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尔内塞家族的人

房间内的陈设全方位地考虑到了客人的感受。长凳上罩着土耳其风格的豪华织物，让人身在罗马，却能感受到伊斯兰教首都君士坦丁堡的异国情调；天花板上的错觉画上，人们站在以蓝天白云为背景的走廊上向下张望，使这个只有两个人的封闭的室内空间顿显开阔、敞亮。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是你会有一种感官上的错觉，总以为一切都暴露在别人视线里。

奥琳皮娅今天穿的是高级妓女的服饰。红火的绸缎礼服用了大量面料，仅此一点，就只有豪华至极一词可以来描述了。袖口是用金丝编织的纤细蕾丝，肘部以下的装饰极尽华丽。领口开得很深，隐约可见丰满的乳房。与皮肤同色的大珍珠项链中间有一颗宝石，是当下流行的饰物。金黄色头发散发着柔软的光泽，夸张地扎出了很多波浪。

奥琳皮娅手抱鲁特琴在弹奏，不远处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男子。这样的情形在高级妓女和客人之间司空见惯，然而今天的气氛却有些异乎寻常。

“为了见你，竟然等了三天，这可是第一次呀。”

“我不知道您回罗马了，我的预约客人有点多。”

“以前一回罗马过来就能见到你，看样子现在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不一样了。”

“我知道您的事，在这里我要向您道喜，恭喜您荣升教会军总司令。”

“你是真心为我高兴吗？我感觉你的话好像有点敷衍。”“现在的您已经不是当年终日在罗马郊外策马驰骋的年轻人了。现在的您是公爵大人，有自己的领地，还是教会军总司令，负责保护基督教世界。”

皮耶尔·路易吉·法尔内塞坐在椅子上，望着女人，声音里充满忧郁，这让那些只会在正式场合见到他的人感到难以置信。他静静地说：

“那时候是真开心，什么都不用想。你母亲还在，在她身边，你可以做一个无忧无虑的普通少女，而我也只是一个红衣主教的儿子。

“那时的你喜欢做我的姐姐，总拉着我到处玩。我们一起去看刚挖掘出来的古代雕像。如果不是你强拉我去，这种东西估计我一辈子都不会去看的。”

“是呀，那时的你很不喜欢学习。”

“别说是学习，那时的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虽然我没有兄弟，但是我并不孤单，因为在法尔内塞家也好，在亲戚家也好，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不少。只是在这些孩子中，只有我是红衣主教的儿子，也只有我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你和我同龄，青梅竹马，只有在你这里，我什么都可以说。”

“但是你父亲并不希望这样，他早就规划好了你的未来。”“我感觉我父亲那时已经确信自己早晚会成为罗马教皇。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任命父亲为红衣主教时，父亲还很年轻。正因如此，他从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身上学到了很多教皇的做派。我想也因为年轻，所以作为红衣主教，他才能摆脱各路势力的影响，站在安全的位置上观察亚历山大六世是如何帮助并善用他儿子切萨雷·波吉亚的吧。

“到了我适婚年龄的时候，美第奇家族依然处于全盛时期，罗马教廷依然掌握在美第奇家族的手中。大家甚至认为美第奇家族将独霸教皇之位。据说在罗马，随便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带有托斯卡纳方言的意大利语。那是以佛罗伦萨人为首的托斯卡纳地区的银行家、学者及艺术家们在谈论如何借助教皇的力量在罗马独霸一方。

“在这种情况下，父亲依然坚信佛罗伦萨人主导的时代终将结束，佛罗伦萨人霸占教廷的时代终将结束，罗马人的时代必将重新到来。而且他还坚信，要实现这一目标，非自己所属的法尔内塞家族不可。

“让我和奥尔西尼家族的女人结婚也是为了巩固和奥尔西尼家族之间的联系。毕竟他们和科隆纳家族一样，是罗马历史最悠久、势力最强大的一支。无论对已是教皇的父亲还是在教皇父亲的帮助下努力实现自我提升的我来说，和该家族联姻都是明智之举。”

“可那时我已经怀有身孕了。”

“我知道。但是，既然我的出身如此，婚姻就由不得我做主。父亲知道我有你，也知道你很好，所以他从来没有干涉过你我之间的交往。

“你知道我很爱你，我一度拒绝和奥尔西尼家的女儿结婚。为此，他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一个父亲是不会吝惜帮助女婿的。这不是为了女婿，而是为了嫁过去的女儿。只要让对方认为自己女儿的幸福全靠女婿，这样的同盟关系一定会牢固，也最值得信赖。’”

“我理解。我是妓女的女儿，我想结婚，大概也只能找不需要靠联姻的、上了年纪的大银行家吧。

“不过，我们也要为我们的儿子考虑。我原本打算自己抚养的。我不奢望他做法尔内塞家的长子，那是你们希望如此。”

“对于政治联姻，我妥协了。可是结婚一年多，妻子都没有怀孕的迹象，这事可不能小看，因为这会让我们的婚姻变得很脆弱。我父亲很担心这一点。正好咱们有了儿子，刚满一岁。”

“和你结婚的念头我可以放下，但是把刚满一岁的儿子从我身边抢走，我无论如何都很难接受。”

“我理解你的痛苦，我陪在你身边能感受到你的痛苦，而我同样也很痛苦。奥琳皮娅，虽然那时我们都很痛苦，但是现在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儿子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阳光下。我父亲向奥尔西尼家族的家主提出把我们的儿子视作长子的时候，奥尔西尼家只提了一个要求，可以接受把我们的儿子看作我和妻子——来自奥尔西尼家族的女儿生的孩子，但是如果妻子有了自己的儿子，继承权必须归那个孩子。父亲同意了这个要求。

“好在那个时候，美第奇家族还处于鼎盛时期，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各国统治者和罗马教廷里的人，都在美第奇家族出身的教皇利奥十世的侄子们身上，所以，这件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给我们的儿子取名亚历山德罗，完全把他视作法尔内塞家的长子来培养，因为这个名字和我的祖父、红衣主教亚历山德罗同名。最初的四年里，他是法尔内塞家唯一的儿子。我的妻子生下儿子，已经是1525年以后的事了。

“亚历山德罗也因此失去了继承法尔内塞家主的权利。你不会对这件事心怀不满吧？”

“怎么可能。我可不想这孩子为了继承你的身份去当什么战士，我更愿意他从事神职工作，而且我觉得他也适合这个工作。”

“我父亲大概也是这样想的。虽然他是我的私生子，但是这不会成为他进入神职界的障碍，毕竟曾经的教皇克雷芒七世也是个私生子。

“虽然我们对外说亚历山德罗是我的长子，但不能保证他的真实出身不会被曝光。考虑到这种可能性，进入神职界也是最安全的，既可以有一个稳定的地位，也能确保收入来源，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能娶妻。

“亚历山德罗虽然不能做我的继承人，但是他可以成为我父亲的继承人。三年前，我父亲刚当上教皇，就任命他为红衣主教，那时他才十四岁。而且，父亲每次见我，都会夸这孩子聪明，很有前途。”

“你跟你夫人之间已经有了奥塔维奥、奥拉齐奥和拉努乔三个儿子，应该说法尔内塞家和奥尔西尼的同盟关系已经非常牢固了。所以，亚历山德罗尽管是长子，却只能从事神职工作了，而别人家都是次子才进入神职界的。”

“这是贵族家的蠢女人说的话，这可不像你呀。

“人们都说法尔内塞家的红衣主教亚历山德罗是人才，可以肩负起罗马教会的明天。对于我来说，只有一件事让我始终耿耿于怀。那就是我不能告诉他谁是他的亲生母亲，而这个孩子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妻子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是呀，毕竟知道我是他亲生母亲的只有你和我，还有教皇三个人。”

“我觉得这样更好。因为除了我们三个人，没人知道你们的关系，所以你可以堂堂正正地见儿子。”

“是呀。现在，你父亲当上了教皇，亚历山德罗也当上了红衣主教，在基督教世界，他的地位仅次于教皇，一切都很安稳。而你，今年不仅荣升教会军总司令，还成了卡斯特罗和内皮的领主。祖父、父亲、儿子各居其位。可以说，现在的法尔内塞家族已经取代美第奇家族，进入了鼎盛期。

“还不止这些。你的次子，也就是你的继承人奥塔维奥今年刚满十二岁，就已订婚。而且订婚对象还是查理五世的女儿，而不是在罗马多如牛毛的普通贵族的女儿。查理五世可是欧洲最强大的君主，他不仅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还是西班牙国王，这桩婚事绝对算得上顶配。虽然对方只是私生女，是遭暗杀的佛罗伦萨公爵的遗孀，但查理五世终究拒绝美第奇家族而选择了把她嫁到法尔内塞家。也因此，法尔内塞家族和哈布斯堡王朝也建立起了血缘关系，这实在是可喜可贺。”

“这一切都是政治策略。父亲当上教皇之后，立志振兴法尔内塞家族。他不满足于罗马贵族的地位，他要成为全欧洲的贵族。”

“在这种政治策略中，你也很重要。恐怕以后你不会再花费时间在我这种女人身上了……”

“你知道答案，何必这么说。对我来说，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我唯一的女人，我唯一爱的女人就是你。”

奥琳皮娅开始坐立不安了。为了掌握时间，又不让客人发现，妓女们通常会把沙漏放在自己的身后，再利用镜子去看。此时，沙漏中的沙子已经漏完很久了。马可在等她回去吃晚饭，想必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可是，皮耶尔·路易吉·法尔内塞是一个特殊的客人，不是随便找一个借口就可以打发的。还有，她认为皮耶尔·路易吉早晚会问起马可，为此她早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皮耶尔·路易吉却绝口不提，这也让奥琳皮娅心生不安。

可能是感觉到了面前的女人有些心猿意马，这位男子突然走到女人身后，拿走她身上的鲁特琴，开始娴熟地解开女人扎起来的头发。这是两人要共度良宵的意思。

奥琳皮娅闭上了眼睛。她干脆什么也不想了，由着男子对自己肆意妄为。20年的时间在漫长而安静的对话之后，感觉越发沉重。

抚摸自己头发的手指，不时触吻脖颈的湿凉嘴唇，还有不停飘来的味道，这一切的一切，奥琳皮娅都是那么熟悉。身材高大的皮耶尔·路易吉抱起奥琳皮娅走向了卧室。此时，奥琳皮娅的脑海里早已不见了马可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