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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罗马的女人

埃尔维斯·古利提再一次出现在马可眼前,已经是三天后的黄昏时分了。

这一天,他终于换下了“耻辱乞讨者”的袍子,穿着一身潇洒的便装。同样是一身黑,这次却比“耻辱乞讨者”的黑袍要华丽考究得多。

宽松的上衣用质地轻薄的缎子裁成,上乘的黑色绸缎随着晚风飘摇,在这暑气未消的夏日傍晚给人带来一丝凉意,仿佛此刻的风也变成了凉爽的海风。领口和袖口边露出的白色蕾丝十分精巧,在白绸衬衫的领口和袖口搭配这种来自潟湖群岛布拉诺岛的蕾丝,是近几年的时尚风潮。

埃尔维斯的下半身穿着贴合腿部线条的黑色紧身裤,腰间的黑色缎面腰带上以同色丝线密密绣满华美的花纹。脚上的鞣革靴子也是黑色的,下半部分用一整张皮革加固,走起来轻巧如猫。

他身上的配饰只有垂到胸口的一把金锁。这把锁的制造工艺极为精湛,叫人忍不住猜测它是不是出自拜占庭时代的昂贵古董。毫无疑问,如此有质感、精美而又异常奢华的饰品是非常夺人眼球的。

在时尚品位这一点上,埃尔维斯真不愧是安德烈·古利提的血脉。无论身上穿戴什么,他总是能展现出独树一帜的个人风格,这也是令马可十分佩服的一点。

马可生性疏于矫饰,如今由于参与国政,一年到头仅以一身黑袍造型示人,这也令他备感轻松。裁缝给他做什么,他基本就穿什么,从不把时间耗费在穿着打扮上。所幸那个专门为丹多洛家服务的裁缝是个热情尽责的人,他似乎以打造符合丹多洛家少爷的身份、年龄和体形的服装为己任,从未让马可在衣着方面丢过脸。至于饰品,丹多洛家世代相传的珠宝也不少,即使马可对此毫无兴趣,只要从中稍做挑选,也基本不会出错。

此刻,埃尔维斯走进屋子,一脸坏笑地说:“今晚出门去。”此话一出,马可就已心知肚明。“晚上出门去”这五个字在两人之间几乎已经成了某项活动的代名词。十年前是这样,现在亦如此。马可笑着问:“去谁那儿?”

“当然是去你女朋友那里啦,可别以为我不知道。”

晚餐是在马可家解决的。无论关系多亲密,也不在交际花家里吃晚餐——这是当时意大利男人的常识。

马可也在餐桌上搞清楚了困扰自己三天的疑问。

埃尔维斯·古利提受父亲召唤,于7月中旬抵达威尼斯,此行的目的是参加总督的孙女,也就是他侄女的婚礼。

古利提总督的独生嫡子早在二十一年前去世,他留下的女儿即将嫁给威尼斯的豪门望族康达利尼家的长子。

这个解释乍听之下毫无破绽,一个老父亲借着家中小辈的喜事把远游的儿子叫回来团聚。但马可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头,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横在他面前,虽然看不见,但是线肯定存在。总督旅居国外的儿子不止埃尔维斯一个,既然是参加婚礼,为什么只让埃尔维斯一个人回来?他的两个哥哥呢?

虽然马可心里这么想,但对于这个问题却未深究。总的来说,两个哥哥与埃尔维斯不是一类人,他们胸无大志,作为殷实的商人,对人生已是心满意足。埃尔维斯从未与哥哥们有过推心置腹的交谈。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在人前就显得更像是一个独生子,像马可一样。

当马可问起埃尔维斯为什么要打扮成“耻辱乞讨者”的模样时,他不以为意地说道:

“觉得好玩罢了。话说回来,那身装扮真是太适合观察别人了。你一靠近,周围的人就会把视线挪开,根本不看你,你想怎么观察对方都可以。而且,无论去哪里都不会被怀疑,也不用担心遭人盘问。关键是,谁也猜不到你的真实身份。”

马可对此只能报以苦笑。据他所知,做那样的打扮必须获得政府相关委员会的许可,不过此刻再说这些也毫无意义了。

埃尔维斯自然有千百种方法搞到“耻辱乞讨者”的制服。而且,他应该非常享受这种观察人类的活动,毕竟从大学时代起,变装就是埃尔维斯的一大爱好。

吃完晚餐打算出发时,这位好友突然主动请缨,要为马可挑选拜访美人的服装。马可好像一下子穿越回了大学时代。为了让懒得打理自己的马可看起来像模像样,埃尔维斯像个老母亲一样操碎了心。马可则乐呵呵地由着他忙前忙后挑选衣饰,最后自己往身上一套就完事儿。

可是这天晚上,当马可看到埃尔维斯从自己衣柜里翻出来的那身衣服时,不由得暗暗叫苦。

颜色鲜艳且花样繁复的绿色上衣正面是满满当当的金线刺绣,紧身裤则是比上衣深一号的绿色。虽然裁缝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这身行头太适合丹多洛少爷了,可他实在没勇气穿这么招摇的衣服出门,只得从收下它的那一天起就把它压在箱底,连试都没有试过。

然而此时此刻,阔别十年的好友却非得让自己换上这身绿油油的衣服不可。

“这一身特别衬你的发色!”

这么一句话就让马可服了软,乖乖套上了衣服。换装完毕,站在大镜子前一看,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这个名叫奥琳皮娅的女人只有名,没有姓。可只要听到这个名字,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什么人。

这个女人一年前从罗马来到威尼斯,也带来了不绝于耳的流言蜚语。

初到威尼斯的那段时间,她都住在旅馆里,尚未安顿妥当就找来了画家提香 为她画肖像画。

那时的提香虽说初出茅庐,却已经在海外拥有了一定的名气。而这一次为奥琳皮娅作的这幅画更是美不胜收,一经问世便大获好评。画中女子一袭白裙,遮不住丰满诱人的身体,那唯美的姿态令人不禁联想到神话中的花神芙罗拉。

通过与年轻名画家的梦幻联动,奥琳皮娅为自己在威尼斯打响了名号,树立了人设——非豪贵勿扰。不过令人诧异的是,她在那些绝不可能成为她恩客的平头百姓之中也相当有人气。每当她以艳妆华服之姿搭乘黑人船夫掌舵的私家贡多拉出现在大运河上的时候,里亚尔托桥上总是挤满了企望一睹芳容的疯狂粉丝。

奥琳皮娅是在租下马可名下的一处房产时,与马可相识的。为了方便做生意,奥琳皮娅希望在威尼斯最繁华的市中心,也就是里亚尔托桥附近安家,而马可正好在此处拥有一所性价比不错的房子。

自建国以来,威尼斯的政界人士始终无偿参与国政相关工作。由于总督以及各驻外大使不但需要在维持场面上投入资金,还有不少其他必须花钱的地方,因此国家会以活动经费的名义向他们支付一定数额的款项,但其余身处国内的政府工作人员收不到任何形式的报酬。

话说回来,在威尼斯,能够参与国家政治决策的人清一色来自贵族阶层,生来拥有决定国家命运的资格,这是他们的“权利”,而与之相对的“义务”便是在政治和军事等领域免费为国家打工。

想要顺利享受权利,履行义务,势必需要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比如马可,除了自己居住的宅邸之外,名下还有两处房产,一处作为商铺出租(现在是旅馆),另一处则租借给住家。这两处房产皆位于威尼斯地价最高的里亚尔托桥周边,马可手上的产业虽说数量不多,但每年能够收取的租金称得上一笔巨款。除此之外,他还投资叔父的生意,每年能从中分得可观的利润。

这是一个标准的威尼斯共和国贵族的生存之道。

一般来说,贵族的嫡出男孩都能拥有共和国国会的议席,但元老院的准入门槛比较高,规定一个家族只能有一个人入院。制定这一规定的首要目的是防止大权落于个别家族之手;其次,也是考虑到整个家族投身政治反而不利于发展经济。所以,从族中选出一个最适合从政的人专注国家大事,其他人则致力于经济建设。这一分工制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谓相当合理。

马可正是丹多洛家族的政界代表。自1192年首次登上总督的宝座,丹多洛家族在此后三百多年间一连出了四位总督,是威尼斯当之无愧的名门世家。如今,维持家族荣光、担负国家兴衰的担子落到了年轻的马可肩上。这也是在分工制度之下,作为家族代表者的责任。

租客奥琳皮娅与房东马可的关系迅速升温。

从市侩的角度来看,世家公子马可·丹多洛正是奥琳皮娅想要寻找的豪贵恩客。然而不仅如此,年龄相仿的两人还意气相投,相处甚欢。

大约是性格严谨所致,两个人在关系突飞猛进之后依然公私分明,做租客的始终分文不少地缴房租,当恩客的每每上门寻欢也总是礼数周到。正如今夜,在决定拜访奥琳皮娅之后,马可便派遣老仆前去提前报信。

马可和埃尔维斯两位公子被引至一间面朝运河的二楼居室。不大不小的房间灯火通明,插满烛台的小蜡烛全被点燃,连壁纸上的精致花纹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面朝运河的两扇窗户此时全都开着,窗与窗之间的墙壁上挂着画家提香为女主人绘制的、装裱在金色蔓草图案外框里的肖像画。这是一幅真人大小且几近裸体的半身像。

这幅画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面镶嵌在同色、同尺寸外框里的镜子。房间的另外两面墙上也挂着同样的镜子。只要进入这间屋子,无论面朝哪个方向,都能看到这幅肖像画。

稍待片刻后,女主人现身了。

普通的妓女常常衣着暴露,恨不得连乳头都露出来,可奥琳皮娅绝非那种不入流的货色。姗姗来迟的她高雅端庄,胸部被遮得严严实实,将男人露骨的欲望拒之千里,仿佛一位贞洁贤淑的贵妇人。

每次看到这样的奥琳皮娅,马可都忍不住想笑——先把那样一幅与裸体无异的画强行塞给来访者看,逼着男人浮想联翩,等真人出场时又穿着一寸肌肤都不外露的保守服装,用强烈的反差激起男人的好奇心和欲望。

这就是奥琳皮娅高明的地方。即使马可对此心知肚明,但仍然无法抵抗她的魅力,心甘情愿地再次落入美人的陷阱。那些来自法国、德意志地区,或位高权重或财力雄厚的男人更是彻底沦陷,一夜之后便成了这间屋子的固定访客。

走进房间的奥琳皮娅对马可微微致意,而后露出妩媚的笑容,向站在马可身边的埃尔维斯走来。埃尔维斯凝视着美人,行了一个优雅的屈膝礼。此时他的眼睛仿佛一颗色泽温柔的海蓝宝石,看起来心情相当愉快。

奥琳皮娅一面向屈膝的埃尔维斯伸出纤纤玉手,等待他的亲吻,一面把脸转向马可,用罗马口音问道:“这是您的朋友吧,我一看就猜到了。而且,两位的关系应该相当好。”

马可向奥琳皮娅介绍了好友的名字,并告诉她两人是发小。奥琳皮娅的视线似乎在埃尔维斯身上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如往常一样用轻妙的音色对二人说:“我们换个地方吧,这间屋子太叫人闹心了。”

闹心的其实不是她,而是被带出房间的男人才对。让客人从提香的画作前离开,这是奥琳皮娅待客的第二招。这位手段高超的交际花深知,即使走进了另一个房间,刚刚肖像画上的诱人裸体也早已深深烙在了男人的眼底,挥之不去。

画中人肉体丰润、神情魅惑,可眼前人却一副三贞九烈、贤良淑德的做派。想必任何男人对此都会按捺不住,想要把眼前人变成画中人吧。

接下来两人被带入的房间被女主人戏称为音乐室。屋内羽管键琴 、鲁特琴 、曼陀林 等乐器一应俱全。奥琳皮娅不但精通各种乐器演奏,还是一位出色的女歌手。

当夜,三人举办了一场精彩的小型音乐会。马可负责弹奏羽管键琴,埃尔维斯负责拨弹鲁特琴,而奥琳皮娅一会儿怀抱曼陀林,一会儿唱歌,旋即又接过埃尔维斯手中的鲁特琴独奏一曲,乐音未落,她又起身走向了羽管键琴。多才多艺的女主人一刻也不曾停歇。

来自大海的凉爽晚风伴着香醇的葡萄酒沁人心脾。威尼斯的夜在人间世俗的乐音欢笑声中越发叫人迷醉。

乐曲间隙的聊天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奥琳皮娅此前居住的罗马。

马可和埃尔维斯曾经走遍天下,堪称见多识广,可是他们二人却从未去过罗马。所幸奥琳皮娅同样擅长讲述,他们曾经只在书本上和传闻中了解到的永恒之都罗马在女主人优美的嗓音中如画卷一般在眼前展开。

他们很快聊到了发生在三个月前的“罗马之劫”事件。1527年5月,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的铁骑攻入罗马,在城内烧毁建筑,掠夺财物,无数罗马平民死于这场劫难。

噩耗传来时,威尼斯共和国国会的两千余名议员皆大惊失色,马可至今还记得自己听闻此事时震惊的样子。经此一役,西班牙对意大利的攻势越发强劲。放眼整个意大利半岛,如今仍能与西班牙抗衡的国家,就只有威尼斯了。

说来可笑,“罗马之劫”之所以发生,除了是因为西班牙军队实力强大,罗马高层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西班牙人的强势早有征兆,可是教皇厅却盲目自信,未采取任何应对举措。然而,让人不安的传言还是在一部分小圈子里蔓延开来,总有人想做覆巢之下的那一颗完卵。据说,奥琳皮娅也是得到消息早早逃离罗马的人之一。

眼看着音乐晚会欢快轻松的氛围因为这一悲惨事件落到了谷底,奥琳皮娅赶紧站出来救场。活跃气氛、逗人开心是她的本职工作,更何况她是业内数一数二的超级高手。

看着奥琳皮娅惟妙惟肖地模仿罗马那些装腔作势的高阶神职人员,马可和埃尔维斯忍俊不禁。这一夜,马可注意到,好友眼底的那丝暗影居然消失了。 KK0e+wBqx16PIrlKA7q5maeKSLL0hcKnozfGoISn0uSk4VP2Hrie6UhSTgP8v1Y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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