这样。你确实拥有你的身体,但你对此一无所知。我知道有关你身体的一切,它几乎和我以前就了解到的其他人的身体一样。我摩挲你的身体,从上到下,我看到你的身体内部,把它想象成一个个小块,任何部分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任何事情都不会让我感到惊讶。身体实际上就是简单的液压装置。医生不过是认识症状,采取行动——开几张处方和进一步检查的单子。把你的身体继续交给其他医生。他们也会假装自己知道的更多。

她舒服地躺在床上,等着连接到胸前和脚上的电极捕捉到身体内部的节奏和电压,然后把它们变成几条有象征意义的线条,这些线条就像吐着墨水的笔,在纸上描绘出一幅动人的心灵图景。然而伊达该对它们说些什么呢?医生,我的心脏不跳了,而且停跳了好一会儿,所以我已经死了,然后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当我的心脏不跳的时候,周围会非常安静。您从未听说过这种事。这种寂静特别巨大,它一定来自地球深处,好像一个上古时代的怪物的头浮出水面,环顾四周,然后从它来的地方游回去。我的心脏会抽搐、颤抖几秒钟,就像是发动机突然抖动起来。那感觉就像是经历了一次死亡。

医生说:

“您是心动过速,没什么大事,您小时候一定得过心绞痛吧。”

“俄国人会给‘死’这个词编个小称,”伊达回到厨房的时候,奥尔加说道,“比如死掉了。小动物死的时候可以说它走了。”

奥尔加笑着,和伊娜一起跪在箱子旁边。她丈夫一言不发地给炉子里加了些炭,然后悄悄走了出去。伊达这会儿才意识到,奥尔加说话时带着东部口音,利沃夫或者维尔诺一带——她也辨认不出。有些像她父母的口音,不过又有点不一样。

“波兰语听起来可不太好:‘走了’。”伊达看到老妇人用枯枝般的手指拨开伊娜黑色的毛发,找可以扎针的地方。

“您别这样看着我,”奥尔加说,“我必须给它打一针,它很痛苦。亚德里安说了,尽管给它用止痛药。”

“怎么能看出来它很痛苦呢?您怎么知道它疼?”

“从它的呼吸就能看出来,”奥尔加说道,“您看,它的呼吸多么急促、不规律。一旦药劲过去,这母狗就呼呼喘粗气。这和人是一样的,能有什么不同?您自己泡咖啡吧,水已经烧好半天了。”

伊达把热水倒进杯子里。咖啡粉浮起来,在水面形成一层棕色的表皮。“你们没有想过,让它安乐死?”她问。

奥尔加没有回答。她瘦骨嶙峋的、明显有风湿的手指将注射器的柱塞按下去,以便排出里面的空气。然后针尖就消失在黑色的毛发之间。白狗站在篮筐上方,看着奥尔加打针,好像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专家,正在检查操作质量。跪在地上的老妇人费力地站起身,把针管放在窗台上,看向伊达。

“您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哦,是的,好多了。已经没事了。我得通知警察和朋友们,我没事,然后我就要走了。感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伊达看着挂在橱柜旁边墙上的电话,突然意识到,也许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消失。最多英格丽德会给她的手机留言——唉,可是她肯定把手机落在车上了。

“当然,您打吧。”奥尔加说着,把燕麦倒进了一口锅里。

伊达往杯子里倒了满满一勺糖,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她已经很多年都不给咖啡加糖了。她冲着自己笑了笑,拿着咖啡站到了电话旁边。电话机看上去很古老:一个红色的塑料电话,圆形的旋转拨号盘。她在想,该说些什么。还是一样的话,她在拐弯处冲出了路面,刚过那个写有博什库夫和巴尔多两个方向的路标,她记得很清楚。汽车一拐弯就掉下了路堤。也许人们已经在那里找到了汽车。她的手已经摸到了听筒的手柄,又缩了回来。

奥尔加揉着燕麦面,往里面加了个鸡蛋和一点粉末,又倒了点儿油。

“这是给谁做的?”伊达问。

“我们还有其他宠物。亚德里安经常会送过来。”

过了一会儿:

“您不给女儿打个电话吗?”

伊达抿了一口热咖啡。

“她在旅行,而且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和她的孩子一起?”

“是的,跟孩子一起。她的工作性质就是旅行——她是写旅游手册的。”

伊达想起了女儿寄给她的卡片,就放在华沙家里厨房的小台子上,卡片放倒了,光滑的桌面正看着另一面上色彩斑斓的珊瑚礁。玛雅的笔迹充满稚气,她在卡片上写到,抱抱亲爱的爸爸妈妈,她那里一切都好,他们都很健康平安,那边三月就要刮起季风,到时他们就打算回去。每一句话前面都有个短破折号。签名下面还有个像墨迹一样的图案。如果你一直看着它,就会看出一个仓促或者蹩脚地画出的心脏的形状。她画了一个心形。还有些别的:一个漂亮的乌龟——这一定是小男孩画的。可惜她没有随身带着这卡片,不然就可以给奥尔加看了。

奥尔加没再问什么问题。倒是当伊达回忆起厨房里卡片的时候,突然想起她明天应该去医院做检查。她把这事告诉了奥尔加。奥尔加说:

“检查心脏?”

“您怎么知道?”

“我瞎猜的,不过猜中了。所有人都是心脏有问题。”奥尔加看上去高兴了起来。

“医生说,我没什么事。”

伊达觉得,奥尔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她只是用力地搅拌着燕麦面,然后把它从火上挪开。

她们俩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伊达一边看向窗外,一边问道:

“房子后面的山是什么山?”

奥尔加说,那里是一片采矿堆,以前这里有好些矿。

“在咱们脚下有数千米的地下坑道,一整座城市。”奥尔加抱起狗儿,抚摸着它,亲了亲它的耳朵,“夏天可以去参观。”

“看来很壮观,像个金字形神塔。”

奥尔加疑惑地看着她,显然没明白那个词,不过就在这时斯特凡的脑袋出现在了门口。

“过来吧,亚德里安来了。”他对妻子说。

而她则费力地站了起来:“您吃点东西吧。吃点三明治。黄油在冰箱里。” FMdJUDh7vpO2S8h2piH3kJXfJYKo9yv8EDYbuFDygv4hmZl8I7cauflljkxEmiT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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