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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航

威尼斯的初秋,阳光怡人。运河的水色,以及仿佛与水面连成一体的建筑物的砖瓦色,在这个季节里显得更加深邃而静谧。

相反,城中依旧热闹喧嚣。河道中的船只川流不息,更胜往常。到了秋天,几乎每一天都能在码头上看到新面孔。

由于指南针等航海工具和技术的普及,人们在寒冬也已经可以远洋航海,但地中海冬季的海上气候极其复杂多变,与平静舒适的地中海夏日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威尼斯的水手们深信,是因为美人鱼一到冬天就躲进海底洞府不愿出来玩耍,无人为海神波塞冬排解郁闷,才使得冬季的大海变得如此暴戾。对于冬天出航一事,他们能避则避,没人愿意白白搭上性命。因此,即使技术进步,对于威尼斯的海上男儿来说,最适合出航的季节依然是春、夏、秋三季。

距离埃尔维斯·古利提返航的日子所剩无几。

他选择了能够以最短时间返回君士坦丁堡的直航船队,船只在途中仅停靠几个必要港口补给生鲜食品,更新航海信息,除此之外不做任何逗留。船队由五艘桨帆船组成,每艘船都是设有三根桅杆的大型商船。其中两艘满载着埃尔维斯在威尼斯采购的货品——威尼斯及佛罗伦萨的高级绸缎、尼德兰 的羊毛料子、德意志工匠打造的精铁兵器及火铳、威尼斯特产的玻璃工艺品、法恩莎 的陶瓷器皿、意大利北部生产的纸张,以及威尼斯生产的大量肥皂。

为了让这些货物顺利度过一个月的海上旅行,光是运输、打包、装载上船就要费好多时间。不过,这难不倒老练的威尼斯码头工人,不出十天,整整齐齐码放在岸上的货物就被全部装上了船。

埃尔维斯身为货主,会时不时亲自到码头确认装船进度,马可也随同前去看过一次。

“你这可是一口气买了好些东西。”

“我来威尼斯的时候,也差不多带了这么多货物过来。”

埃尔维斯从君士坦丁堡过来的时候,搭乘的船队同样满载货品。只不过,当时运过来的东西与现在带回去的完全不同。

埃尔维斯从君士坦丁堡带来了黑海沿岸出产的小麦和皮毛皮革。当时意大利的皮革制造技术更为上乘,埃尔维斯带回大量未加工的原料,供应给威尼斯的皮革制作工坊。此外,还有希腊的蜂蜜和蜂蜡。蜂蜡可用于织物染色,当然,染料也是近东舶来品的重要品类。

此外,从投资回报率来看,量少却能获得高额利润的香辛料,如胡椒等,价值甚至高于丝绸。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君士坦丁堡是当时与埃及的亚历山大港齐名的东方香辛料集散地。

埃尔维斯十年之间在君士坦丁堡的商场上叱咤风云的故事,马可即使远在威尼斯也略有耳闻。回想起一同出海游历的岁月,马可丝毫不怀疑自己这位老朋友超群的商业才华。更何况,父亲早已为他在君士坦丁堡打下江山。以埃尔维斯的能力,在此基础上守住江山并扩大版图,只是小菜一碟。

“你同两位兄长一起经商吗?”

“不,十年前决定回君士坦丁堡时,我就想好了要一个人做生意。一个人不用瞻前顾后,无论做成了还是折本了,都自由自在。”

这真是太符合埃尔维斯的行事风格了,马可心想。自己相当于丹多洛家族的领头人,一路走来始终被族中男丁拥簇着,与好友在人生的定位上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马可和埃尔维斯的名字,其实是威尼斯很流行也很常见的男性名。如果要排个常用名的榜单,这两个名字大概都能挤进前三。

马可(Marco)的名字来自威尼斯的守护人圣马可(San Marco),不但在威尼斯城中同名的人多,连威尼斯最重要的教堂——圣马可大教堂、大教堂前方的圣马可广场、广场一角的圣马可钟楼,都沿用了同一个名字。除此之外,被誉为威尼斯共和国的正门,用以迎接外国王侯、欢送本国海军提督出征的码头,也同样叫作“圣马可码头”。

甚至在战场上,威尼斯军(无论是海军还是陆军)的冲锋口号也是“马可、马可”!对外国人来说,圣马可这个象征符号是可以与威尼斯共和国画等号的。

埃尔维斯(Alvise)这个名字与守护圣人无关,威尼斯也不存在被命名为埃尔维斯的教堂、广场或码头。但是外国人一听到这个名字,肯定会将名字的主人与威尼斯联系在一起,因为埃尔维斯是威尼斯特有的名字。同一个名字在意大利其他地区发音为“路易吉”(Luigi),正式一点的话可以叫“路德维克”(Ludovico)。路易吉和路德维克在法国人口中会被统一成“路易”(Louis)。不过,埃尔维斯及马可这两个名字无论走到哪里,都仍然沿用威尼斯的发音,不会改变。

当然,马可对祖国威尼斯的热爱和强烈的归属感并非来自他的名字,而是他的姓氏——丹多洛(Dandolo)。

丹多洛家族的首位总督是恩里科·丹多洛。公元1204年,这个男人率领十字军进行第四次东征,威尼斯因此在东地中海海域占据了大量领地。自恩里科·丹多洛总督执政起,以近东贸易为国家主要经济支柱的威尼斯共和国正式进入了经济高速增长期。此后,丹多洛家族依然人才辈出,其中有四人登上共和国总督的宝座,其他担任要职的高官更是不计其数。马可·丹多洛对于自己作为家族代表参与国政这件事毫无违和感。为了威尼斯的国家利益付出时间和精力,奉献智慧和热忱,与他体内的血液流动一样自然。

然而,埃尔维斯又是怎么想的呢?

被赋予了“埃尔维斯”这个威尼斯独有名字的男人,对于父亲的祖国威尼斯是否抱有归属感?母亲的国家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对他来说是否更有家的感觉?

过去马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在与好友相隔十年再次相逢后,这个疑问逐渐在他的脑海中成形。马可很想找个机会与埃尔维斯敞开心扉聊一聊。

不过,对自己出生和成长的祖国从骨子里抱有归属感的马可并未意识到,这个问题对于混血的埃尔维斯来说有多么残忍。他只是一直没能想好如何稳妥地发问,所以即使见面交谈,也始终没能问出口。然而,埃尔维斯不久就自己说出了答案。

这一天,马可登门拜访埃尔维斯。元老院会议提早结束了,虽然距离约定的时间尚早,马可还是直接去了古利提家的私邸。

“如果埃尔维斯还没回来,我就在他家等一会儿好了。”他带着轻松的心情走向好友的家。

埃尔维斯独自住在这个私邸,身边只有一名从君士坦丁堡跟来的仆人。他父亲自从当选总督以来,就偕家人和仆从搬到了总督官邸,只留下一个老仆看守房屋。

前来开门的老仆看到马可,显得有些惊讶,但依然礼貌地说了一句“请稍后”,然后将他迎到侧旁的小会客厅。他没让马可直接上二楼,说明前一位客人还没走。马可没有深究,打算客随主便,在此等候。

古利提家的宅子与大多数贵族宅邸一样,一进大门就能看到庭院。庭院一角的石阶可以通往二楼的寝室。马可此时身处一楼门侧的小会客厅里,从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一排石阶。缠绕在阶梯扶手上的常春藤随季节变换染上了秋色,其中有一两片在柔缓的秋风中翩然落下。马可静静地眺望着这幅秋日美景,不料一对不速之客闯入了他的视野。

那一对男女在石阶尽头紧紧相拥。男人穿着宽松的白绸衬衫和灰色紧身裤,女人一身素雅的葡萄紫长裙,黑色的蕾丝披肩盖住了头顶和长发。男人把她揽在怀里亲吻,从马可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脸。

到这个时候,马可的想法也只是停留在“原来前一位客人是女士啊”的程度。

待双唇分离,女人悄无声息地走下台阶,又在大门前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此时,马可终于看清了这位神秘女士的容颜,不禁大吃一惊。

女人并未察觉马可的存在,男人也一样。

面对依依不舍的佩利留夫人,埃尔维斯快步走下阶梯,再次张开双臂抱住了恋人。这一次无言的拥抱又持续了好一会儿。

可是,离别的时刻终究到来了。大门被打开,又被关上。埃尔维斯倚靠着恋人消失的铁门,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连马可见了也备感心痛。

老仆人小心翼翼地来到少爷身边,传报了马可到访的消息。埃尔维斯这才发现,刚刚那一幕爱别离已经让朋友尽收眼底。

两人默默无言地走上石阶,来到了二楼的会客间。埃尔维斯的瞳孔颜色变成了深邃的祖母绿。他凝视着马可,开了口:“为了那位女士的名誉,我还是把前因后果告诉你吧。只告诉你。”

马可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我和她早就认识了,前几天的舞会并不是我们的初见。第一次遇见她,是在我们念帕多瓦大学的时候。”

这句话一出来,马可着实吃了一惊。那个时候,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每天一起进出,可他完全没发现好友还认识了这样一位红颜知己。

“当时她还没结婚,她知道我大学毕业就要回君士坦丁堡。她说君士坦丁堡也好,其他任何地方也好,她都愿意跟着我去。

“威尼斯的贵族小姐并不是不能去奥斯曼土耳其,但前提是必须和威尼斯贵族结婚。

“在我们威尼斯,出身贵族的男人可以娶平民女子为妻,但贵族小姐只能嫁给同阶级的男人,无论爱得多么炽热,贵族女子与平民男子的婚姻都是不被允许的。虽然法律上并没有规定,可你也知道,整个社会都视其为禁忌。贵族女子如果与平民男子结婚,她就会永远失去贵族身份。而相反,一个玻璃工坊主的女儿若是有幸嫁入豪门世家,就能在一夜之间成为高高在上的贵族夫人。

“而我,并不是威尼斯贵族的嫡子,而是小妾生的庶子,不是威尼斯的贵族。

“但是她说,她不在乎。

“可悲的是,就算她不在乎,她的家族也不会不在乎。那个时候,家里就给她安排了很多相亲对象,其中一位备受她父母的青睐。

“想必你也猜到是谁了。佩利留大人虽然是鳏夫,可亡妻留下的孩子已经成年,不成问题。佩利留可是威尼斯数一数二的大资产家,如此名望和财富,区区的年龄差距在她父母看来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面对这些,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那时我刚刚二十岁,没有钱,也没有阅历,身份还是尴尬的私生子。父亲虽然认我,但也只是承认我是他生的,并没有要把我记作嫡子的意思。更何况,威尼斯的法律是禁止将私生子的出身篡改成嫡子的。

“父亲是个恪守法规、严于律己的人,就算爱我,也不会去破坏他奉献一生的威尼斯共和国的根本制度。他无能为力。

“我当然知道,威尼斯城里的私生子不止我一个。其他人往往会选择成为政府的事务官僚,或是走上医生、律师的道路,再不然就去经商。

“但我对书记官、医生、律师都毫无兴趣。要从商也不必拘泥于威尼斯。对我来说,君士坦丁堡的商业环境更好。而且通过母亲的人脉,我拿到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国籍。

“再说,在威尼斯的每一日,我都只能在你们这些贵族嫡子面前夹着尾巴做人。我若生在一个普通的贵族家庭也就罢了,偏偏我的父亲远比大部分威尼斯贵族优秀、伟大,这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所以,我决意回君士坦丁堡。屈居于二等公民地位的屈辱,以及无法与心爱女子结合的伤痛,让我抛弃了威尼斯。

“然而今时今日,我回到了威尼斯,我又见到了你,又与我父亲的国家产生了更深的联系。我觉得很开心,但心里始终带着一份哀愁。这种喜忧参半的感觉非常奇特,难以言喻。

“我记得过去你曾说过,我一生下来就拥有一切,是天之骄子。

“其实刚好相反,拥有一切的人,是你。我缺了一样东西,而且是对自己的才华满怀自信的威尼斯人最看重的东西,可我偏偏没有。”

马可无言以对。

两天后,埃尔维斯乘坐的船驶离码头。

前往送行的马可在船队远去之后,仍然在原地站了很久。

港湾向东方延伸,在帆船渐行渐远的方向,日出前的天空和大海渐渐染上了玫瑰色。

“光自东方来。”马可望着清晨的海湾,忽然想起了这句话。然后他又想到,埃尔维斯是朝着光芒诞生的地方驶去了。

在这之后大约不到一个月的某一天,马可·丹多洛被任命为CDX(十人委员会)的一员。这是马可的“起航”。 SB60kpkMeI/5Z2yJiS/sqf+zeFg38uKZ4ZRDiwm3pV9wXdsvQ17d/o4cSBiBc/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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