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听到了门的吱扭声和人们的低语声,接着是对狗的轻声警告:“不许进来,下楼去!”有人小心翼翼地走到她的床前,坐在床边。没办法,她只好睁开眼。
男人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副忧虑的表情。奥尔加坐在床边,向她微笑——老妇人身材瘦小,皮肤黝黑,脸上布满皱纹,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扭曲。
“孩子,你睡了一整天,马上天就黑了,亚德里安就要走了,他想给你检查一下,看看你有没有哪里骨折了。如果那样的话就得找医生了,因为亚德里安是个兽医,不过其实都差不多……他可以进来吗?”没等女人回答,她就叫道,“阿德 ,进来吧。”
一个年轻男人走了进来。他的皮肤白皙,个头不高,微微冒着汗,好像是急匆匆地跑上楼来的。他和玛雅的年岁差不多,三十上下。他穿了一件厚厚的羊毛衫,用蓝白两色羊毛混织而成。他的发色很浅,头发很稀疏,贴在前额上面。他的笑容有些尴尬,长得跟两位老人谁都不像,倒像个外人。他很年轻,平静地看着她,带着审视的微笑。过了一会儿,他非常专业地检查了她的眼睛和下眼睑,动了动她的手掌,摸了摸她的肚子。他让她坐起来,动动腿脚。他还让她往他身后看看。伊达对这种检查总是有些害怕,因为所有的医生都是年轻的男人,最令人感到陌生的一类存在。
“您没什么事,”兽医最后说道,他说话的声调挺高,“您吓坏了,是吧?您别起来,请躺着吧。”
“我不知道是种什么感觉,反正挺奇怪的。”
“我明白,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是您当时太紧张了,过阵子就好了。”
“我想报警,那是我借来的车。”
“是的,这需要解决一下。明天再打电话吧?”
“今天行吗?得把车拖出来。”
“今天太晚了。而且一直在下雪。这也不是着急的事儿,对吧?明天我还会来。后天也是。”
“噢,可是我只是路过。”
“那倒是可以理解。”
男人笑着看向她,就像看一个跟医生玩耍的孩子,好像并不相信她。他玩笑似的点点头,向她告别,然后快步走了出去。他有力地走下楼梯,脚步踩在雪上的咯吱声从外面传进来,接着是柴油机发动的声音。汽车打了三次火才打着。奥尔加把她的旧格子睡袍给了女人,然后下楼进了厨房。
“他是个兽医,”奥尔加说着,把一杯热牛奶放在她的面前,很高兴地把蜂蜜倒了进去,“他在城里开了一家诊所。你有孩子吗?成家了吗?”
蜂蜜在牛奶里丝丝缕缕地化开,最后消失在这片白色的液体之中。
“我有个女儿。”她回答,看着那杯混搭的饮料,要是以前,她一定不会喝这个,不过现在倒想试试是个什么味道。她拿起小勺搅了搅,喝了一口:“我有个女儿,而她也已经生了儿子。”
“噢,那你也已经是姥姥了。”奥尔加高兴地说道。
斯特凡走了过来,擦了擦手,看样子是从外面回来。他从冰箱里拿出了白奶酪和黄奶酪放在砧板上,又放了几个西红柿。然后他拿了把大刀开始切面包。
“我应该很饿了,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伊达说着,看到老妇人带着假牙,牙套有点松,说话的时候不太好看。
他们两个人把奶酪三明治切成正方形的小块,然后慢慢地、带着一种庄重的情绪,把它们放进嘴里。他们一边慢慢地咀嚼,一边看着她。人的动物般的目光,伊达这么想着,悄悄地把目光移开。她看着食物,却感觉不到饥饿。她走到水龙头边上,用手接了一捧自来水喝了下去。
她想,他们会问问她事故的事,可是他们一直保持着沉默,吃着软软的奶酪和西红柿以及面包,只是向她投去满意的目光。她掰了一块奶酪放进嘴里,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我这辈子从没遇到过交通事故,连剐蹭都不曾有,”她说,“我开车一直很谨慎。大概是雪遮住了路牌,我并不知道那儿有一处拐弯。车是我向朋友借的,为了重访我童年时生活过的地方,在列文 附近。”
“列文?明白了。”斯特凡满嘴都是食物,说着,“你知道吗?”他扭头看向妻子,而她正抚摸额头,好像在努力想起些什么,“咱们曾经去过那里,为了那匹马,你记得吗?那地方在波兰尼查的后面。”
奥尔加赞同地点点头。
“你以前住在那附近?”他带着一丝遐想问。
“我们住在那里的一个小村子里,在山上,不过很快我就离开那儿了。”伊达笑着说道,手在下一块奶酪前犹豫着。
“那你的父母呢?”奥尔加问。
伊达痛快地回答,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了。父亲去世后几个月,母亲也逝去了。母亲死后,她卖掉了那个房子,并将它遗忘。那房子在山上,破旧狭小,一点儿也不舒适。她还说,她之前一点儿也没有想念过那个房子,直到几天前,她来到这附近,突然想去那儿看看。
“我原本早上从绿山城出发,晚上就返回,可是没能如愿。后来我想着,在路上找一个农家乐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能赶到那个小村庄。结果,现在碰到这么多麻烦,车肯定也散架了。”
“是啊,吃点东西吧,别担心。”奥尔加说道。
不过伊达没什么胃口。油腻的黄奶酪吃起来就像潮湿的树叶。奥尔加一边吃,一边用一种空洞的、动物般的目光看着她。那脸庞看上去像只猫或者狐狸——充满了警惕。一阵突然的窸窣声引得她看向箱子,狗儿正卧在那里。她丈夫做出和她一样的动作。两人都定定地看着箱子。
“你想出去,是吗?你想出去,可自己又出不去,是吗?”老人问道。
并不魁梧的老人抱起大狗,把它搂在怀里。人怎么才能帮助到动物呢?狗儿黑色的毛茸茸的头老老实实地垂着。
“帮我把门打开。”他说。
伊达快速地站起身,推着门,然后跟在他们身后走到外面。狗儿站在雪地里,摇摇欲跌——这是一幅让人难过的画面,伊达不由自主地收回目光,狗儿的虚弱让她感到一种隐秘的尴尬。男人温柔地轻拍着狗儿,让它走几步:“去吧,动一动。”
伊达整理了一下格子睡袍的下摆,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腿。可她没觉得冷。外面一点点地暗下去,好像黄昏倔强地要在他们的眼中降临。雪还在下着,几乎已经把车轮的痕迹都遮盖了。狗儿摇晃着四条腿走了几步,还没来得及坐下,就撒了一泡尿,在雪地里留下了一片深色的印记。它无力地站在这片黑斑上面,一动不动,显然那几步走动耗尽了它的全部力气,它又垂下了头。
老人把它抱起来,将它抱进屋子,很明显,老人也很吃力。
“它怎么了?”
“它快不行了,”男人说,“它得了癌症。它是条母狗,名字叫伊娜。”
“什么都做不了了吗?切除?放疗?”
“都做过了。太晚了。”
“那它会怎样?”她问,带着一种突然的不安和恐慌。
“它会死。”他一边说,一边喘着气把狗儿放下,消失在黑黢黢的门洞里。
伊达没有跟着他去厨房,而是留在了黑暗之中。她扶着楼梯扶手,感觉自己现在有千斤重,重得好像整个世界。她试着抬腿,却只能将脚往前挪动一小步。她的身体不听使唤。她想叫奥尔加,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和舌头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而空气从她的身体上方飘过,并未触碰到她。因为害怕,她觉得很热。她想,自己可能心脏病发作了,或者突发脑溢血,又或者有什么东西突然像网一样缚住了她。慢慢地,一个词接着一个词,一个念头接着另一个念头,她慢慢意识到,这是她的双腿,她理应指挥它们。她将精神集中在双腿上,过了一会儿终于迈出了一小步。她好像得了重病,开始往楼上爬。她感觉越来越好,是的,最坏的时刻过去了。她在黑暗中摸索,想要找到开关并把它拧开——那是个老式的、棕色的、硬橡胶制的电灯开关,她的手指必须记住,这个开关不能摁,而是要拧。她感到一阵眩晕。
“抱歉,”她冲楼下说道,“我得躺一会儿。”
她看到奥尔加站在楼梯下面,不安地看着她。
她又走了几步,终于在灯泡营造出的有点吓人的阴影中走到了自己的房门口。这时她才知道,刚才的不适只是因为恐惧,而不是任何的病症。
奥尔加走进了她的房间,坐在床边,拉起她的手。
“我就在这儿,和你在一起。没事儿。”
伊达感激地反握住那粗糙、瘦骨嶙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