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并不是均匀地分布在每个人身上,有的人多一些,有的人少一些。或许因为人类是群居动物,大自然才会做出如此安排。每个群体中固然需要有探险者,但也需要有谨慎者,因为需要有人搞清楚那些看上去外表鲜亮的果子会不会有毒,或者察看登门造访的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遇到风险时,谨慎者会先躲起来,然后从藏身之处探出头,观察风险带来的是机遇还是灾难。要是大事不妙,这些谨慎者至少能活下来,把故事讲下去。悲哀的是,这个社会并没有充分认识到我们这些谨慎者的贡献,而把大多数光环都授予了开拓者和探险者。(另一个悲哀则刚好相反:假如一个孩子喜欢冒险,那么他就常常会被贴上“多动”“鲁莽”“逆反”的标签。)过度紧张(也就是焦虑)的来源有:先天特质,心理创伤,苦难的经历,父母焦虑的影响,以及现代社会的压力。遗传也有一定影响,许多焦虑的孩子都有焦虑家族史,只是具体的表现形式会有所不同。
先天特质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与外界环境互动的风格,也可以说是人格的生理起点。先天特质不会决定人一生的走向,但会让人更容易朝某些方向发展。这就好比是身高与打篮球的关系。高个子的人未必篮球打得好,有些矮个子很会打篮球,但是大多数的篮球明星都是高个子。
杰罗姆·凯根是哈佛大学的一位心理学家,他对先天特质进行了大量的研究。他发现,约有10%~20%的人天生会对不熟悉的事物反应敏感。面对陌生的人或地方,他们要比常人花更多的时间才能获得安全感。针对这种特质,凯根长期跟踪调查了一组人,从他们还是婴儿开始一直到长大成年。研究发现,这些人不太可能成为激进冒险分子,而更有可能变得焦虑。但是,并非所有这些有倾向的人都变焦虑了。
为什么婴儿期的小小差异在某些人身上经年累月就会升级为害羞、胆怯、拘谨和焦虑?原因就是逃避。高度敏锐的察觉机制和警报器会导致超敏的孩子回避新事物。孩子只有在接触并熟悉新事物的过程中才能提升安全感,而一味逃避则使得安全感无法形成。凯根发现,如果父母帮助这些孩子学会应对新事物的技巧,孩子就不那么容易产生焦虑。如果父母过度保护,总是帮孩子逃避任何可能吓着他们的事物,那么孩子就比较容易产生焦虑。逃避阻碍了实践经验的积累,而良好的理性评估和解除警报机制又必须有实践经验的支持。
孩子需要挑战,但对于先天容易紧张的孩子,挑战必须“恰到好处”。我们必须允许他们失败(只要失败不会造成危险)。有些孩子的焦虑确实是因为遭遇了太残酷的挑战,比如虐待或忽视。然而还有另一些孩子,他们的焦虑却是因为挑战不够而造成的。孩子在学走路的时候,他会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直到找对感觉。假如在孩子每一次摔倒之前,我们都上前搀扶一把,那么他在这个世界上就享受不到独立的快乐。学校老师曾告诉我,如今有越来越多的父母帮孩子写作业,或者帮他们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我甚至听说,有个年轻人求职面试的时候是跟着妈妈去的。
一次较大的心理创伤或者较小的惊吓多次积累起来,都可能使任何孩子(不管先天特质如何)变得焦虑。受虐待或者身受重伤这样的极端事件会彻底破坏儿童的整个安全系统。因此,“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一个主要症状就是过度警觉——一种持续的高度戒备状态。心理创伤将警报器的开关锁定在“开”的位置上:这个世界太危险。带着这种观念,评估系统还没开始工作就被叫停了,即便工作了,评估的结论也还是“确实有危险”。由于没有准确的理性评估,警报根本就无法得到解除。
曾经遭遇大人背叛的孩子,会更加坚定地认为这个世界处处有危险,因为孩子的信任被摧毁了,而信任是安全感的最基本元素。
即使惊吓的程度不那么严重,但如果积累多了,尤其是一个又一个接二连三,孩子尚未从前一件事中恢复过来,后一件事又接踵而来,这样的话也会造成警报器过于敏感、解除警报机制失灵。很多孩子焦虑的原因,要么来自父母生病、抑郁或经常争吵,要么是因为频繁搬家、疲于应付生活的重大变化。失去双亲之一的孩子经常会感到深深的恐惧,担心失去剩下的另一位亲人。而遭受过家庭暴力或社区暴力的孩子也容易变得高度紧张,只不过他们也可能会装作嚣张跋扈的样子,来掩饰内心的焦虑。
我想重点谈谈焦虑的父母。
在童年焦虑的形成中,先天特质和心理创伤确实扮演着两大重要角色,然而我们必须面对一个事实:父母制造了非常多的焦虑。焦虑的孩子往往出自过分保护或神经紧张的家庭:“小心点!”“你还好吗?真的没事吗?”焦虑是一种会传染的情绪。看见父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孩子自己就会产生焦虑。从父母那里,孩子学到了时刻高度戒备,其警报器变得过于灵敏,评估机制更倾向于得出危险的结论,解除警报的信号迟迟不能发出。
原来我也是一个对孩子过度保护的父亲。在女儿3岁的时候,我开始有意识地改变自己。有一次,艾玛高高兴兴地在操场上爬栏杆,我很不高兴地站在下面朝她喊:“小心点,小心点!”一个朋友随口说道:“知道吗,莱瑞(我),胳膊断了能很快康复,可是要想从胆怯和不自信中恢复过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当时我觉得他的话很偏激,真想找个有力的理由来反驳他,但是我没找到。我自己便是这样,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胆怯和不自信中恢复过来。因此,我决定信任艾玛的能力,鼓励她去冒险,而不是没完没了地替她担心(她会告诉你,我还是在担心个不停,但是我发誓,我已经尽可能放手了)。我还逼我自己去尝试冒险。虽然我并不是那么享受攀岩运动,但我做到了!
回首自己的经历,我发现过度保护并不能保证艾玛的安全,只会加剧她的警报、阻碍她的评估力、破坏她的安全信号,这些都完全背离了我作为一名父亲的初衷。
希瑟·舒马克著有一本观点极具挑战性的书,叫《不分享,没关系》。书中针对“小心点”这句常见的父母口头禅进行了批判。对于过分谨慎的家庭教育,她写道:“没有提供任何切实的帮助,只会加重普遍的焦虑感,导致孩子逃避风险,不再尝试新事物。”舒马克建议,不要把我们自己的担心一股脑儿倒在孩子身上,而应该去问孩子:“你觉得安全吗?”这个提问会“促使孩子自主分析当时的情况,帮助他感受到内在的警告信号”。当然,不管孩子做出怎样的回答,我们都必须信任他。
造成童年焦虑还有很多其他因素。
其中一个因素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感觉到什么却没有机会表达。我认为,焦虑之所以时常引起胃部、胸部或喉咙的不适,就是因为话语和感受全都卡在那里,进退两难。我们努力要把那些想法和感受扔到一边,但它们总是又回来了。那些无法表达的感受,那些欲说不能的话语,是不会自动消失的。想想我们自己小的时候,是不是有些重要的想法从来就没机会说出口?是不是有些感受从来就找不到可以分享的人?
当代社会是焦虑症流行的罪魁祸首,这一点毋庸置疑。晚间新闻有时就像是特意为制造焦虑而设计的。最近我在网上看到一则新闻,主标题是“伤害婴幼儿的五大潜在危险”,副标题是“你可能从未留意过的”。到现在我对这五个危险都记得一清二楚。商业广告会经常给人们制造一些新的担心,然后为了消除这些担心,向我们推销新的商品。
同时,现代文化推崇的是冷静,要求我们每个人在任何时候都要表现得很“酷”。就像止汗剂广告语所说的:“别让人发现你出汗了!”这种不现实的要求只会制造焦虑,因为它干扰了情绪的合理释放。现在仍然有很多孩子被要求“不许哭”“不许生气”,或者“回自己房间去冷静冷静,不生气了再出来”。结果,有些孩子由于产生了一些再自然不过的情绪(如嫉妒兄弟姐妹、生父母的气、性欲等),而感到很紧张。
如果孩子的感官系统异常,也会产生焦虑。他们会经常觉得环境让他们很不舒服。例如,触觉超敏的孩子可能会在碰到某种布料时,觉得皮肤就像要炸开一样。听觉超敏的孩子会觉得充斥教室的只有刺耳的噪声。很多患有自闭症的孩子之所以非常紧张,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们有一个特殊的大脑,而身边的世界又只是为普通大脑定制的。
假如孩子患有较严重的疾病或有生理残疾,那么父母很容易会过度保护,而孩子也很容易认为“这个世界不安全”。医院的检查和治疗很可能会让孩子感到恐惧,尤其是在与父母分开,或者被强行按住的时候。某些病症,例如哮喘会造成孩子呼吸困难,这就很可能引发恐慌,而这种恐慌会遗留很久,并发展成为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